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
竹雞像極了茶山中的主人,每次“啾……嘰嘰……”地叫,大抵在清明前,歡快高亢,差不多它們聞到了茶香,該到了山茶葉開采的時候。
銅官山洼里的表叔,與我父親走動的多些,每年都會托人帶些他自采自炒的山茶給父親。父親平時喝茶不多,但每次見到表叔托人送來的新茶,總是像見到親人一般,迫不及待打開,沏上一壺,還嚷嚷著讓我快嘗嘗表叔的手藝。表叔炒的明前小花,纖秀絲條、葉如蓬芽,沖水的那一刻,卷曲的葉子羞澀地舒展,葉尖引體向上,霧氣遠漫,啜唆一縷,齒間留香,雖不及仙風道骨脫俗癡醉,卻能讓人忘記煩惱、不患得患失,瞬間,心情就會明媚起來。
表叔是地道的農村人,種茶數十年,從改革開放那會兒,在村里開些荒地,到現在經營山茶生意,茶香古韻從漸行漸遠的茶馬古道沁人心脾。來了客人,沏茶、敬茶的禮儀都是必不可少的,臨走還會給提溜一罐自家的山茶帶走。我每年去表叔那兒,蹭點山茶,多半為了陪父親去,有時候又出于某種情結。
表叔比我父親略魁梧些,年齡小我父親兩歲多點,當過兩三年兵,雖也年過花甲,卻走路生風,落地蹬蹬響。聽父親說,表叔還是小伙子的時候,剛與表嬸認識,就開始承包村里南頭荒地了,那時候可能還沒有創(chuàng)業(yè)概念吧,犁耙翻墾,引水挖溝,施肥種茶。開頭那幾年,表叔披星戴月,不敢怠慢,因為他自己知道沒有技術、沒有資源、沒有工具,凡事都憑自己琢磨,飯也顧不上吃。每次早上起來,隨便扒拉一口,卷著三兩塊發(fā)面餅上山,餓了,吃幾瓣大蒜頭,就點腌菜,連口熱粥都沒有。表嬸心腸好,也是心疼他,經常一個人跑到山溝里給他送一瓦罐熱稀飯,帶盤辣椒炒蛋,每次都把表叔感動的雙頰緋紅、兩眼濕潤?,F在每次表嬸跟我們提那段往事,總會嘮叨表叔手上腳上的老繭,說那玩意兒比指甲蓋還厚實,也不曉得是表叔炒茶鍋燙的,還是鍬把子磨的。功夫不負有心人,三五年下來,漫山遍野的山茶林及溝壑里藏著數不清的竹雞,拖家?guī)Э诘?,神采奕奕,一到采茶季,整座小山丘都跟著沸騰起來?,F在,茶林成片,青翠欲滴,生機盎然,表叔硬生生地把幾百畝的山嶺鑿出了現在雄壯的模樣。
聽表嬸說,種茶、采茶、炒茶、制茶、賣茶那幾年,跟著表叔吃了不少苦。那幾年不像現在,小縣城市場化不足、銷路窄,也沒有特別好的制茶工藝,雖然做出來茶了,換成錢卻很難。又攤上我姑奶奶身體不好,表叔急呀……
我父親知道后,與母親商量,找來豬販子,賣了家里的老母豬,湊足盤纏,帶上表叔往江浙一帶跑,尋制售茶廠家,找資源、換包裝、學技術,終于把窮山溝里的山茶插上了騰飛的翅膀,慢慢地有了名氣,才有了今天靠著茶山、蓋上別墅、買了轎車,還供兒女讀完研究生。表叔應該很感激我父親的,每次陪父親去他家,表叔都要挽留多住幾日,雖說他們只是表兄弟,看他們推杯換盞、親密無間,我更相信親情的存在。表叔每次提及這些事,都像欠我父親的,他說這是人情債,欠著的來生再還。
每年三月后,間斷的雨水和艷陽天,這種氣候轉換,很利于茶芽生長。表叔扎根的那片悠悠連綿的茶山,從冒出的第一個芽頭開始,茶的春天拉開帷幕。種茶、采茶都是體力活,雖然我不曾體驗或感受過,放眼春日里茶山之上,滿目青綠,略感空氣清新之余,多少會有暢想,比如茶味,比如茶香,又比如想到了采茶季,表叔躬身勞作,表嬸夫唱婦隨,置身茶園之中,掐一兩片茶樹上翠綠鮮嫩的茶尖,手指輕捻,放在嘴里嚼一口,清香通透。
“每年山茶訂單都多,江浙滬那邊好賣,可最近疫情鬧的……”表叔在跟父親交底,臉上有榮光、也有惆悵。遠遠地,車間燈火輝煌,石板路上撒下橘紅色的粉黛,被它的溫暖牽絆,我看見表叔雇的幾個同村的工人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小老表悄悄地告訴我表叔這幾年經營思路也開闊了,得益于前幾年扶貧攻堅和現在鄉(xiāng)村振興,新時代的小作坊也有了詩和遠方。表叔說,他的茶田不施化肥、不打農藥,也不再操心銷路了,通過標準化管理、品牌化運作、規(guī)范化經營,正在走“抱團”發(fā)展茶業(yè)之路,還有國家政策扶持,正在不斷延長產業(yè)鏈、整合供應鏈、提升價值鏈,市區(qū)領導和相關部門也經常過來指導,提供資金、提供技術,全力推動市地茶產業(yè)提質升級,快速融入長三角一體化高質量發(fā)展。表叔越說越有勁,吧唧下嘴巴,抿一口酒。銅官山大柳樹下的老屋,還沒有舍得拆,承受那個年代和記憶的木門,被風一吹,“吱嚀嚀…”地響,雖不及青磚黛瓦馬頭墻刻滿了故事,卻足可以說明表叔是個念舊的人。
院子里的夜愈來愈深了,四月風,漸增寒意,表叔的孫女在她奶奶懷里睡著了,表嬸哼的黃梅小調,質樸溫婉,幾縷古香韻味,與我母親嗓音有幾分相似,如果母親還在,或者就在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在漆黑的天幕里投下天堂的影子,會不會也看到今晚的月光。
表叔讓閨女沏壺茶,說給她表大爺醒醒酒,父親也不推辭,繼續(xù)在聊他們的曾經。捧茶慢飲,正是我喜歡的樣子,可以暫時逃避現實的疲勞和奔波,父親似乎看出來我有心思,他言有所指,手捧茶盞,沉靜溫和,不掙扎、不恐慌。表叔也說,活水緩火,風爐煮雨,才會有好茶。我悉心受教,仿佛看到了表叔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和每一次鍋灶鏟子起落的汗如雨下。
表叔老了,父親也老了,茶于咱小哥倆,也有了新的意義。
原載于《安徽日報》2022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