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朝暉 殷漱玉
從廣義上來講,“著作方式”表示書籍或文獻作品的形成方式。目前,學者們對著作方式已有一定程度的關注,有的對著作方式的題署進行了概括性的論述(1)余嘉錫指出周秦古書不題撰人,每卷自署某人撰,不詳始自何時,當盛行于魏晉以后(余嘉錫:《古書通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201-207頁)。曹之基本承襲余氏之說,在此基礎上概述了官修書著者題名、一般圖書著者題名的形式(曹之:《中國古籍編撰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50-654頁)。,有的對各種著作方式進行了通觀性的含義辨析(2)馬劉鳳、曹之《中國古書編例史》專有一節(jié)討論“古書的著作方式”,主要探討了“撰”“纂”“編”“注”等著作方式的含義演變(馬劉鳳、曹之:《中國古書編例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5頁);李娜華《古籍的著作方式及其著錄》(《國家圖書館學刊》1986年第4期,第47-51頁)、鄧維維《我國古籍著作方式的源流演變及類型辨析》(《河南圖書館學刊》2015年第6期,第138-141頁)、劉敏《淺談古代文獻著作方式的準確理解和表達》(《情報探索》2010年第2期,第122-124頁),主要對著作方式類型和含義進行了辨析。這些研究成果對本研究皆有啟發(fā),但對于單個著作方式的起源、確立和發(fā)展尚缺乏歷時性的深入考察。,但尚缺乏針對某一著作方式的深入研究?!爸笔钱斀癯R姷闹鞣绞剑诔霭嫖镏谐Ec作者姓名共同題署于書名之后。“著”作為著作方式是如何演化而來的?用“著”來表示書籍或作品的創(chuàng)作始于何時?“著”與作者姓名連用題署于書籍固定位置的習慣是如何形成的?這些問題學界尚鮮有關注。本文擬就此作初步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著”本字作“箸”,在目前所能見到的材料中最早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楚簡。包山楚簡《集箸言》:“其所命于此箸之中?!?3)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包山楚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27頁。“箸”屬形聲字。許慎《說文解字·竹部》云:“‘箸’,飯也,從竹,者聲?!倍斡癫米ⅲ骸?,各本作攲?!绫貎A側(cè)用之,故曰飯。”(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93頁。《通俗文》:“以箸取物曰攲,音羈?!?5)服虔:《通俗文》,馬國翰輯:《玉函山房輯佚書》四,譚延偉主編:《濟南元典》第6冊,濟南:濟南出版社,2016年,第511頁?!队衿ぶ癫俊罚骸绑纾咭?,飯具也?!?6)顧野王撰,孫強增字:《大廣益會玉篇》卷一四,國家圖書館藏元延祐二年圓沙書院刻本,第1b頁??梢姡绑纭北玖x為筷子?!俄n非子·喻老》:“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以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必將犀玉之杯?!?7)謝希深注:《影鈔宋本韓非子》卷七《喻老》,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第1冊,第137頁?!绑纭庇闷浔玖x??曜邮褂脮r需要一手夾持,使用方法與書寫工具接近,因此該字又引申為“書寫”“記錄”義。如包山楚簡《集箸》:“司馬徒箸之?!?8)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包山楚簡》,第17頁。周鳳五認為“箸”為“記錄”“登錄”義(9)周鳳五:《包山楚簡〈集箸〉〈集箸言〉析論》,《中國文字》新廿一期,臺北:藝文印書館,1996年,第28-29頁。?!对{楚文·湫淵》:“箸諸石章?!?10)郭沫若:《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9卷《詛楚文考釋》,北京: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320頁。