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文 李建紅
(貴州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作家的創(chuàng)作總是與他所在地域的空間社會生活密切相關,特定地域的空間社會生活不僅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而且成為凸顯作家藝術個性的重要手段。賈平凹說:“我們常說這部作品有特點,有味道,至于什么特點什么味道,這都首先從作品中的地理開始的。”[1]魯迅筆下的紹興、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城、汪曾祺筆下的高郵、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些帶有鮮明地理標志的空間體,都與作家個人的地理空間體驗密切相關,都是作家在真實地理空間基礎上用文字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學空間,是作家“精神望鄉(xiāng)”的產物。
與同時代作家相比,賈平凹的人生軌跡經歷了明顯的空間轉換。在進入西北大學上學之前,賈平凹曾有過長達19年的農村生活經驗。大學畢業(yè)定居西安、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后,賈平凹開始從自己的故鄉(xiāng)記憶中尋找創(chuàng)作的靈感?!坝捎谟洃浐拖胂缶哂忻黠@的空間特性,而這種空間特性必然會給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活動帶來深刻的影響?!盵2]316就空間詩學的建構與追求而言,賈平凹無疑是當代作家中用力最多,同時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位,這在他的商州系列長篇小說中得到集中體現。從1984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商州》到2022年出版《秦嶺記》,三十多年來,賈平凹對商州空間關懷的熱度不減。他說:“我早年學習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就是記錄我兒時的生活……確切說,我一直在寫我的商州?!盵3]1從文學地理學的視角來看,商州實際上是賈平凹在真實地理空間基礎上建構起來的文學空間,是作家對故鄉(xiāng)記憶的再發(fā)現與鄉(xiāng)土空間的重構。
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來看,作家筆下的風景并非是自然風景的簡單再現,而是在文學世界中呈現出來的風景,即風景是文學中的風景,是文學空間中的再創(chuàng)造。日本學者柄谷行人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一書中提出,自然界中的“風景”能否進入人的視野,取決于人是否具備“發(fā)現”風景的能力,只有那些敢于打破成見、開啟新思想的人才具備發(fā)現“風景”的能力。對鄉(xiāng)土作家而言,當他離開鄉(xiāng)村進入城市后,空間的轉換使他獲得了一種新的觀照故鄉(xiāng)的眼光。當他用這種新的眼光打量曾經熟悉的鄉(xiāng)村時,原本自在自為的鄉(xiāng)村風景在作家眼中開始出現裂隙,這種裂隙隨著鄉(xiāng)村現代化步伐的加快日益擴大。
20世紀90年代以來,鄉(xiāng)村在加速的城市化進程中逐漸邊緣化。面對日益陌生的鄉(xiāng)村,賈平凹發(fā)現記憶中的那個故鄉(xiāng)的形狀在現實中已不復存在。對于生于農村長于農村的賈平凹而言,即使遠離故土,他也擺脫不了對故鄉(xiāng)的依戀:“我做起城里人了,我才發(fā)現,我的本性依舊是農民,如烏雞一樣,那是烏在了骨頭里的?!盵4]494當賈平凹帶著“異鄉(xiāng)”經驗“還鄉(xiāng)”時,“他發(fā)現不僅曾經熟悉的故鄉(xiāng)變得陌生,自己在故鄉(xiāng)人眼中也成了熟悉的陌生人”[5]。故鄉(xiāng)記憶與現實經驗之間的巨大反差,使得“風景”在賈平凹的筆下成為具有隱喻意味的文學景觀。
