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巖松
生活中常常有這樣那樣的機緣巧合。在讀洪浩的長篇小說《北風啊北風》(漓江出版社2022 年8 月版。下稱《北風》)之前,我剛剛讀完《浮生六記》(沈復(fù)著,半枝半影譯,中國華僑出版社2018 年4 月版)。在我看來,兩部相距二百年的自傳性質(zhì)的文本,既相似又有些不同:沈復(fù)用散淡優(yōu)美的筆調(diào),記錄了自己的命運悲歡,訴說了心中的繾綣情愫;而洪浩則以詩意筆觸截取童年故事,描述心靈成長的軌跡,揭示其對整個人生的影響。而其相似之處,正如《浮生六記》譯者在前言中所說的那樣:“這是一個關(guān)于成長和心靈的故事,一個人心靈的小小史詩?!薄啊孟癫荒敲醇兇?,又有一點沉重。但是相信我,它仍然是美好的,真誠而動人。”
《北風》是一部以散文風格創(chuàng)作,由獨立成章的短制連綴起來的長篇。作品如同一個可觀的集裝箱,裝載的首先是主人公童年和少年的成長史,同時也包括其家族史。我們知道,記錄個人的生命史,是寫作者發(fā)自本能的自覺。沈復(fù)在書中說:“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保ā陡∩洝ら|房記樂》)洪浩在《北風》中也有類似說法:
我常常想,我為什么要寫作呢?寫作能給我?guī)硎裁??但有一點,我想我是得到了,那就是:整理記憶的本事,一個聊以自慰的本事。我記下了許多事情,留下了自己無足道但敝帚自珍的痕跡和印記。(第十二章《貓和狗·老黑貓》)
二者的表述如出一轍,表明了作家有同樣的回顧生命、反思自我的情結(jié)。然而,文字并不能還原生活,一件件看似工整碼放的“實錄”,不過是一種藝術(shù)的“情景再現(xiàn)”,說到底仍屬虛構(gòu),正如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所言:“對于一個天才作家而言,所謂的真實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須創(chuàng)造一個真實,以及它必然的后果?!保ā抖砹_斯文學講稿》,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 年4 月版)《北風》貌似非虛構(gòu),語言節(jié)制,章法有度,邏輯嚴謹,然而卻在不溫不火的敘述間運用了幻覺、穿越、魔幻等藝術(shù)手段,同時將童話、寓言、傳說嵌入其中,使得那些久遠的故事顯現(xiàn)出拷貝般的細膩肌理,并籠罩在詩意的氛圍之中。作家在對童年記憶的回顧、梳理與分析中,還不時運用諸如生命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的一些知識,深入揭示事件的本質(zhì)以及所潛藏的意義,使得文本既不缺少生動描摹的感性,也別開生面地擁有了勇于思辨的理性。而每章末尾詩歌文本的植入,使得整部作品的敘事虛實相間,情景交融,詩意氤氳,玲瓏剔透。由此觀之,《北風》是一個具有復(fù)合意味的文本,風格明顯有別于傳記,其結(jié)構(gòu)方式和敘事語言趨于小說;如此這般的質(zhì)地,自然屬于真正的純文學。
《北風》的主人公聰穎早慧,孩提時即對文字有莫名的熱愛,并表現(xiàn)出稚拙可愛的表達欲:“在認字的同時我就開始寫字了。我用所認識的可憐的幾個字組織句子,表達我對寫作的熱衷,我最早寫下的句子是:一天一個工人下了一個大牛大牛又下了一個小牛?!彼奈鍤q時,他對閱讀產(chǎn)生了極大渴望,開始搜尋字紙閱讀,成為村里識字最多的小孩;五六歲就能給北京的姨媽寫信,還以家里的糧柜為發(fā)表陣地,與哥哥比賽寫詩畫畫;小學三年級作文寫得不錯,還能獨立辦學校墻報,協(xié)助老師做文字活兒;五年級寫出了讓“大舅媽唏噓不止”的《黑貓傳》;初中第一學期的作文被老師當作范文選入講義,并在老師的啟發(fā)下開始不斷地寫詩。凡此種種,都表明了他的愛好,也預(yù)示了文學與寫作在他此后生命中的重要意義。
