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芳
1
陳阿香家的門楣上掛了一塊匾,題著“甜蜜事業(yè)”幾個字。字是湯老師的手跡,雖然不夠清新飄逸,卻一語雙關(guān)地展現(xiàn)了陳阿香的業(yè)務(wù)。如今,匾額字跡猶新,陳阿香已經(jīng)老矣,大家都稱她陳阿婆了。
陳阿婆七十歲的人了,她個頭中等,因為黃金比例不對,上身長下身短,所以給人印象還是偏矮。
她出行喜歡帶一把灰白相間的鵝毛扇,遮太陽,擋雨,扇涼。她的鵝毛扇因為用得太久,白毛變成了灰色,灰毛變得更灰,灰土土的像出土文物。陳阿婆搖著鵝毛扇,一路走,一路和熟識的人打招呼。
陳阿婆經(jīng)營著一家米酒鋪。她的米酒鋪在順安老鎮(zhèn)西街,自家的房子,和左鄰右舍的一樣,白壁黑瓦馬頭墻。左鄰有李大胡子的米粑鋪、張矮子的豆腐坊;右鄰是王嬸的面館、蘭子的裁縫店。
陳阿婆家的米酒好吃,老鎮(zhèn)上獨一無二,關(guān)鍵是做米酒的酒粬是她親手做的。每年蓼花映紅老鎮(zhèn)周圍的河灘時,陳阿婆就開始做酒粬了,過了白露,她就不再做,不是沒有蓼花了,是此時的蓼花已經(jīng)不夠甜。陳阿婆做酒粬的獨家秘籍,不只是放蓼花和半邊蓮,只有宋中醫(yī)知道那里面含了甘草和木冬。人們愛到米酒鋪里來,關(guān)鍵是陳阿婆還兼職做媒婆。
陳阿婆每年都要促成幾對婚事,業(yè)績最好的一年,她讓八對男女結(jié)成了秦晉之好。幾十年下來,到底做成了多少媒,陳阿婆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了。
但是最近兩三年來找她這個老媒婆成就好事的,就像干魚肚里尋膽——突然少見了。一則時代變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倘若真對某個異性有好感,手機上發(fā)幾條信息,意思也就一清二楚。
身邊真找不到合適的,婚姻介紹所到處都是,街旮旯里有,網(wǎng)上也有。二則,陳阿婆自從把蘭子介紹給湯老師后,對自己進行的“甜蜜事業(yè)”有點心灰意冷,不太積極了。但她心里隱隱還有個愿望,希望蘭子跟湯老師離婚能離成,她想再給蘭子做一次媒,讓她再成一次婚。
2
蘭子鬧離婚的消息,是隔壁面館王嬸告訴陳阿婆的。
每天午后生意消停下來,兩個女人喜歡坐在高高的廊檐下,一邊摘菜一邊閑聊,電視節(jié)目,小道消息,張家長李家短,燴菜一樣攪和。說話的往往是陳阿婆,王嬸成了捧哏的那一個。
陳阿婆喜歡顯擺她家的米酒好,也顯擺她做成的媒。
你福氣好,眼光好,做的媒?jīng)]有錯。王嬸說。
那是啊。說到興頭上,把鵝毛扇橫擱置腿上,扳著指頭,正要給王嬸一一列舉,突然像斷電的復(fù)讀機,一下寂靜了。她看見刺眼的太陽底下,湯老師穿了件破舊的紅格子西服和一條灰色大褲衩,趿了雙鮮紅的拖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來,一本正經(jīng)地扯著脖子扭著臉,閱兵似的看著老街一側(cè)的店鋪。陳阿婆忙抻腰起身,端了屁股下的馬扎,急急地跨進屋里,垮啦一下關(guān)上厚重的木板門。
嘻嘻嘻嘻,陳阿婆聽到湯老師的笑聲了。不用說,他已經(jīng)到了裁縫店,看到了蘭子。沒到五分鐘,陳阿婆就聽到了噗噗的拳頭砸在肉身的聲音,還聽到蘭子咬著牙恨聲恨氣地罵:你這個孬子!怎么不去死!我這罪要遭到哪一天?!