一方面,小說中的自然“風景”參與了鄉(xiāng)土空間的建構。作為一種現代化進程中的“認識性裝置”[6]10,“風景”不僅顯示出特定地域的地理形態(tài),而且被作家賦予了隱喻意義。在小說《秦腔》中,異常的天氣為清風街即將到來的“年終風波”埋下了伏筆:“天陰著,沒有烏云卻呼嚕嚕地打雷。冬季里往常是不打雷的,現在打了雷又不下雨?!盵4]416小說《帶燈》中的櫻鎮(zhèn)到處開滿拳頭大的櫻花,整個鎮(zhèn)街在櫻花的映襯下天都黑得晚了,但此時卻有“一股細風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盤旋,帶燈是看不見那風的,風卻旋著櫻瓣像繩子一樣豎起來,櫻瓣顯現了風形”[7]65。這股象征政治生態(tài)的不明之風,最終導致了元、薛兩家為了沙場利益大打出手。在這個藏污納垢的櫻鎮(zhèn),帶燈仿佛是光一般的存在,她對工作認真負責,竭盡全力幫助陷入困境中的村民。然而,帶燈卻在這次事件之后患上夜游癥,精神出現了異常,但領導們仿佛無事發(fā)生,依舊像往常一樣談笑風生。在兩相對比中,作家的諷刺意味不言自明。此外,賈平凹還通過對現代化過程中鄉(xiāng)村面貌改變的描寫,批評了工業(yè)文明與城市文化對鄉(xiāng)土空間的占領與改變。在小說《高老莊》中,當子路懷著對故鄉(xiāng)的美好想象與妻子西夏回到家鄉(xiāng)高老莊后,子路發(fā)現被自己視為精神家園的高老莊早已變了模樣。昔日風光迤邐、充滿生機的高老莊,在被以王文龍為代表的工業(yè)文明和以蘇紅為代表的城市文明的破壞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廠子占了那么多地,整日機器轟響吵得人夜里睡不著,廠里又那么多人,集上的菜漲價了,雞蛋漲價了,富的越富了,窮的更窮了?!盵8]116高老莊如今滿目瘡痍、慘不忍睹的廢墟景象與自然風景一樣,成為具有隱喻意義的文學景觀參與了鄉(xiāng)村空間的建構。
另一方面,小說中的人文“風景”也參與了鄉(xiāng)土空間的建構。在諸多的人文“風景”中,“風水”無疑是其中的代表。作為“對大自然的理性認識和盲目崇拜融合為一的地理意識的反映”[9],“風水”自身可以被界定為一種特殊的空間,即“風水空間”?!帮L水空間”是物質性和精神性兼具的空間,本身蘊含著豐富的地理資源與空間信息。在賈平凹的商州系列長篇小說中,“風水空間”的建構主要通過對風水意象的描寫來實現。這些風水意象不僅承載了賈平凹對故鄉(xiāng)真摯而深刻的記憶,而且不斷強化他對故鄉(xiāng)的空間感知與依戀。試看小說《秦腔》中對“七里溝”風水的描寫:“七里溝是個女陰形,天義叔的墳正好在陰蒂位上,原來他來七里溝是要保護他這墳了么!”[4]256這種奇特的“女陰地形”表面上看是自然形成的獨特地貌,實際上是地理風水的典型表現,是作家記憶中的風水寶地與故鄉(xiāng)印象的象征。在老村長夏天義的想象中,“七里溝”同樣是一個風水寶地:“地里長滿了包谷,也長滿了水稻,而一畦一畦的地埂上還開了花,大的高的是向日葵,小的矮的是芝麻和黃花菜,有螢火蟲從花間飛了出來?!盵4]252-253事實上,被視為風水寶地的“七里溝”只是個荒溝,由于缺少勞動力,老村長想把這塊地淤成良田用來種莊稼幾年也不見成效。當富有經濟頭腦的夏君亭擔任村長后,他主張用這塊荒地去交換更具經濟價值的魚塘,但遭到了老村長的反對。賈平凹通過新、老村長對待“七里溝”的不同態(tài)度提醒我們,鄉(xiāng)村的現代化固然重要,但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保留和拯救同樣重要,保護“七里溝”實際上是留下我們的空間記憶之根。
