王曉雯
大家說:假如穹頂已經(jīng)那么高了,高得接近天了,除了將它當成天,還能怎樣。再說天又是什么呢?蔚藍的帳頂,其實是大氣在反射太陽的光。你我凡胎肉眼怎么能辨別那么高遠的東西,不如向下,看看腳踩的大地吧,親切承托著我們,何必!
再高的天也有天光映到人臉上。人的臉色于是和黑暗里、燈光下不同了。盡管人總以為沒什么不同,你還是你。你的臉雖然多了一層曖昧的顏色,像雨夜霓虹燈光的暈染。一張張臉向你漫不經(jīng)心道:
你看見的我并非就是我,真的我--總之,你懂的。
懂得什么。
別裝傻了,照照鏡子不就明白了么。你心里裝的和你臉上,到底怎么回事。
好吧。你茫然領(lǐng)受了這份不存在的默契,知道再論下去也無益。因為這里的人總喜歡“蕩開去說”,可能是撞的高墻太多形成的條件反射。存而不論幾于不存,一團和氣,熱熱鬧鬧。
但你仍疑心這內(nèi)外的二重奏真“和諧”么,你自己時時覺到分裂。抬頭看,高不可及的它似乎真的和人間沒多少關(guān)聯(lián)。一種透明的致密材質(zhì),略像冰,仍可透氣,會漏水。雨下落的速度比從前慢了么,沒人關(guān)心。反倒是許多人都照著它的樣子,為自己模仿了一個微型的,像傘。晴天大街上也到處有人撐著傘,這一人多高的空間于是很擁擠了。小小的穹頂越來越多,人們漸漸覺得天上的那個大的更親切了,和自己一樣。再不必追究誰學(xué)了誰了。她看見層層遮擋之下的人臉色更奇怪了。
當你開口,它無處不在。好在它是有弧度的,意味著總有些地方離它更近。你知道表姐的家一定就是最遠的那類地方。因表姐和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開不了口說話。
這條路是她熟悉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路之一,每年過年來一次。最初的泥石道,后來的水泥鄉(xiāng)道,現(xiàn)在的瀝青國道??绰放埔恢蓖ǖ酵馐∪?,這小地方于是和大世界聯(lián)通了,是四通八達的密集路網(wǎng)上一個小點,而非“盡頭”“田園”這類含了想象的避世地方。她從大巴車上下來站在路口,稻子已熟透,行道的香樟綠中泛了點紅,綠化帶后面的梧桐凋了幾片黃葉。天暖,從樹葉到路邊野草再到她的指甲嘴唇,到處都在失水變干,變輕。生命的一部分飄升了。路對面草木掩映中水塘上那座迷你石橋她總要看一眼,童年她覺得這一臂展長的小橋是她的同類,橋中的小孩子。它沒長大,她已經(jīng)大了,它后面的村莊則變年輕了,白墻琉璃瓦耀眼。那時她多想涉水過去,走上它短窄的脊背,對著岸上招手呼喊:救命啊--不過表姐家并無小木舟。這里不是水鄉(xiāng),洗澡的木盆倒有。但她自己也沒有熱心拖了盆走二里多路到這水塘來。
橋給她指路。她向右手邊表姐家走去。表姐家門前也有一座石拱橋,大青石壘成,橋邊一棵棗樹一棵柿子樹,橋下水常年淺淺。人站橋上可以望見高處院子里石階上同樣站著的人,里面人自然也可以目送橋上人遠去。特宜告別的空間。她和表姐就這么見面了。表姐露齒笑,向她招手,跑下臺階,拉開鐵門插銷。她聽見一聲稚音:
誰來我家啦?
她們進了院子。地上扎雙辮的小姑娘撿起一根長長的灰白羽毛玩。到鳥兒換羽的季節(jié)了。小姑娘將羽毛抵在一只眼睛前,瞇了瞧她們。是表弟的女兒,三歲,叫紫兒。幾個月不見樣子又大變。紫兒捏住羽毛,手腳并用上了臺階,亮橘色外衣倚著灰灰的老房門框喊:
奶奶,奶奶!
表姐拉了她進屋,姑姑正從房間里出來堂前:
呦!你--今朝怎么來了,我做夢呢。
姑姑一拍花白腦袋:
你跟小萍講好的?
姑姑轉(zhuǎn)身去泡茶。三個人在靠東墻的八仙桌三面坐下來一會兒,表姐又起身出去了。紫兒坐地上把眼睛藏在膝蓋和胳膊縫里偷看她,冷冷的。
今朝到底什么日子,我糊涂了。不是什么日子。
你不上班?
請假了。
她趁表姐星期一休息來的。表姐在附近度假村酒店上班,打掃客房什么的。她和姑姑寒暄兩句,表姐端了一只搪瓷盆進來,一盆冒熱氣的茶葉蛋上了桌。紫兒從地上跳起來爬上凳子:
嘎嘎,吃嘎嘎!
表姐張了張嘴巴,“啊”了兩聲,示意她吃,又領(lǐng)了紫兒出去洗手。她有一瞬間的生疏。表姐不像天生的聾人完全發(fā)不出聲,殘留一點啊,啊啊,啊啊啊。沒有詞語填充的聲音--有詞的音樂才是世間的少數(shù)派。不過表姐并不常“啊”,她習(xí)慣簡短的指點。輪到別人說話表姐聽,就盯著人專心看,嘴唇和表情的變化足夠表姐理解人意思了。表姐含笑等著,點頭,好像在檢查聲音的對錯,伴著一種她自己心里的節(jié)奏。
四個人各吃了一枚茶葉蛋。表姐燒晚飯去了,她要幫忙,姑姑說不用,小萍從早就準備起,沒什么可幫的,你多歇兩天,家里也熱鬧點。她不推辭,得知表姐給她收拾了新房二樓表弟的房間住。她們這會兒人就在舊房,舊房堂前和新房共一堵墻,一門可通。表姐房間在新房一層樓道旁,她十年前離了婚。環(huán)顧東墻上掛著的姑父的遺照,北墻彩色奔馬圖比遺照還要老,凹凸積了灰,西墻上世界地圖是新的。一架木梯靠角落里斜立著,直伸到姑姑房間的天花板上,天花板上一定還堆著早沒用了的農(nóng)具,鋼的大釘耙,木擦板,竹篩床。她們從前躲貓貓必爬上去,灰該多厚了。大門是雙扇老木門,門上貼了鐵門環(huán)。她三四歲大,吊門環(huán),空起雙腳,使了勁蕩出去微小的幅度,假裝到了一條河的對岸。這里不是她的老家,她的老家還在二十里之外,她上初一那年就和父母搬進了城里。
吃,吃,剝,剝!
紫兒吵鬧,姑姑皺了眉,又剝了一枚雞蛋給紫兒,小姑娘握緊了又坐回地上。姑姑說她天天在家看紫兒門都不大出,話也不會說了。她會了意,更不必找話。她的到來,姑姑顯然不像表姐那么高興。她無所謂,也不介意姑姑毫不掩飾的疲倦。
還沒叫小姑姑呢,你呦--
姑姑朝紫兒喊,眼神茫茫,看紫兒,又像穿過小姑娘,到更前面去了。且并不關(guān)心自己的話在小姑娘身上收到什么效果。紫兒不聽,她也不管。她夸紫兒長得好看,姑姑鼻子里哼一聲:
和她媽一個模子里出來的,兇。
紫兒跳起來:
我的媽媽是--神女!
神女兩字說的普通話。姑姑一聲呸。她笑,問:
什么是神女?。?/p>
紫兒不理她。她坐著沒趣,去廚房找表姐。表姐正在大鍋里燜雞,人坐灶膛后面,火光映紅了臉,眼角皺紋細細,像兩尾魚在太陽照射的水中游。她端了一張凳子坐表姐身邊。表姐回頭打量她,抬手摸了摸她右邊臉頰上的傷疤,低下頭去。她掰過表姐的臉,湊近做了一個吐舌頭的鬼臉。兩個人笑了。這傷疤是她八個月大被表姐咬的。她睡搖籃,大人不在,六歲的表姐“帶小人”,帶著,看著,湊上去,親一口,不知怎么就變成了咬一口。她母親不止一次抱怨:
多狠的心,才留了這么深的疤。
她長大了倒沒感覺。三歲知道照鏡子,疤痕已經(jīng)在臉上了。一定的距離看過去,是一枚小小的銀杏葉子,沒有莖的。有一次她問表姐咬她干什么,表姐想了想,兩手比出一個愛心的形狀。因為喜愛而無措么。據(jù)說表姐并沒哭,光瞪大了眼睛看她哭。神秘是六歲的舌尖嘗了熱血的滋味?還是乳牙和新牙交替的戰(zhàn)戰(zhàn),撕開了一只柔軟的口袋,袋子里汩汩冒出紅色的水,急得找不到繩子可以將它系起來,它會癟下去么……
晚飯就在八仙桌上吃,桌子?xùn)|面靠了墻,南北兩張靠背椅西面一條長凳,她們有四個人。紫兒一看形勢,忽然要哭:
我沒位子了,沒位子了!
口氣委屈,眼淚馬上流下來。表姐把紫兒抱到南面椅子上,放好一副小碗筷,她才止了哭。姑姑斜坐北面一動沒動,搖頭,嘆氣。紫兒用筷子夾菜吃飯得老練,實在不像個三歲孩子,加上她一口奶音土話,怪好玩。她見過的小孩不論城里鄉(xiāng)下全說普通話。她和姑姑沒話說,就逗紫兒,問她喜歡吃什么,紫兒回答:
我的愛,有一百。
前面普通話,后面又變回土話。“愛”沒法用這里的方言說,她也沒聽誰說過。
哪一百?
餃,排骨,嘎嘎,還有爸爸!嘎嘎,爸爸!