作品里有句話:“一個作家的寫作資源取決于他的童年?!保ňY章《櫻桃之夜》)這是主人公的有感而發(fā),是關(guān)于寫作的一個領(lǐng)悟。這個出身于另類家庭,因而飽受歧視、孤立的男孩,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這是難得的屬于作家的稟賦。而匱乏歲月的不斷閱讀和寫作,讓他領(lǐng)略了幻想與遐思世界的精彩,也讓孤獨的他獲得了自信。
讀與寫,將我從貧乏和寂寞中拯救出來,又讓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切┘澎o安謐的鄉(xiāng)村之夜,當我將一個巨大的頭顱的影子,印在我們家沒抹石灰因而顯得晦暗的土墻上的時候,當我蜷曲著瘦弱的身軀躺在并不溫暖的被窩里,傾聽北風呼嘯等待夢境降臨的時候,我知道,書正馱著我的心,飛離我們家的籬笆小院,飛離小村林泉,飛出蒼茫夜色,飛入血色黎明,在遙遠的地方做浪漫的詩意的旅行……(第十一章《少年詩章·飛翔》)
由此觀之,這樣一部書的寫作,是作家洪浩情感驅(qū)動之下的生命自覺,也是作品中的男孩始終不渝的文學追求的繼續(xù)。
《北風》記人敘事的終極目的似乎不惟為“傳”,其著力之處在于通過瑣碎的記憶,透視人物命運背后詭譎的政治動因,勘探人物心靈成長與人格生成的秘密。對于社會政治生態(tài)、歷史文化背景等要素的揭示與挖掘,具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和跨越時空的意義。
作品以現(xiàn)在的“我”內(nèi)向、孤僻、怯懦、多愁善感、向往溫情的性格為回溯探源的坐標點,細致入微地寫了母親、父親、老師、玩伴、同學等具體人物對其童年和少年時期心靈成長的影響。在很多章節(jié)中,可看出作家對教育的作用格外重視。書中有這樣的分析:“母親的教育方式與她曾經(jīng)的教師生涯大有關(guān)系。母親的說教是制約心靈的,它比打罵更能使孩子由衷地畏懼。多年以后我覺得,母親嚴格的教育有好的一面,也包含了弊病。我們很少犯錯誤,但同時又有另外的缺陷,那就是一律壓抑,處世辦事放不開,謹小慎微,優(yōu)柔寡斷。”(第四章《小村的孩子·酒窩》)在回望剛上小學時同學之間的打架時,書中如此說,“對于這類官司,老師一般是各打三十大板,統(tǒng)統(tǒng)趕出教師罰站。有時出于對受傷較重的一方的憐憫,便給另一方補上一巴掌,讓雙方都哭出聲來……在學校里,老師是讓我心生恐懼的角色,她的粗暴盡管很少針對規(guī)矩的我,但作為旁觀者我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保ǖ谄哒隆躲露挲g·上學》)如此,“我”不愿上學,開始找各種理由頻繁逃課,“這樣具有惡性循環(huán)意味的曠課,對我真是一種摧殘。它使本來就膽小的我變得更加膽小,也使我變得更加敏感和脆弱?!保ㄍ希?/p>
對于賞識和愛護自己的老師,作品著墨不少。當寫到欣賞自己的老師時,即使是遙憶也難抑喜悅,比如小學時的吳老師:“我跟吳老師讀了兩年書,小學時代所有美好的記憶都集中在這兩年里。吳老師是第一位發(fā)現(xiàn)我有寫作才能的老師,他對我作文的點評令我感動?!保ǖ诰耪隆睹舾械男摹べp識》)老師就是孩子理想與信仰的播種人,當“喜歡我,欣賞我,待我如同親生兒子”的叢老師在一份家長報告書上,寫下“心地純潔而善良,為人真誠而文雅;聰慧而且感情豐富,內(nèi)向所以敏感沉靜”的評語時,“我逐字琢磨過,同時暗下決心:一定要做一個好孩子,不能辜負了老師的期望”(第十章《小路崎嶇·表揚》)。重新找回的自信對于兒童的心靈而言,是一種珍貴的精神力量,能夠促人向上和向善。初中時,少年的“我”又遇到一位熱愛文學,并在讀與寫方面給予自己很多鼓勵和啟發(fā)的朱老師,一句“你一定會成為一個詩人的。其實,你已經(jīng)是一個詩人了!”讓少年獲得了空前的榮耀感,夢想也因此生出雙翼:“在七中讀書的三年,閱讀和寫作是我最重要的事情,那是我學詩的啟蒙歲月,是我最純摯的追求時光……書蠱惑了我,牽引了我,照亮了我少年的心……”(第十一章《少年詩章·飛翔》)。此番含有感激的文字,也蘊藏著彼時的滿懷豪情。