與此同時,賈平凹還通過對白塔、墓地、老樹等融合鄉(xiāng)民記憶的風水空間的書寫,揭示了在市場經濟沖擊下鄉(xiāng)村的沉淪與人性的異化問題。在小說《高老莊》中,被高老莊人視為信仰根基的白塔面臨坍塌,高老莊從此顯露出精神家園徹底荒蕪的景象。對此,為了尋根而回鄉(xiāng)的子路忍不住感嘆:“沒有白塔了,村里患病的人多,如今連根基都沒有了,還不知以后會發(fā)生什么災難?”[8]129妻子西夏由此將高老莊人患癌病與當地的風水聯系起來。與沈從文《邊城》中白塔的重建不同,《高老莊》中的白塔即使重新修建,高老莊人的精神信仰也無法重新建立起來,一心游說鄉(xiāng)民修建白塔的蔡老黑不過是想借“風水”之說籠絡人心,以此獲得在鄉(xiāng)政府選舉中的勝利。這就意味著,白塔作為風水空間事實上已經成為鄉(xiāng)村權力博弈的場所。小說《山本》中的村民們對視為風水寶地的“三分胭脂地”歸宿的爭奪,同樣是為了爭奪鄉(xiāng)村的權力空間。
此外,賈平凹通過對秦腔從興盛到沒落過程的描寫,對傳統(tǒng)文化的生存現狀進行了現代性反思,并使其參與到文化地理空間的建構中。在小說《秦腔》中,“秦腔”事實上已經成為象征秦人精神和靈魂的有聲符碼。賈平凹曾在散文《秦腔》中把秦腔視為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從村民們對秦腔的喜愛程度來看,秦腔早已成為秦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秦腔愛好者夏天智所說:“不懂秦腔你還算秦人!秦人沒了秦腔,那就是羊肉不膻,魚肉不腥?!盵4]287一方面,秦腔可以使秦人精神振奮:“秦腔一放,人就來了精神,砌磚的一邊跟著唱,一邊砌磚,泥刀還磕得呱呱地響。搬磚的也跑,提泥包的也跑。”[4]53另一方面,秦腔也給人精神上的撫慰,小說中多次描寫人們對秦腔或深情或不由自主地演唱。盡管老一輩人喜歡秦腔,但青年人對秦腔已經失去了興趣,他們更喜歡來自城市的流行音樂,秦腔面臨后繼無人的危機。當秦腔愛好者白雪在夏天智的葬禮上唱《藏舟》時,她不僅是為夏天智的死而唱,而且是為自己的悲苦命運而唱,為秦腔的消亡而唱,為鄉(xiāng)土文化的式微而唱。賈平凹通過對作為展現秦地風土人情的重要媒介的秦腔的書寫,將具有審美性的地域文化參與到文學地理空間的建構中,以獨特的方式重塑了商州的文學地理空間。從文學地理學的視域來看,賈平凹小說中的“風景”具有重塑鄉(xiāng)土空間的作用,因為“文學作品不能視為地理景觀的簡單描述,許多時候是文學作品塑造了地理這一過程”[10]55。
方言土語不僅顯示出地域文化的外部物質特征,而且顯示出地域文化的內在精神特征。中國自現代以來的小說家對不同地域的地理空間書寫常常是通過文字語言來實現。由于來自不同的文化地域,作家們常常使用方言土語來建構充滿地域色彩的文學地理空間。廢名筆下的黃梅、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城、趙樹理筆下的三里灣、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這些經典的鄉(xiāng)土文化空間的建構離不開作家對方言土語的使用。在賈平凹建構商州這一文化地理空間的過程中,方言土語同樣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其一,賈平凹用方言土語展現了具有悠久歷史的商州傳統(tǒng)風俗禮儀。在《高老莊》中,賈平凹詳盡描寫了子路爹三周年忌日時的禮儀風俗:“四個女孝子,頭上都戴了白孝帽,還穿著白衫子,提著獻祭籠,打著金山銀山一類的冥器,一邊起起伏伏唱歌一樣的哭,一邊間歇了吆喝兒子女兒們走好。”[8]61在《秦腔》中,賈平凹詳細記錄了陜南的喪葬風俗:“接著,村里同輩人進行孝式,親戚朋友進行孝式,棺木就起架……到了墓上,上善指揮著雷慶掃墓,然后放鞭炮,孝子孝孫們又是跪下燒紙,燒了三大捆紙,棺木才安然放在了墓中……填封土?!