這回姑姑也笑了,口氣像專門對她解釋:
這小人不蠢的,別瞧生在這旮旯地方。
姑姑又補充:
像她爸爸,飛飛小把戲辰光,又會講又會寫又會畫,能得很。
姑姑夸紫兒,眼睛里卻沒什么期望的亮色,反而茫茫望向門外。收拾好了表姐和她一起上樓。床已經(jīng)鋪好,聞得見新曬的味道,桌椅無塵。她湊到窗邊,外面路燈已經(jīng)亮了,橋在下,稻田在遠處。她聽著表姐下樓,腳踩音階一級級輕了,坐下來。她又只剩下她自己了。
這是表弟的婚房,墻上桌上已經(jīng)沒有一張結(jié)婚照,淡粉色蕾絲邊窗簾,柜子椅子和床全是一色的亮白烤漆。面前桌上一排都是表弟的土木類專業(yè)書,她掃一遍書脊,其中夾了一本叔本華。哦,叔本華,那張陰郁的臉,那些發(fā)狠刺人的話,總會叫人類中的一部分,或全體人類在某些時刻,感到痛快、親切。她抽出來放在一邊。表弟飛飛、表姐、她,本來三個人三塊橡皮糖一樣黏在一起玩。可記不得哪一年過年相見,飛飛個子就躥得老高,頭頂心的旋子摸不著了。待開腔,嗡嗡沙啞,嚇她一跳。完全換了個人。從前她們?nèi)齻€人從高到低排在三門衣柜中間的大鏡子前,表弟很以他的容貌為傲,尖叫道:
我好看,你們丑,一個有疤,一個啞巴!
明亮的嗓音和精靈的人一起消失了。兩只大眼睛依舊,嘴角多了一絲斜牽的笑意,看破什么不說破的樣子。自從變成互相的“異性”,她和飛飛話就少了。
她隨手開了臺式電腦,一頁空白激起她寫:
不是自己房間,熟悉到無感;也不是旅館,陌生到空白。這兒,樓上,熟悉之上的陌生。有些碎片要從門縫里擠進來。一線光,外面亮,里面暗。你在里面聽外面打鬧聲音,蹲身撿起碎片,雪一樣立即融化了,只留下一寸暖在指尖。有人大聲拍門板,你忐忑不愿開門,砰砰砰--你們?nèi)齻€在老房子里一張木板床上跳,也是這聲音。你趴床沿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床板就是兩扇舊門板拼成,角上有圓圓的磨損。你沒告訴她們兩個。黃燈泡躲在斗笠形狀的罩子尖頂里,白墻上三個影子扭動,翻滾。三只小野獸。
你們床上玩,也爬樹,下河,田里跑。表姐比你大六歲,你又比表弟大兩歲,但表姐和你們一起玩也不嫌無聊、幼稚。表姐在普通小學(xué)讀到三年級退學(xué),至今寫字也像小孩,不過現(xiàn)在也用不著寫字了,手機打字她很順暢。在家歇了兩年,表姐又去聾啞學(xué)校上了一年學(xué)。從學(xué)?;貋肀斫愦蚴终Z,姑姑看了討厭,手語打給誰看。沒人懂。姑姑還以為聾啞學(xué)校是專門教人說話的,就不讓去了。姑姑逼表姐學(xué)說話,啊啊啊--表姐不愿意學(xué),姑姑就生氣,用裁衣的硬木尺子打表姐掌心。表姐不哭,張大嘴巴不出聲,姑姑更氣了。難道姑姑始終記著表姐兩歲那次要命的高燒之前,已經(jīng)學(xué)會叫“爸爸”“媽媽”的稚嫩聲音,不肯認命么。姑父是一個寬大臉盤厚嘴唇的男人,除了農(nóng)忙和過年都在外打工,表姐出嫁前兩年去世了。他在這個家里的印記淺得讓人想不起。
表姐打手語,你看過一次。你們兩個坐在田埂上,她突然比畫了一陣。你不懂什么意思,她也并不是對你說,一種“抒發(fā)”,面向春天的田野。一段舞蹈。手可以說話,想想也美麗。你猜,手說出來的話比聲音更慎重。詞的汪洋,滔滔不絕才會言過其實,以偏概全,揀擇的無心、失當更襯出人的鄙薄??上П斫氵@個機會也被剝奪了。疾病和母親,哪個更--
她寫不下去,關(guān)了文檔回到電腦桌面。桌面很干凈,所以一個叫“青青”的文件夾自動跳進她眼睛里。青青是紫兒媽媽的名字,她一次也沒見過青青,總是她來拜年青青已經(jīng)回老家了。點進去,以為會有照片,卻是一些以日期命名的文檔,再看,就是“隱私”了。非為獵奇,也不覺得慚愧,她雙擊敲開一扇門,迎接她的是:
想青青做的土豆蝦,撒了她老家?guī)淼幕ń罚愫蛬屪霾颂训?,家常過了頭。做菜和做人都講究個“生動”,青青這人生動。
表弟居然和她一樣都有自言自語的習(xí)慣。據(jù)說這是一種表演欲的釋放,雖無讀者而想象有觀眾。所以更不必以窺伺為負擔(dān)了。她不相信表弟會在這里留下她不能看的東西。
每天早晨起床洗漱,青青已經(jīng)幫我擠好了牙膏。這點舉手之勞,把我哄得跟孩子似的。當然了,比起這些,我更喜歡她的白皮膚和長腿,尤其是,玲瓏的腳踝。這美好的肉體,現(xiàn)“橫陳”在天涯海角哪張床上。以前就沒親熱夠。我在深山老林里架橋修路,她不肯和我一起。誰也不怪,只怪這個為人民服務(wù)的工作。青青說不來就不來,其實她又沒有正式工作,和我一起不正好么。我們白天吃灰,晚上做愛,“遠離塵囂”。她沒念過什么書,也許聽不懂我的話,嗯,我當初這么想,自大,蠢。不過青青拒絕人的方式讓人不能生氣。她理直氣壯陳述自己的委屈,一二三,我就投降了。是啊,讓一個年輕女人過與世隔絕的生活,有點殘忍。你真好,她輕輕揪我的耳朵,熱血上涌,我忘了自己的苦悶,竟然感到了“付出”的幸福。她絕不委屈自己,這也是她的“生動”,我覺得新鮮。
三個女人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青青沒和我抱怨過,我媽卻總?cè)滩蛔『臀艺f青青的不是,無非天天跑出去耍,不做家務(wù),不尋思掙錢。我無所謂。青青自己玩得高興,當然不會對別人有怨念,是個聰明女人。她這樣挺好,我都有點羨慕她。這話要是被某些已婚女人們聽見了不得了,她們一定告訴你,一個“弱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鄉(xiāng)下,和“非親非故”的另外兩個女人朝夕相處,精神多壓抑。好像除了注目人和人的關(guān)系之外,她們再也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做了。女人都以為男人粗枝大葉,嗔怪他們來彰顯自己的“細致”,其實男女沒什么分別,誰也在觀察別人,或沒興趣觀察。
青青提離婚,也和她拒絕去工地一樣坦率。我能有什么辦法,只好答應(yīng)她。她說“看不到將來”,哦,誰的眼睛還能看到將來,不都那么點有限視野,我也“看不到將來”啊。我不怪她故意想不起欠下的信用卡債,只是稍微詫異她眼睛里好像完全沒有我們的女兒。她還是從前的她,來去自由。我問她:
將來是什么?
這不明擺著么。我沒有錢,將來也不會有。我看見一雙雙女人的眼睛,瞪大了對金錢的渴望,稍微掩飾一下低下眼睛轉(zhuǎn)過身去假裝不在意的沒多久也要露餡。大膽開口和羞于啟齒的,也都一樣。唉,誰叫她們是消費的動物呢,花花綠綠的東西花瓣一樣襯托她們花蕊的可愛。她們力氣小一點,自然對不能經(jīng)由自己雙手得來的物質(zhì)更貪婪一點,不切實際一點。她們一定又會質(zhì)問我:難道你不看女人的臉和身體么。哦,在女人眼里,原來也都是這么交易的。我承認,男人對色的勢利和女人對錢的勢利相比較起來,也是不遑多讓。而且這世界上沉默的規(guī)則由男人寫定,規(guī)則把“色”和“美”“愛”連成一氣,女人于是怎么都輸了,她們只能尖聲嘈雜地叫一叫,虛張聲勢。這么想來,又沒什么可不平的。反而應(yīng)該可憐她們??伤之嬌咛碜愕卣f:
家要有家的樣子吧,家的--溫度。
虧她想得出什么“溫度”,狗屁說法。人的腦子就是被這些屁話弄壞的。我又看見紫兒的眼睛了。圓圓的,亮亮的,可惜她的媽媽大概從未認真看過。去她的,要滾就滾。領(lǐng)證前一天我兩個還做愛了,她也不反感。她走了以后我哭過幾次,我猜她一次也沒有。
那些可笑可愛的瞬間,變成一個快樂無知的小孩子,變成手持劍穿盔甲的驕傲“騎士”,畫面突然就從純真變成諷刺。我撕碎了它。活著有那么難么,什么“將來”“現(xiàn)在”。到哪里尋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萬里無一的“溫柔”,憑什么會光顧我,一個凡人。
又見紫兒的眼睛了。
她關(guān)了電腦,四周靜得光滑,狗吠都聽不見一聲,真空一樣。平常的空氣到處冒著泡泡,凹的,凸的。不僅這萬籟俱寂的時候,白天照樣安靜到骨子里,縫隙里。下午她人在其中不覺得,此刻已經(jīng)退出來了再返照,多安靜的房子,她們幾個又是不會攪擾反而增添這安靜的人:表姐根本不說話,姑姑懶得說,她自己不喜歡說,紫兒么,還沒怎么學(xué)會說,且不像她這年齡的孩子愛嘰喳,要逗,要撬,才肯吐幾粒聲音出來。至于表弟寫下來的這些嘈嘈切切,則是靜極了的小院上空的嗡嗡,晴空下飛機來了,盤旋著,說不定會有東西猛砸下來,眼下還沒有。
翌日一早表姐吃了飯上班去。她站臺階上目送表姐的電動車在稻田里遠去,又收回來看見橋下的水靜得像鏡子。紫兒弓著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院子里金燦燦的,浸了早晨的濕氣。姑姑洗了碗從廚房出來問她:
尋金子呢?
寶貝!
她于是問:
雀子換新衣裳了,紫兒要不要買新衣裳?
她今天稱呼紫兒的名字,而不是昨天笨拙的“你”,顯得親切又有經(jīng)驗。紫兒站起來生氣道:
不要!
為什么?
沒有我媽媽買的好看。
姑姑告訴她,紫兒媽媽從前買的衣服,那么小了,吊胳膊吊腿,紫兒還要穿,小萍買了新的都哄她是媽媽買的。
我們正好上街去。
不去,沒什么要買。
陪我去。
鄉(xiāng)下街上有什么可逛。
我想吃麻團和蘿卜絲餅了。
姑姑嘆氣,投降了,誰叫她是客人呢。從小姑姑就待她親熱,因為她是姑姑的娘家人。娘家人,靠山,即便實際幫不到女人們什么。她們?nèi)齻€騎了電三輪出門去,走的和表姐相反的路,去鎮(zhèn)上。姑姑駕車,她和紫兒坐后面車廂。她把小凳上的紫兒夾她兩腿中間,胳膊環(huán)住紫兒的肩膀,紫兒不反抗這親密。
奶奶帶紫兒上街么?