后面一句,好像就是特意罵給陳阿婆聽的。陳阿婆的胸腔一下就被堵住了,塞了一堆卵石,堵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她趕忙又開了門,推出王嬸,又顛顛地跑到對面拉出宋中醫(yī),叫他們快去把湯老師給制服了,要不蘭子要吃虧了。
裁縫鋪里的戰(zhàn)爭很快平息了,王嬸過來告訴陳阿婆,蘭子說要離婚。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但如果蘭子要跟湯老師離婚的話,陳阿婆會舉雙手贊成,如果兩只腳舉起來也能算數(shù),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加上去。
湯老師起初看上的不是蘭子,是劉小翠。
七八年前,湯老師師范才畢業(yè),常和劉小翠來陳阿婆這喝米酒。他們挑陳阿婆后院葡萄架下的石凳坐下,伏在石桌上慢慢攪和碗里的米酒。
一張石桌,兩張石凳,那是陳阿婆做石匠的相好親手鑿的。湯老師和劉小翠的一碗米酒,能從太陽花綻放吃到太陽花閉合,能吃到蝸牛從地面石槽邊一直爬到頭頂上的葡萄藤上。
那時老鎮(zhèn)剛剛放過一場露天電影《甜蜜的愛情》,湯老師一時興起就給陳阿婆的米酒鋪題了一塊匾額叫“甜蜜事業(yè)”。
陳阿婆自然做了現(xiàn)成的媒人。
陳阿婆去了劉小翠家一說,賣肉的劉師傅夫妻笑得兩眼只剩下一條縫。陳阿婆又去了當(dāng)教體局領(lǐng)導(dǎo)的湯局長家,湯局長捧了一杯茶,自顧自地搖著腦袋,噘嘴吹著杯口水面上的茶葉。
聲言兒子的婚事由兒子自己做主的小學(xué)校長高梨花,一聽說女方是劉小翠,立即翻書似的翻掉臉上開明的一頁,驚詫莫名地瞪起漂亮的眼睛,問陳阿婆有沒有搞錯?你要把一個屠戶的女兒介紹給我兒子?一個中學(xué)文憑的丫頭也想進我們湯家?
高梨花的干預(yù)并沒有消退湯老師戀愛的熱情,他不僅繼續(xù)和劉小翠來往,還強硬地和父母頂撞,忤逆得讓高梨花提前進入了更年期。
對兒子婚姻百般阻撓的高梨花,除了晚上限制兒子的自由,白天也加緊了看管,時刻緊盯著。這天高梨花在陳阿婆米酒鋪的后院,捉了兒子和劉小翠私會的現(xiàn)行,湯老師拉著小翠逃之夭夭,高梨花一腔怒火機槍一樣掃向陳阿婆。
她罵陳阿婆為了蠅頭小利不擇手段,和劉屠戶狼狽為奸。陳阿婆不懂高校長嘴里倒出來的成語,只聽懂了“為奸”,立即丟了舀米酒的木瓢,和高梨花當(dāng)街對罵起來。這時高梨花就不像是高校長了,完完全全一個市井潑婦,半條街的人都被轟動了,一起圍來看熱鬧。陳阿婆雖然音量大,但不善于吵架;高梨花罵人的氣勢遠勝于陳阿婆,加上不時搬用成語這種重型武器,陳阿婆被她罵得體無完膚。落了下風(fēng)的陳阿婆,當(dāng)著街坊鄰里的面受辱,自尊心大大受挫。
心里窩了一口氣的陳阿婆,特意去肉案上買肉,就對劉師傅說了高校長的一通壞話。說我見過厲害的女人,沒見過那么厲害的女人,她要是成了你家女兒的婆婆,你女兒定是跌在茅坑邊上——離死(屎)不遠了。你家小翠若是弱了,那是雞蛋碰石頭,不是對手;若是過硬,那是癩蛤蟆箍蛇,天天要拼命。陳阿婆認為自己也沒有造高梨花的謠,也就如實地說了一下和那種婆婆相處的情景。
結(jié)果,高老師的初戀就這樣骨化形銷了。
受到打擊的高老師后來就出現(xiàn)狀況了,穿著打扮顛三倒四,看見姑娘就興奮異常,大聲與之搭訕;有時看著姑娘嘿嘿傻樂,笑得讓人毛骨悚然。宋中醫(yī)說,他這是患了躁郁癥,可能還患有“鐘情妄想型”的精神分裂癥。大家被宋中醫(yī)說得一頭霧水,問到底得了什么?。克沃嗅t(yī)漫不經(jīng)心地答:花癡。
患了花癡的湯老師吃藥后雖然又能上黑板講課了,但一到老巷子里桃花灼灼之時,就又不正常了,他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大聲地自言自語,攆得姑娘滿大街亂跑,還被老鎮(zhèn)派出所抓過挨了一次電棒。高梨花何曾丟過這種臉???加上愛子心切,急火攻心,不久就離世了。
后來,心懷愧疚的陳阿婆,就把蘭子介紹給了湯老師。
3
午后,陳阿婆和王嬸又坐到了檐下閑聊,陳阿婆搖著鵝毛扇,王嬸擇著韭菜。
蘭子今天好像沒來。盡管裁縫店關(guān)著門,陳阿婆還是壓低了說話的音量。
許是又被湯老師打傷了。王嬸說。
陳阿婆心里咯噔一下,又撂進了一塊大石頭。
給湯老師和蘭子做媒,她是誠心誠意想幫他倆的,誰知道,好心就辦了壞事呢?