盵4]289-290在《老生》的第一個故事中,賈平凹以老唱師的視角詳盡呈現了喪禮儀式的全過程:“開路歌是唱陰歌前必須要做的儀式,由我在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火,拜天拜地……孝子們開始在靈堂祭酒上香再燒麻紙,哭天搶地,我瞧見那麻紙條燒過的一條灰線上各類神鬼都走過來各坐其位?!盵11]17除了對喪葬禮儀活動的描寫外,在小說《山本》中,賈平凹還講述了“鐵禮花”這一傳統(tǒng)民俗:“老魏頭、茍發(fā)財、鞏百林抬了鐵水槽子,又都戴上草帽,拿了木勺、槽板和棒子,先是如狼似虎地吼叫著蹦跶了一陣,木勺舀了鐵水倒在凹槽的木板上,然后棒子和模板一磕,迅速往上空打去,流星般的鐵水在牌樓兩邊的樹枝上碰擊散開,黑夜一下子閃亮,滿空都是簇簇金花?!盵12]142不難看出,為了凸顯具有悠久歷史的商州傳統(tǒng)風俗禮儀,賈平凹在小說中大量使用了方言土語,在敘述過程中盡量保留當地口語的特點,用簡潔明快的語言將這些富有地域色彩的儀式過程娓娓道來,充分展現了當地的地域文化特點。
其二,賈平凹對小說人物名字的命名方式顯示出特定的地域文化特點。中國是一個農業(yè)大國,人們的思想觀念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人的命名集中體現了傳統(tǒng)農耕文化的價值觀念。在《秦腔》中,夏家兄弟四人依次以“仁、義、禮、智”為名,充分體現了夏家對儒家文化的尊重,小說《高老莊》中的“子路”,《懷念狼》中的“子明”也具有類似的意義。與此同時,人物的命名還顯示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比如,《高老莊》中的“蔡老黑”雖是新農民形象的代表,但他并沒有從根本上擺脫農民的劣根性,身上有一股匪氣。當葡萄園的計劃失敗后,他不是想辦法解決,而是聯合村民發(fā)動了一場鄉(xiāng)村暴亂,“蔡老黑”正是對他性格的高度概括。此外,人物的命名還與被命名人的生活方式有關。在鄉(xiāng)村文化程度普遍較低的情況下,村民們主要從眼前所見的動植物中獲得取名的靈感,如《浮躁》中的金狗、《古爐》中狗尿苔、《老生》中的馮蟹等。這種富有民間特色的取名方式,充分顯示出鄉(xiāng)土地域文化的特色。
其三,賈平凹還通過書寫西北地域的民間音樂彰顯了民間藝術的魅力。在小說《浮躁》中,由于擔心在號子里的金狗,唱船號子便成了小水表達想念的一種方式:“州河水彎又彎,上下都是灘連灘,有名灘,無名灘,本事不高難過關,洪水灘上號子喊,船怕號子馬怕鞭?!盵13]420兩岔鎮(zhèn)作為州河經流的地方,兩岸多山,對生活在鎮(zhèn)上的人們來說,船不僅僅是一種交通工具,更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生存方式,而船號子作為當地流傳的一種歌謠,最能體現語言的“本土”特色。它不僅凸顯了這一地域的地理特征,而且凸顯了這一地域的文化特征。小說《秦腔》中不時引入的秦腔唱段、小說《山本》中寬展師傅吹奏的尺八聲、小說《老生》中老唱師為死去的人唱的陰歌,不僅具有寬慰人心靈的作用,而且彰顯了西北地區(qū)的地域文化特征。
賈平凹在描寫人物對話時常常采用方言,這些個性化的語言不僅彰顯出人物的個性特點,而且呈現出鮮明的西北地域語言風格?!皠⑹?劉叔,到打麥場去呀不?”“不去啦?!薄盁岢缮独膊怀鲩T,在家扒灰呀?”“不公平呀,你偏心俊奇哩!”“可惜我娘不是地主婆么!”(《秦腔》)“子路哥,你能行哩,她兩個親熱得說話哩!”“誰個?”(《高老莊》)在這兩段對話中出現了不少方言語氣詞,如“么”“哩”“呀”,這些方言語氣詞不僅形象展現了西北農民最真實的情感世界,其獨特的聲調和氣息也呈現出商州的地域文化特征。總之,賈平凹通過對方言土語的使用,建構起屬于商州的地域“身份證”。方言土語作為作家生命的印記,在賈平凹鄉(xiāng)土文化地理空間的建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所謂“精神望鄉(xiāng)”,即“以‘家鄉(xiāng)為原點’,以‘異鄉(xiāng)’為視點,由‘異鄉(xiāng)’回望、思念家鄉(xiāng)”[14]471?!