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
(廣州理工學院,廣東廣州 510540)
當?shù)谝淮A人移民因“淘金熱”而初到美國時,他們就把自己的生活方式、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觀念等都帶到了異域國度。華裔移民在美國的“淘金”歷史就是華人群體在美的奮斗史,而華裔美國文學則記錄了這一特殊歷史事實??v觀華裔美國文學的書寫歷史,其書寫內(nèi)容經(jīng)歷了從個體家庭到華人群體、從關心小我到關懷族群甚至關注整個自然與宇宙的轉(zhuǎn)變。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個體家庭還是華人群體,他們在美的奮斗歷史始終離不開其外在的生存空間,即唐人街。從最早期的華裔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到現(xiàn)階段華裔文學成為美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關于唐人街的書寫一直是華裔作家們創(chuàng)作的必要元素。它不僅是華人故事發(fā)生的真實生活空間,也是華裔作家們的文學想象空間。本文通過梳理華裔美國文學的發(fā)展及唐人街的形成歷史、細讀華裔美國文學作品中有關唐人街的書寫內(nèi)容,從而解讀華裔群體的共同文化空間——唐人街及其文化情結(jié),具有重要的文學內(nèi)涵和社會意義。唐人街社區(qū)承載著一種與美國主流社會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與風俗習慣,是異質(zhì)文化里中國文化景觀的縮影。
在古希臘時期,“共同體” 一詞就有了較為清晰的概念,其原意是指城邦設立的市民共同體。《荷馬史詩》中對共同財產(chǎn)、土地、正義與情感,以及命運等均有討論例證。如奧德修斯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這樣問自己:“這里的人是強橫野蠻,不明正義,還是友愛來客,心中虔敬神明?”[1]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這種賓客情誼就是一種共同體的友愛,因為主人和客人都在遵守著某一種共同的契約。到19世紀末,德國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在其著作《共同體與社會》中對“共同體”一詞與“社會”一詞進行了明確的區(qū)分。他認為“共同體是一種‘有機體’,是用來識別具有共同‘情感忠誠’元素的人群的,道德和習俗是維持其存在的根本;其對立面則是作為‘機械聚合體’的社會,需要依靠政治、法律、法庭和監(jiān)獄去維持其平衡。”[2]因此,“共同體是持久的共同生活,社會只不過是暫時的。因此共同體被理解為一種生機勃勃的有機體,而社會被理解為一種機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盵3]對于“共同體社區(qū)”,美國芝加哥學派的領軍人物、社會學家羅伯特·帕克對其特征進行了概括:“按區(qū)域組織起來的人口,他們不同程度地扎根于賴以生息的土地,每個人都生活在相互依賴的關系中?!盵4]這一概念里的社區(qū)是具有明顯空間地域范圍限制的共同體,基本能夠識別和界定人們的社會身份和社會角色。
自“共同體”概念的研究流行起來后,國內(nèi)外不少學者積極探索文學作品中的共同體要素。國內(nèi)美國少數(shù)族裔文學的研究專家認為,族裔文學中的文化共同體思想的內(nèi)涵包含5 個方面:“文化記憶、文化空間、文化性別、文化身份和文化精神。文化共同體思想研究需要從文化記憶追溯其根源,從文化空間與文化性別闡釋其嬗變,從文化身份呈現(xiàn)其指涉,從文化精神探求其內(nèi)涵。”[5]族裔文學中的文化空間共同體在文化傳承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它不僅是族裔人群的真實生活空間,也是族裔作家們的文學想象空間及創(chuàng)作來源。這一空間共同體能從多個層面呈現(xiàn)文化的傳承,能在歷時與共時的歷史語境中理解族裔群體文化的意義。因此,華裔文學作品中的空間共同體——唐人街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它是中華文化在異質(zhì)文化中的傳承結(jié)果。唐人街既是華裔族群的外在真實生活空間,也是華裔作家們的文學想象空間。
