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鴻鳴 劉世瑜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133條在“遺囑繼承與遺贈”一章中規(guī)定了遺囑信托制度,(1)《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http://www.npc.gov.cn/npc/c30834/202006/75ba6483b8344591abd07917e1d25cc8.shtml。以下《民法典》引用內容均參見此參考文獻。有利于進一步完善遺囑信托制度的體系性適用,彌補了繼承人無力理財?shù)娜毕?,減少了遺產相關糾紛。遺憾的是,《民法典》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以下簡稱《信托法》)均未明確遺囑信托的效力,我國學界對此也少有直接論述。有學者僅提出遺囑信托與繼承具有相同的物權變動效力,卻未作充分闡釋,(2)張永:《遺囑信托的規(guī)范構成與體系效應》,《法學》2022年第10期,第118頁;葛俏、龍翼飛:《論我國遺囑信托財產的法律屬性界定》,《學術交流》2015年第9期,第128頁。或僅指出遺囑信托與遺贈具有重要區(qū)別,(3)李霞:《遺囑信托制度論》,《政法論叢》2013年第2期,第43頁;趙廉慧:《我國遺囑繼承制度背景下的遺囑信托法律制度探析》,《法學雜志》2016年第8期,第81頁。江平教授則提出遺囑信托就是以信托方式進行的遺贈。(4)江平:《西方國家民商法概要》,北京:法律出版社,1984年,第79頁。在《民法典》頒布前學者間就存在不同認識,《民法典》第1133條也未明確遺囑信托的效力。鑒于學界不僅未就遺囑信托能否直接發(fā)生物權變動效力達成共識,而且對遺囑信托與遺囑繼承、遺贈的關系尚存爭議,本文旨在對遺囑信托的效力加深探討,通過圍繞遺囑信托效力與相關規(guī)則間的關系展開分析,有利于在理論上明晰遺囑信托與遺囑繼承、遺贈的關系,對于確定遺囑信托法律規(guī)范意義和進行法律漏洞與價值補充具有重要學術意義。同時,有利于科學制御法官的價值判斷,調和司法個性和避免任意性,保障司法裁判的客觀公正,以期為遺囑信托制度的體系性適用提供智識增量。
學界普遍認為遺囑信托在遺囑生效時(立遺囑人死亡時)生效,理由是可避免按照法定繼承規(guī)則處理遺產。問題在于,我國《信托法》第8條規(guī)定設立信托須受托人承諾。(5)《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http://www.npc.gov.cn/zgrdw/npc/lfzt/rlyw/2016-02/23/content_1963510.htm。以下《信托法》引用內容均參考此參考文獻。筆者認為,遺囑信托的設立無須以受托人承諾為前提,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從文意解釋來看,《信托法》第8條第3款所規(guī)定的其他書面形式似乎存在歧義,并未明確是否包括遺囑。一方面,若認為該條一并對遺囑信托作出了限定,則其他書面形式是指信托合同以外的所有形式,遺囑包含在其他書面形式之中;若認為該條并未對遺囑信托加以限定,則其他書面形式應特指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的其他書面文件,遺囑不包含在其中。
其二,從體系解釋來看,《信托法》第13條第1款專門就遺囑信托的設立作出了限定,有理由認為遺囑信托設立的要求應遵循繼承法關于遺囑的規(guī)定,而不是《信托法》第8條,因而《信托法》第8條中的其他書面形式并不包括遺囑在內。換言之,《信托法》僅對遺囑信托的設立提出了書面形式的一般要求,對于受托人承諾的要求并不適用于遺囑信托。
其三,從立法解釋來看,我國《信托法》實際上并未將受托人承諾規(guī)定為信托設立要件。結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對《信托法》第8條的釋義可以看出,受托人承諾的要求并不適用于遺囑信托?!斑z囑信托是相對于生前信托而言的,它不需要在立遺囑時必須得到被指定的受托人同意”。(6)卞耀武:《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釋義》,北京:法律出版社,2002年,第60頁。