趙平安釋:“刻寫(箸)詛咒楚文辭在石章上。”(11)趙平安:《從“箸者石章”的解釋看詛楚文刻石的形制》,《學術研究》1992年第1期,第115頁?!绑纭睘椤皶鴮憽绷x?!绑纭币颉皶鴮憽薄坝涗洝边@一動作又被假借為文獻物質(zhì)載體。包山楚簡《集箸言》:“其所命于此箸之中。”“此箸”之“箸”,整理者考釋云:“箸,借作書?!?12)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包山楚簡》,第27、49頁?!绑纭敝钢浢奈臅j悅フJ為:“‘此箸’即指簡138139而言。”(13)陳偉:《包山楚簡司法簡131~139號考析》,《江漢考古》1994年第3期,第71頁。周鳳五指出,“‘此箸’”即“‘此名單’,也就是簡一三八、簡一三九所列舉的自陳旦以下至‘大脰尹公宿必與僚三十’的人名”(14)周鳳五:《包山楚簡〈集箸〉〈集箸言〉析論》,第23頁。。書寫的目的是方便記憶和流傳,“箸”又進而引申為“彰顯”義,如《泰山刻石》:“大義箸明,陲于后嗣?!?15)孫寶文編:《泰山刻石》,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6頁?!绑缑鳌奔础爸鳌?,為“彰顯”義。
值得注意的是,傳世的先秦文獻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量的“著”字。這些文獻經(jīng)過了漢代的整理、傳抄,得以流傳至今。其中“著”字的字形經(jīng)過了漢代人的改動,還是先秦時已經(jīng)存在,由于先秦原始文獻的匱乏,已經(jīng)難以確考。但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不收“著”字,最早著錄“著”的字書是南朝顧野王的《玉篇》(20)《玉篇》著錄:“著,直閭切。菋荎著。又中恕、池略、知略三切?!?《大廣益會玉篇》卷一三,國家圖書館藏元延祐二年圓沙書院刻本,第6a頁),這或許可以從一個側(cè)面說明“著”字的定型時間較晚。
傳世先秦文獻中的“著”字已具備多種義項。《詩經(jīng)·齊風·著》:“俟我于著乎而。”毛傳:“門屏之間曰著。”(21)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釋文:《宋本毛詩詁訓傳》卷五《國風》,影印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1冊,第160頁?!蹲髠鳌ふ压荒辍罚骸皢巫悠鋵⑺篮酰砍兄?,會有表,衣有襘,帶有結(jié)?!?22)《春秋左傳》卷二二,《景刊唐開成石經(jīng)》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943頁。杜預注:“著定朝內(nèi),列位常處,謂之表著?!?23)杜預注,陸德明音釋:《春秋經(jīng)傳集解》卷二二,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第10a頁。“著定”“表著”之“著”為“位次”之義?!俄n非子·存韓》:“秦之有韓,……若居濕地,著而不去,以極走則發(fā)矣?!迸f注:“謂疾得冷卒,然而走必發(fā)矣。”(24)謝希深注:《影鈔宋本韓非子》卷一《存韓》,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第1冊,第16頁?!爸睘椤巴qv”之義?!肚f子·庚桑楚》:“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成玄英疏:“王孫公子,長大加冠,故著衣而戴冠也。”“著戴”之“著”為“穿戴”之義。成玄英又疏:“功績既著,封之茅土,枝派分流,故非一也?!?25)郭象注,成玄英疏:《覆宋本莊子注疏》卷八《庚桑楚》,《古逸叢書》第8冊,光緒間黎庶昌日本東京使署影刻本,第19a頁。這里的“著”為“顯著”之義?!抖Y記·樂記》:“奮至德之光,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26)《禮記》卷一一《樂記》,《景刊唐開成石經(jīng)》第2冊,第1146頁。鄭玄注:“著,猶成也?!?27)《景宋本禮記正義》卷四八《樂記》,國家圖書館藏景宋越州八行本,第16冊,第10b頁。“著”為“彰顯”義。除了這些義項,如同上文所述出土文獻中的“箸”出現(xiàn)表示“書寫”“記錄”的義項一樣,傳世先秦文獻中的“著”也具有了類似的含義,與作品的寫作有關,下文將展開探討。兩者共同構(gòu)成以“著”來表示著作方式的發(fā)端。