湯老師和劉小翠分手后,還是愛來陳阿婆這喝米酒?;òV正犯著時,喝完米酒他不愛給錢,嘻嘻地傻笑著離開。陳阿婆不心疼米酒錢,她心疼湯老師,不為別的,就為湯老師有情有義。
湯老師啊,我給你介紹一個姑娘你可愿意噻?陳阿婆問這話時,湯老師又知道付錢了。他付了錢正準備起身去學(xué)校上課時被陳阿婆攔住了。
嘻嘻。湯老師笑,笑得跟發(fā)病時一樣。陳阿婆心里驚了一下,以為他又犯病了。
如果漂亮的話,我可以見見。湯老師說。湯老師說話時,斯斯文文的,這說明他還是正常的。
陳阿婆尋思,湯老師身上有個病根,老鎮(zhèn)上的姑娘不會有人愿意嫁的。要替他找個人的話,還是應(yīng)該去鄉(xiāng)下。
陳阿婆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娘家侄媳婦說,村里的姑娘不是在外面讀書,就是在外面打工,哪里能看到大姑娘?陳阿婆每次買菜,都喜歡跟挑擔(dān)子的菜農(nóng)閑聊,問他們是哪里的,村子里可有好看的待嫁姑娘?打探了半年也沒有打探到合適的。
那年冬至前,苦菜圩的白嫂來陳阿婆這里買酒粬——苦菜圩人有個習(xí)慣。
冬至這天用米酒燉雞驅(qū)寒滋補——陳阿婆見白嫂神情蔫蔫的,就問她過得可好。白嫂嘆口氣,說男人生病呢,拖了好幾年了,還要供女兒讀書,日子能好到哪里去?陳阿婆問她男人生的什么病,女兒多大了。
白嫂不愿意說男人的病,只說女兒蘭子屬鼠的,已經(jīng)十八了,就在老鎮(zhèn)上讀高中呢,成績還不錯,明年就要考大學(xué)了,考上大學(xué)不知道拿什么供她哩。
嗨,既然供不起,還不如給她找個婆家算了。
我也是這么說呢,可我那丫頭心氣硬,就是要讀書呢。白嫂買了酒粬走了,陳阿婆卻長了心思,知道她家有一個已經(jīng)十八歲的女兒。到了周末,陳阿婆拎了酒粬去鄉(xiāng)下賣,去白嫂家討水喝,端了茶杯長長短短地跟蘭子說話。陳阿婆覺得蘭子不僅長得好看,性格也溫柔,又知書達理,應(yīng)該能配得上湯老師。
那年高考過后,陳阿婆打聽到蘭子落榜了,又特意去了苦菜圩的白嫂家。給蘭子找個婆家吧?我給她介紹一個端鐵飯碗的。
陳阿婆說了高老師的情況。大學(xué)畢業(yè)到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還培養(yǎng)了一個中考鎮(zhèn)狀元,是個好老師。
陳阿婆重點說他家條件好,他媽雖然不在了,但他媽掙下的家底還在。陳阿婆也講了湯老師的花癡病,這種重大情況,陳阿婆卻把它當(dāng)作邊角料處理了。花癡病算個什么病呢?不就是想要老婆嗎?娶了女人,花癡病也就好了,就像姑娘痛經(jīng),結(jié)了婚也就不痛了。
蘭子和高老師見面的地點就在陳阿婆后院的葡萄架下,碩大的月亮笑盈盈地掛在碧藍的天空。那樣的環(huán)境是容易出愛情的,何況湯老師那時靦腆得像個高中生。蘭子也聽說了湯老師有花癡病,蘭子知道自己就是治療他花癡病的藥。
蘭子初嫁時,陳阿婆說話的聲音在老街上響了八個高度。她笑嘻嘻地迎接每一道掃向她的目光,大包大攬地接受每一句贊揚,她治好了湯老師的花癡病,功高蓋過宋中醫(yī)。她讓蘭子一個鄉(xiāng)下丫頭成了城里人,過上了比老鎮(zhèn)許多家女兒都滋潤的日子,那簡直是一只老鼠從糠籮跳進了米籮里。