紫兒搖頭。
我一把老骨頭哪拖得動這小人老遠。
她們從道旁香樟梧桐下掠過。一棵一棵樹連成一扇一扇門,門開著,稻田就在門外。車廂里什么時候接了幾片落葉,紫兒撿起來,背身遞給她一片。她和紫兒交換了看會兒樹葉,就到了街面上,一下聲音灌進她耳朵里。三輪兩輪的電動車尖叫著,鉆來讓去各自艱難尋路。姑姑好容易尋到一巷子口理發(fā)店前面的空地停了車。她記得這間生銹的鐵皮屋,屋后一大片水塘,水塘那岸是鎮(zhèn)中學(xué)的紅磚圍墻,圍墻下綠蔭蔭的是方葉子的山芋藤。鐵皮窗洞里探出一顆花白頭和姑姑打招呼:
咦,稀客,今朝你怎來啦,哦,帶了子孫女,還有一個--
姑姑解釋了她是誰,這樣長長短短的招呼好幾次,沒一個人認得出她來,含笑的目光到她這兒一頓。她是個半生不熟的人,有別于人潮洶涌里的無視或應(yīng)接不暇的點頭,你好,你好。
街道走向不變,一橫一縱,店面都出新了,政府弄的全市統(tǒng)一暗棕色牌頭印白大字,把半空里駁雜一道市井風(fēng)光弄沒了。一家母嬰店,兩個大超市,一家賣電動車的是從前沒有的,老開水房不見了。進了一家童裝店,紫兒死活不肯試新衣,丑死了,丑死了。她們果然在白熱騰騰的早點攤買了麻團蘿卜絲餅吃了,又去菜市場稱了兩斤排骨一斤河蝦,花了她一百五十多塊。姑姑皺眉,太貴了,什么人活得下去這世間。她才得知家里的開銷都是表姐擔(dān)著,可是表姐的工資能有幾個錢。
飛飛呢?
他啊,不指望。他的錢我見不到一分,都給了那女人。那妖精瞎買東西就罷了,還賭,不夠給她還債的??ㄊ秋w飛名字,現(xiàn)在也不定還清。賭,不定更壞,城里賓館,男男女女一大幫在里頭吸毒,吸了毒就做丑事--
她打斷姑姑,拉了她到水果攤前稱橘子。紫兒只顧轉(zhuǎn)了腦袋瞧不停,花花綠綠的玩具,腳下動不動就黏住了,姑姑得和小人角力才拖得走。紫兒因此得到了一柄風(fēng)車和一只抱了金箍棒的毛絨孫悟空。她有多欣賞從那雙眼睛里溢出來的快樂呢。
沒見過世面的小把戲。
姑姑嗔紫兒。她們又刮了一根甘蔗,稱了一斤炒板栗回去?;丶衣飞瞎霉迷賳査?/p>
你到底為了什么來的?
我要曉得就好了。
這什么話我不懂。
為了頭頂上的天。
她喃喃。紫兒一上車就自動鉆到她兩膝蓋間,迎著風(fēng)轉(zhuǎn)風(fēng)車,呼啦啦響。她聽那呼啦聲,人后退啊后退。紫兒上午玩累了,午飯后就睡著了,姑姑在房間里開了電視發(fā)呆,見她進來也不招呼,半晌嘆氣:
為那女人走了,飛飛怪我,怪我呦……怪我這做娘的……討了媳婦忘了娘,討債鬼……
才不是。
姑姑笑:
男人不忘恩負義,就離不了爹娘,也是天理。
她覺到姑姑的眼睛停在她臉頰上:
小萍對你不起。
啊--
床上角落昏暗光中熟睡的臉,稚嫩而嚴肅,均勻的呼吸合著窗外風(fēng)吹樹葉的響。她望著,仿佛偷偷進入了那具小小的身體里面,閉上眼睛睡著。身外有一雙眼睛緊緊包裹住了她,可眼睛還想要更多,除了看。原來如此!這一天的來去,吃東西,說話,玩得累,睡著,就為了此刻,為了變成一個安睡的孩子,呼吸著天地自然的呼吸。她忍不住離開椅子,將上半截身子趴到床邊,閉了眼睛雙膝跪地,什么都沒有了。她聽不見姑姑打趣她:
你怎還像個小把戲呢。
表姐下班回來天已大黑,她們四個在屋里燈下吃飯,一扇門關(guān)了一扇門開,開著的門如立軸畫,外面藍黑蒙蒙的屋頂原野,她放下筷子抬頭一束遠遠的車燈流過去了。
一種妙不可言的距離,在其中又在其外。血緣算什么,整個宇宙都因為紅移而不停膨脹疏遠,親戚們算什么。將你和此地聯(lián)結(jié)起來的其實只有臉上的傷疤,水面上一葉舟,舟淺淺,里面沒有人。
你喜歡在此地微小的“旅行”。比如今天,坐了三輪車,和姑姑,紫兒。你喜歡你們仨是一個年老的,帶了一個年輕人,還附了一個小不點;喜歡街市是一條寬寬的河,河上填滿了船只真熱鬧,岸上也熱鬧。你們順流逆流,目不暇接,且制造出許多不存在的吆喝和熱氣,泥濘。若即若離的真,盛滿一條溫?zé)岬暮恿骼?。貌似和你有關(guān)實際又無關(guān)的人事,叫你自己變輕了,而周遭的重量卻不變,人人都在他們原本的生活里,與你參差著。你喜歡,說不出喜歡的到底是什么。
醒來她讓表姐換了三輪去上班,這樣就能帶上她和紫兒一起去。姑姑問:
那不回來吃中飯了吧。
她說不回,姑姑滿意地笑了。
度假去嘍!
度假我知道,小豬佩奇和豬爸爸豬媽媽喬治去度假。
紫兒笑得眼睛瞇成縫。
山莊名“瑤池”,黃綠的琉璃門頭就在大路邊,進了門沿一條香樟林蔭路開幾分鐘才到湖邊酒店。酒店不高才四層,長長蜿蜒著,窗戶不少,純白色,不遠處還有幾座獨棟別墅露出一點紅頂白墻。野山野水被圈起來了,弄成一個公園的樣子,游廊曲折,花木齊整。才開車半個鐘頭,就到了另一世界。她先想到什么人會來此地“度假”呢,無名,無古跡,無玩樂;再想到它的前世,她和表姐表弟來過此地么,它還沒有圍墻的時候。她和紫兒跟著表姐進了大樓。表姐報了到,換了制服,就開始打掃大樓前廳的地面,欄桿,桌椅。表姐讓她們出去玩,拉了二人到門口,指點這里那里,高處,低處,意思都可以耍。兩個人出去逛逛又回來,紫兒撿了一束落葉捧在胸前,紅的黃的綠的,說要送給誰呢。表姐已經(jīng)推了一輛裝滿一次性換洗用品的小車,準備進客房了。非周末和節(jié)日,客人很少。表姐挨次打掃,她和紫兒跟著進進出出也沒人管,紫兒告訴她一個“秘密”,所有房間都是一樣的呢。每到一間房,她都忍不住撲進床上被子里,表姐越拉她,她越是樂得作對哈哈大笑。表姐搖頭,噓,紫兒笑得更瘋,坐地耍賴,表姐瞪了眼睛指門外,紫兒還是不怕。她叫紫兒:
看,湖上一只鴨,快來,要游走了。
紫兒立刻不笑了,趕忙從地上爬起趕過來。小孩子的注意力就是這么容易被吸引,一下陷進去,瞬間就出來了,一點不留戀。紫兒專注的眼睛貼到落地窗上。房間都一樣,窗外風(fēng)景卻隨她們的移動發(fā)生微小的變化。她認定的一竿竹子到第四間房時不見了。她回頭,恰遇一雙眼睛朝里張看,表姐正彎腰抖起一副雪白的床單。門口人向她點頭示意,表姐也轉(zhuǎn)過頭去,她看不見表姐的表情了。
尋你們不少辰光了。
他說“你們”。一身廚師白制服,手里拎了一只不透明的白袋子,伸胳膊遞給表姐。
聽講今朝來了親戚--你先忙。
表姐點點頭,那人就走了。紫兒搶過袋子,掏出一只圓形透明餐盒,里面以花瓣的形狀圍著十來只淡黃橢圓的酥餅。紫兒就要打開來,表姐攔?。?/p>
回家和奶奶一起吃好不好?
紫兒搖頭,表姐也不堅持,打開盒子,她聞到榴蓮的甜香。她過來拈起一只,還是溫?zé)岬?,咬開有流心。紫兒連吃好幾個。她想起快到中午了,和表姐說就在酒店她們請吃大餐,表姐連忙搖頭,她不理會。剛才那個男人的臉,一面,已經(jīng)忘了。大餐完畢以后她又和紫兒出去逛,才走了不遠一段,紫兒就張開兩只胳膊吵著要抱,她抱起沒走幾步,肩上的小腦袋已經(jīng)垂下了。原來紫兒是困了要睡,她不懂小孩子。坡上草地正有一秋千,寬寬的坐板連著靠背,她抱著紫兒坐下來。那么近凝視一張一動不動的臉,她發(fā)現(xiàn)原來紫兒的臉是毛茸茸的,額前到鬢角眉心,聚著團團的軟毫,吹一口氣就能像蒲公英散開飛走。小人皮膚還沒沾一點風(fēng)霜,只有內(nèi)眼角處幾絲淺淺的折痕,多小的船剛駛過留下的水波。她懷抱不敢稍動,聽見了好幾種不同的鳥聲,晴空下,林間偶有葉子飄落。紫兒醒之前,她連吻一下小人的念頭也沒來得及成形,更何況比親吻更激烈的“咬”呢,一嘴牙血。所以她和表姐是不一樣的人,大人和六歲的孩子也不一樣。她不過就是抱著一個人,一會看天地,一會看懷中的臉。
只喜歡遠近地“看著”,她的人就在這姿態(tài)里。
她覺得意識里什么地方淋了一場涼涼的細雨,新鮮過來。正好紫兒醒了。表姐下了班帶她們回家,車開得比姑姑快多了,早上她沒覺察。表姐背對她,咫尺近,卻什么也聽不見,肩頭一蓬卷發(fā)滾來滾去。紫兒抱著裝榴蓮酥的袋子,頭歪在她大腿上。送榴蓮酥的人是誰,她一天沒問。晚上姑姑和紫兒安頓以后,表姐拉她到自己房間,一張張劃手機相冊,停下,遞給她看,不太亮的光線中兩張側(cè)臉,一是表姐,另一是個男人,她抬頭向表姐,表姐鄭重點頭。是他。在做什么呢,兩條胳膊向前交纏著,各自的手最后又回到自己的唇邊,一人手中一只高腳杯,杯里盛了透明的液體。交杯酒,這是!她脫口道,表姐瞬間笑了,捂起臉,倒在床上疊好的被子里,肩頭一聳一聳,還在笑。她再看一眼照片,兩人后面一條模糊的長桌,桌上杯盤狼藉,桌邊站了坐了幾個面目模糊的人,嘴巴大張,手臂亂舞。她幾乎聽得見那里面起哄的聲音。表姐從被子里抬起頭,臉上還殘留笑意。顯然表姐不覺得“交杯酒”這個游戲有什么不好。
你想結(jié)婚么?
