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成武
一片梧桐葉,從伸得最遠(yuǎn)的那根枝條上鏗然啟程,打著旋兒,不加掩飾地表達(dá)著回歸樹根的渴望。樹葉跌到侄女的身上,沒落地竟被風(fēng)掠走了。風(fēng)是從黃河邊上吹來的,哼著小曲,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無意間將一抹浪花抹上了侄女的眼瞼。車開出去好遠(yuǎn),侄女一直靜靜地站在路邊,垂著雙臂……
兩天前,侄女也是站在路邊,踮著腳,隔著車流,朝馬路對面的我們大幅度地?fù)]舞著,“看見你們了,我看見你們了?!彼暮奥曋腥紵鹨粯优d奮。
我到濟(jì)南公出,老伴跟來散心。早上,在路邊的小攤上吃著早點(diǎn),我們商議如何消遣這兩天的空閑。老伴突然說去看看維維吧。維維是我二哥家的孩子,嫁在山東濱州。得知我們來,侄女的信息連珠炮似的飛過來,又在微信里反復(fù)確認(rèn),又是語音,最后直接電話,還說要開車來接我們。我們在淄博下了高鐵,她和丈夫閻保雷還是從濱州開了兩個小時的車趕了過來。
接到我們,侄女臉上抑制不住地笑,說了好幾遍真想不到會來看她。出了車站,不到11點(diǎn),侄女說在淄博吃了午飯?jiān)僮摺K暇W(wǎng)搜,電話問,好像換了好幾家店,直到把我們領(lǐng)進(jìn)一家店里,才舒了口氣。這是網(wǎng)上一家口碑最好的雞爪店,餐具和食品都很精致。我的注意力在應(yīng)付侄女的勸菜上,只曉得雞爪辣得很,還有店里的一句廣告詞:多吃雞爪少吃虧。
吃了飯,天突然下起雨來。北方初秋難得下雨,侄女興致很高,沒有直接回家的意思,堅(jiān)持要帶我們?nèi)ブ艽逋嬉幌?,說是很有名的景點(diǎn)。她搶著買了票,拉著我們一頭扎進(jìn)雨中周村。與江南古鎮(zhèn)的粉墻黛瓦迥異,青磚青瓦打造的周村,如身穿灰色土布褂的北方老漢,一臉褶皺,蹲踞在高大的榆樹陰影里,瞇著眼,抽著旱煙,看著來來往往的人,默不作聲。侄女的眼光盡管很細(xì)致,我還是從她生疏的介紹中,得出她也是頭回來的結(jié)論。從周村出來,侄女抻了抻濕漉漉的衣裳,像完成了一項(xiàng)艱巨任務(wù)似的喜滋滋地上了車。一路上,侄女問我女兒孫女的情況,介紹地界、風(fēng)土人情,說個不停。印象中她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啊。
到家的時候,天剛剛黑。侄女對婆婆說,不用做飯,我們?nèi)ネ饷娉浴V杜f這些話的時候,是地道的山東口音。侄女說的外面,是隔壁閻保雷姐姐的飯店。新宰殺的羊肉上了一大盤,直接扔在大鐵鍋里,我們圍坐在大灶臺旁邊,就著滋滋的熱氣吃開了。煮鮮羊的味道不是涮羊肉或把子碳鍋可以比擬的。起初,我還有表示感謝和對美味的品評的言語,繼而便沉浸在大塊羊肉的咀嚼中,最后,肚子撐得從灶臺旁起身都十分礙事了,眼睛還無法拒絕鍋里噴香的誘惑。侄女很少動筷子,說是減肥。隔著蒙蒙熱氣,她眼中的欣喜也是顯而易見。
1998年,侄女衛(wèi)校畢業(yè)參了軍,部隊(duì)駐扎在北京。侄女是衛(wèi)生兵,閻保雷是軍醫(yī)。兩人相識是很自然的事情,而發(fā)展到相知相戀則是我們想不到的。退伍后,侄女放棄了去公安系統(tǒng)工作的機(jī)會,和初戀手牽手去了山東,戶口也一道遷了過去。他們在鎮(zhèn)邊開了一家小門診所,沒干幾年,他們的私人診所統(tǒng)一并到鎮(zhèn)衛(wèi)生所,他們分在村里的兩個衛(wèi)生所工作。侄女對我們說家在濱州,其實(shí)是在梁才鎮(zhèn),離濱州還有一段路。侄女的婚禮在銅陵辦的,隔著上千公里的路程,她們回銅陵的機(jī)會不是很多。濱州給我們的印象是香噴噴的山東大餅、甜脆的冬棗和雪梨。
酒足飯飽后,我和閻保雷抽著煙看著電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我問得多,他有問必答。老伴和侄女的交談遠(yuǎn)比我們熱烈。他們家的情況因此知道了一些:侄女家有三層簡易樓房,700多平方米,后面一排平房,因?yàn)樵诼愤叄瑯欠亢推椒繓|頭幾間都租給做生意的攤販或做庫房,租金一年才兩萬多點(diǎn)。他們在濱州買了一套房子,也是出租。他倆在衛(wèi)生所的基本工資每人只有500元,其余的靠診療費(fèi)提成。閻保雷的父親前些年病逝,母親腿腳不好,只能在家做做飯,帶帶小孫子。