熬裢l(xiāng)”常常是在作家離開故鄉(xiāng)后發(fā)生的,假如作家從來沒有離開過故鄉(xiāng),其作品中對地域文化的書寫往往是出于不自覺的慣性。當他有朝一日身處陌生的異域他鄉(xiāng)回望故鄉(xiāng)時,隨著與故鄉(xiāng)之間時間與空間距離的拉開,那些曾經在作家內心以不自覺狀態(tài)存在的地域文化意識就會被極大地激發(fā)出來。作家在“精神望鄉(xiāng)”時,對故鄉(xiāng)的情感并不相同。在魯迅的筆下,“魯鎮(zhèn)”是一個既讓他時刻牽掛,又是一個讓他痛心疾首、急于逃避的地方,這是魯迅筆下的鄉(xiāng)土空間。在沈從文的筆下,湘西不僅是風景優(yōu)美、民風淳樸的世外桃源,更是人性的“希臘小廟”,這是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土空間。在莫言筆下,高密東北鄉(xiāng)既是地球上最美麗、最超脫、最神圣、最英雄好漢、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又是地球上最丑陋、最世俗、最齷齪、最王八蛋的地方,這是莫言筆下的鄉(xiāng)土空間。盡管作家們對故鄉(xiāng)的情感不同,但他們都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建構起具有鮮明地域色彩的鄉(xiāng)土空間,顯示出自覺的地域文化意識。
賈平凹曾在《我的鄉(xiāng)村生活·序》中這樣說:“我們在鄉(xiāng)村的時候,總在詛咒著鄉(xiāng)村的苦難,盼望長大,在某一日能徹底脫掉農皮,而我們終于長大了,做了城市人,我們才覺得少年的美好,才知道快樂在苦難之中。”[15]鄉(xiāng)村作為賈平凹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是其童心和童年經驗產生的地方,是他情感深處永恒的牽掛。當賈平凹在異鄉(xiāng)生活多年之后,賈平凹依然牽掛著故鄉(xiāng):“商州到底過去是什么樣子,這么多年來又是什么樣子,而現在又是什么樣子,這已經成了極需要向外面世界披露的問題?!盵16]8當賈平凹把眼光投向故鄉(xiāng)商州后,商州復雜的地理空間和厚重的人文空間為賈平凹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他不但發(fā)現了商州這一寫作的富礦,而且挖掘出商州獨特的美學精神。于是,賈平凹本人一再聲稱,他的寫作是要“寫關于本人的事,寫當代中國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力求傳遞本民族以及東方的味道”[17]65。
賈平凹把商州視為中華民族的起源,是楚文化與中原文化的匯集地,既有楚文化的浪漫,又有中原文化的大氣。賈平凹想通過寫作將商州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連接起來傳達自己的文化尋根之意:“中國是個文明古國,文化方面是強大的。中國文學有自己的根,如果走拉美的道路,只會欲速則不達?!盵18]17正是基于對傳統(tǒng)文化的眷念,賈平凹才在創(chuàng)作中極力張揚商州及其地域文化。在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說中,無論是自然風光如山川河流,還是傳統(tǒng)禮俗如婚喪嫁娶,在經過作家的書寫后都成為傳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有效載體,成為彰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魅力的重要手段。