表姐似認真想了想,搖頭,指了指老房那邊,比出一個愛心,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憂愁。她又見到這顆愛心了。愛心比從前蒼老。一閃而過的一張照片里,有一個白膚大眼的女孩抱了紫兒,應(yīng)該是青青。
青青這個人,說白了是我熟悉的幾個女人的反面。比姐姐自私,比媽敞亮,比表姐粗俗但是活潑。她們合起來激勵我,去找一個不一樣的女人。畢業(yè)那年夏天,我去公司報完到出來的早晨,路過樓下河邊的乒乓球臺,有個聲音叫住我:
喂,來打球吧。
我們就這么認識了。女孩高扎馬尾,一身清涼短袖短褲,圍著球臺蹦蹦跳跳。臉上出了汗,白皮膚紅通通,眼睛亮亮。我猜她和我一樣從學(xué)校剛出來沒多久,沒什么社會氣。我自以為有幾分眼力其實看岔了。她在火鍋店當服務(wù)員,初中學(xué)歷。打完球瞎聊的時候她就告訴我了。我一下失望,瞬間又彈起來。忘了剛才已經(jīng)失算一次,就給她定義“坦率”。但她的確坦率。聊過幾次天后,我已經(jīng)篤定她“與眾不同”,她沒有什么“姿態(tài)”,回消息每條都是一大方塊,語音長得聽完已經(jīng)忘了前情,完全是從心迸發(fā),火星四射。我覺得她沒套路,可愛,而且外形并不怎么像打工妹。我有什么呢,一年在野地打灰,鄉(xiāng)下人,前程未卜,不“上進”。唯一相親過的鄉(xiāng)村女教師欲言又止,一忽皺眉一忽勉強開朗的樣子,我懶得再見第二回?,F(xiàn)在想來,青青對我的滿意程度未必及得上這位老師。不過青青是不會把不滿的表情掛臉上的,她初中畢業(yè)離家,到我們認識也有七八年了,七八年社會不是白混的。而且有的人天生就是比另一些人更好的演員。那位老師見我沒動靜,又給我發(fā)來一條信息,夸我“文章不錯,工科生里難得”。我瞟一眼,這種隔空矜持的屁話,怎么比得上兩彎裸露的粉色大腿,淡綠色靜脈無序伸展,向內(nèi),向深,纏住我,叫我呼吸不能。到底青青漂亮得多!鼻是鼻眼是眼,很多女人長得模糊不清。我總還算是個愛“美”的人。
我滿意青青,家里不滿意,青青自己無所謂滿意。她說起家里事無非:去給媽買地平片,順手開了兩瓶鈣片,老年人一定要補鈣,骨頭脆;姐姐冬天騎車冷,弄了條羊毛圍巾給她,橙紅火火。當然了,這些小玩意不過是淹沒在她自己可怕的購物欲里。有一陣她愛買衣服,有一陣愛買鞋,有一陣愛買珍珠。說是“童年缺失”,要補回來。我懶得和她理論,但我壓根不相信什么“童年缺失”。有些罪犯老把犯罪的動機追溯到童年去,顯得“情有可原”,聽的人也愿意相信,因為“人之將死”,可是死到臨頭就一定會說真話么,未必。童年,怎么變成一個最能藏污納垢之所了?要是一個人還記得哪怕貧窮,哪怕被苛待的日子里剎那純凈的光華,還忍心這么說么?
只是欲望大而已,不必問為什么欲望大,答案要有只一個:因為是這樣的人。
我完全不心疼錢是假的,那是我的“血汗錢”,用毀壞的呼吸道和睡眠與寂寞換來的。青青知道她流水一樣送走的是什么。這么樣把錢苦情化好像又沒意思了。尤其這“心疼”也不過是隨波逐流,學(xué)了世人而已,我媽那樣的“世人”。認真說來,錢這東西,我和它感情不深,為了它去爭辯,動力不足。所有的勞作只是為了短消息里一個數(shù)字的變化。這世界運行的規(guī)則,一邊沉重,一邊卻輕得可以忽略。找機會提醒一下青青,青青爽朗道:知道啦。然后向我一一細數(shù)錢的去處,當然不是真的算賬,一聽就知道兩頭之間好大空子填不滿。我沒法像青青那么理直氣壯,也不會隨機應(yīng)變。說到底,我也沒想好一定要求她如何。她則有一種“無恥”的自信,行走江湖的人必備技能之一。
似乎我句句都在蔑視她,但蔑視和喜歡也不矛盾。像大多數(shù)平凡男人一樣,我并不夢想我的女人是我“心靈的朋友”。我對青青,一開始迷戀身體,后來付出,忍讓,妥協(xié),逃避,泥沙俱下,總之越來越有分量了。我從這種緩慢無底的下沉中認出了一個以前沒有的我,會奉獻的我。去,把我拿去,把我的血吸干。陪我一塊下沉,到一個溫暖的墳里,用你的肉裹我的骨。
一次吃午飯我聽工地的貨車司機發(fā)牢騷,他家里的女人花錢嚇人,一個皮包兩萬塊。我看著他滿頭滿臉的塵土,眼睛里的紅血絲,心想,女人真是怪物,她知道自己丈夫一天風(fēng)沙中行車多少公里,爬坡下坡海拔高差幾千米,夜里又睡在什么樣的石子荒灘上。但怪物不怪物的,和吸引力又沒關(guān)系。男人也是怪物,有的還以此為榮從中找到自己存在的重要,假如女人長相稍微端正,音聲些許嬌媚,更陶醉了。動物啊,動物,都是動物,附了一層溫情的皮毛。世間如此,而已?并非完全怪物的也有,比如我最熟悉的那三位,表面都是勤謹?shù)牧硪活惾恕?/p>
我的姐姐比我大了八歲,她不會說話也聽不見,不過她從小就沒為這事煩過。她到了十幾歲年紀,和我、表姐下水爬樹還是興致勃勃。我偷了她的皮繩做彈弓她會打我屁股,零食分配絕不肯讓我們占便宜,出去偷桃子山芋西瓜倒也“身先士卒”。我懷疑沒有同齡的女孩廝磨,她心智發(fā)育得慢了。一種天然的環(huán)境,低溫、純凈。大家笑著交換眼神,這姑娘莫不是腦子也燒壞了吧,否則老傻樂呢。姐姐不傻。沒有任何一點跡象表明她腦筋不好。不過她每天大笑的次數(shù)和小孩一樣多,因此就與她已經(jīng)發(fā)育的身體有點不相配罷了。我上了學(xué),她一邊翻我的書本,一邊努努嘴,表示她也看得懂,后來看不懂了,還是努努嘴,表示并不羨慕我,拇指抵著書頁邊緣,洗牌那樣飛快彈過,一遍,兩遍,沒意思,丟下。我覺得她壓根不喜歡念書,這下正好。再大一點她去街上裁縫店學(xué)徒,做衣服有點模樣,可是成衣店的衣服越來越便宜得嚇人,量體裁衣變成一件多余的事。她又去干別的了。她像一般姑娘那么戀愛,前姐夫身上沒毛病,是個健全人。她沒意識到聾啞人比一般人缺了什么,因此就要退讓什么。興沖沖在飯桌上給前姐夫?qū)懶?,用她可笑的大字,一寫好多頁。她離婚和結(jié)婚一樣堅決,因為發(fā)現(xiàn)前姐夫和別的女人,任憑怎么勸,前姐夫下跪她也不理。媽說鄉(xiāng)下不都是這些爛事么,保證下次不犯,何必傷筋動骨,再說你還是個聾子啞巴,離了能怎樣。姐不聽。爸去世,我離家,回來的姐姐反而慰藉了媽的寂寞,所以媽很快也不念叨此事了,反而夸獎姐離婚以后人“穩(wěn)重”了。這是媽的自私。這幾年么,媽對姐姐的不滿又多了一樁,姐并不和她一條戰(zhàn)線明著對抗青青。姐姐很喜歡紫兒。
姐姐的性情我以為很好。不是么,不會說話使她脫了一層殼,會說話的人無論如何丟不掉的,而她又不因此自卑。比我強。反倒是表姐這人,和我有些聲氣相投。但她一定認為是我一廂情愿。大了以后,表姐就不怎么搭理我。假如我惡作劇湊近到她臉,她一定會臉紅。表姐弟,不是從古以來就微妙么??梢允柽h得陌生,也能親上加親。兒時有大人玩笑過,大了沒人再提??晌蚁嘈?,這一層若有若無的空氣還籠罩在我們之間,不然,她故意疏遠我干嘛。表姐和姐的共同點是對“缺陷”都無所謂。她臉上樹葉一樣的大疤,沒見她不高興。她皮膚細白,人要是從完好的一側(cè)臉頰轉(zhuǎn)而看見另一側(cè),一定心中咯噔一下,太可惜了,立馬調(diào)整為什么也沒看見的表情。表姐的疤是姐姐小時候咬的,提醒我姐姐性格里還有暴力的一面,哪天要是聽說她把一個男人咬壞了我不會驚訝。
表姐這個人,總的來說活在她自己的頭腦里。她幻想成為一個詩人,又出于何種原因蔑視自稱為詩人的;她幻想戀愛一個赤子,現(xiàn)實中不可能存在的男人,又不信任和赤子之間真有所謂的愛情;她模糊厭世,偶爾非常強烈,大多時候像棵枯樹那么安靜。人勸她別這么老氣橫秋的,她不解釋,說不定正自己觀賞自己心里一團火呢;她認為沒人了解她,一邊又謙虛地承認,她也不了解任何人。她不知道這其中一個原因是她只對自己感興趣。表現(xiàn)在外是對別人的問話懶怠回答,經(jīng)濟字句,且用一種不善言辭的遲鈍樣子來掩蓋,真沒禮貌!如果不是對她這人有十二分的興趣,怎么會有耐心去逗她呢。但我懷疑,在某個場合,她獨自一人,或像我這樣書寫,或遇見一個特別的人,她會滔滔不絕,面紅耳赤,過了后悔否,她不會問自己。她這樣,不會憋成個“色情狂”什么的,“蓮性雖胎,藕絲難殺”,這矛盾??上媲皼]有一面鏡子,她看不見自己的樣子。我這面鏡子,她怕瞧不起。她到底戀沒戀愛過。
好多年前我們?nèi)齻€在黑白電視機上看過一部印度電影,后來知道那電影本來就是黑白的。里面也有一對姐弟,最后姐姐死了,我們?nèi)齻€都看哭了。表姐說:原來風(fēng)吹塘里的荷葉,是像翻書一樣的,好多本書漂在水上。我害怕的則是姐姐死去的風(fēng)雨夜,小破屋到處是窟窿,漏雨透風(fēng),母親一雙手遮住了這個按不下那個,鏡頭反復(fù)從這個窟窿窗戶晃到那個窟窿門,母親的手那么無助,凄惶。里面那個姐姐靜靜躺著。我心里祈禱,姐抱住我的頭,緊緊地。那里面有種輕輕碎碎的琴聲,動不動蓋過了人聲,是印度的西塔琴。
小孩子腦袋里裝的東西少,所以能記住的都記得特別清楚。一片葉子一根羽毛的細節(jié),在她們眼中要比大人看來多得多。邊緣的線條,尖角的形狀,卷曲的程度,都在孩子心里有分量。她從紫兒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點。紫兒蹲在堂前太陽里玩一盒中國地圖拼圖,一會兒就拼成了一只“大雞”。姑姑向她道:
這小人記性可好,開始我以為她記顏色,翻過面來,一模一樣黑,她還是曉得。你不信隨便拿一片考她,放大了縮小了,一點不礙事。
她湊過去,紫兒又把彩色板子打亂了。她拈起一片背對紫兒,紫兒瞟一眼回答:
四川,媽媽家,遠。
再一片:
我們家!
