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慧
(華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據(jù)郭店楚墓竹簡(下簡稱郭店楚簡)版本,《老子》第五十七章為:“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亡事取天下。 吾何以知其然也。 夫天多忌諱, 而民彌叛。 民多利器,而邦滋昏。 人多知天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 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礻富。 我亡為而民自化。 我好靜而民自正。 我欲不欲而民自樸。 ”[1]113
與其他版本相比,郭店楚簡本《老子》第五十七章有諸多異文。 僅就“我無事而民自礻富”一句而言,無論是“礻富”字的隸定還是該句在第五十七章中的位置,都與通行本不同。
通常,“礻富”字被釋義為“富”字,因此多理解為“我無事而民自富”,大意為:圣人不橫加干預(yù),百姓自然生活富足。 然而, 學(xué)界對此不是沒有疑慮的。 彭浩僅注釋“礻富”讀作“富”[2]。 丁原植雖然也按一般說法認為礻富字假借為“富”字,但同時提出這里的“富”不應(yīng)當(dāng)解讀為“富足”[3]。徐臨江《郭店楚墓竹簡〈老子〉圣人觀探微》一文中,直接列《老子》第五十七章原文后半段為:“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福,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4]與通行本的“我無事而民自富”不同的是,他文中寫的是“我無事而民自?!薄?/p>
另外, 郭店楚簡本中,“我無事而民自礻富”排在其他三句前面, 這是其他版本都沒有出現(xiàn)的語序。 高明注意到了第五十七章后半部分的語序問題,但他僅僅注意到有些版本中“我好靜”句在“我無事”句前的現(xiàn)象,還是認可“我無為”句在首句的一般排序[5]。
“福”與“富”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足以影響整章的理解,更何況還有語序不同的問題,這都會影響對老子思想的把握, 因此這種差異是值得引起注意的,特加辨析。
“礻富” 字是專家學(xué)者通過對郭店楚簡上的字形綜合考辨得出的隸定字, 其在竹簡上的古文字形為“”。 “”字從“宀”從“示”,在《郭店楚墓竹簡》一書中,整理者將其視為“富”的假借字、異體字。 “富”字與“福”字同從“畐”得聲,“富”字從“宀”,“?!弊謴摹笆尽薄5疾炱渌徽J為是“富”字(1)的楚系文字如“”與“”[1]18-20,“”與“”[6]等字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的字形大部分從“貝”,反觀“”字的字形中并沒有“貝”的存在,因此有理由懷疑該字是否為“富”字。 而被認為是“?!弊值默F(xiàn)存楚系文字幾乎全部從“示”(2)。 《古文字譜系疏證》中將“”字歸為“”字,注釋說讀“?!?,是“福”字的繁文[7],而“福”的早期文字也存在在原有字形上加“宀”繁化的情況[8],因此從字形本身來說,“”字是“?!弊值目赡苄苑炊笠恍?/p>
“?!迸c“富”字的上古音都在職部、幫紐[9],古音相同。 《釋名》曰:“福,富也。 ”[10]段玉裁據(jù)此稱“富與福音義皆同”[11]。 在《郭店楚墓竹簡》一書的《老子》中,也有隸定為“?!弊值?dāng)成“富”字來理解的例子,第九章“貴福(富)喬(驕),自遺咎也”[1]113就是如此。 同樣是郭店楚簡,《成之聞之》有“福而貧賤”句,裘錫圭認為這里的“?!睉?yīng)讀為“富”[1]167-169。 不止如此,《性自命出》《尊德義》等篇都有被認為是“福”字但注釋中卻解釋應(yīng)讀為“富”字的語句。郭店楚簡的《語叢四》中的“”字,學(xué)界至今不確定釋義為“?!边€是“富”字。 由此可見,“福”與“富”這兩個字在當(dāng)時很有可能是可以通用的關(guān)系。 當(dāng)然,這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但在這種字形相近、音義相通的情況下,傳抄中釋義出現(xiàn)訛誤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后世諸版本之“民自富”的釋義可能就是傳抄所誤。