在存世先秦文獻中,“箸”或“著”字與記錄、著述有關的義項使用得越來越多,范圍越來越廣,探討這些義項的具體含義和使用情境,有助于我們了解“著”最終成為著作方式的演變過程。存世先秦文獻中“著”(“箸”)表“記錄”義,主要是指用文字進行記載,具體包括以下幾種含義:
一是表示檔案、戶籍、公告等官方文書的登記、書寫。如《管子·立政》:“凡過黨,其在家屬,及于長家。其在長家,及于什伍之長?!乱粡停乱挥?,十二月一著。”(28)房玄齡注:《宋本管子》卷一《立政》,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第1冊,第34頁。一般認為房玄齡為后人假托,實際注者為尹知章。這里“著”指檔案卷宗的匯總著錄。《商君書·去強》:“舉民眾口數(shù),生者著,死者削。”朱師轍注:“此戶籍之法也。舉凡民眾戶口之數(shù),生者著于籍,死者削其名?!?29)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卷一《去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2、32頁?!爸敝傅怯洃艏丝?。《戰(zhàn)國策·汗明見春申君》:“召門吏為汗先生著客籍,五日一見?!?30)高誘注,鮑彪校注:《宋本戰(zhàn)國策》卷一七《楚四》,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2冊,第92頁。“著”指將門客姓名登記于冊籍。包山楚簡《集箸》:“凡君子二夫,致是,其箸之?!庇郑骸皯冎痈环?,凥郢里,司馬徒箸之?!?31)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包山楚簡》,第17頁。“箸”通“著”,指將人名著錄于名籍(32)整理者考釋云:“箸,通作著?!稘h書·景帝紀》:‘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傳。’師古曰:‘傳,著也。言著名籍,給公家徭役也?!?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包山楚簡》,第39頁)。
二是表示對君王政令的記錄?!蛾套哟呵铩罚骸熬肮^晏子曰:‘昔吾先君桓公予管仲狐與谷,其縣十七,著之于帛……’”(33)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卷七《景公稱桓公之封管仲益晏子邑辭不受》,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363頁?!爸痹谶@里指齊桓公將賞封管仲之事記載在帛書上。前述戰(zhàn)國時期秦國石刻《詛楚文·湫淵》中的“箸”,意為將秦王詛咒楚王的禱文刻寫于石上,也具有類似性質(zhì)。
三是將事理、經(jīng)驗、言語等載于典冊。如《管子·宙合》幾次出現(xiàn)“著”字:“是故圣人著之簡策,傳以告后進曰:‘奮盛苓落也。盛而不落者,未之有也。’”“是以古之人阻其路,塞其遂,守而物修,故著之簡策,傳以告后世人曰:‘其為怨也深,是以威盡焉?!薄肮适ト嗣蓝唬骸Ю镏?,不可扶以繩。萬家之都,不可平以準。’”(34)房玄齡注:《宋本管子》卷四《宙合》,第1冊,第95-98頁?!段淖印ぞ\》:“故道可道,非常道也;名可名,非常名也。著于竹帛,鏤于金石,可傳于人者,皆其粗也?!?35)王利器:《文子疏義》卷二《精誠》,《新編諸子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93頁。在這幾例中,“著”的意思都是圣人或古人將口耳相傳的感悟和哲理記錄書寫在簡策之上,以便傳承給后人。《靈樞經(jīng)·五亂》:“歧伯曰:‘徐入徐出,謂之導氣;補寫無形,謂之同精。是非有余不足也,亂氣之相逆也?!S帝曰:允乎哉道,明乎哉論,請著之玉版,命曰《治亂》也?!?36)王冰注,史崧校正、音釋:《靈樞經(jīng)》卷六《五亂》,《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3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71-372頁。此段記載黃帝將歧伯所授導氣補瀉、調(diào)和精氣的寶貴經(jīng)驗記于玉版之上。