信托法律系統(tǒng)與民法法律系統(tǒng)在保持認知開放性的同時,還保持著各自的封閉性。(7)泮偉江:《作為法律系統(tǒng)核心的司法——盧曼的法律系統(tǒng)論及其啟示》,《清華法治論衡》2009年第2期,第176頁。開放性體現(xiàn)在,我國《信托法》第13條第1款作為引致條款,連接了民法與信托法的關系,預先建立起了二者的有機聯(lián)系。封閉性體現(xiàn)在,我國《信托法》第8條限定了設立遺囑信托應采用書面形式,而我國《民法典》第1137條新增了錄像遺囑規(guī)則。由此,遺囑信托與遺囑在效力形式要求上出現(xiàn)了錯位。問題在于,我國《信托法》立法之時距《民法典》生效之時已有20余年,能否基于新的社會現(xiàn)實對《信托法》第8條法定形式的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作適當緩和,從而使遺囑信托的設立能夠適用錄像遺囑規(guī)則,以實現(xiàn)形式無害真意?有學者指出,要式性有助于保障遺囑人意思表示內容的完整、明確和真實,但不應該過于僵化以限制遺囑人的自由意志。(8)王雷:《我國〈繼承法〉修改中應著力協(xié)調的三種關系》,《蘇州大學學報》(法學版)2014年第4期,第27頁。筆者認為,遺囑信托的設立是否適用錄像遺囑規(guī)則問題的產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法律對于民事信托設立的不同態(tài)度。例如,我國更加注重遺囑信托設立的形式;而英國則更注重遺囑信托設立的意圖,“只要不違反《防止欺詐法》和《遺囑法》,即使沒有契據(jù)或其他書面形式,信托完全可以憑口頭方式設立”。(9)吳至誠:《梅特蘭衡平法與信托法講義》,北京:法律出版社,2022年,第57頁。不過也應看到,即便是不要求書面形式的英國也通過適用其他法律的方式,對遺囑信托的設立加以適當限制。例如,英國對以特定類型財產設立遺囑信托作出了書面形式的限制。英國《反欺詐法》(1677年)第7條規(guī)定所有關于“土地、地上保有物或可繼承財產”的信托的設立,應由依法有權聲明設立信托者簽署的書面文件或其最后的書面遺囑來表示和證明,否則無效。(10)高凌云:《被誤讀的信托——信托法原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5-57頁。又如,英國《遺囑法》(1837年)第9條規(guī)定所有遺囑信托的聲明都必須采取書面形式,須由立遺囑人簽名或基于立遺囑人的指示簽名,由至少2人見證。不過,衡平法有時候會強制確認被稱為秘密信托的遺囑信托,即使該遺囑信托采用了口頭形式。(11)[英]斯蒂芬·加拉赫:《衡平法與信托法:數(shù)世紀的結晶》,冷霞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154頁。因此,筆者認為,基于現(xiàn)代社會技術進展的現(xiàn)實,宜對《信托法》第8條的效力性強制性規(guī)定作適當緩和,以尊重遺囑設立人的自由意志,但也應保留對以特定類型的財產設立遺囑信托的書面形式上的限制。
有學者認為,遺囑信托與遺囑繼承的物權變動效力相同,因為二者均因繼承而發(fā)生物權變動。(12)張永:《遺囑信托的規(guī)范構成與體系效應》,《法學》2022年第10期,第115-118頁。筆者認為,遺囑信托與繼承雖然均在立遺囑人死亡時發(fā)生遺產繼受人共同體取得財產的效果,但發(fā)生原因不同,理由如下:
其一,現(xiàn)有法律未言明遺囑信托與遺囑繼承物權變動效力發(fā)生原因的關系?!睹穹ǖ洹奉C布后,我國民法嚴格區(qū)分了遺囑繼承與遺贈物權變動效力的發(fā)生原因。立遺囑人死亡時,遺產繼受人共同體取得遺產物權系基于遺囑行為與死亡事件而發(fā)生,屬于非基于法律行為而發(fā)生的物權變動,不要求登記或交付。(13)崔建遠:《中國民法典釋評·物權編》(上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80頁。遺產清算完畢后,繼承人取得具體標的物的物權。(14)李永軍:《論遺贈在繼承中的法律效力》,《清華法學》2023年第1期,第28頁。遺贈盡管也在立遺囑人死亡時生效,但僅具有債權效力。我國《民法典》第1133條將遺囑信托置于遺囑繼承和遺贈一章中,并未言明其物權變動規(guī)則應適用于《信托法》一般規(guī)則,還是《民法典》關于遺囑繼承或遺贈規(guī)則,因此,不能直接得出遺囑信托與遺囑繼承具有相同物權變動效力的結論。