紫兒抬頭沖她笑,伸過小手摸她的臉,停在右頰傷疤上,鄭重道:
好看!
她心里一驚,什么好看。
這里,好看!
好看么?
紫兒點頭,她也不懂孩子的眼睛。紫兒湊得更近觀察她臉上,似乎要記下這個傷疤的所有細節(jié),存起來。存好了,才舍得離開她。紫兒又卷起左臂袖子給她看,手背和手腕之間一塊淡藍色圓形胎記,邊緣毛刺刺的,低頭盯著說:
我丟了媽媽能把我找回來,這個,記號。
紫兒揚起手臂,炫耀地向她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好看!
說著又卷起右臂袖子,指點給她看兩粒離得不遠的細小黑痣:
看見了吧?
嗯。
好看!
嗯!
黑痣,胎記,傷疤,紫兒全都用“好看”來形容。她用力回想兒時,自己有沒有“好看”的記憶,想不起了。記憶的起點是她上幼兒園的第一天,爸爸騎自行車帶她,把她放在一片初秋帶露水的草叢中。紫兒站起來,拉住還坐在地上的她的手,用力拉:
起來,起來,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秘密寶藏。
姑姑一旁搭腔:
什么都是你的寶貝,外頭當心。
她們出了門,姑姑坐在高椅上一動不動,望著她們又像更遠的地方,心滿意足地微笑。她總算找到了自己在這兒唯一的用處,可以讓姑姑短暫松快松快。她們上了橋,她問紫兒:
帶我去哪兒?
紫兒卻像轉(zhuǎn)眼就忘了這回事,趴在水泥橋欄上踮腳看橋下,正好露出兩只眼睛。
有魚么?
她也學(xué)著紫兒看水中,很淺,水底黑綠沉沉,橋邊棗樹的影子映在里面,她抬頭一看,棗紅了,沒人來打了吃。橋邊種了幾畦綠,青菜和白蘿卜。這是姑姑開的荒,因為離家夠近,方便帶紫兒。水面各處過一會兒就有一圈圈手掌大的細紋冒出來,她看見了說:
有魚的。
我們走。
她們到了田野上。收割過的田野空蕩蕩的棕黃,天上空蕩蕩的深藍,云很少,有泥土混著稻草秸的香氣。她們牽了手沿著田間寬闊的瀝青路走,這是她來時的一條路。外面來人要進村莊,都走這一條,去鎮(zhèn)上也是這一條。如果別的村子人來,還有些橫的折的可走,沿河就能走老遠。這條是通往外面的路,其余縱橫算是內(nèi)部交通。她們不出去,遂下到右邊的小路上。她想紫兒只不過是找個借口出來玩,這小人。紫兒卻停下來,歪頭作思考狀,忽然聲帶哭腔:
我忘了--我忘了--
不要緊,我們邊走邊尋。
尋得到么?
尋得到。
尋不到呢?
尋得到。
她發(fā)現(xiàn)紫兒總會就一件事情作正反兩方面假設(shè)問話:來呢,不來呢?去呢,不去呢?下雨呢,不下雨呢?像個小機器人思考,方方面面周全。她覺得很好玩。
那里有沒有一棵樹,一根電線桿子什么的?
她放眼望到田野中央一棵孤樹,滿枝翠綠映著太陽發(fā)光,枝條紛披的樣子應(yīng)是柳。她帶了紫兒朝它去,越來越近,紫兒忽然跳起來:
就是那兒!
哪兒?
紫兒跑過去,摔了一跤,爬起來又跑,背著她喊:
快點,快點!
她也跟著跑起來。到柳樹下了。離樹幾步,有一個小水塘。奇怪田野上的小水泊整田時都被填了,怎么還剩這枚遺珠。
紫兒蹦跳著,指著水塘喊:
這兒,這兒!
看見啦!
紫兒搖頭,拉了她的手,靠近水塘邊緣,水面比橋下清,映著她們一大一小的影子,水底沉了不少草和藻,她說:
也有魚呢。
紫兒還是搖頭,拉著她繞水塘一圈:一樣的。
紫兒仰臉認真對她說。
什么一樣的?
她不懂。紫兒一只手指水塘,另一只手舉起來指她的臉,又放回自己臉頰上。她明白了,心里咯噔一下。
一樣么?
紫兒點頭,又繞水塘一圈,走到水岸曲折凹凸的地方停下來辨認。也許吧,水塘的樣子也是一面小小的扇形。此刻她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疤痕形狀,無從對比。遂拿手機拍了一張。兩個人坐在柳樹下休息,紫兒坐一會,臥一會,又躺一會,起來抱樹干,破碎的太陽在她仰著的小臉上陰晴地晃。一會又閉了眼睛臉頰貼到樹皮上。
誰帶你來的,奶奶么?
姑姑!她坐在河邊,手指跳舞。
她恍惚了。怎么會有這么一個地方,把她身體上一小塊放大幾千幾萬倍曝在野外。而后壓倒驚奇的是一種開闊,就像包圍她們的空空的田野,一捆稻秸復(fù)制了另一個,以至于無窮。紫兒躺在她懷里,兩雙眼睛對視,發(fā)笑,移開。
你也是一個姑姑。
對,我也是一個姑姑。
為什么姑姑有兩個,媽媽只有一個。
近午她們才回家吃飯,姑姑已經(jīng)吃過,說早飯吃得太早餓了。吃完飯紫兒去睡覺,她在廚房洗碗,姑姑一邊掃地。她問起表姐的戀愛,那個廚師。姑姑說她曉得,有一陣小萍總帶些稀奇古怪的點心回來,一問就清爽七八了。
要是表姐結(jié)婚的話,姑姑你--
我?你曉得那個男人家里有女人么。
她手里的碗被水沖滑了,掉進池子里當啷一響。
小萍沒告訴你哦,她呀,也人精。
洗了碗她穿過堂前回房去,姑姑正站在姑父的遺像前一動不動。她明明已經(jīng)過去了,忍不住停下,躲在墻后聽:
你可聽好,人人瞧不起我這個當娘的,我是壞心肝,是我不要她結(jié)婚么,一個飛飛這樣,兩個也這樣,小萍她自己,恐怕也是這么樣想,真把我這個當娘的看輕,看扁了。我想想我也沒虧待過哪一個,傷人心……
她聽見幾聲低低的啜泣,姑姑竟然獨自哭了。她的愧疚一閃??墒?,她分明什么也沒說啊,遲疑地問了半句,姑姑怎么知道她的意思,看到她心里去了。她覺得一股寒意。改了主意出去曬太陽。新房大門常年鎖著,透過兩側(cè)藍玻璃,外面陰陰的。她等姑姑進了房間,自己一個出門去了。像是逃跑。她一路又懷疑自己,為什么來這兒?不覺又到了早上那棵柳樹下,這明媚天地。沒別人。
晚上吃飯她有意避開姑姑的眼睛,不料姑姑一反平常懶怠主動開了腔:
小萍,你倒是怎么離的婚?