當然,作家更為關(guān)注的是精神人格生成的深層動因。他以揭開記憶血痂的方式,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探析了父母的不和以及母親對“我”心靈的某種傷害,觸角探入社會政治及人倫道德等層面。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母親的抱怨和父親的窩囊,既來自生活的窮困和苦難,也與世俗倫理的無常捉弄有關(guān)。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于他們的人生,侵蝕并損傷著他們以及后代的精神生命。
作品重點寫了母親,塑造了一個置身于特殊境遇里的母親的獨特形象。母親身上有著天下慈母所有的母愛和美德,也有與很多母親不一樣的地方。母親出生于讀書世家,“外祖父是很有才氣的讀書人,曾經(jīng)寫過戲劇”;母親受過良好的教育,參加工作后曾經(jīng)是全縣優(yōu)秀教師;母親循循善誘,懂得如何教育孩子,“她所有要向我灌輸?shù)牡览?,都有一個相應(yīng)的故事引領(lǐng),因此我在接受一個故事的同時其實還接受了一個道理,或者說在聽取一個故事的時候首先聽了一個有意思的故事”(第七章《懵懂年齡·上學);母親正直,理性,有原則,“是一個有思想的人,看問題總能一針見血,說到點子上”(第八章《是是非非·評價》)。但是很快,一連串的變故接踵而至:先是最喜愛的三弟因為外祖母的軟暴力而自殺,讓母親看透了人倫的無情,她傷痛過度導致抑郁;接著,因為精神恍惚且已大齡,“迫切需要有個人來安慰她極度孤獨的心”,所以放棄了青春戀情,與離過婚的“西萊子”父親倉促成婚,這為婚后母親把父親當成“出氣筒”埋下了伏筆;不久,父親被下放改造,母親受到牽連,隨后也被勸退。夫妻倆雙雙丟掉公職,成了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天災(zāi)人禍疊加,長達三年的災(zāi)難也意外降臨。父親身怯力弱,因“西萊子”身份被村人揶揄、排擠,只能拿跟婦女差不多的工分,所以日子的艱窘可想而知;屋漏偏逢連陰雨,母親患上了肺心病,日子如同雪上加霜……貧賤夫妻百事哀,母親自此變得刻薄、偏執(zhí)、暴戾,于是有了無休止的抱怨、憤怒。到了后來,情緒敗壞而情感撕裂的母親,連身上殘存的虛弱的母愛都顯得冷酷而鋒利。
《貓和狗·老黑貓》一節(jié),刻意描寫了母親與“我”一起目睹老黑貓對小黑貓了斷母子情的悲戚場面,并記下了母親的領(lǐng)悟:“當斷則斷。動物出于生存本能,不得不如此!”接下來,自知來日無多的母親像老黑貓一樣,用不可理喻的絕情,折磨著她最親近的人:“她咳嗽,喘息,吐痰,咒罵疾病、命運、自己和父親,也動輒斥責哥哥、姐姐和我。她毫不忌諱死,好像死是一個什么玩意兒,就在她口袋里裝著,她隨時可以掏出來給我們看看。她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死了以后,看你們怎么辦!’搞得一家人都很煩。病魔折磨著母親,母親折磨著我們。我常想:家是一個什么東西??!就像一個冰窖,沒有一點溫暖?!保ǖ谑隆敦埡凸贰だ虾谪垺罚?/p>
被病魔折磨的母親是無奈的,她心底埋著太多的牽掛和憂慮,她試圖用傷透心的方式與親情做一個了斷,不想讓家人因她的死而過度悲傷。文中還有這樣一些細節(jié):母親以冷酷的表情當著“我”的面告訴父親,說她現(xiàn)在一點都不親“我”;母親臨終前一個月,在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硬逼父親和“我”走村串戶收酒瓶子賣錢……這些,曾一度對“我”構(gòu)成了某種程度的傷害,但是成年以后,“我”終于理解了母親,并對母愛與溫情的被毀損做了斷然否認:“那個說她一點都不親我的母親,不是我真正的母親。我只想牢牢抓住十歲以前母親留給我的美好印象,不讓它們沉沒、消失。我要維護我的母愛,我要修改母親后來的形象。”(同上)