其二,遺囑繼承的主體在我國具有限定性,而遺囑信托受托人并無明確限定,不能將二者簡單等同。從各國立法例來看,在遺囑繼承人范圍的確定上主要有三種立法模式,遺囑繼承人一是可以是法定繼承人以外的自然人,二是可以是法定繼承人以外的自然人、法人和國家,三是只能是法定繼承人范圍內的繼承人。我國《民法典》明確將遺囑繼承人范圍限定在法定繼承人范圍內,(15)楊立新:《中國民法典釋評·繼承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17頁。與遺囑信托受托人范圍明顯不符。
其三,受托人取得信托財產須以對信托加以承諾為前提。遺囑載明的信托財產應當明確且易于辨識,委托人死亡時即可初步確定信托財產(滿足信托設立要求),此時信托財產將發(fā)生第一次物權變動(從委托人向遺產繼受人共同體)。在經(jīng)過遺產清算等程序后,根據(jù)《信托法》第14條第1款的規(guī)定,受托人因承諾信托而取得的財產是信托財產,信托將發(fā)生第二次物權變動,受托人將最終取得信托財產。在遺囑繼承中,盡管也存在著兩次物權變動,但是繼承人最終取得遺產時無須作出意思表示??梢姡z囑信托與遺囑繼承僅具有部分相同的物權變動效力,而在具體標的物取得階段與遺囑繼承具有不同的物權變動效力。
盡管在羅馬法上遺囑信托與遺贈處于同等地位,(16)費安玲:《羅馬繼承法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65-266頁。日本學界也認為遺囑信托相當于民法中的遺贈,(17)[日]新井誠:《信托法》,劉華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93頁。但該種認識難謂符合我國立法現(xiàn)實,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遺贈在我國與其他國家具有不同內涵,不可簡單視為等同。在不區(qū)分遺囑繼承與遺贈的國家,立遺囑人通過遺囑方式對遺產分配作出預先安排的均屬于遺贈,不論遺產承受主體是否為法定繼承人,也不論遺產內容是否包括消極財產,二者具有相同的效力,能夠直接導致物權變動。(18)房紹坤:《遺贈能夠引起物權變動嗎》,《當代法學》2012年第6期,第60頁。但是我國《民法典》第230條明確區(qū)分了繼承與遺贈,不承認遺贈能夠直接導致物權變動。立遺囑人死亡時,遺贈僅具有債權效力。也有學者指出,債權效力或物權效力對遺贈而言在結果層面并無實質區(qū)別,遺贈與遺囑繼承的清償順位均劣后于遺產上其他普通債務。(19)汪洋:《中國法上基于遺贈發(fā)生的物權變動——論〈民法典〉第230條對〈物權法〉第29條之修改》,《法學雜志》2020年第9期,第75頁。
其二,學界對于我國是否存在概括遺贈尚存爭論。我國學界對于遺贈僅具有債權效力已達成基本共識,但對于是否存在概括遺贈尚存爭論。否定者認為《民法典》第1133條第3款使用的“贈與”措辭,意味著遺贈的財產只限于財產權利。《民法典》第1163條實際上將受遺贈人的清償債務定位為一種事后補償措施。即使遺囑人作出了概括遺贈的意思表示,也不應承認其效力。此時遺囑有效,應將其認定為附義務的遺贈。(20)房紹坤:《遺贈效力再探》,《東方法學》2022年第4期,第193-196頁??隙ㄕ邉t認為我國并未否認概括遺贈的存在,因為我國《民法典》第1162條明確規(guī)定了執(zhí)行遺贈不得妨礙清償遺贈人依法應當繳納的稅款和債務。同時,受遺贈人在一般債權清償前即獲得清償?shù)?,仍須按照《民法典》?163條的規(guī)定將所得遺產用于償還債務。
其三,受托人放棄接受信托與受遺贈人放棄受遺贈的法律后果不同。受托人拒絕或無力擔任時并不必然導致遺囑信托無效,與遺贈存在較大不同。當受遺贈人放棄受遺贈時,遺囑將失去效力而按照法定繼承辦理。與此相反,遺囑信托并不因遺囑指定的受托人拒絕或者無能力擔任而當然無效,僅發(fā)生另行選任受托人的效果。在立遺囑人死亡前,被指定的受托人拒絕擔任受托人或無能力擔任時,立遺囑人可以修改遺囑,指定其他人為受托人。更為重要的是,立遺囑人死亡后,已經(jīng)生效的遺囑信托也不會因受托人拒絕或無力擔任而失去效力。究其原因,該規(guī)則的確立源于一項產生于司法的衡平法格言,即“衡平法不允許信托因缺乏受托人而無效”,“當被指定為受托人的人因任何原因不再擔任受托人時,信托不會失效”。法院將有權指定一位遺囑信托受托人,但不能強迫其接受。(21)J.H.Langbein,“The Contractarian Basis of the Law of Trusts”,The Yale Law Journal,Vol.105,No.3(1995),pp.625-675.問題在于,我國并不存在衡平法基礎,該條規(guī)則的規(guī)范性基礎是什么?筆者曾在《民事信托主體權利的構造》中指出,“盡管我國并不存在衡平法的制度體系,但是衡平觀念是人類共通的,我國民法中的公平原則就是典型例證。