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新（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今年是《中國法治》雜志創(chuàng)刊40周年，也是改革開放后加強法治建設的40多年。作為一位民法學者，紀念《中國法治》雜志創(chuàng)刊40周年，我特別想要說的是中國民法建設的40年，這就是中國民法從類法典化到法典化的立法轉變。

一、1949年以來中國民法建設的歷程和階段

自1949年以來，中國的民法建設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非法典化時期，是自1949年開始至改革開放前。在這一時期，中國只有一部民事法律即1950年《婚姻法》，此外沒有制定任何民事法律。因此，中國民法的非法典化階段是中國民法建設的荒蕪時期。

第二階段是類法典化時期，自改革開放開始到2014年之前。這個時期的民法建設，是制定民法各部單行法，構成了松散的民法。其成因，是彭真委員長提出的制定民法實行“批發(fā)改零售”的立法方式，表現(xiàn)形式是由松散的民法單行法構成的類法典化的民法。

第三階段是法典化時期。類法典化的民法立法的時間跨度大，前后出現(xiàn)矛盾，不能適應改革開放形勢的需要。因此，自從2014年黨中央提出要加快制定民法典的要求，立法機關在五年之內完成了《民法典》的編纂工作。2020年5月28日，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表決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自2021年1月1日起施行。自2020年起，中國的民法建設進入了法典化時期。

從上述我國民法的三個發(fā)展階段可以看出來，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民法建設是從改革開放開始直至今天，經歷了40多年的歷程，立法經歷了從類法典化邁向法典化的兩個階段。

自1978年改革開放后，中國的法治建設翻開了新的篇章。立法機關在1979年制定了《刑法》和《刑事訴訟法》后，開始準備起草完整的中國民法。在開始時，有制定一部完整民法的立法計劃，在很短的時間內起草出民法的四個草案。但是，立法機關認為這四部民法草案都不完備，主要原因是考慮到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社會的經濟發(fā)展還沒有定型，急急忙忙地制定一部完整的民法，會與社會經濟發(fā)展不相適應，綜合考慮，立法時機并不成熟；同時，由于幾十年的民法理論研究的不足，立法的理論準備沒有完成，也很難制定出一部成熟的民法。因此，立法機關決定將中國民法的立法計劃從“一部到位”調整為“批發(fā)改零售”，按照“成熟一部制定一部”的方法，對民法的各個組成部分分別立法。故首先制定了《繼承法》，然后制定了《民法通則》，隨后制定了《合同法》《物權法》《侵權責任法》。至2009年，中國類法典化的民法建設已經基本完成，形成了以《民法通則》為指引的松散的類法典化的民法。

可以看到的是，中國類法典化民法的立法時間長達30多年，雖然基本制度完備，但是各部民法單行法相互之間存在矛盾和沖突，沒有形成一部完整的、邏輯嚴密的、法典化的民法典。因此，從加強法治建設、實現(xiàn)依法治國的需要出發(fā)，中國應當有一部邏輯縝密、體系合理、規(guī)范完整的《民法典》，才能擔負起市場經濟國家對民事法律關系調整的重任。正因如此，2014年10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明確提出“編纂民法典”的重大任務。立法機關計劃在五年內完成民法典的編纂工作，在2017年制定完成了《民法總則》，隨后在原有民法單行法的基礎上進行編纂，起草人格權編，成為《民法典》分則各編，最終形成了完整的《民法典（草案）》，于2020年5月28日經十三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表決通過。揭開了1949年以來中國民法建設的輝煌一幕，中國自此進入了民法典時代。

二、我國《民法典》的主要民事立法成就

我國《民法典》的編纂立足于中國社會實際，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

第一，我國《民法典》最具典型化的特色，是體現(xiàn)了民法的人文主義立場和人文主義精神。在以往的各國民法典中，無論是《德國民法典》還是《法國民法典》，突出的是對財產關系的調整，即使對于人的關系調整，也側重于對親屬關系的調整，忽視甚至忽略了對人格權法律關系的調整。例如，《法國民法典》雖然首先規(guī)定的是人法，卻只規(guī)定親屬法，沒有規(guī)定人格權?！兜聡穹ǖ洹冯m然規(guī)定了人格權，但只是將人格權簡略規(guī)定在侵權行為的規(guī)范中，作為侵權行為侵害的客體加以規(guī)定。以后的民法典雖然對人格權的立法有所重視，但是重視程度顯然不夠。我國《民法通則》“人身權”一節(jié)雖然主要規(guī)定的是人格權，但是在規(guī)定民法調整的法律關系這一基本規(guī)則中，卻把財產關系放在人身關系之前，突出調整財產關系?！睹穹ǖ洹肪幾霃氐赘淖兞诉@種立場，突出對人格關系和身份關系的調整，以適應二十一世紀人的地位和權利的變化。一方面，《民法典》總則編規(guī)定民法調整的對象是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把人身關系放到突出地位；另一方面，專門規(guī)定了第四編“人格權”，專編規(guī)定民事主體享有的人格權，特別強調對于人格權的保護。這就使我國《民法典》突出了人文主義立場和人文主義色彩，在各國民事立法中展現(xiàn)了自己的人文主義精神和風貌。