與自然風光和傳統(tǒng)禮俗相比,方言土語常被視為地域文化的重要標志,在保留現代人的鄉(xiāng)土記憶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賈平凹認為商州的方言土語保留了古漢語的很多詞匯,因此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大量使用商州方言土語,以此來保留現代人的鄉(xiāng)土記憶,這一自覺行為集中體現了賈平凹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眷念與自信。總之,在賈平凹的商州系列長篇小說中,無論是對商州的自然風景、民俗禮儀的描繪,還是對方言土語的大量使用,都體現了賈平凹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眷念之情。
需要指出的是,賈平凹對傳統(tǒng)文化中愚昧落后的一面也不乏清醒的認識。賈平凹說:“在傳統(tǒng)文化的其中淫浸愈久,愈知傳統(tǒng)文化帶給我的痛苦,愈對其中的種種弊害深惡痛絕?!盵8]317盡管賈平凹對故鄉(xiāng)懷有誠摯的感情,但他對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明與現代城市文明之間的隔閡有著清醒的認識?!肚厍弧分袗酆们厍坏陌籽┡c大學畢業(yè)留在省城的夏風結婚后生下畸形兒,意味著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明與現代城市文明之間存在無法調和的矛盾。在強勢的現代城市文明面前,傳統(tǒng)鄉(xiāng)土文明的沒落已無法避免。不僅如此,原本寧靜和諧的村莊、淳樸善良的村民,在商業(yè)文明與城市颶風的裹挾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模樣,那些試圖回鄉(xiāng)尋夢的城市人最終不得不帶著失望離開。不論是作家自己,還是《高老莊》中的子路、《懷念狼》中的子明、《白夜》中的寬哥,都經歷了相似的心路歷程。
從總體上看,“商州”既是作家的表現對象,又是作家的敘事場域。在賈平凹筆下,商州的自然山水和民風民俗,無論是外在形象還是內在精神都顯示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賈平凹有時從大的方面書寫商州發(fā)生的大事件,如《山本》中的戰(zhàn)爭、《老生》中橫跨四個時期的大事件、《秦腔》中的市場經濟改革等;有時從細微處落筆,著重書寫歷史巨變時期鄉(xiāng)村的沉淪與人性的異化等問題,如《懷念狼》中山民的赤貧與沉淪、《秦腔》中清風街的冷清與破敗、《高老莊》中高老莊人的自私與狹隘、《帶燈》中農民工的疾病與死亡等。不僅如此,賈平凹還關注到片面現代化對自然生態(tài)以及文化生態(tài)的破壞問題,《帶燈》《秦腔》《極花》《懷念狼》等作品均涉及這些問題。由此可見,“商州”不僅代表了作家對故鄉(xiāng)的愛戀之情,而且代表了作家對故鄉(xiāng)現狀及其前途命運的擔憂。
作為一個具有深沉的現實關懷情感的作家,面對故鄉(xiāng)商州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沉淪與人性的異化,賈平凹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開始有意識尋找拯救之道,這種努力在《商州》《高老莊》《懷念狼》等作品均有體現。在此過程中,賈平凹用文學的形式建構了商州這一充滿地域色彩的鄉(xiāng)土空間,以此傳達他對再造鄉(xiāng)土中國與文化中國的拳拳之心。從文學地理學的視角來看,“商州”實際上是賈平凹在真實地理空間基礎上用文字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學空間,是賈平凹“精神望鄉(xiāng)”的產物。就此而言,賈平凹筆下的商州早已不是地理意義上的那個商州,而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文學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