在先秦文獻中,“著”除了可表示文字記載之外,還可表示在青銅器上鑄刻圖像。《呂氏春秋·審應覽》:“周鼎著倕而龁其指,先王有以見大巧之不可為也?!边@句話的意思是周鼎鑄刻倕的圖像卻讓他咬斷自己的手指,以此表明一味追求大巧是不可取的?!秴问洗呵铩は茸R覽》:“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呂氏春秋·恃君覽》:“周鼎著鼠,令馬履之,為其不陽也。不陽者,亡國之俗也。”(40)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二○《恃君覽》,第489、398、564頁。在以上兩句中,“著”都是指在鼎上鑄刻饕餮、鼠等紋樣。無論是以文字還是圖像的形式,“著”都可用來表示在某種載體上記載、刻畫信息,在這個意義上兩者的意思是相通的。
在青銅器上鑄刻圖像,與著作方式關系不大,所以我們只討論前面的幾種情況。在前兩種場合,“著”的對象是官方文書、君主政令,最終形成的是官府的檔案,因而并非指作品或書籍的創(chuàng)作活動。另一方面,“著”是由官府里的書吏完成的,是一種職業(yè)行為;書寫的成果作為檔案歸于官府,不屬于個人所有,因此并不是一種個人著述活動。在第三種場合,“著”的對象是言論、經(jīng)驗、哲理,所形成的是以簡冊、帛書、玉版為載體的文獻,具有著述的性質(zhì)。“著”的主體一般是“圣人”或“古人”,這是指言論出自圣人或古人,但將這些內(nèi)容“著于竹帛”者卻不一定是圣人或古人,更可能是傳播其學說的人。在《黃帝內(nèi)經(jīng)》中,導氣調(diào)精的話出自歧伯,但“著之玉版”的也不一定就是歧伯,而很可能是受黃帝之命記錄歧伯經(jīng)驗的人??梢娫谶@里“著”的主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著”的行為本身。另一方面“著”的結(jié)果也沒有明確說明,同樣并非記載的重點。在第四種場合,“著”的主體、行為、結(jié)果都比較明確,其主體當是周王室或各國的史官,其行為是將歷史事件或帝王功業(yè)記載下來,其結(jié)果是先秦時期通稱為《春秋》的官修史書。然而,第四種場合如同第一種場合一樣,“著”的主體不是獨立的個人,而是官府任命的史官;其著述不是個人活動,而是職業(yè)行為;其著述的結(jié)果僅以各國國史泛稱,并不明確是哪一部具體的史書。
以上分析表明,“著”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用來指著述活動,上述第三、第四種場合里的“著”都具有著述的含義,但“著”還不能算是一種成熟的著作方式。其原因在于在先秦文獻的記載中強調(diào)的是“著”的行為,在很多情況下“著”的主體不是明確的個人,“著”的結(jié)果也不是某一部具體的書。個人作者作為“著”的主體,其作用與地位尚未得到凸顯。
“著”在先秦時期所呈現(xiàn)的使用特點受當時思想觀念和文化制度的影響。先秦時代早期,史官文化占據(jù)主導地位,官方壟斷文化,書籍生產(chǎn)和流通受到官方的嚴格管控。書籍典冊主要作為檔案存于宮室,基本不對外流通。劉光裕說:“春秋以前,所有書籍都是官府典籍,清以來學者稱為官書。先秦官書始終由官府壟斷,不準流入私家或民間。”(41)劉光裕:《簡論官書三特征——不準公眾傳播、作者不署名、書無定本》,《先秦兩漢出版史論》,濟南:齊魯書社,2016年,第153頁。典冊的制作、書寫由政府設置專門的職官來完成,因此在先秦文獻中,“著”在很多場合表示官方文書或檔案的書寫。春秋晚期,以老子作《道德經(jīng)》和孔子刪述六經(jīng)并開門授徒為標志,民間著述開始出現(xiàn)。此后百家爭鳴局面的出現(xiàn)催生了眾多的學派學說,各家學說被門徒記錄下來,使得民間著述不斷增多,但戰(zhàn)國時期知識傳播依靠口耳相傳的傳統(tǒng)依然強大,書籍生產(chǎn)和流通的規(guī)模較為有限。著作流傳中重言不重人——言語、道理是誰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說了什么,對社會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同時諸子的學說在流傳過程中不斷被增補附益,學派著作雖以創(chuàng)始人或代表人物的名字命名,但實際上是一種集體創(chuàng)作,因此個人在著述活動中的地位并不重要。先秦時期的著述具有較強的公共性,個人化色彩比較淡薄,個體著述的觀念正在形成之中,因而先秦文獻在記述著述活動時,注重的是著述的行為及其意義,個體創(chuàng)作者的角色和具體的創(chuàng)作結(jié)果則不被重視。