表姐愣了,搖搖頭,繼續(xù)吃飯。
不是我叫你離,你自己非要離,現(xiàn)在反過來又弄這種事,人家家里人怎么想,從前是有人拿刀插你,現(xiàn)在你又另外給人插回去,唉,人吶……
表姐一會臉埋進碗里,一會抬起來,聽懂姑姑的話了么。忽然表姐站起來,端了碗快步出去了,沒進右手邊的廚房,消失在關(guān)起來的半扇門外。她疑惑姑姑那張臉到底是勸說還是挖苦。
你想,一個單位里,人多嘴雜的,弄不好飯碗也砸了,鄉(xiāng)下沒什么合適她,工廠又進不了,進城去么,麻煩大了。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起身出去找表姐,走到門前又聽見姑姑高聲道:
那地方,賓館里,多的是床,方便,不曉得多少人在里頭瞎搞,開了門就是給人瞎搞的--
她心里升起一股厭惡。
橋上有個人影,微微一抖一抖。她下了臺階出院門去。表姐就在橋上,碗筷放在橋欄上,碗上筷子只剩下一根。表姐抱了胳膊看遠處河面。她拍拍表姐肩頭,表姐回過臉,給她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她撐著橋欄跳了兩下,聽見表姐用一根筷子敲碗響,叮咚,叮咚。天完全黑了,河灣里映了前面臨河人家?guī)c燈火。表姐劃開手機,臉隨之點亮了。給她看一個視頻,是表姐和他兩個人打羽毛球。表姐隨著視頻里球一來一回地點頭,揚起,殺下,挑高,來不及,呀,落地了。
今天記住了預(yù)感很久忘不了的事:
紫兒說,如果她丟了,媽媽憑她胳膊上的藍色胎記就能找回她。這是什么樣的信證。
有一個水塘,它的形狀和你臉上傷疤相似。剛才洗漱時想起,認真觀察了一會兒,說實話,你對它細節(jié)的記憶遠不如紫兒那么多。拿白天拍的照片一對比,自然里放大的又在屏幕里縮小了。你沒法像紫兒那么篤定。
姑姑說到床。雪白的床,一張張排列延伸到很遠地方,想起的不是“情”和“欲”,而是一間無比大的病房,住得下無限的病人。
要是表姐能說話,她會說什么。爭辯“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那又是怎樣呢?誰能做出超越自己和別人想象的事情,一句廢話。此際真無話可說,無聲可發(fā)。表姐剛發(fā)來條消息:他家女人有幾年沒回家了。你寧愿表姐什么都不說。
她順手又點開了“青青”里的一章。就在一室之內(nèi),不必冒了漆黑風(fēng)雨去見一個人,很安逸地,就能聽別人絮叨。
我很想回來。
倒也不是想家,甚至不是青青紫兒。就是想回來,至于回來以后去哪兒,等回來以后再說吧。再有幾個月,大橋合龍,工程完了,我就不干了。不是怕吃苦,好吧,也算是怕吃苦。沒什么可羞愧的,農(nóng)民的孩子就不能怕苦么。不服的人請來我們工地干上一兩個星期。人人都一樣。我們局的下一個項目在大渡河上,那里離青青的老家不遠了,也許。
雅魯藏布。這是被一種尺度的“大”所震撼的臣服。比如你聽說,夜空落到你眼睛里的星光是幾年,幾十年幾百年前發(fā)出的那種恍惚。宇宙的尺度當然大得多了,不過眼前的“大”更真實,撐開你胸膛,叫你呼吸急促。也可能是缺氧了。你以為能在自然、崇高、廣闊之間忘了渺小的自己么。不能!熟悉之后,大山大水就和老家門前的小河小橋沒兩樣了。我識破了它,它不能壓倒我,也不能把我吞了,只是無賴地,把“我”陷住了。面對崇山峻嶺人也麻木。這是后話。
我來的時候剛戀愛幾個月,這里工程也才開始,一切都是新的,天地初創(chuàng)的新。我高高興興來,帶一點分別的憂愁甜蜜,以為被另一頭另一個人牽掛著。浪子,游子??臻e的夜晚,我爬到宿舍后面高一點的山坡望對岸,對岸工地?zé)艋鸫卮?,在大山的影子里顯得可憐。月光或星光照著龐大的山巒和看不清動靜的江水,只想念兩句杜詩,跟一個內(nèi)向的歷史學(xué)家學(xué)的。除了杜詩,別的不合適。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陰的是八點多太陽低了暮色將起時云團映了光線靜止的灰藍,一臥滄江驚歲晚--拍照片發(fā)給青青,各種山頭。開始是夏天,從山腳到山頂都是綠的,沿江望遠雪山尖耀眼。山腰白霧繚繞晴天下午可散,雨天就霧天霧地。山綠了沒幾天就黃禿了,然后下雪,溫度低到零下十來度,也不算很冷,畢竟河谷里。我告訴青青,要來就趁五六月春天雨季過后來,避暑。青青問我怎么老發(fā)些山啊,河的,發(fā)你自己看看。給她看,驚呼已曬成黑炭,這里的紫外線是真厲害。
同學(xué)都說土木毀一生的時候我不以為意,我幻想過我這個人也許就適合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賣苦力,一種毫不浮夸,完全真實的工作場景。所以畢業(yè)前沒想過設(shè)計院或轉(zhuǎn)行。真來了,我實在高估了自己。也許每一項需要深入其中的工作都會讓我覺得高估自己。干活是干活,什么虛假,什么真實?我一天比一天煩躁。工地狼藉一片,機械轟鳴吵得耳朵要聾,每天衣服頭發(fā)抖得下兩斤土,沒頂?shù)暮祹鷼馕稑用膊恍稳萘税伞9と嗽摻钜粗?,打灰要看著,?yīng)付領(lǐng)導(dǎo),晚上還得寫施工日志。一開始下了班在宿舍我還翻兩頁閑書,現(xiàn)在徹底不看。他們也忘了笑話過我“秀才”,秀才怎么撞到荒山野嶺工地上來了,趕緊提桶跑路!還發(fā)夢有狐貍精呢。我怕工人,農(nóng)民工,看見他們往混凝土里擅自加水,我得猶豫半天怎么和他們說。他們八成會告訴我一向如此沒問題,我又得和他們解釋什么水灰比,唉。我知道他們既樸實,還可能暴力,平得像塊磚,也深得是口井。我爸不就是么??匆娝麄儯洳欢肫鹞野帧K叩臅r候我上高三,他長時間不在家,我經(jīng)常忘了還有他這個人,更想不到他在工地過的什么日子。
第一年帶我的老師傅說干施工員的,要有點“匪氣”,對上對下,領(lǐng)導(dǎo)信你,工人服你。我不以為意,一份普通工作而已。我既懶得深究這份工作當下的意義,也沒興趣它的將來--升官?發(fā)財?哦。和我同來的一個新人,天天罵這些多余的基建,浪費納稅人錢財,雖我也對這些橋啊路啊,最高,最難毫無“自豪感”,卻沒那么憂國憂民,我管不了這地上有多少條大路通到羅馬去,我只要一條熟悉的羊腸到我家,家里有一個我的女人。我看過大橋的效果圖,鮮紅的鋼架圓弧橫跨兩山之間,綠山,灰山,白山,無一不相配。工業(yè)風(fēng)景也稱得上漂亮。這是我能想到的它唯一的“用處”。是否值得為了這點漂亮而動用龐大的人力財力,我沒心思計算衡量;他還罵我們施工方和監(jiān)理設(shè)計包工一幫人喝酒吹牛假裝男人粗豪實則勾心斗角,四五個男人一臺戲,和女人的戲碼比起來,嘿嘿。罵著罵著,他過年休假回家就不來了。我羨慕他,我厭惡的全是些罵不上臺面,罵不起精神的。食堂瀝著冷水的餐盤,別人都無所謂,我看了就惡心。澆筑混凝土的日夜,二三十個小時不合眼盯著,睡眠就這么被生吞了,關(guān)鍵再也還不回全的了。不慘痛,比我慘的多的是,只是陷進泥淖,雖然下沉的速度肉眼看不見,但是腦子能推測,憑著胸腔一絲一絲被阻塞的感覺。
嘈雜、封閉、疲勞、日夜顛倒,等等--好像是馴成某種“奴”性的幾個條件,以前在什么地方看過,忘了,記起,一對照,嚇一跳。
我忍不住和青青說了。結(jié)了婚,我沒變得更有“擔(dān)當”,反倒像個小孩了,隔了千里萬里,真想有個肩頭一靠。要不是山風(fēng)本就聽著像嗚咽,青青怕早發(fā)覺了我聲音里的哭腔。想回來,回來去哪兒?回來再說。這樣迷茫的肺腑之言落在一個女人心里會有什么效果,害怕,煩惱,鄙夷。女人也有各種各樣的吧。但是當我想暫時做回一個孩子,愿意重新煥發(fā)一點“母性”的女人應(yīng)該很少。我早該明白。
大不了回去送快遞。
我淡淡道,青青也淡淡,她本來就是比我沉得住氣的人:
知道你苦。
不完全是苦。
你說呢,我聽。
在她鼓勵之下,我胡說八道了一通。掛了電話,心里空蕩蕩,更不知道要走要留。下次再電話,青青居然已經(jīng)替我“研究”了一些出路,比如回來轉(zhuǎn)行當程序員什么的,據(jù)說腦子好使的人都能干,總比體力活好。她說世界上無非就兩種活,體力活和腦力活。干腦力活的人隨時都能干體力活,但是反過來就不行了。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從上往下掉簡單,從下往上爬可千百倍費力,你沒見過那些累得躺在路邊倒頭就睡的快遞員吧,大風(fēng)大雨里把車摔了的……我眼前浮現(xiàn)“從下往上爬”的景象,冷風(fēng)吹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
第一年夏天我心情不壞,碰到輪休的周末跟同事去了林芝玩,因為他們說山南無聊,市里就一條淤泥臭水溝。到林芝后第二天我們又去了雅魯藏布峽谷景點。那地方被弄得像個大公園,意思不大。唯一就是近距離看南迦巴瓦雪山。八月里,雪山下的青稞田有黃有綠,峰頂潔白,山腰以下化雪了,冰舌褶皺斑駁。我戴了墨鏡盯著看,久了能看清很多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細節(jié),一條條小路蜿蜒向上,路邊堆了雪,人在中間走動,我簡直能把自己嵌進那里面去,并非人跡罕至,生活正在那里面展開!這和我小時候瞪著眼睛觀察月亮的心情一模一樣。我總以為能看清月亮里面的細節(jié),絲絲縷縷,有人在樹下活動??梢赃M去!雪山也好,月亮也好,它們不是平面的畫,而是立體的自然,但是進去需要一種方法--持續(xù)不斷地凝視。近來我又想起那種“凝視”。對象換成了女人。盡管我身邊看著像女人的只有一個資料員。不見女人我反而可以無盡想象了:一個女人站在我面前,也許躺著。我盯著她的臉,有時是隆起的胸部,像對著雪山和月亮,研究細節(jié),思索觸覺,領(lǐng)悟體溫和香氣,我相信總有一個辦法可以進去的,除了交合。意思是,我雖身體仍渴望女人,但我簡直精神上想變成女人,進入女人。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才是終極逃遁之地。女人于我就是。就此凝望。
我腦子里有一個電影的開場,在一間老房子里。粉墻黑瓦,屋里地板是粗顆粒的水泥,每一處凹陷里都積了黃黃的塵土。一面鏡子,鏡子是三門衣柜中間的一扇,不平,泛黃,有波浪和哈哈鏡效果。鏡子里映出一只老式木搖籃,里面睡了一個嬰兒。搖籃旁邊坐了一個小孩。小孩湊進搖籃,鏡頭看不清她在干什么,她后腦扭動了一下,又坐回來,哭聲,鏡子里嬰兒的臉滲出血的紅。故事,不,人生開始了。
她們的日子是可見的循環(huán),一天和姑姑上街去,一天和表姐去度假村,一天和紫兒逛空蕩蕩的田野。兩個循環(huán)過去了。姑姑又問她:
你到底上的什么班,這么容易走得脫。我曉得飛飛他要修路架橋,小萍她要掃地鋪床,你干什么?