美國唐人街最早形成于19世紀中期,是最早期的華人移民在異國他鄉(xiāng)建立的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地理空間。這一地理空間是華人移民初到美國的必然落腳之地,也是美國華裔群居的文化社區(qū)空間。它以外化的文化屬性為標識,凝聚著華人們的生活與情感,使身處異域文化中的他們依然能夠生活在熟悉的文化空間中。對他們來說,唐人街是能夠提供精神慰藉和文化認同的重要場所,唐人街就是他們的中國。唐人街的形成與發(fā)展見證了華人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艱辛奮斗歷史。
在唐人街,人們的外在長相、日常語言、衣著習慣、飲食文化、價值觀念等都與當?shù)氐拿绹瞬煌?。這些不同之處都體現(xiàn)著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征。對美國人來說,這些完全陌生的文化習俗有著特別的吸引力。歷史學家們記載道:“舊金山的中國人在這個城市里與眾不同,他們的五官——眼睛、耳朵、鼻子都引起人們強烈的興趣。在每條街道上都可看到他們款步而行。白人移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種族,往往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好奇地端詳這些古怪的人們?!盵6]
“淘金熱”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偶然聚到了一起。他們的語言、生活習慣、穿著、價值觀念等都各不一樣。被“淘金熱”所吸引而來的第一批華人由于衣著、長相、飲食、風俗習慣的不同而具有異國情調(diào)的吸引力,但同時也被看作是異類的種族。外在和內(nèi)在的差異導致沖突的產(chǎn)生,從而使外來的華人在個人生活、社會關系和種族關系等方面遭遇被歧視的境況。他們沒有機會承擔社會上的重要工種,而是被嚴厲地限制在洗衣店和中國餐館里。洗衣店和中國餐館大部分位于華人社區(qū),華人聚集于此,避免和白人發(fā)生競爭沖突,從而在居住方式上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種族隔離,唐人街由此產(chǎn)生并擴大。
舊金山的唐人街歷史最為悠久,大約產(chǎn)生于1850年左右。隨后,大批華人來到舊金山并進入當?shù)貏诠な袌觯A人勞動力的數(shù)量有了明顯提高。橫穿美國大陸的鐵路建成之后,美國西海岸的華人則逐漸向東轉(zhuǎn)移,因此在東海岸的紐約等地也出現(xiàn)了唐人街。據(jù)歷史記載,到1940年左右,美國共有約28處唐人街。唐人街是華人社會的縮影,它功能齊全,容納著各種體現(xiàn)中國文化的承載物。唐人街有多個街區(qū),街道上都鋪著鵝卵石,木屋和磚房整齊而密集地排列著。中國餐館、洗衣店、古董店、商行、廟宇、會館等都應有盡有。在異域空間里,唐人街就像是一座獨立的小城,它是華人的住所地、避難所,也是他們心靈收獲慰藉的港灣。
到了19世紀70年代,美國爆發(fā)了經(jīng)濟危機,許多華人因此失去了工作。為了謀生,他們自愿接受低廉的工資去做其他白人不愿意做的工作。于是,美國白人工人將華人視為競爭對手,他們對華人的態(tài)度由最初的好奇轉(zhuǎn)為苛刻粗暴,甚至想要將華人排擠出美國。在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了美國史上第一個限禁外來移民的法條《關于執(zhí)行有關華人條約諸規(guī)定的法律》,即排華法案,規(guī)定十年之內(nèi)禁止華人勞動力進入美國。那些已經(jīng)來到美國并蝸居在唐人街的華人們受到了惡意誣蔑和攻擊,他們不得不以保持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作為一種自救的手段,不得不向內(nèi)部收縮、依靠唐人街自我封閉的生活方式來保護自己。直至二戰(zhàn)后,美國人對華人的排斥情緒才有所緩解,美國順勢取消了排華政策,更多的中國人涌入美國,來到唐人街。華裔人群因而不斷壯大,唐人街的規(guī)模也越來越大,它能容納的華人移民越來越多,其所承載的中國文化情結(jié)也就越來越濃郁。這種文化情結(jié)毫無疑問深深地影響了居住在唐人街或曾經(jīng)生活在唐人街的華裔作家們。他們大多是在美國成長的第二代或第三代華裔移民,對他們來說,唐人街體現(xiàn)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模式、唐人街就是承載中國文化的地理空間。在他們的作品里,唐人街不僅是故事中人物生活的物理空間,更是故事外的作家們的文化呈現(xiàn)空間。唐人街里濃郁的中華民族文化氛圍,使其永遠是華人群體疏解思鄉(xiāng)之情的好去處及心靈棲息之所,也是華裔作家們的重要創(chuàng)作源泉。