相較于先秦,漢代文獻中“著”字的使用更為普遍,“著”與具體的作者和作品緊密聯(lián)系起來,著述的主體和結(jié)果更加明確、具體,表現(xiàn)為“作者+著+作品”的表達形式大量出現(xiàn),并呈現(xiàn)出程式化的特點。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42)《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999頁?!稘h書·儒林傳》記載許商“善為算,著《五行論歷》”(43)《漢書》卷八八《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604頁。?!墩摵狻嵵罚骸敖枷喽偈?,論思《春秋》,造著傳記。”(44)黃暉:《論衡校釋》卷二六《實知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70頁。這種表達形式改變了先秦文獻在對著述活動的記載中作者、作品的缺位狀態(tài),文獻資料的生產(chǎn)者、制作者、加工者開始被人們關注。以下分幾個方面加以闡述。
首先是個人思想學說的撰著。《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45)《史記》卷六三《老子韓非列傳》,第2141頁。關于《道德經(jīng)》是否為老子的本人所作,乃至老子其人生平,自古以來都有爭議,但在《史記》中已將此書視為老子個人作品。與其說《史記》如實記載了春秋時期的歷史事實,毋寧說它反映了司馬遷所處的西漢時期的著述觀念?!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又載:“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表n非子為戰(zhàn)國末期人,此時著述日多,個人著述觀念萌芽滋長,因而《史記》所載韓非作《孤憤》《五蠹》是可信的。漢代此類個人著述更多?!妒酚洝めB生陸賈列傳》載陸賈為漢高祖作《新語》:“(高帝)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陸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46)《史記》卷六三《老子韓非列傳》,第2155頁;卷九七《酈生陸賈列傳》,第2699頁。陸賈論述古今興亡的教訓,使?jié)h高祖明了治國安邦之要。上文引《漢書·儒林傳》載許商著《五行論歷》,則為陰陽歷算方面的著作。
其次是史書的撰寫。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自述《史記》十二本紀撰寫的過程:“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47)《史記》卷一三○《太史公自序》,第3319頁。作為記載歷史的著作,《史記》與先秦史書最重要的區(qū)別在于:先秦史書是官修的,史官只起忠實記錄的作用,不會刻意留下什么個人烙?。凰抉R遷雖然擔任太史令這一官職,但創(chuàng)作《史記》卻屬于他的個人行為(48)《漢書·司馬遷傳》記載:“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第2737頁),正因如此,《史記》帶有司馬遷鮮明的個人色彩,不僅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還具有很高的文學性和思想性?!妒酚洝犯髌瘴蔡幋嬖诓簧僦T如“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之類的表達,說明司馬遷善于融情入史,在忠實記錄歷史人物事跡的同時,更注意體察其內(nèi)心世界。司馬遷自己說,撰史是為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49)《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第2735頁。,表達個人的歷史觀,而不僅僅是做官府的記錄員和傳聲筒。