如果故事到這里就能圓滿的話,陳阿婆就不會處處躲著蘭子,就不會心坎上壓了石頭過日子。
那天陳阿婆已經(jīng)收拾干凈桌椅,正蹲在地上洗大盆里的一摞碗勺,屋里突然一暗,一個人影堵在了大門口。今天的米酒已經(jīng)賣完了,陳阿婆說。
影子不說話,陰嗖嗖杵在門口。陳阿婆抻著腰,笨拙地站起來。蘭子披頭散發(fā),抱著不滿一周歲的女兒,陰著臉,正惡狠狠地瞪著她。
屋里坐吧。這又是怎么啦?陳阿婆驚異。
蘭子仍然不說話。蘭子的衣擺扯碎了,一只眼睛烏得像大熊貓的眼,脖子上也有淤青。陳阿婆心疼地喲喲叫著,心里明白一定是兩口子干架了,一邊去拉蘭子的胳膊,想讓她在靠背椅上坐下。
蘭子使勁一擺胳膊,扯了陳阿婆一個趔趄。蘭子就是不說話,看人的目光中有了湯老師的瘋勁。
陳阿婆奓開雙臂,不知道如何是好,蘭子卻一扭身,抱著女兒跌跌撞撞地走了,丟下陳阿婆站在那里半天動彈不了。
一個小時后,陳阿婆終于打聽到,湯老師停了兩年的花癡病又犯了。他當(dāng)街剝蘭子的衣服。睡覺,睡覺,他說。蘭子的臉紅到頸脖子,一邊流著淚一邊和湯老師扭打。蘭子給湯老師撓了個大花臉,湯局長不高興了,雖然他沒有來找陳阿婆理論,但他教訓(xùn)蘭子的話也由街坊鄰里傳了過來。
他說,蘭子,你吃著我們的,喝著我們的,就該好好照顧我兒子。蘭子一氣之下就把女兒送到苦菜圩,她自己找了師傅學(xué)了裁縫,盤下了門面開了店鋪。而湯老師在桃花不開的季節(jié),也時常滿大街亂跑,上身穿著他結(jié)婚時穿的紅格子西服,下身穿了件大褲衩。看見女孩子他就攆過去,嚇得滿大街雞飛狗跳。
4
陳阿婆,替我照看一下鋪子。宋中醫(yī)突然從中藥鋪里跑出來,抓了急救的藥箱往巷口跑。你跑啥子嘛?陳阿婆舉著鵝毛扇聲音打雷似的攆著宋中醫(yī)。
湯老師出事了。宋中醫(yī)扭著細細的脖子回頭說,腳卻一刻也沒有停歇。陳阿婆和王嬸驚得面面相覷??隙ㄊ钦l打電話叫宋中醫(yī)了,你快過去看看吧。陳阿婆推王嬸,王嬸只得丟下手中的韭菜,在身上擦了擦,攆著宋中醫(yī)去了。
陳阿婆猜,湯老師不是打人了,就是被人打了。老天爺,不要再讓他打蘭子哦。陳阿婆站在自家的廊檐下,看著對面宋中醫(yī)的藥鋪慌亂地搖著鵝毛扇,越搖越熱。陳阿婆只從冰箱里端了一碗米酒,剛走廊檐上的馬扎上坐下,王嬸就急匆匆跑回來了。不得了了,湯老師摔死了。她臉上驚駭?shù)纳袂楹捅粩f的兔子似的語調(diào),讓陳阿婆也緊張起來。
陳阿婆手里藍邊碗的米酒晃了晃,傾斜了一地。莫瞎港(講)。
哪個跟你瞎港(講)了?回子巷口廣告牌下躺著呢。
陳阿婆便想起了那塊廣告牌上的女明星,半裸著身子,舉著一杯牛奶,老遠就含情脈脈地看著你。
我跑過去時,老遠就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前。擠進去看了,地上一攤血,人已經(jīng)被120拖走了。王嬸叨叨叨地說,陳阿婆篩糠似的抖。
開面包車的司機,給芳子花店送了一包貨物,順便在漂亮的店老板面前多聊了一會,飽了一頓眼福,回到車邊時發(fā)現(xiàn)車前躺著一個人,上身一件皺巴巴的紅格子西服,下身一件敗了色的棉布短褲。