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司法裁判,也是衡平觀念的重要體現(xiàn),有利于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信托法律原則與規(guī)則體系。為避免規(guī)范暫時缺位而滋生司法腐敗等情形的出現(xiàn),應逐步發(fā)展出特定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司法適用原則與規(guī)則,從而保證司法適用的穩(wěn)定性,使我國能夠跳脫于衡平法之外尋找信托法的創(chuàng)新之源”。(22)崔鴻鳴:《民事信托主體權利的構造》,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21年,第41、55頁。
筆者認為,遺囑信托物權變動效力的發(fā)生存在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委托人死亡時,信托財產同時包括積極財產與消極財產,(23)何寶玉:《信托法原理》,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5年,第185頁。財產由委托人處轉移至遺產繼受人共同體,該共同體的構成取決于遺囑指定與法律規(guī)定。這一階段的物權變動解決了一個根本問題,即避免在受托人取得具體標的物物權以前出現(xiàn)“無主財產”。盡管這一階段發(fā)生的物權變動看似與繼承相同,但二者實際上是基于不同原因而發(fā)生的。繼承中的物權變動基于遺囑行為與立遺囑人死亡而發(fā)生,而遺囑信托中的物權變動是基于遺囑信托設立行為與委托人死亡而發(fā)生。第二個階段是受托人取得信托財產階段,當信托財產完成債務清償?shù)瘸绦驎r(遺產管理非常復雜漫長的除外),受托人取得信托財產須以對信托加以承諾為前提,在滿足法律關于財產轉移要求時起產生財產權利變動的效果。例如,在中國遺囑信托第一案中,對于最終交給受托人而納入信托財產管理的財產,在此前對部分財產的折價進行認定時,法院認可的就折價款達成一致的主體,是立遺囑人的第一順位法定繼承人(其中一人同時是遺囑指定的受托人之一)。因此,在受托人取得具體標的物物權以前,法院似乎認為繼承人與受托人概括地享有信托財產的物權,無論嗣后該受托人是否承諾信托,是否拒絕或無力擔任受托人。(24)詳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9)滬02民終1307號案例。
民法上的共同共有必須以法律規(guī)定或約定的共同關系為前提,共有人平等地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而不分份額,對外享有連帶債權、承擔連帶債務。(25)魏振瀛:《民法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89-290頁。從我國《信托法》相關規(guī)定來看,共同受托人的權利享有狀態(tài)不同于共同繼承遺產,即使二者具有相同的物權變動效力。同時,即便參照適用共同繼承遺產規(guī)則,也不能認為共同受托人的權利享有狀態(tài)屬于共同共有,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我國學界對共同繼承遺產權利享有狀態(tài)的認識尚存爭議。我國《民法典》頒行后,共同繼承遺產的權利享有狀態(tài)成為法律空白,民法學界對該問題似有爭議。共同共有說認為,繼承開始后,遺產歸繼承人共同共有。更有學者認為繼承開始后,包括繼承人、受遺贈人在內的繼受人共同體在遺產上為共同共有關系。也有學者提出批評,認為共同關系須由法律明確規(guī)定,當事人不得隨意創(chuàng)設。按份共有說則認為遺產共同共有說違背限定繼承原則,遺產共有應確定為按份共有,其份額即為應繼份。區(qū)別對待共有說認為,主張以是否有共同家庭生活關系為界,將遺產共有分別認定為按份共有和共同共有。特征共有說認為,共同繼承人對遺產存在一種與繼承人身份相關的特殊共同關系,兼具共同共有與按份共有特征。(26)李國強:《財產法體系的解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財產法邏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148頁。