對于父親,作品著墨不多,但是通過散在各章節(jié)里的有關(guān)敘述,還是能夠還原出一個真實的父親的形象。這是怎樣一個另類的父親呢?一個滿腹才華的遠離故土的人,一個蒙冤因而改變了命運的人,一個“在母親身影下窩囊了一輩子”的人,一個被村里人調(diào)戲揶揄卻“渾然不覺,談笑依然”的人,一個“不為難自己,從來不肯干力所不及的事情”,一度拿過婦女工分的父親,一個拒絕再次回歸公家單位、甘愿身處邊緣的人。更重要的是,他還是一個憑知識和努力改變了他所棲居的這個小村的面貌,最終贏得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尊嚴的人。他話語不多,但有自己的哲學,也絕不是一個對妻子兒女不負責任的人:
母親去世以后,有一次,我和父親到山上鋤地,歇息的時候,兩個人坐在草坡上,父親跟我說了很多話。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我談心,說到了老子和莊子,涉及“無為”和“逍遙”。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父親說出了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話,那是一個落魄者的人生哲學。但是,父親后來又說:
“你要多讀書,要做個有學問的人。你要知道,你是南軒先生的后代?!?/p>
父親提到了那位遙遠的祖先。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瞇縫著眼睛,在看南方天際下那一線藍色的山影,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第三章《西部老家·祖先》)
父親是兒女的血脈之源。如果說母親對“我”的塑造是以復(fù)雜的形式所施加的,那么父親對“我”的影響則是一種家族血脈的滋潤,一種生生不息的傳承。因為一生遙望南軒先生,父親才有了精神上的卓然獨立,有了藐視苦難的堅韌,有了淡然處世的高貴,而“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所表現(xiàn)出來的溫情與文雅、隱忍與堅韌、寬容與固執(zhí)等品質(zhì),無疑又是父親的翻版。
敘事方式的選擇是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能否有效傳遞,情感能否盡情釋放,均與此有關(guān)。《北風》的敘事中,是含有現(xiàn)代乃至后現(xiàn)代技巧的,正因借助于這些,作家成功地抵達了自由揮灑之境。
如前所述,“整理記憶”是作品的旨趣所在。像傳記文學通常秉持的原則一樣,《北風》也是以主人公的年齡為敘事脈絡(luò),從出生寫到上初中,從零歲寫到14 歲。這種按時間線順敘的好處是眉目清晰,但是,如果缺乏吸引眼球的內(nèi)容,可能會讀來乏味。可是,毫無人生傳奇的《北風》,不僅能讓人一口氣讀完,而且還有打動人的力量,顯然有點不同凡響。在我看來,這與作家精心的運籌設(shè)計有關(guān)。
不難發(fā)現(xiàn),文本的顯在特點在于采用了多點位多視角的敘事策略,每一章每一節(jié)都有一個可供品咂的點。在敘述家族史時,作品多以名詞為章節(jié)標題,如“籬笆”“小院”“房子”“家具”“老宅”“老家”“祖先”等等;而在敘述“我”的成長史時,常以“我”的心理事件為中心,通過諸如“挨揍”“異類”“畏懼”“冤屈”“敏感”“難堪”之類的章節(jié)標題,凝聚并呈現(xiàn)童年記憶中的點滴。在此,冗長的線性敘事容易導致的疲勞被規(guī)避了,作品也顯得簡潔凝練,從容不迫,意趣飽滿,深具藝術(shù)感染力。
敘事上另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在往昔與當下之間游走穿越。中年洪浩的回顧講述,與童年洪浩的情景再現(xiàn),時而交叉疊合,時而平行延展,形成了自由而怪誕的情節(jié)效果,牢牢地吸附了讀者的閱讀欲望。如作品開篇,短短的篇幅里,敘述在幼年的“我”與此刻的“我”之間,幾度往復(fù)穿梭:
1968 年夏天的一個寂寞的下午,三歲的我從一場漫長的午睡中睜開了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獨自一人躺在梨樹下……