再次是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是施展個人才華、抒發(fā)個人思想感情的舞臺,具有極其鮮明的個性化色彩,將“著”用于表示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是凸顯著述活動主體性的一個重要方面。上文引《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載司馬相如著《子虛賦》,可能有勸誡梁孝王戒侈尚儉的目的,但司馬相如通過精巧構(gòu)思、鋪陳辭藻以展示才華的動機是顯而易見的。有的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目的,則是為了抒發(fā)個人感懷?!稘h書·楚元王傳》載劉向作文八篇的過程:“更生傷之,乃著《疾讒》《擿要》《救危》及《世頌》,凡八篇,依興古事,悼己及同類也?!眲⑾蛴懈杏谡謩邮幖盎潞3粮。囊缘抗艖呀?,抒發(fā)對命運無常的感慨。《漢書·東方朔傳》載東方朔博學多才,卻得不到漢武帝重用,“朔因著論,設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50)《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第1948頁;卷六五《東方朔傳》,第2864頁。。這就是著名的《答客難》,東方朔借以發(fā)泄懷才不遇的滿腹牢騷。
第四,注釋經(jīng)典文獻。即對經(jīng)典文獻進行注解闡發(fā),在原典的基礎上形成二次文獻。荀悅《漢紀·孝成皇帝紀》載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丁寬“著《易說》三萬言”,在荀悅的按語中,又說漢桓帝時馬融“著《易解》”,荀爽“著《易傳》”(51)《漢紀》卷二《孝成皇帝紀》,荀悅、袁宏撰,張烈點校:《兩漢紀》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34、438頁。?!罢f”“解”“傳”都是注解、闡發(fā)之意,三書都是對《易經(jīng)》的闡釋之作。在漢代,不僅有原創(chuàng)性的著述活動,還產(chǎn)生了以經(jīng)典為基礎的闡釋性著述活動,豐富了著述活動的層次與形式。
從以上例證可以看出,“著”作為著作方式在漢代文獻中的運用十分廣泛,涵蓋了多種著作類型和著述行為。在漢代文獻對著述活動的記述中,已經(jīng)形成包含作者、著作行為和作品的完整敘述模式,其中作者是具體的、個體的人,作品是有具體書名或篇名的、屬于作者個人所有的著述,這意味著“著”作為著作方式的正式確立?!爸弊鳛橹鞣绞降拇_立還有一個更為顯著的標志——在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史志目錄《漢書·藝文志》中,在著錄書籍作者時首次出現(xiàn)“作者+著”的形式。《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春秋類著錄:“《國語》二十一篇,左丘明著?!?52)《漢書》卷三○《藝文志》,第1714頁。這種著錄形式為后世史志目錄和官私藏書目錄所承襲,開啟了書目著錄的一種規(guī)范樣式,也成為后世書籍扉頁與卷端題署作者和著作方式的基本形式之一。自漢代以后,“著”作為著作方式在書目和文獻實體中的表述方法基本固定下來。
總之,到了漢代,“著”作為著作方式已經(jīng)確立并出現(xiàn)了較為規(guī)范的表述形式。作為著作方式的“著”,既有對先秦作品形成方式的總結(jié),也有對當世作品形成方式的呈現(xiàn)。相較于先秦,“著”所表示的著作方式在漢代具有私有性質(zhì),書寫不再是為王權服務或承擔保存社會記憶的功能,更多的是出于個人表達的需要。這說明漢代著述意識、作者觀念的進一步增強。
為什么“著”到了漢代能夠被確立為作品的著作方式呢?這是由于漢代著述風氣日盛,士人的著述意識不斷增強,促進了“著”作為著作方式的定型。