司機朝地下躺的人踢了一腳,罵道:“想碰瓷你也長長眼睛,找一個有錢佬去碰。”地上的人沒有反應(yīng),扒拉那人的臉面一看,七竅都在流血哩。司機嚇得半死,號叫著跳到街口,抖抖索索地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來勘察了現(xiàn)場,說湯老師是自己從廣告牌上摔下來的。
湯老師的意外,讓陳阿婆陰云厚重的心空裂了幾道縫隙,她替蘭子看到了陽光。
湯老師最終還是死了,在醫(yī)院搶救了一個多月,到底沒能從鬼門關(guān)里搶回來。陳阿婆發(fā)誓,這回一定要給蘭子找個好男人。都說做紅媒添十歲,只要蘭子后半生能夠快樂,陳阿婆減掉十歲也愿意。陳阿婆發(fā)誓,給蘭子找一個好男人,以后就再也不操心別人的事了。
5
陳阿婆開始暗自為蘭子張羅。
陳阿婆去超市買日用品,去菜市場買菜,去親戚家吃席……一張嘴準要問有沒有40歲左右的單身男人,人要好,經(jīng)濟上要寬裕,長相也不能差。陳阿婆走在街上,遇上住在別處的熟人,也會替蘭子問問。說來也是巧,一天,心不在焉的陳阿婆下門口的臺階時崴了腳,一跛一跛地去對面買膏藥時,就遇到了一個熟人。
陳阿婆,你還是這么硬朗?
一個男人坐在宋中醫(yī)看診的桌子邊,一只胳膊搭在桌上的脈枕上。這人精神萎靡,皮肉松弛,兩只眼袋都快占了臉盤的半壁江山。他站起身遞給陳阿婆一根煙,任她疑惑地瞅著,含笑不語。
陳阿婆接過煙。做媒婆的,遇到的喜煙多,也抽,但沒有癮。瞧我這老瞎子,只覺得面熟,想不起來你是誰了。陳阿婆說。
我是老羅啊,西街的羅有保,你還給我和鳳子做過媒呢。
陳阿婆一拍大腿,哦了一聲,心里罵著自己:真是該死,怎么把羅有保給忘了呢?陳阿婆便和羅有保說話,稱贊他有本事,開物流公司掙了大錢。又替半年前病逝的鳳子惋惜,寬慰羅有保,說去的已經(jīng)去了,緣分只有那么長。家里沒有女人就不像個家,趁著還不老,趕緊找一個。
羅有保說,遇到了幾個,都是沖著錢來的。怕了,也就不找了。
陳阿婆說好女人還是有的。膏藥也不買了,拉著羅有保就往自己家里走。
羅有保一聽說陳阿婆要給他介紹蘭子,樂得兩眼瞇成了兩道縫。他催陳阿婆早點給他好消息。
陳阿婆不好意思涎著臉去找蘭子,但又不死心,她舉了鵝毛扇遮住盛夏的驕陽,去了一趟苦菜圩。
我跟你說,這個羅有保是我們順安老鎮(zhèn)的能人,這回一定錯不了。陳阿婆欠身坐在白嫂對面,鵝毛扇橫在膝蓋上,一只手抓了張紙巾不停地在肥厚的臉上擦。
這個羅有保對鳳子好得沒得說,那是整個老街都知道的事。鳳子喜歡吃螃蟹,他每次出差回來都買一大網(wǎng)兜螃蟹帶回來。鳳子嘴巴厲害,生氣了罵起來人來也錐子扎人一樣狠,他不生氣,還笑呢。可惜鳳子沒有福氣。白嫂抓了兩把熟花生放在陳阿婆面前的茶幾上,很有興趣地聽著。陳阿婆接著說,羅有保那人腦子又活,本來是修車的,現(xiàn)在搞物流,買了塊地皮有小學(xué)校運動場那么大,用來做停車場。大卡車一停就是幾十輛,家里的鈔票只怕是比超市里的紙還多。湯老師家雖然底子也好,但跟羅有?,F(xiàn)在比起來,那還不是池塘里的一滴水?白嫂笑微微地直點頭。蘭子這只屬鼠的,這回真的是要由糠籮跳進米籮里了。
白嫂對羅有保的情況很滿意,讓陳阿婆先把人帶給她看看。兩天后,羅有保開車載了陳阿婆就來了,不僅帶來了很多禮物,還給白嫂塞了一萬元紅包。
白嫂收了紅包。
紅包都收了,母女倆一定通過氣了。遇到這樣的好男人自然不會拒絕,除非她是孬子。陳阿婆想。