第二，我國《民法典》突出保護民事主體的民事權益。誠然，所有的民法典都以保護民事權利為重點，但是，我國《民法典》明確規(guī)定的民法基本原則，把民事權利保護原則放于首要位置，同時，在總則編以及分則各編全面規(guī)定民事主體的民事權益，強調對于民事權益的全面保護。同時，改變《民法通則》單一以侵權責任請求權保護民事權益的立法，全面規(guī)定了民事權利的固有請求權和侵權請求權兩種保護方法，形成了完整的民事權利保護方法體系，能夠充分保護民事主體的各項民事權利和利益。

第三，我國《民法典》注意調整民事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建立了完善的物權體制。財產是民事主體保持主體地位，享有民事權利、行使民事權利的物質基礎，沒有完善的物權體制，民事主體的民事權益就沒有財產保障基礎?！睹穹ǖ洹肺餀嗑巿猿炙袡嗥降缺Ｗo原則，無論是公有財產還是私有財產，實行一體保護，讓每一個民事主體的物權，包括所有權和用益物權、擔保物權都能得到充分保障?！睹穹ǖ洹诽貏e強調對農村土地權利的保護，在農村土地原有的土地所有權和土地承包經營權的基礎上，實現(xiàn)“三權分置”，形成以公有的土地集體所有權、農戶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以及在土地承包經營權上設置的土地經營權的權利體系，使農戶在自己享有的土地承包經營權上再設置土地經營權，可以在市場流通，保障了土地承包經營戶對土地權利的支配和使用，使其發(fā)揮不動產物權的功能。在擔保物權中，通過確認“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概念，承認更多的擔保物權，在增加融資渠道、促進經濟發(fā)展中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

第四，在交易領域，我國《民法典》廣泛借鑒世界各國成熟的交易規(guī)則，借鑒有關交易的國際公約規(guī)則，形成了比較完備的債法制度，在保障交易自由、強調意思自治、促進交易發(fā)展方面，能夠發(fā)揮積極的調整作用。特別是在合同規(guī)則方面，《民法典》合同編廣泛借鑒新規(guī)，結合國際國內的交易實踐，形成完整的交易規(guī)則體系，與世界各國的交易規(guī)則相統(tǒng)一，保障國際交流和交易的順利進行。

第五，我國《民法典》在家事法方面，完善婚姻家庭制度，確認近親屬之間享有身份權，受到妨害由身份權請求權加以保護，使配偶之間、父母和未成年子女之間以及其他近親屬相互之間，身份地位明確，權利義務關系和諧，能夠保障親屬之間的親情，穩(wěn)固婚姻家庭關系，保障社會的文明和進步。在繼承領域，適當擴大了法定繼承人的范圍，增加打印遺囑的遺囑方式，否定公證遺囑優(yōu)先的原則，增加遺產管理人的規(guī)定，保障私人財富的合法傳承。

三、民法典時代的民法規(guī)范適用與民事權益保護

（一）民法典時代的民法普及熱潮

我國《民法典》公布實施以來，社會各界掀起了學習《民法典》的熱潮。人們普遍關注《民法典》，學習掌握《民法典》確立的基本規(guī)則，運用《民法典》保護自身民事權益，學法用法的熱情前所未有。

以筆者本人的親身經歷來說，自2020年5月28日《民法典》公布的當天晚上開始，連續(xù)三個晚上舉辦了《民法典》講座，收看視頻講座的人次分別為40多萬、60多萬和80多萬，三場共計收看收聽的人次達近200萬。

僅此一例就可以看出，人們對《民法典》的關注熱情極高，對《民法典》的學習積極性空前。到今天為止，在三年多的時間里，國內知道或者熟悉《民法典》的人數(shù)已經達到了相當程度。今年十月與法國學者舉行“中國《民法典》研討會”，法國學者認為，中國《民法典》的內容很好，但是，在這樣一個大國中能有多少人知道《民法典》呢？筆者把上述自己的經歷講給他們聽，他們對于《民法典》在中國的普及程度感到非常驚訝。

當然，我國對《民法典》的普及程度會逐步加深。隨著“民法典時代”的進一步發(fā)展，人們對《民法典》的關注程度還會持續(xù)提高，更多的人關心學習《民法典》，依照《民法典》確立的規(guī)則行使權利、履行義務，運用《民法典》保護好自身合法權益。