其二,《信托法》規(guī)定不足以使共同受托人就信托財產成立共同共有關系。一方面,《信托法》第31條第2款賦予了受托人以共同關系,共同受托人確實平等地共同管理信托事務,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沒有份額關系。另一方面,《信托法》第32條規(guī)定了共同受托人的連帶清償責任,表明了共同受托人也平等地承擔責任。然而,在共同共有關系中,各共有人對共有物平等地享有占有、使用、收益、處分權,遺囑信托共同受托人卻不能獲得收益。因為根據(jù)《信托法》第26條的規(guī)定,受托人不得利用信托財產為自己謀取利益。
其三,比較觀之,我國臺灣信托法學界也明確指出,信托法中的共同共有不同于民法中的共同共有。(27)賴河源、王志誠:《現(xiàn)代信托法論》,臺北:五南出版公司,1996年,第119頁。在日本信托法中,共同受托人對信托財產的權利享有狀態(tài)屬于合有。在合有之下,共同受托人對信托財產不享有份額,不能提出分割請求,不能在信托終止時請求分配,受托人死亡時不向其繼承人轉移。共同受托人可以信托財產的所有人或者名義人而行使權利。(28)[日]能見善久:《現(xiàn)代信托法》,趙廉慧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第169-170頁。因此,共同受托人對信托財產的權利享有狀態(tài)并非共同共有。因此,確有必要進一步對其進行分析認定,從而使遺囑信托制度能夠更好地融入我國民法體系之中。
由前述內容可知,遺囑信托與遺囑繼承的物權變動效力基于不同原因而發(fā)生,財產繼受人在兩種場合下對財產的權利享有狀態(tài)均為類共同共有,這也是為什么有學者將二者混為一談的原因所在。筆者認為,遺囑信托共同受托人的權利享有狀態(tài)具有特殊性,與一般民法上的類共同共有均存在本質不同,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信托的制度功能決定了共同受托人權利與義務的邊界。信托制度對受托人的角色設置了利他主義定位,受益人須為了受益人最大利益而管理和處分信托財產,從而實現(xiàn)信托目的。受托人享有管理和處分信托財產的權利,是為了更好地履行其義務。受托人無權從信托財產中獲取利益,同時受托人也享有信托報酬請求權,表明受托人的權利與義務間存在著合理的協(xié)調。
其二,共同受托人與共同共有人所承擔義務存在本質區(qū)別。從身份到契約詮釋了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產生,(29)[英]梅因:《古代法》,沈景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97頁。而從契約到信義則彰顯了現(xiàn)代法治利他主義的發(fā)展進路。(30)Tamar Frankel,“Fiduciary Law”,Journal of California Law Review,Vol.71,No.3(1983),p.4.受托人義務本質上是一種利他性義務。共同共有人所承擔義務無論基于法定還是約定,都是一種利己性的義務。而共同受托人所承擔義務是一種信義義務,本質上是利他性義務。正是這種義務屬性的本質差異,導致共同共有人在履行義務時能夠從共有財產中受益,而共同受托人只能為了受益人最大利益行事。
其三,受托人義務在我國不能簡單等同于基于誠實信用原則產生的義務與民法中的一般注意義務。傳統(tǒng)信托法理論認為,受托人義務“利他性”得以維系的根本原因在于,(31)[日]神作裕之、楊林凱:《日本信托法及信托相關法律的最新發(fā)展與課題》,《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第78頁?!爸覍嵙x務與善管注意義務是受托人義務不可削減之核心”。(32)David Hayton,The irreducible core content of trusteeship in Trends in Contemporary Trust Law,Oxford:Clarendon Press,1996,p.47.信托受托人義務以忠實義務與謹慎(善管注意)義務為核心,表現(xiàn)為我國《信托法》第2節(jié)中關于受托人義務的一系列規(guī)定。忠實義務與基于誠實信用原則產生的義務存在重大區(qū)別,謹慎(善管注意)義務與民法中一般注意義務也存在差異。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英美法系的忠實義務與大陸法系基于誠實信用原則產生的義務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對應性,并無定論。同時,受托人謹慎(善管注意)義務的標準,顯然要高于“與處理自己事務相同的注意義務”。