侄女有一兒一女。女兒已經(jīng)讀初中,住在學(xué)校,這回沒有見著。記得她很靦腆,皮膚白皙,明顯地繼承侄女的血統(tǒng)。兒子剛上幼兒園,黝黑的皮膚,更多的是遺傳閻保雷的基因。他在屋里飛來飛去,說著濃重的山東方言,稱呼我們“俺舅爹,俺舅奶”,一下子拉近我們的距離。平房去年剛翻修,很是整潔,家里玩具沒有幾樣,交談中我常常走神,努力在寬敞與空曠之間選擇定義。11點(diǎn)不到,我讀出閻保雷喜悅的表情之下掩蓋不了的倦意。侄女把房間讓給我們歇息,還新?lián)Q了床單。在如夢如幻的黃河濤聲伴奏下,一夜黑甜。
第二天一早,侄女請了假,開車帶我們?nèi)タ袋S河入???。說是兩個小時的路程,到達(dá)黃河入??跐竦毓珗@已近中午。侄女解釋道,我們這里動一動就是幾百公里,時間不好把握。讓侄女意想不到的是,因?yàn)轱L(fēng)大游輪停開,最具代表性的景點(diǎn)河海交匯處去不了。侄女四處打聽,游輪今天能不能開航?何時開航?看著侄女焦急的樣子,我說,留個念想也好,下次再來。下次一定來,一定來啊。侄女重復(fù)了幾次。雖然沒有乘游輪凌萬頃之茫然,可黃河入海流的磅礴氣勢、海天一色的遼闊壯景、灘涂上鋪天蓋地的綠色蘆葦與紅色堿蓬草共同繪就的油彩般的畫卷以及國家一級重點(diǎn)保護(hù)動物東方白鸛的曼妙身姿,已經(jīng)讓我心折而嘆!這種宏大的體驗(yàn)本身就不是一次欣賞可以滿足的,何況我在黃河的波濤里意外得到一塊珍貴的黃河浮石。
回程的車速很快。我掌握著話語權(quán),關(guān)于浮石,關(guān)于濕地公園的見聞與感受,關(guān)于下次再來的憧憬。當(dāng)我的闊論與車輪一道停息的時候,魏氏莊院到了。這座與煙臺牟氏莊園、四川大禹劉文彩莊園齊名的城堡式莊園——魯北平原霍然而起的一個奇跡,再一次點(diǎn)燃了我的激情,所有的感官都在不遺余力地捕捉這里一絲一毫的信息。只有侄女追著四處亂跑的兒子的身影和聲聲呼喚,偶爾擾亂我的視聽。這又是一位沉默的北方老漢,蹲在一丈高的土臺上,他在等著看我們,還是我們來看他?這是個隱喻,我一時參不透。夕陽緊急召回所有放逐的光線,即使侄女特地請了導(dǎo)游,由于時間太緊,我還是意猶未盡。
與我的閑適意趣截然相反,侄女的辛苦顯而易見。她說自己喜歡開車,喜歡說話。喜歡開車,不是她的心里話。再喜歡開車,像這樣一天數(shù)百公里連續(xù)奔波不會常有,盡管這里的油價因?yàn)榭拷鼊倮吞锒葎e處便宜許多;喜歡說話,應(yīng)該不假,不說話人容易打瞌睡。
回到家,侄女還說去外面吃,我們堅(jiān)持要嘗一嘗家常菜。婆婆看了一下侄女,然后開始做菜做飯。也就二十多分鐘吧,我們就喝上了小米粥,咬著韌勁十足的面餅。主菜是一盤清烀蛤蜊,配菜是閻保雷買的幾盤鹵菜。
吃晚飯的時候,閻保雷不時放下碗筷,熱情地招呼前來問診看病的人,看得出他們?nèi)司壊诲e。侄女一邊往兒子的碗里添蛤蜊,一邊說,不要吃恁多。婆婆好奇地看著我們,一直都是。兩天來,她說的話不超過十句。說起侄女,她說左鄰右舍都說她好看。這大概是婆婆最好的贊美詞吧。飯后,侄女說這里真沒有地方去,看看黃河吧。路過一個干涸的魚塘?xí)r,侄女說,弄這個,投了十多萬,虧了。一分錢不剩。閻保雷撓著頭,嘿嘿地笑說,想賺錢嘛。
入夜的黃河,如一匹黑色的綢緞,被無形的手抖動著,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在巨幅綢緞面前,言語的緘默卻激活思緒的羽翼。除了逝者如斯夫的喟嘆,《木蘭辭》也會從記憶深處流淌出來:“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焙舆叺暮畾鉂u漸重了,于是往家走。夜真的黑啊,我伸出手指,居然看不見。我趟著走,還是跌跌撞撞,侄女卻可以邊走邊和我們說話。不似江南的杏花雨楊柳風(fēng),這里的風(fēng)是硬的,十五六年的磨礪,雕塑出我不熟悉的侄女。