現(xiàn)在我清晰地看到了一個三歲的男孩蹲在籬笆旁的形象。他有一顆碩大的頭顱和很好的頭發(fā),一雙眼睛黝黑明亮……(第一章《籬笆間隙的陽光·蟬蛻》)
關(guān)于“我”的出生的一場描寫,同樣是別出心裁,如童話一般帶有清麗的苦澀。在此,作家偏偏沒有讓現(xiàn)在的“我”來敘述,而是采用了剛剛出生的嬰孩的視角,再現(xiàn)這個悲喜雜糅的情景。嬰孩是沒有視力的,所以這里展示的是他的聽覺和內(nèi)心獨白: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荒涼感,它與四斤半的體重所傳遞的先天不足的生命信息一樣,令人不無憂慮地聯(lián)想到這個孩子的未來。
全書最后的“綴章”《櫻桃之夜》,更是嫻熟地運用了后現(xiàn)代技巧。這一章寫中年洪浩在一場醉酒之后,重回夢中故園,與童年的洪浩展開了一場熱烈的對話。在此,流暢自然的時空穿越,讀來有驚艷之感,令人眼睛一亮。對于這場相遇,中年洪浩對童年洪浩的解釋是:
不是你一個人在做夢,我也在做夢。你在我的夢境里,我也在你的夢境里。我們在互相夢見。我對你是熟知的,所以我的夢基本上等同于回憶;而你看我則是完全陌生的,我對于你只是一種想象,所以你的夢會是虛幻的,醒后不久,你就會忘得一干二凈。(綴章《櫻桃之夜》)
在此,虛擬的穿越有了“在場”的真實感。這種處理,是作家表達思想與情感的必須,是非如此不可,同時又是別致和引人入勝的。
作品的溫度常常不以語言的烈度來衡量。智慧的作家會將炙熱的情感隱藏在語言符號之下,使文本呈現(xiàn)出靜水深流般的蘊藉之美,從而獲得飽滿的藝術(shù)張力。《北風》是洪浩飽蘸深情的書寫,但文字是節(jié)制的,羚羊掛角的隱喻埋伏在溫婉的文字里,既不灼皮焦肉,也不刺骨傷筋,但卻能攪動我們情感的波瀾。正如特里·伊格爾頓所言:“作品沒有說出的東西以及它如何不說這些東西,與它所清晰表達的東西可能是同等重要的;作品中那些看起來像是不在的、邊緣的或感情矛盾的東西可能會為作品的種種意義提供一個集中的暗示?!保ā抖兰o西方文學理論·紀念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5 月第二版,第155 頁)
很多作家都在作品中埋藏了不愿說破,因而讀者可能會忽略的東西,比如某些情感與思考的隱語。在我看來,《北風》也是如此,作家本來有很多東西要訴說,但他又不愿意多說;或者說,他知道許多東西不必說透,那么不如以“密碼”的形式保存,留待自己暗自回味,也可讓有心人去嘗試破解。在此,我愿意試做拋磚引玉的解讀,無論對與否,均為一己之管窺。
首先想解讀的是書名。這短促的“北風啊北風”,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感喟或詠嘆,其中不乏訴說的愿望與抒情的色彩。那么,為什么是“北風”呢?我注意到書的尾聲,那首蕩氣回腸的詩《北風之歌》,有首尾呼應(yīng)的兩句。
開頭是:
那遠而又遠的,是北風
那近而又近的,是北風
結(jié)尾是:
那近而又近的,是北風
那遠而又遠的,是北風
北風,隱喻了寒冷、凄涼、苦難。作為一個意象背景,同時也可反襯出人的獨立、孤傲、堅韌。但我感覺到,“北風”還是作家設(shè)置的一個密碼,是進入和理解作品的一個重要門徑。檢索故事,發(fā)現(xiàn)許多關(guān)節(jié)處都提到了北風或者冬天:
我出生在一個北風呼嘯的臘月天。(第一章《籬笆間隙的陽光·出生》)
五歲那年冬天,春節(jié)之前,我同父異母的二哥要結(jié)婚了,父親決定回一趟老家。哥哥和姐姐以前都去過,父親決定這次帶我去。(第三章《西部老家·遠行》)
一個北風呼嘯的冬夜,她(母親)和一堆破被褥一起,從盤踞多年的土炕上消失了。(第十二章《貓和狗·老黑貓》)
那是初冬的一天,北風嗚嗚地刮個不休,寒氣逼人。我把我心愛的黑貓埋在籬笆外面的樹下……風從無葉的枝丫間穿過,發(fā)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嗚咽之聲。(第十二章《貓和狗·黑貓傳》)
……