我么,我,反正是,務(wù)虛。
姑姑不滿意,但也沒興趣追問什么是“虛”。
飛飛他們,可是到死都有責(zé)任,塌了壞了要坐牢的。
姑姑憂愁地望向大開的兩扇門外,遠遠的,怕她的兒子承受不住責(zé)任重大而自己又無能為力似的。她安慰姑姑,這不過是沒來由的杞人憂天。
都以為我老腦筋么?專門和你們年輕人作對。
姑姑邊說邊搖頭,她也搖頭。午后一點多,紫兒在睡覺。
今年秋天雨水這么少,天冷不下來,我站門口望,棗樹葉子已經(jīng)落了,田里那棵柳還當熱天那么綠,你可看見了。飛飛講過,柳這個東西好,他們單位修橋的地方,邊遠旮旯,土里都是沙子,柳樹長得怪好了,城里鄉(xiāng)下,到處都是,多得是幾個人抱不過來的老樹……村里馬路兩邊全種了柳,樹丫枝樹葉子搭起來像個綠油油的橋洞,車開幾個小時都鉆不出去,你想,多少樹,多么密,比我們家還漂亮,叫“高原江南”……
姑姑越說越大聲,她聽得出神,沒注意紫兒已經(jīng)站在門框里揉眼睛。
你們講什么,我沒聽到,哼。
姑姑一下沒了勁頭,趕著讓紫兒去尿尿。紫兒再出來,喝口水吃了兩塊餅干,邀她道:
出去玩,小姑姑。
她和紫兒又來到田野上。她小時候,這季節(jié)收完稻子以后田里會開溝為種冬麥做準備,一塊塊土方一溜碼在田埂上,她們?nèi)齻€人搖搖晃晃地從土方上過去,走快了,穩(wěn)不住,摔田里,稻茬兒戳人疼。并不急著爬起來,仰面和天上對視,藍天微刺眼,閉上了再睜開,不服輸,太陽迷得人腦子暈暈,一個人和地上的任何一個誰都離得那么遠。
兩個人晃了一大圈,紫兒撒過一泡尿,又回到大路上。瀝青路面盡頭發(fā)著光,濕漉漉,像潑了水。一輛電三輪從水里爬上來了,慢慢靠近她們,過去了。一會兒,又一個人,女人,渾身水光向她們走來,初不覺得人影在靠近,好一會兒變大了,才知的確近了。紫兒忽然跳起來大叫:
媽媽!媽媽!
紫兒張開雙臂跑著向女人撲過去,跌倒了。女人也跑起來,彎了腰伸開雙臂。紫兒爬起來,兩個人跑著,合成了一個。紫兒仰頭抱住媽媽的大腿,像抱住那棵柳樹,然后沿著樹干爬上去,到了媽媽胸前,貼著媽媽脖子。紫兒掛在媽媽身上來到她面前。
這是小姑姑,這是我的媽媽!
青青來了。三個人回家去,一路都是紫兒和青青在說話。你去哪兒了,好幾天不來看我。她知道了孩子的好幾天并非幾天。媽媽去了很遠,我知道,天上飛機飛過去,媽媽你在里面,對啊,紫兒聰明……她在她們旁邊聽著。天地靜悄悄亮堂堂只有一對母女的問答。青青披散過肩的長發(fā)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寬大灰色衛(wèi)衣喇叭牛仔褲運動鞋,一只大大的帆布雙肩包,的確像飛飛說的,不像個“打工妹”。才上橋紫兒已經(jīng)大喊:
我的媽媽,我的媽媽!
姑姑一直沒從房間出來。紫兒鉆進房間抱出最近買的玩具,一一自豪地展示給“我的媽媽”。她給青青泡了一杯茶,陪著坐,其實只要有紫兒在不就行了。她承認自己的好奇多過禮貌。青青問她:
你們不上班?
沒等她回答,青青就自己笑道:
真好!
小姑姑好幾天就和我玩了。
你們正規(guī)單位有年假,私人老板可不肯這么大發(fā)善心。我做過的地方,除過年沒一個有超過兩天假,制鞋廠啊,電子廠啊,火鍋店,怎么說的,都他媽的把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用,對吧。
她點頭。青青健談,她根本不用回應(yīng)什么,點點頭,青青就得了信號自動往下續(xù)。
所以,男人和女人要團結(jié)在一塊兒,不然一個人單打獨斗,太可憐了,對吧,斗不過他們……不過到了一起以后,麻煩又來了,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怎么就不能使勁往一個方向吹……就說我和飛飛,我不嫌他窮,他不嫌我沒文化,我們也過不下去了,為什么……夫妻斗呢,比老板壓榨人還難過得多,因為單位可以躲到家里來,家是最后一道了,再沒地方躲。一個是外套,一個是內(nèi)衣,里面舒不舒服貼著肉。不過只要面子的人也多得很,看著光鮮……
青青的口氣早把她當成一個熟人。內(nèi)容是陳詞濫調(diào),態(tài)度卻熱情,似乎永遠愿意暴露自己比別人多。她的日常里,這樣的人很少了。她被青青的話包圍著暈暈乎乎,一聲炸雷:
他媽的!
雷聲從房間傳來,姑姑人卻不顯形。
他媽的!
紫兒尖聲學(xué)了一句,居然學(xué)到了姑姑的怒氣。青青從椅子上下來抱住紫兒。
媽媽,我拍球,你數(shù)數(shù)。
一,二,三,四。青青數(shù)著,嘴巴里沒聲音了,就蹲著看紫兒,紫兒忽然生了氣手卻不停,幾次彎腰猛拍救起要死的球:
媽媽你數(shù)??!
媽媽在心里數(shù)呢。
聽不見!
再聽聽。
青青的聲音變得柔和。
青青一來,小院不再安靜。哪怕她不說話的時候,也有一股生氣在各處撞蕩,從她風(fēng)火的步子,明亮的臉龐帶來。母女兩個在院子里跳房子玩,她在樓上陽臺窗戶里看,青青抬頭招呼她:
表姐,下來一起燒晚飯。
兩個人在廚房里忙起來。
你今天特地來看紫兒?
是啊,從城里坐大巴來,你也是吧,和開車師傅打招呼就能在路邊下,水里一座橋那兒,不用跟到鎮(zhèn)上,再坐公交車返,你沒多繞路吧,繞一繞也沒什么,街上有一家鹵菜店,味道堪比我老家,早知道繞過去買了,忘了。上次來還是春天里,紫兒嗖一下長高了。
青青摸了摸紫兒腦袋,又湊過來留心看她的臉,直接道:
你臉上這個疤,去醫(yī)院看過么,現(xiàn)在技術(shù)發(fā)達得很,大臉盤子都能削尖了,你這個不是什么大問題,要是你把這個抹平了,漂亮得再上一層樓。
她搖頭:
皮肉不一定比骨頭好弄,軟的不一定比硬的好對付。
青青在煤氣灶上炒香菇土豆,起鍋之前洋洋撒下一把香菜,一盆放桌上冒熱氣,紫兒聞見上來抓了一塊啃。她注意青青的臉,皮膚紅紅白白的細膩,惹動人心。青青移到水池里刷鍋,水聲嘩嘩。
話說回來,女人漂亮到底有用沒有,玄乎得很。你有一把好劍,可能傷人也可能傷自己,也可能套子都拔不開,哈哈,那就是傻乎乎的女人唄,被騙的命。但是男人和女人之間呢,也不好說誰騙了誰,我騙了飛飛,飛飛騙了我?沒有。就是突然之間人--軟了,就是軟弱,不愿意認真想事了,隨它去吧,就這樣吧,跟著他走吧,自己不認路了,是不是?這種事總是腦子和身體一起作用,兩方面都沒力氣了,軟了,當然弱,但說不上是折磨,可能自己心里正想被折磨一下,投降一下,不想打起精神來做自己了,不想做自己,把自己給了別人,做自己,就是人老說的什么獨不獨立的。到這里人人都一樣,不一樣的是清醒以后的反應(yīng),有的人老牛一樣安安靜靜流眼淚,有的人要發(fā)飆,有的人祥林嫂,愿賭服輸?shù)娜耸钦嫘纳伲挤?,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我這人說話沒頭腦吧?
青青突然打住,她搖頭:
你是個演講家,離思想家還差一點。
青青放聲大笑:
表姐口氣蠻像飛飛。
她也學(xué)著青青放肆笑了。
你們笑什么?。?/p>
誒,我總算知道了,你好不容易請到假,卻跑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來,就是為了不--說--話!你不想說話,除了搖頭就是點頭,正好姐姐她不能說,兩位姐姐你們湊一起了,默對默,在這個默天默地的小村里。什么樣的日子,天哪!
青青一聲嘆息,靠在廚房門框上不動,夕陽照著她頎長的身形,臉的輪廓有光。紫兒從她身邊擠出去上了臺階。
這里,差一點成了我的家,你看外面田多平多廣啊,還有我的小女兒在,她跑啊跑,眼看大了,我怕再也不能回來。
她聽見“再也不能”,青青習(xí)慣性“演講”。
你住幾天?