并且,將“民自富”釋義為“富?!币膊环侠献釉?。 老莊道學(xué)整體而言都是重精神而輕物質(zhì)的。 他們主張安貧樂道,不追求甚至是排斥物質(zhì)享受的。 “金玉盈室,莫能守也。 貴富驕,自遺咎也”[1]113,老子認為榮華富貴不能長久,反而容易滋生驕傲,可見他對“富”的態(tài)度不是正面的。而第五十七章原文“我無事而民自礻富”的情感色彩顯然是褒義,如果原文真是“我無事而民自富”,豈非自相矛盾? 事實上,在通行本《老子》中,只有第九章、第三十三章和第五十七章出現(xiàn)了“富”字。雖然通行本《老子》第三十三章“知足者富”(3)句的確為褒義,但河上公注曰:“人能知足之為足,則長保福祿故為富也”[12]45,可見河上公認為這里的“富”也應(yīng)釋義為“?!?,這更加從側(cè)面佐證了“民自福”的合理性。
再者,除了第五十七章,在《道德經(jīng)》的其他章節(jié),老子也幾次提及人民物質(zhì)生活的問題,但都停留在物質(zhì)知足階段。 如《老子》第七十五章說:“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 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 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 ”[12]84這里老子提到不要讓“民饑”,言下之意僅僅也是只要讓人民可以吃飽飯。 在第三章里,老子也只提到要“實其腹”、“強其骨”[12]15而已。用通俗的話來說,比起人民是否吃好,生活是否富足,老子更注重人民是否吃飽的問題。而且老子貴生,一再強調(diào)不要過分養(yǎng)生,只要人體健康就好。因此如果第五十七章原文真是“我無事而民自富”,反而是背離老子思想的。
或許是考慮到這一點,歷來注家也有對“民自富”的其他理解,大致可歸為三類。一是強調(diào)“四民各業(yè)”,再言“自富”,以河上公章句《宋刊老子道德經(jīng)》(下稱河上公本)為例。河上公本注“民自富”為“我無徭役征召之事,民安其業(yè)故皆自富”[12]68,這恰恰說明河上公也認為“民自富”非“人民富足”而是“民自?!敝狻6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說“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之謂備”[11],丁原植認為“礻富”是“指萬物各自所完成而齊備者,即各自所處的定位”[3]。 據(jù)此,“民自?!笨梢葬屃x為“人民各得其所,生活順利”。 這與河上公、丁原植所說都不矛盾。 二是將第五十七章理解為個人養(yǎng)生之術(shù),以葛玄為例,他認為“我無事而民自富”句“謂人無事,則形氣、精神、血脈充溢也”[13]。 且不說將“國”與“民”理解為個人身體是否合理,即便將其視為養(yǎng)生,以“?!贬屩?,人的精氣神完備順暢,毫無阻塞,豈非更合乎自然養(yǎng)生之道?三則認為“富”為知識豐富之意,以李榮為例。 李榮說“人皆知之為富”[14],這種理解更加違背了老子原意。 《老子》其書,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無知”“棄知”,其態(tài)度已經(jīng)不言而喻。
因此,將郭店楚簡本中的“礻富”字釋義為現(xiàn)在的“富”字這一觀點,是有待商榷的,相比之下,釋為“?!弊指姓f服力。
除了郭店楚簡本,《老子》 其他版本不僅大多以“我無事而民自富”為準(zhǔn),且將該句放在第二句或倒數(shù)第二句的位置。 為充分體現(xiàn)第五十七章后半段的語序不同問題,兼顧對版本時間的考慮,故以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老子》(下稱帛書本)、河上公本和嚴遵《道德真經(jīng)指歸》(下稱嚴遵指歸本)為例,第五十七章分別為:
“以正之邦,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也哉?夫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知,而何物滋起;法物滋彰,而盜賊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為也,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 我無事,民自富。 我欲不欲,而民自樸。 ”[15](帛書本(4))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圣人之言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無事,而民自富,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欲,而民自樸。 ”[16](嚴遵指歸本)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 人多伎巧奇物滋起。 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12]67-68(河上公本)