與先秦不同,在漢代著述不僅是傳播思想的手段,而且成為專門的事業(yè)。西漢的王公貴族和士人階層均熱衷于著述活動?;茨贤鮿病罢匈e客著書”(53)《漢書》卷二八下《地理志》,第1668頁。,撰成《淮南子》。司馬談、司馬遷父子亦視著述為使命,司馬談臨終前叮囑司馬遷要承襲其業(yè),以著述為事(54)《漢書·司馬遷傳》:“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漢書》卷六二,第2715頁)。司馬遷身承父命,又遭李陵之禍,受奇恥大辱,他選擇忍辱負重,把著述視為延續(xù)生命的精神動力(55)《史記·太史公自序》云:“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谑亲涫鎏仗埔詠?,至于麟止,自黃帝始?!?《史記》卷一三○,第3300頁)。班固在《漢書·敘傳上》中說他自己“永平中為郎,典校秘書,專篤志于博學,以著述為業(yè)”(56)《漢書》卷一○○上《敘傳》,第4225頁。。著述既為士人階層提供了一個排解內(nèi)心幽憤之情的出口,又是他們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重要手段。東漢時王充在《論衡·超奇》中把士人分為儒生、通人、文人、鴻儒四個類型:“故夫能說一經(jīng)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連結(jié)篇章者為鴻儒。故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故夫鴻儒,所謂超而又超者也?!?57)黃暉:《論衡校釋》卷一三《超奇篇》,第617頁。其中鴻儒、文人都是具有著述能力的士人,他們都超過了僅以傳經(jīng)和博覽為能事的通人、儒生,尤其是能夠“精思著文連結(jié)篇章”的鴻儒,最受王充推崇,說明到東漢時只能傳承師說,不能著書立說的傳統(tǒng)儒生已經(jīng)過時,著述已蔚為新的風尚,作者享有崇高的地位。
在著述風氣、著述觀念的影響下,著述的功利性日益凸顯,著述或成為士人邀名的工具,或成為士人進身的敲門磚。余嘉錫精辟地指出,“漢以后著作,亟亟于自顯姓名”(58)余嘉錫:《古書通例》,第207頁。。陳靜認為,至漢代著述與事功并立,文人階層尤其強調(diào)著述的重要性(59)陳靜:《先秦至魏晉文人著述觀念的變化》,《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第64-66頁。。陸賈、徐樂、主父偃皆因其著述,受到統(tǒng)治者賞識,王充《論衡·超奇》云:“高祖讀陸賈之書,嘆稱萬歲;徐樂、主父偃上疏,徵拜郎中?!?60)黃暉:《論衡校釋》卷一三《超奇篇》,第607頁。司馬相如亦是以著述顯達的代表,他因《子虛賦》受到漢武帝的召見和賞識,后又因《游獵賦》被授予郎中的官職(61)《史記》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列傳》,第3002頁。。司馬相如以著述得官,被當時的士人紛紛仿效?!稘h書·地理志下》云:“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62)《漢書》卷二八《地理志》,第1645頁。
余論:漢以后著作方式“著”的使用
“著”在漢代正式確立為著作方式,但須知在漢代確立為著作方式的并非只有“著”這一種。漢代文獻中還出現(xiàn)了“作”“撰”等著作方式,如《漢書·藝文志》著錄:“《凡將》一篇,司馬相如作。”“《訓纂》一篇,揚雄作。”(63)《漢書》卷三○《藝文志》,第1720頁。《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夏侯)勝復為長信少府,遷太子太傅,受詔撰《尚書》《論語說》。”(64)《漢書》卷七五《眭兩夏侯京翼李傳》,第3159頁。《漢紀》荀悅后序:“(班固)撰《漢書》百篇,以綜往事?!?65)《漢紀》卷三○《孝平皇帝紀》,荀悅、袁宏撰,張烈點校:《兩漢紀》上冊,第547頁。漢代以后的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著”在各種著作方式用詞中并未居于主流。然而在今天,“著”可能是使用得最多的著作方式用語。這中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演變?