陳阿婆心里有了底,便去找蘭子,誰知蘭子的裁縫店竟然關(guān)門了。
6
王嬸又坐在門口擇菜了,這回還是韭菜。
沉默了會,陳阿婆到底忍不住,又說:這蘭子,不知道現(xiàn)在可好?她用鵝毛扇指指裁縫店。已經(jīng)秋涼了,鵝毛扇基本上發(fā)揮不了作用,但陳阿婆還習(xí)慣性地握在手上。
走了三個多月了,你還念叨。王嬸仍然在擇菜,頭也不抬地應(yīng)。女人投奔網(wǎng)友這樣的事,在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的時代,隔不了兩天,就會被層出不窮的樓房漲價股市縮水官員被抓戲子劈腿……林林總總的新事情給中和、沖淡,但陳阿婆卻被它折磨得吃不下,睡不著。她去過一趟苦菜圩,想通過蘭子媽白嫂了解蘭子的情況,卻吃了閉門羹。白嫂的門鐵將軍把門,人卻不知道去哪了。
蘭子已經(jīng)不年輕了,不該干這事。王嬸知道陳阿婆心里堵得慌。
就是。怎么能跟著網(wǎng)友跑了?網(wǎng)上認識的靠得住嗎?不像我,給她準備的都是知根知底的。
老街坊都在說,蘭子說不定早就跟那個網(wǎng)友好了。
莫瞎說。鵝毛扇在膝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陳阿婆不想讓蘭子受人糟踐。她知道,蘭子不是風(fēng)流女人。
有人說,湯老師愛的一直還是那個劉小翠,蘭子心里沒有依靠,只有從網(wǎng)友那里找安慰。
陳阿婆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懂蘭子的苦。
還有人說……
別說了,別說了。陳阿婆抬起屁股,準備回屋,一抬頭卻看見蘭子媽白嫂拎了個手提包正朝這邊走來。陳阿婆忙丟下馬扎下了臺階迎過去。白嫂站到陳阿婆面前打開了手提包,拿出一沓錢來,我家蘭子說了,這錢不能要,煩請你轉(zhuǎn)交給羅老板。
你看,你這……我是真想將功贖罪呢,蘭子卻不領(lǐng)情。陳阿婆有點難過。
蘭子說,她知道你心善,想幫她。過去的事讓你別放心上。她和湯老師畢竟夫妻一場,人家尸骨未寒哩,她這個時候不能嫁人。
是哩,是哩,蘭子想得周到。陳阿婆心里一暖,暖得那些擱在心里的石頭都快像冰棍一樣化掉。蘭子這段時間跑哪去了?總也不見裁縫鋪開門。陳阿婆和王嬸都急于打聽蘭子的去向。
蘭子回娘家了啊。蘭子在苦菜圩承包了一塊灘涂,和俺一起養(yǎng)鴨。
哦,這事哪是女人干的?你叫她回來,我把我的米酒鋪交給她管。陳阿婆去拉白嫂的衣袖,好像這樣就能攔住她娘倆去河灘上受苦。
白嫂抬頭看看陳阿婆的米酒鋪,“甜蜜事業(yè)”的匾額還笑微微地掛著,墻壁上卻政府蓋章似的用紅漆圈了一個大大的“拆”字。
陳阿婆說,不礙事,新區(qū)那邊有我的回遷房,到時候把匾額掛過去。我呢,到北京跟兒子享福去。
白嫂笑,不答話。
沒過多少日子,推土機和挖掘機就轟隆轟隆開到了老街,從街西一直朝街東推進。哐當(dāng),哐當(dāng),嘩啦,嘩啦,老房子一片一片地倒下,騰起一陣陣塵霧。陳阿婆就站在塵霧里,攥著那把變色的鵝毛扇,遮住花白的頭發(fā),戀戀不舍地看著她的米酒鋪和匾額上的“甜蜜事業(yè)”。
原載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