明天早上就走,你也快了吧。
表姐回來看見青青淡淡的,基本不理會。她們開飯,姑姑端了碗一個人進房吃。紫兒放棄了自己的“專屬”椅子,非要和媽媽擠一條長凳。
哼,奶奶錯了,不理她,我們才對。
飯后安排床鋪,她把樓上房間讓給青青和紫兒,自己和表姐睡樓下房間。姑姑早早關(guān)了房門,紫兒去拍門也不應(yīng)。她上樓洗漱,青青正翻她的大包和拎袋:
表姐進來呀。
她進房去。青青把她給三個人買的東西一一放在桌上電腦前,有兩支口紅,兩瓶鈣片。紫兒看見了盒裝玩具,大叫“芭比娃娃”,芭比,青青糾正她,紫兒不愿意改正,搬著爬到床上不理人了。
姐姐也不喜歡我來,嗯,三個人都恨透了我,將來紫兒會變成第四個么。
她靠著窗子,不知道為什么不走開,而是想聽青青說更多話。青青明早就走了,她們這輩子不會再見,青青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但從前火車上,小飲食店里陌生人的故事也可以聽得津津有味,看怎么說了。
姐姐喜歡紫兒,她把紫兒當成她自己孩子一樣看,她嫉妒我,我嫉妒她,表姐你信么,你不相信,隨便你。但她對紫兒好就行了,奶奶是沒精神了,飛飛耗空了她。
她回想表姐看紫兒的眼神。
我真的不會再來了,我要回老家了,回去結(jié)婚。因為現(xiàn)在老家有一個男人看上我了,經(jīng)濟條件還行,家里人擔(dān)心過了這村再沒這店,我就永遠是家里負擔(dān)了,所以得抓緊。我想離婚才沒幾天,腦子里一團亂,先空一空不行么,不行。剛從這個男人床上下來,馬上又爬到另一個男人床上,我算個什么人。他們?yōu)槭裁匆稽c時間都不肯容我,我又不是他們親生的,但是他們待我并不算壞,供我讀中專,是我自己不肯讀跑走的,我想去找我的親生父母,那是十幾歲的事,現(xiàn)在不想了,沒意思。
你走了,紫兒怎么辦。
我沒辦法。我養(yǎng)不起她,沒本事,外面不知根底的男人有幾個好的,還不如回老家。
此刻青青,相比白天的爽朗換了一個人。她看清了青青也許只有一個紙糊的大花架子,天好時微風(fēng)鼓蕩得漂亮,暴雨一打,就爛了。但誰又比誰更堅固呢。照著青青,她自己的空心不過是另一種,不依賴別人,但還是空的。
我從小就沒媽,我的紫兒也從小沒媽,為什么會這樣?
青青坐在床角抬起頭問她,眼中有淚。
沒人愛我,我也不愛誰。
床上紫兒把娃娃的金色麻花辮拆散了,搖著晃到青青面前:
一個瘋子,看,媽媽!
發(fā)現(xiàn)媽媽哭了,紫兒也一下哭起來。母女兩個互相擦眼淚,互相安慰。她下樓之前聽見青青說:
我就看著你一整晚,一秒鐘都不合眼浪費,把你的樣子印到我心里。
到了樓下房間,表姐正坐在鏡臺前梳頭發(fā),從鏡子里看見她進來了。她走到表姐背后撫摸那蓬松一把,感覺像棕絲,根根分明又韌。小時候她們互相羨慕,她自己的頭發(fā)細軟,炸不開,沒形。表姐白發(fā)不少,她用修眉的鑷子幫忙拔了一陣,邊拔邊告訴表姐:
青青說她再也不會來了,真的。
表姐沒什么反應(yīng),一會兒拍拍自己胸脯。她理解意思是:有我在,紫兒不會不好的。她是受了剛才青青說話的影響,或誤導(dǎo)么。
她們熄燈上床睡覺,房間里沒有電視。兩個人頭并頭,她覺得她們變成了一種半動物半植物的東西,動靜之間,長在一條水色深暗的河邊,天黑了,她們的觸角合攏起來。她轉(zhuǎn)頭看表姐,表姐閉了眼睛,鼻梁是一道陰陰的山坡。她學(xué)著飛飛說的“凝視”,沿著那條山坡走啊走,走到盡頭沒路了,望見下面一個唇形的湖泊,湖水清晰地映著兩扇圓圓的山門,門開著。表姐察覺了她眼睛的熱意,抬起一只手,把她眼睛合上了,像關(guān)閉一只鏡匣。她反而從鏡子里看見了,她和表姐在一張床上打架,為了爭奪一根黑線上結(jié)了幾粒紅果的頭繩。她自己的臉稚嫩得不認識,表姐兩手按壓住她肩膀,得意地笑,她憤怒大叫,再也不和你玩了!再也不和你玩了!她已經(jīng)上了幼兒園,知道愛美,要用那一串朱紅果子配她的盤扣暗紅色短唐裝。好幾天,她都在悄悄計劃,不能讓任何人壞了事。她趁表姐不注意,翻身滾起來,跳上表姐后背,兩腳跟一抬一空,配合嘴里念“駕--駕--”,把表姐當成一匹馬,她贏了!表姐瘦窄的脊背弓起來,杠得她下面疼。許多皮肉,骨骼,相互抵觸磨蹭角力。心呢,分散在每一絲向外輸出的力氣里,像花蕊和光芒。成人的身體全被大小的禁忌僵硬了,只有特定關(guān)系的異性才能無限靠近,帶著單一的欲念,時而旖旎,時而乏味。她想去學(xué)摔跤。
她和表姐斯斯文文地保持距離,楚河漢界地躺著,長袖長褲的睡衣遮住身體。她撐起一條胳膊湊近表姐,表姐張開眼睛,兩張臉近得要碰著鼻尖了,她說:
來寫字,我背上。
她說著側(cè)過身去。她的后背遂有了流動的痕跡,好像她是一片水,一塊土,一堆沙。這簡直是她最喜歡的游戲??墒浅吮斫?,她后來只和一個男人玩過。他寫得再潦草她也猜得出。他說你后背長眼睛了么,沒勁!他還說,你不但后背有眼睛,眼睛里還長了刺,我不喜歡。她拿他的不喜歡沒辦法,第一次對著一個人,有所求而沒辦法。表姐先寫了屋,橋,河,樹,田,稻,路,院,人,老,少。她回身說:
你把這個家畫出來了。
停了一會兒,表姐又寫紫,他,現(xiàn)在,將來,再停頓一會兒,寫一個愛字,后面快速跟了不知多少個問號。她喊癢,快停下。她自己也和表姐一樣,寫著寫著就變成了這個字。對著黑夜里只向你一人呈露的后背,怎么忍得住不寫它。后面無論跟著多少個問號,還是感嘆號,句號。
早晨表姐先去上班了,她和紫兒送青青去大路上坐公交車。紫兒知道媽媽要走了,也沒顯出不高興,只是一路都在大人樣地叮囑:
過幾天就來。
好的。
幾天?
沒幾天。
不來呢?
會來的。
別忘了,一定!
青青低頭吸下鼻子,又猛抬頭望天,笑道:
真不知道飛飛這個人,以后會找個什么樣的。怎么說,有時候,他腦子真是,他想送快遞就罷了,還叫我和他一起送,快遞俠侶,我說嗯,那把紫兒放快遞箱里唄,他居然笑。我要是個男人,我才不抱怨些有的沒的,低了頭就把擔(dān)子挑在肩上。
女人為什么非得抱怨?
青青噎了一下,恍然大悟道:
我昨天說你像飛飛來著,你們是一種人,我是另一種。但也許你在說謊,你沒這么灑脫。他也沒有,你們不誠實,可我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匆约候_自己。
青青狡黠地看她一眼。天高地遠。三個人很快到了岔路口,等公交車近了,青青俯身在紫兒臉頰兩邊各親一下,上了車。車開出去老遠,紫兒還在揮手,滿臉的笑。
我媽媽過幾天會來,小姑姑。
我不知道。
我知道,不告訴你,秘密。
紫兒朝家的方向跑去,兩只腳故意朝外翻著甩動,表示快樂。她見過沙漠里的駱駝就這樣奔跑。到家姑姑正坐門口擇菠菜,她打趣姑姑:
老人家繡樓坐夠啦。
她撿了一張凳子放旁邊,姑姑說:
那女的一副輕骨頭樣,我看不得。
她沒理,姑姑連連搖頭:
她嘰里呱啦和你講什么呢,那張嘴,沒一刻消停,你聽著倒像這人沒頭腦,實際呢,她心里有數(shù)得很,什么該講,什么打死不講,比方她可提過錢?
她搖頭。
對了,她不講以往錢弄哪兒去了,也不講給紫兒留點將來的錢,哼,阿貓阿狗下了崽,也比她像個娘。
姑姑的話雪片似的把青青的形象越蓋越模糊了。
那她到底和你講的什么?
她想了想,笑道:
她講我是個騙子,和飛飛一樣。
放屁!
姑姑猛扔下一把擇好的菠菜,又輕輕拈起一棵帶土的,對她眨眨眼睛:
不過,你肯定也很會騙人的,看著一字一句不肯吹牛,跟那女人反著來,實際一回事。小萍呢,肯定也很會騙人,別管她一句不能講。不會騙的人一天也活不了。
姑姑也很會騙人嘍。
我么,老了,騙不騙的,騙誰去。
她想姑姑這不就是貌似坦蕩的騙人么。
小院又回到青青來之前的清靜。
你感覺輕盈是因為這里始終沒有你的生活,你不會在此開花結(jié)果,只是一個觀花人。此花此葉此刻正在秋風(fēng)里吟動,不久將落。你看得入迷,無數(shù)細節(jié)引誘你深入,走進花里去。
還有什么可以期待,一個人說她要走了,且永遠不會再回來。這不就是結(jié)束么,你打開的門有人替你關(guān)上了,且你已經(jīng)在門外。來時是一只空的碗,現(xiàn)在裝滿了,或是來時一只滿的碗現(xiàn)在倒空了,你弄得清么。
這桌面上的胡言亂語要清空么?她沒刪,移進了“青青”的文件夾里?!扒嗲唷钡脑吧希瑯O目都是一字一字的小草,她走到它們中央,風(fēng)吹過一層一層倒伏,像綠色的水波。分不清哪些是她種的,哪些是飛飛。
她拎了行李下樓。去姑姑房門外看一眼,紫兒睡著了,姑姑瞇著眼睛躺在一旁涼椅上。回身外面晴亮的天底下空空的田野似在喚她。她走了。上橋的時候想到等會醒來的紫兒。她一瞬間進入了那雙孩子的眼睛:她們都去哪兒了?媽媽呢,小姑姑。院子還是那個院子。紫兒下了臺階,迷茫不過一分鐘,又回到那天她剛進小院的樣子,蹲著撿鳥羽,忘了誰來過。她走著,又記起折去柳樹下水塘,不遠不近的距離望去,水塘的形狀清晰,邊緣鍍了一圈金色光,確乎一枚扇形的葉子,連每一個小小的凹凸都對上了。表姐竟坐在岸邊,黑色蓬發(fā)飄動,她手指跳舞,一個人對著水面微笑,仿佛水中沉著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