追本溯源,在英國的Mc Cormick v.Grogan一案中,Westbury勛爵指出,“衡平法院從非常早之時開始,就已經(jīng)決定即便議會制定法也不應被作為欺詐的工具……衡平法院會抓住根據(jù)該法獲得所有權的個人,并強加于其對人之債(personal obligation)”。(33)[英]斯蒂芬·加拉赫:《衡平法與信托法:數(shù)世紀的結晶》,冷霞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384頁。筆者認為,鑒于我國《民法典》第538條與539條針對欺詐行為專門規(guī)定了債權人撤銷權制度,《信托法》第12條規(guī)定了針對欺詐信托的委托人債權人撤銷權,侵害委托人債權人債權的遺囑信托并非當然無效,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遺囑信托侵害委托人債權人債權的,僅直接發(fā)生債權人取得撤銷權的結果。根據(jù)我國《民法典》第538條與第539條的規(guī)定,民法債權人撤銷權須通過訴訟方式行使。我國《民法典》第541條規(guī)定撤銷權自債權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1年內行使,除斥期間為5年。鑒于我國《信托法》頒布之時,《合同法》已經(jīng)規(guī)定了債權人撤銷權的除斥期間為5年,因此,信托中委托人債權人撤銷權的除斥期間參照適用了上述規(guī)定。同理,信托中委托人債權人撤銷權的除斥期間可參照適用我國《民法典》第541條的規(guī)定。
其二,撤銷權是形成訴權,只能在判決具有既判力后才發(fā)生效力。在德國法中,形成訴權主要出現(xiàn)在親屬法與商事公司法中。(34)[德]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76頁。傳統(tǒng)理論提出了“形成之訴限制之原則”,認為私法權利義務關系的消滅沒有必要請求判決,如此除了親屬法與公司法領域,其他私法主體很難找到提起形成之訴的依據(jù),特別是在實體法律缺乏明確規(guī)定時。有學者認為,對某一訴訟的性質是否為形成之訴,可以類推解釋方法對法律進行解釋。(35)陳桂明、李仕春:《形成之訴獨立存在嗎?——對訴訟類型傳統(tǒng)理論的質疑》,《法學家》2007年第4期,第113-121頁。撤銷權作為一種形成訴權,旨在由國家司法權力最終決定法律關系的存在與否,尤其并非全部當事人均同意撤銷權的行使時,更有必要由國家公權力介入,以生效判決的形式使法律關系的狀態(tài)盡快得到明確。
其三,委托人債權人撤銷權行使的效力范圍涵蓋委托人的遺囑處分行為。當委托人的遺囑處分行為被撤銷后,遺囑信托關系自始無效,所涉財產屬于委托人的遺產而處于一種“準責任財產”地位,限制遺產管理人的處分權。實際上委托人是通過使責任財產受損的方式,來損害債權人債權實現(xiàn)的。債權人意在通過行使撤銷權,使財產重新回歸為責任財產。
其四,委托人債權人撤銷權的行使效力受到特別限制,屬于特殊的債權人撤銷權。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現(xiàn)已失效)第24條與第25條的規(guī)定,《信托法》立法時債權人撤銷權在對人方面具有絕對性,在對財產權方面具有相對性。由此,彼時若不在我國《信托法》中專門限制委托人債權人撤銷權的行使后果,則無法保護善意受益人利益。“對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等弱勢群體受益人,委托人設立信托的處分行為因欺詐而被撤銷的,善意受益人或善意轉得人因此取得的利益無須返還,這一制度設計充分體現(xiàn)了法律的公平原則?!?36)馬新彥、崔鴻鳴:《中韓信托委托人債權人撤銷權比較研究》,《東疆學刊》2021年第3期,第81頁。