唐人街為身處異質(zhì)文化環(huán)境中的華人移民提供了文化認同的現(xiàn)實依托,是華人們在文化層面上的家,而成為華人的聚居地。唐人街的地理空間、衣著飲食、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價值傳統(tǒng)、精神追求等保障了華人移民在陌生環(huán)境下的熟悉而親切的文化生存空間。這些要素深深影響著華人的情感和思維方式,形成中國文化情結(jié)。華裔作家們都有著這種抹不去的中國文化情結(jié),他們在作品中展示著中國文化的各方各面,“其目的正是為了在美國社會中為自己的族群搭建一個可供東西方交流和溝通的媒介,在東方主義的縫隙里開拓出自己族群的生存空間。”[7]當作家們在描述唐人街故事時,蘊含在文本中的中國文化情結(jié)也就得以展現(xiàn),因而眾多華裔文學作品里都存在著一個共同的文化生活空間——唐人街。
在《華女阿五》的開篇,作者就描述了唐人街是“一個小而緊湊的區(qū)域,俯瞰著繁忙的海港……,在它狹窄而擁擠的街道上,美麗的鐘聲響起來?!薄皩τ谶@個西方的中國,在21世紀初的十年里,一個年輕的中國人和他的妻子及家人定居下來了,他們和其他廣東人生活在同一個唐人街社區(qū)?!碑斉魅斯S玉雪想要買一個壁龕時,她很快地問遍了唐人街上的所有店主,這說明她對唐人街極為熟悉。她也曾抱怨“誰會對一個住在唐人街地下室里的窮困潦倒、半輩子都在打工的不起眼中國姑娘的故事感興趣了。”[8]但父親還是不允許她離開唐人街,因為唐人街里更為安全、更有歸屬感。當黃玉雪想要在唐人街經(jīng)營陶器生意時,她費了很大工夫才找到可供出租的地方。最終,她把所有必需的東西都帶到了唐人街,開了一家陶器店。她的行為立即吸引了不少人,人們出于好奇都會停下來看一看她的作品,特別是那些美國白人。黃玉雪生活在唐人街、工作在唐人街,她在唐人街度過了大半生。唐人街就是她的庇護所,哪怕自由受到限制、哪怕被白人監(jiān)督著,只要待在唐人街,生存就能得以保障。
在《華女阿五》中,作者還描述了一些發(fā)生在唐人街的中國風俗習慣,如葬禮和做飯。作者描述了送葬的隊伍及與葬禮相關的一些習俗,都體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禮俗。關于做米飯的方法,作者也進行了詳盡的描述:從用米量、搓揉漂洗方法、加水量、火候大小,到判斷米飯是否已經(jīng)煮熟或燒煳的方法。作者還頗有興致地介紹了多種中國菜的做法,如番茄炒牛肉、糖醋菠蘿豬肉、荔枝燒雞等。從買菜、選用的佐料,廚具、配菜的用量,如何切肉、翻炒時地放料順序,到何時起鍋等都敘述得非常清楚。這些中國風俗習慣都深深印在唐人街人們的腦海里,形成了一種中國文化情結(jié),從而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使唐人街這一共同的生存空間更具有中國魅力和文化歸屬感。
朱路易的代表作《吃碗茶》于1961年首次出版,是第一部使用唐人街英語和直譯的廣東方言來描寫美國唐人街的小說作品。該作品呈現(xiàn)的是20世紀40年代的華人移民在唐人街的生活日常。作者朱路易使用的是地道的唐人街英語,他還將大量的廣東方言、中國諺語、華人的口頭禪等直譯成英語,因此這部小說被稱為“一部以真正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來書寫華人自己的情感與真實生活的作品”。中西語言文化相結(jié)合而成的唐人街英語使得這部作品具有極大的語言魅力,這種語言特色也折射出中國特色文化。比如,在小說中,一些華人男性人物在稱呼自己的妻子時,往往會采用具有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觀念的表達,如華人男性李光稱自己的妻子為“那個在鄉(xiāng)下煮飯的老女人”(the old female rice cooker in the village),洗衣店店主也用“那個老做飯的”(the old rice-cooker)來稱呼自己的妻子。這種稱謂體現(xiàn)出了男尊女卑思想。此外,“綠帽子”(Green Hat)、“面子”“臉面”(face)、“小弟”(little brother)、“The few days I have not seen you passed like so many springs”(一日不見,如隔三秋)、“Dearly beloved husband—as if I'm talking to you face to face”(見字如面)等日?;驎娴恼Z言表達也神奇地再現(xiàn)了特色的中國文化。