躺在床上,我如餅鐺里來回翻轉(zhuǎn)的面餅。拿起手機(jī)和妹妹聊天,她和侄女交流多些。妹妹說,維維連濱州也很少去,去只是送女兒學(xué)舞蹈,自己買衣服。閻保雷姐姐的飯店,維維都不知道煮鮮羊的價錢。這讓想起昨晚的一件事情:親戚送了六匹螃蟹,他們留著女兒回來吃,盡管已經(jīng)死了四匹,還留著。再想到侄女對淄博的生疏、對周村的陌生以及整個顯得空曠的屋子,我越發(fā)不安起來。從魏氏莊院往回開的時候,侄女說,想法實(shí)際一點(diǎn),日子會好過許多。如果理想化,生活會艱難。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神如暗黑的路面,偶爾對面晃過昏黃的車燈,也只是在她眼鏡片上擦出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光亮。
黃河濤聲比昨晚更清晰,如演奏著樂曲。不再是頭天晚上如歌的柔板,而是低沉的壓抑的,甚至是呻吟的,這樂音似乎逐漸增強(qiáng),跌宕起伏,變得嚴(yán)峻而震撼,還有些悲壯的色彩。
侄女屬于理想化的孩子,她的付出,也換來閻保雷的竭盡全力。這個黑鐵塔般的山東大漢,不僅還一口一個阿維阿維地叫著,看侄女的眼神,也是少見的溫柔??墒?,生活的棱角還是在他們理想的錦緞上劃出累累痕跡,他們在修補(bǔ)、在上面繡花,一刻不曾停歇。我不知道是欣慰還是心酸。侄女再也不是一巴掌把我鼻子打出血還一個勁笑著的那個小女孩,也不是那個文文靜靜的中學(xué)生,甚至照片上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兵。她是消瘦的,眼睛因而顯得特別大,深陷的眼窩已經(jīng)藏不住悄悄爬出來的魚尾紋。無論我多么不情愿在侄女與農(nóng)民之間畫上等號,這個等式仍固執(zhí)地一遍遍在腦海中閃現(xiàn),蛇蝎般糾纏著我。而我的所有掙扎,只是在夢里……
第三天早上,侄女他們?nèi)ド习?,我說去四周看看。大老遠(yuǎn)地來一趟山東不容易,一定多玩幾天。這是兩天來侄女說的最多的話。我們不去接這個話茬。我們決計(jì)要走的。我發(fā)微信給她說回濟(jì)南,侄女立馬發(fā)了一個大哭的表情,不一會兒,她騎著電瓶車趕來了??匆娢覀?,侄女語無倫次,一會做著最后的挽留,一會說自己來不及請假,不然可以送送你們,一會又說閻保雷太忙。同時,還在聯(lián)系車子。上車前,她對我們說,去濟(jì)南一定要逛逛芙蓉街,有許多好吃的。我問她有什么好吃的,侄女笑了一下,輕聲說,我去過兩次芙蓉街,就吃了碗面。喔,還有兩串雞爪??粗杜δ?,我卻鼻頭發(fā)酸,仰起頭看著路邊高大的梧桐樹。滿樹的黃葉似飄搖的黃手絹,卻擦拭不去著寂寥天空中那朵白云。
上車了,侄女還說,你們一定要去泉城廣場。聽同事說很熱鬧,有荷花噴泉......有好的發(fā)現(xiàn)別忘了分享啊。在高鐵上,侄女的微信又追了過來,一條又一條:除了父母,你們是第一從家鄉(xiāng)來看我的親人。你們這一說要回家,我這心里不是滋味。你們肯來,是惦記我這個侄女,我只有高興。
相聚時間太短,對親人戀戀不舍,只盼再度相聚!向家鄉(xiāng)的親人們帶好,歡迎他們來玩,家里人都來。
短短人生,說難聽一點(diǎn),見一面只有少一面,我現(xiàn)在一年也未必能回銅陵一趟,每一次和家人的相聚我都珍惜……
老伴看著微信,眼淚出來了。她翻開包找紙巾,發(fā)現(xiàn)我們給侄女婆婆的錢不知什么時候回到了包里。我不敢想象侄女此時的神態(tài),覺得10斤山東煎餅在心頭越發(fā)的沉重。我這才意識到濱州對我的意義:之前,濱州只是地圖上的一個點(diǎn),一個符號般的存在?,F(xiàn)在啊,心中有了濱州的位置,濱州因此有了溫度。
回程漫長,我始終無法收拾理還亂的情緒。侄女也許不是我看到的好,也不是我想象的不好。如侄女所說,自己選的路,就要好好走下去。只要在走,路不會比腳步長。我想到了那個隱喻,無論我來還是不來,看見還是沒看見,北方依然是北方,村莊還是村莊,侄女還是我的侄女。她垂著雙臂在路邊站著,靜靜地站著。我不是那片梧桐葉,卻也碰了一下侄女就走了,同時也觸碰到我內(nèi)心的柔軟……
原載于《河南文學(xué)》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