表示作品的著述、創(chuàng)作,除了“著”之外,還有“作”“撰”等用詞。受儒家“述而不作”觀念的影響,“作”有文化創(chuàng)制的含義,多用在圣賢身上,因此“作”較少被用于文獻的題署和書目的著錄。宋以前,主流的著作方式用詞是“撰”。從現(xiàn)存題署有著作方式的敦煌卷子來看,卷端一般題署為“撰”。隋以后至宋代的官私書目,如《隋書·經(jīng)籍志》《崇文總目》《直齋書錄解題》等,著錄作品的著作方式也多用“撰”。究其原因,“撰”的意涵更為豐富,除了“創(chuàng)作”的含義之外,還有“纂集”“匯集”之義(69)參見殷漱玉:《著作方式“撰”的文化意涵考論——論魏晉至隋唐時期“撰”的使用及其含義衍化》,《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55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第407-420頁。,用一個詞可以統(tǒng)攝多種著作方式。自漢代起,“撰”就是官方選擇用來描述大型官修書籍著作方式的用詞,《隋書·經(jīng)籍志》更是確立了在正史藝文志、經(jīng)籍志中大量用“撰”來表示著作方式的傳統(tǒng)(70)《隋志》之后,官修書目如《舊唐書·經(jīng)籍志》《崇文總目》《國史經(jīng)籍志》《四庫全書總目》均大量使用“撰”來表述著作方式。。這些官修書籍和書目對民間著作方式用詞的選擇起到了很強的示范作用。
晚清時西方的版權觀念傳入中國,社會上也廣泛呼吁版權立法,以保護作者權益。在這種情況下,清政府于1910年頒布《大清著作權律》。此后“著”“作”二字,逐漸被選擇為表達個人作品創(chuàng)作方式的高頻詞匯(71)這種現(xiàn)象是否與“著作權”一詞的使用和流行有關,尚待進一步考察。。張澤賢《民國書影過眼錄》《民國書影過眼錄續(xù)集》《民國書影過眼錄(第三集)》三書收錄民國書影數(shù)百種,所使用的著作方式用詞有“著”“作”“創(chuàng)作”“撰”(72)如書名《慫恿》下題“彭家煌著”,《知堂文集》下題“周作人著”,《藝術叢話》下題“豐子愷著”,《茶話集》下題“謝六逸著”,《夜讀抄》下題“周作人作”,《閑書》下題“郁達夫作”,《寒夜》下題“巴金創(chuàng)作”(張澤賢《民國書影過眼錄》,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第16、20、73、33、18、49、88頁)?!斗街窘褡h》旁署“黎錦熙撰”(張澤賢《民國書影過眼錄續(xù)集》,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6年,第521頁)。。值得注意的是,從三書所收例證來看,民國時期“著”已經(jīng)成為最主要的著作方式用詞。以上三書共收錄書影405種,其中書籍性質(zhì)為個人創(chuàng)作且書名下標識著作方式的共有204種,其中標識“著”的有140種,“作”55種,“創(chuàng)作”8種,“撰”1種(73)據(jù)筆者統(tǒng)計《民國書影過眼錄》共收書146種,其中題署“著”的有29種,“作”23種,“創(chuàng)作”4種;《民國書影過眼錄續(xù)集》共收書159種,其中題署“著”59種,“作”27種,“創(chuàng)作”1種,“撰”1種;《民國書影過眼錄(第三集)》共收書120種,其中題署“著”52種,“作”5種,“創(chuàng)作”3種。。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仍受到我國傳統(tǒng)述作觀念的影響——“作”具有神圣色彩,雖可以用來表示個人創(chuàng)作的含義,但顯得過于張揚。
綜上所述,在先秦時代,“著”產(chǎn)生“記錄”義,主要表示對官方文書、君主政令、言論事理、歷史事件的記錄以及鑄刻圖像,但所強調(diào)的往往是被記錄的對象,作者基本處于缺位狀態(tài),“著”還不能算是一種真正的著作方式。至漢代,“著”連接作者與作品,表示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處于缺位狀態(tài)的作者,開始進入人們的視線?!爸弊鳛橹鞣绞降拇_立過程,反映了作者身份的變化與著述意識的覺醒。漢代以后,“著”作為著作方式,在書目著錄和書籍卷端題署中的用例逐漸增多。到了近現(xiàn)代,“著”成為表述出版物著作方式的主流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