我國《民法典》第1141條規(guī)定了必留份制度,第1155條規(guī)定了胎兒應繼份制度。關于遺囑信托侵害必留份與應繼份是否當然無效問題,學者多認為遺囑信托效力應受強制性特留份制度限制,不得通過遺囑信托規(guī)避或者違反。違反必留份等保護特定人遺產利益的遺囑信托部分無效。(37)和麗軍:《民法典遺囑信托制度的完善》,《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167頁。還有學者認為,由于我國未確立強制性的特留份制度,遺囑信托所受限制相對較小。(38)趙廉慧:《信托法解釋論》,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年,第85頁。也有學者持反對意見,信托極富彈性而原則上應不受特留份限制,例如美國大部分州均無特留份制度。(39)方嘉麟:《信托法之理論與實務》,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50頁。我國臺灣地區(qū)通說認為,侵害特留份的遺囑信托并非當然無效,僅受侵害人之繼承人得行使扣除權,因為現(xiàn)代社會已不再普遍存在農業(yè)社會的同居共財。(40)葉賽鶯:《信托法專論》,臺北: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75頁。鑒于以上觀點均從特留份制度出發(fā)展開論述,而我國《民法典》與相關司法解釋對此并無規(guī)定,筆者擬進一步明確,在我國侵害必留份、胎兒應繼份的遺囑信托并非當然無效,主要理由如下:
其一,司法實踐中通過適用必留份規(guī)定而認可特留份難度較大,從我國《民法典》第1141條與第1155條規(guī)定內容來看,很難對規(guī)則適用對象作出擴張解釋。
其二,即便規(guī)定特留份制度也不應認為遺囑信托無效。在我國財產繼承和遺贈的社會規(guī)范實際上已經(jīng)從集體主義轉向了個性多元化,以男性主義、諸子均分、分家后老人不再擁有以大宗家產為核心內容的農業(yè)社會“家系主義”不再具有現(xiàn)實意義。(41)高永平:《中國傳統(tǒng)財產繼承背后的文化邏輯——家系主義》,《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3期,第177-184頁。因此,應當在遺囑自由與家庭義務間尋找新的平衡,不宜一味地強調對于遺囑自由全面絕對的限制。
其三,應區(qū)分立遺囑人主觀是否為惡意以認定遺囑信托效力。立遺囑人明知妻子腹中有胎兒而未在遺囑信托中保留必要份額的,明知根據(jù)一般常識判斷,繼承開始時繼承人會缺乏勞動能力和生活來源的,就屬于主觀存在惡意。此時,應適用欺詐信托撤銷規(guī)則,使遺產權利人得到申請撤銷相應的遺囑信托處分行為,按法定繼承處理。(42)例如,在李某、郭某陽訴郭某和、童某某繼承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郭某順在明知其妻子腹中有胎兒而沒有在遺囑中為胎兒保留必要的遺產份額,該部分遺囑內容無效。詳見:最高人民法院第50號指導案例。立遺囑人確非主觀惡意的,遺囑信托仍為有效,在必留份場合下,僅發(fā)生遺產權利人行使必留份權的效果;(43)楊立新:《中國民法典釋評·繼承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156頁。在胎兒應繼份場合下,僅發(fā)生遺產權利人行使扣除權的效果。
我國《信托法》與《民法典》均未明確遺囑信托的效力,學界少有專門而深入的探討。通過對遺囑信托效力與有關遺產法律規(guī)范間關系的比較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四個基本結論:其一,遺囑信托在遺囑有效設立時生效,即立遺囑人死亡時生效。遺囑信托與遺囑在效力形式要求上存在錯位,遺囑信托的設立能否適用錄像遺囑規(guī)則尚需進一步論證。其二,遺囑信托的物權變動存在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中,委托人死亡時信托財產由委托人處轉移至遺產繼受人共同體;第二個階段中,信托財產債務清算完成后,受托人取得信托財產須以承諾信托為前提,在滿足法律關于財產轉移要求時起產生財產權利變動的結果。遺囑信托是基于立遺囑人死亡與信托關系的約束而發(fā)生物權變動。其三,共同受托信托財產的權利享有狀態(tài)不屬于共同共有,而是一種存在物上對人負擔的類共同共有,因為受托人義務具有利他性,不能從信托財產中獲取利益。其四,侵害委托人債權人債權的遺囑信托并非當然無效,僅直接發(fā)生債權人取得撤銷權的效果。必留份和胎兒應繼份應區(qū)分的遺囑信托也非當然無效,應區(qū)分立遺囑人主觀是否為惡意以認定遺囑信托效力。應適用欺詐信托撤銷規(guī)則,使遺產權利人得到申請撤銷相應的遺囑信托處分行為,按法定繼承處理。立遺囑人確非主觀惡意的,遺囑信托仍為有效,在必留份場合下,僅發(fā)生遺產權利人行使必留份權的效果;在胎兒應繼份場合下,僅發(fā)生遺產權利人行使扣除權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