（二）民法典時代對《民法典》的適用和解釋

《民法典》于2021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各級人民法院依照《民法典》的規(guī)定審理民事糾紛案件。從實際情況來看，法官對《民法典》規(guī)定的規(guī)則都能比較熟練地掌握和應用，適用中還有創(chuàng)造性，對《民法典》沒有明確規(guī)定的情形，能夠應用《民法典》規(guī)定的法源規(guī)則，創(chuàng)造典型裁判。例如，夫妻取得體外胚胎，丈夫死亡后，妻子將胚胎移植體內孕育，是否適用《民法典》關于胎兒利益保護的規(guī)則？法院作出了確認丈夫死后，妻子用雙方的人體胚胎孕育的胎兒，屬于《民法典》規(guī)定的胎兒保護的范圍，應當予以保護的判決，具有先例判決的價值。

在《民法典》的適用中，要特別強調最高人民法院在解釋《民法典》方面取得的重要成果。在《民法典》實施前，最高人民法院組織力量對以往起草的民法司法解釋進行了全面整理，廢止了與《民法典》規(guī)定的規(guī)則不相適應的解釋，修改了可以繼續(xù)適用于《民法典》的解釋，制定了適用《民法典》的新司法解釋，基本上形成了適用《民法典》的完整司法解釋體系，能夠保障法官遵循《民法典》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正確適用《民法典》的規(guī)則，調整發(fā)生爭議的民事法律關系，保障《民法典》的正確實施。在《民法典》的具體實施中，還會不斷發(fā)現(xiàn)新問題需要進行解釋，在今后的法律適用中，最高人民法院也會不斷作出新的解釋和推出新的指導案例，指導各級人民法院正確適用《民法典》，調整好民事主體之間的各種民事法律關系。

（三）民法典時代的中國民法理論研究

還應看到的是，在民法法典化的過程中，中國的民法理論研究有了全面發(fā)展，為編纂《民法典》提供了強大的理論支撐。

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中國民法理論研究的重點，是圍繞著立法和司法完善進行的。《民法典》編纂完成后，中國的民法理論研究重點轉向對《民法典》規(guī)定的解釋，不僅指導《民法典》的司法實踐，而且能發(fā)現(xiàn)立法不足，進一步完善民事法律規(guī)范，更好地保護民事主體的民事權益。對此，中國的民法理論研究將繼續(xù)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融入世界民法理論體系，推動民法理論的發(fā)展。一方面，對于《民法典》規(guī)定的各項規(guī)則進行準確解釋，對民法的司法實踐提供理論指導；另一方面，對《民法典》規(guī)范中存在的不足進行深入理論研究，廣泛借鑒國外的立法經驗，彌補中國《民法典》規(guī)范中的問題及漏洞，為將來修訂《民法典》提供堅實理論基礎。

只有通過對法典化民法進行理論研究，不斷取得新的成果，才能使中國民法規(guī)范不斷進步和發(fā)展，達到完善的程度，使《民法典》在完善法制、依法治國、建設法治國家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

（四）民法典時代的法官培訓和繼續(xù)完善規(guī)范體系

在我國進入“民法典時代”之后，還應注重民事司法中的法官培訓和繼續(xù)完善民法體系。

當前，《民法典》的司法解釋初步完備，對于民事審判正確適用《民法典》能夠發(fā)揮指導作用。但存在的問題是，《民法典》和司法解釋確定的規(guī)則能否被所有的法官接受。應保證每一個民事法官都能準確理解和正確適用《民法典》的規(guī)則，每一個民事法官都能按照《民法典》規(guī)定的規(guī)則審判案件。因此，步入“民法典時代”，僅有《民法典》和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還不夠，還必須對民事法官加強培訓，使他們能夠全面地、準確地掌握《民法典》的規(guī)則和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使《民法典》的適用更加準確，確保依法調整民事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

還應看到，《民法典》的一些規(guī)定還存在不足。舉例說明，《民法典》第十條規(guī)定民法法源僅規(guī)定了法律和習慣，沒有規(guī)定法理也是民法的補充淵源之一，使我國的民法法源體系出現(xiàn)欠缺。在社會發(fā)展中，對于不斷出現(xiàn)的新的民事法律關系，在既沒有法律規(guī)范也沒有成熟的習慣進行調整時，應當依照法理進行裁判，繼而形成習慣法，將來形成立法規(guī)范。對此，各級人民法院在適用《民法典》中，不僅要準確適用《民法典》的規(guī)定，按照司法解釋理解好、適用好民事法律規(guī)范，而且對于那些《民法典》和司法解釋沒有規(guī)定的民事爭議，要用好習慣法和法理，調整好這些新的民事法律關系，切實保障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