除唐人街英語外,小說《吃碗茶》中還有大量的對唐人街日常生活的描述。在小說的開頭,主人公王賓來和美愛就是在唐人街的一間茶館里相親的。這間茶館是王賓來工作的地方,未來岳父悄悄來到這里對他進行考察,不知情的王賓來給未來岳父端上來一壺茉莉花茶,這讓他在岳父心里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更促成了一段美好的婚姻。后來,他們的婚禮也是在唐人街的茶館里進行的,親朋好友都聚在茶館里,以茶來表達對新人的祝福。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吃碗茶,讓我們能夠走上康復之路”[9]。“吃一碗茶”是唐人街人們的生活日常,人們在閑時或聚會時總是會選擇吃上一碗茶。在唐人街人們的眼里,吃一碗茶不僅是日常的生活儀式,更是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及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吃茶的日常行為和對茶的文化情結(jié)讓遠在他鄉(xiāng)的唐人街華人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唐人街的人們都喜歡吃上一碗茶。
趙健秀的小說《唐老亞》主要講述了發(fā)生在唐人街的一些中國傳統(tǒng)習俗,唐人街人們的各種口音和慶?;顒拥?。“人群擠滿了人行道,也擠在車廂之間的空街上?!薄吧钤谔迫私值娜藗兌枷矚g從唐人街住房的屋頂俯瞰唐人街的街道,他們特別喜歡從屋頂看到的景色?!碧萍{德·杜克的父親告訴他如果他想要買東西,就可以直接在唐人街買到。唐人街上甚至會有孩子玩鞭炮。孩子雖不像父親那般喜歡唐人街,但他還是和家人一起住在唐人街。當他描述唐人街上的新年儀式時,他說到“街上唯一的人群是來自舊金山各處的餐館老板們和廚師們”;唐人街的日常是“大多數(shù)清晨,唐人街都溶在諾布山和俄羅斯山的霧與暗影之中。今天早上,隨著早高峰的過去,熙熙攘攘的交通聲變成了悅耳的喊聲,唐人街的街上人頭攢動?!盵10]唐人街的中國文化,如工作、飲食、語言、節(jié)日儀式等都是華人移民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唐人街的世界里,人們講著中國話、恪守中國宗法習俗、秉承男尊女卑的思想、遵守一日三餐的吃飯時間。中國文化中的傳統(tǒng)儀式和規(guī)則早已成為唐人街人們的文化情結(jié),滲透在每一個日常生活場景里。
此外,華裔美國女作家湯亭亭的作品中也有不少篇幅對唐人街做出描述。但湯亭亭對唐人街進行了改寫,它不再是單一的中國文化的載體社區(qū),而是代表著一種轉(zhuǎn)化或變異的文化空間。在《孫行者》一書中,她將唐人街的文化符號含義描述成“一個放在所有華人家里的道具箱”,即“金山箱”。這個道具箱的描述在她的另一代表作《女勇士》中也出現(xiàn)過,在伍慧明的代表作《骨》中也出現(xiàn)過,這也說明唐人街出現(xiàn)在了眾多的華裔文學作品中。湯亭亭筆下的唐人街是動態(tài)的,它不再限于呈現(xiàn)華裔移民的生活日常,更多的是暗示著唐人街人們經(jīng)歷的一種轉(zhuǎn)變,唐人街的新一代華裔群體所具有的雙重文化身份。他們既是美國公民也是中國人。唐人街的文化內(nèi)涵越來越豐富,也意味著華裔群體的民族特征一直都會存在,因為它是華人身份的象征,是一個具有民族歸屬性質(zhì)的文化社區(qū)空間。
美國唐人街是在美華裔群體奮斗歷史的縮影,是華裔人的共同生活空間,更是異質(zhì)文化里的中國文化空間。華裔美國文學的書寫自然離不開這一共同體的重要要素,黃玉雪的《華女阿五》、朱路易的《吃碗茶》、趙健秀的《唐老亞》、湯亭亭的《女勇士》等作品都對唐人街社區(qū)及唐人街人們的生活進行了詳盡地描述。這些作品中的唐人街是華裔人們的日常生活場所,也是他們的文化情結(jié)所系之處。唐人街的日常生活是區(qū)別于美國主流社會的生活方式,是異域文化里的中國特色文化景觀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