答案似乎就在這里?!拔摇钡恼Q生,第一次尋根,親愛的母親的離世,心愛的伙伴黑貓的死去,對敘述者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事?;厥字畷r,都隨著北風“近而又近”地吹來,但最終,又將隨北風“遠而又遠”地逝去。由是,“北風”成為作家彈向生命時空的柔腸百結(jié)的詛咒與戀念。
書中寫到,童年的“我”身體孱弱,因此哥哥給起了一個綽號叫“小怕風”,而這一綽號是從別人那里轉(zhuǎn)借來的。那個人是上級委派來村駐點的姓劉的工作組組長,屢次都裝病告假,人們就稱他“劉怕風”。而當“我”終于成長為一個習慣了走遠路的少年之時,從所寫詩篇《你吹吧,冬天的風》中,可以窺見一種戰(zhàn)勝自我的豪情,一種不甘屈服的頑強斗志。正是在北風的勁吹下,“我”逐漸長大,變得越來越頑強了。而在回首往事的中年,“我”對命運的北風心情復(fù)雜,詩中有如許詠嘆:“北風啊北風,刮過我童年和少年的北風/讓我欲哭無淚,永難忘記的北風啊/……因為有你,我在兒時就成為了大人/因為有你,我長大了還是一個兒童”??傊?,無論是顯在的還是潛隱的“北風”,都是書中的情感淵藪,至關(guān)重要。
隨著對“北風”的破譯,我還發(fā)現(xiàn)了作家設(shè)置的一個埋伏:數(shù)字十二。全書有十二章,此外卻又有一個奇怪的“綴章”《櫻桃之夜》。從內(nèi)容構(gòu)成看,《櫻桃之夜》與前面的十二章比較,確實有些突兀,但梳理故事的邏輯,又覺得是具有合理性的一種順勢隆起,完全可列為第十三章。這一章既是對人物命運的俯瞰式總結(jié),又有關(guān)于未來的登高展望,對全書有回顧、延展和深化的意義,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章,也是畫龍點睛的一章。那么,作家為什么非要以“綴章”的方式作出分割呢?迷惑不解之時,我注意到書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和母親一個屬相,母親三十六歲才生的我。生我的時候,她體質(zhì)不佳心情不好,因此,某種東西不可避免地會通過血液傳遞到我身上。”于是我好像明白了。這以一旬的規(guī)制出現(xiàn)的數(shù)字,可能隱含著對母親綿綿不絕的懷念,以及對自己命途轉(zhuǎn)運的啼血期望。
書的第一章第一節(jié),名為《蟬蛻》,在我看來類似于一則寓意深遠的童話,從題目來看,主旨當是寫自我意識的覺醒。某個夏天的下午,在開滿鮮花的籬笆墻圍起的小院里,三歲的“我”從一場午睡中醒來,看到一只尚未“脫下衣裳”便死去了的蟬,懵懂而好奇的他想到屋里找母親問問原因,卻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家,于是驚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當他發(fā)現(xiàn)哭喊并不能讓母親回來的時候,幼童的天性使他的興致轉(zhuǎn)移到籬笆間隙的陽光上,他沉浸在幻覺里,不覺又有莫名的哀愁涌進小小心房。這里高密度出現(xiàn)的意象化的籬笆墻、蟬蛻,對應(yīng)的當是享受母愛的幸福時光、成長中的磨礪與痛苦,而尋找與失落又不能不使人聯(lián)想到生命的無常。敘事中還有這樣一句--“母親沒有了。母親哪里去了呢?”--這其實是一句隱語,暗示了母親亡故的悲劇。
此外,《櫻桃之夜》里的“櫻桃”,甚至這題目的四個字,我想應(yīng)該也是一個隱喻,或者是一個隱語。
這種意象化的表達,在作品中還有一些。這也是作品詩性品質(zhì)的一個表征吧。
索菲亞·羅蘭有一句話說:如果你沒有哭過,你的眼睛就不會迷人。作家是這樣,作品也是這樣。在對人生悲歡離合、滄桑變幻的糾結(jié)的回望與書寫中,苦難與磨礪皆是淬煉希望與美好的窯爐。無論洪浩把象征酸甜記憶的櫻桃“捎回來了”,還是“留在林泉老屋,留給童年的自己了”,這部記錄心靈成長履歷的《北風》,都會因其豐沛的人性光芒而格外感人和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