《老子》一書,邏輯性極強,章節(jié)之間和章節(jié)內(nèi)部往往可以相互對照理解。如按以上版本中的“我無事而民自富”理解原文,且語序如上,那么章節(jié)內(nèi)部之間就無法對應(yīng)。以帛書本第五十七章為例,前半段中的“夫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而邦家滋昏。人多知,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而盜賊多有”與后半段中的“我無為也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 我無事而民自富, 我欲不欲而民自樸”,可以對應(yīng)理解的只有最后一句,第二句也勉強說得通。 僅看后半段,也難以看出其內(nèi)在邏輯。如若語序如郭店楚簡本,以上版本的“民彌貧”雖然可以與“民自富”對應(yīng),但“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為而民自化”就理解為:保障人民生活富足再進行精神教化。這其中的思想,較早在《論語》中有所體現(xiàn)。 《論語·子路篇》有“先富之再教之”[17]的提法,《管子·牧民》對此有所繼承和發(fā)展,其中有言:“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 ”[18]說百姓豐衣足食, 才知道禮節(jié)和榮辱。 這顯然是有為之言,不符合老子一貫的思想主張。
但將“我無事而民自福”代入,細讀《老子》第五十七章前半段,就會發(fā)現(xiàn)“夫天多忌諱,而民彌叛。 民多利器,而邦滋昏。 人多知天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與后半段“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礻富。 我亡為而民自化。 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的確有著非常巧妙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 而這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 暗合了老子的治民思想。
“夫天多忌諱,而民彌叛(5)”,在一個國家中,如果人主設(shè)置了非常多的禁忌, 人民就很可能反叛,所以圣人治國采取的辦法是“無事”,即“我無事而民自福”,不干預(yù)百姓的生活,那么百姓就會一切順利,各得其位,自然不會想著背叛人主了(6)。以史為鑒,人民的“反叛”往往是在上者苛政暴政所致,所謂“官逼民反”,大抵如此。 即使以通行所言的“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為準(zhǔn)來解讀,“民自?!比匀豢梢詫?yīng),畢竟對百姓生活橫加干涉,就無法使百姓各安其業(yè),自然會導(dǎo)致百姓生活貧苦。
“民多利器,而邦滋昏”,高亨謂“利器”即“武器”[19],魏徵則認為“利器者,權(quán)也”[20],無論百姓是擁有過多的武器,還是執(zhí)掌過多的權(quán)柄,都是非常危險的,國家都會混亂不堪。因此圣人“無為”而治,尊重自然律例,百姓井然有序,自然教化,以致“利器”無用,百姓必然舍棄。
“人多知天而奇物滋起”, 如果人民自以為聰明,多用心機,汲汲于鉆營與獵珍,那么天下奇巧物件盛行,則奢靡之風(fēng)群起。蘇轍據(jù)“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文本認為是指“人不敦本業(yè)而趨末伎”,致使“非常無益之物作矣”[21],雖然理解不同,但面對這些情況,只要圣人“好靜”,以身作則,虛心無邪,引領(lǐng)人民一心向“道”,持身為正,人民就不會再費心于身外之物,就會回到正途、本道上來了。
“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法,好也。 ”[20]如果人們開始彰顯物品的好壞優(yōu)劣,有了比較,就有了物欲,那么盜賊就多了起來。 嚴遵、成玄英等人則認為此句意為“法令”繁瑣密集,百姓不堪苛虐,淪為盜賊者眾多[22],但究其源頭,也在欲求。 因此圣人要清心寡欲,無欲無求,如此上行下效,家安俗樂,人民自然質(zhì)樸。 王弼注曰:“上之所欲,民從之速也。 我之所欲唯無欲,而民亦無欲而自樸也。 ”[23]正是此意。
除了章節(jié)內(nèi)部的對應(yīng),僅從后半段來理解,圣人以“無事”“無為”“好靜”“欲不欲”教化百姓,民“自?!薄白曰薄白哉薄白詷恪保傩者_到生活順利,精神教化的狀態(tài),從而擁有忠正質(zhì)樸的品質(zhì),這樣刻意的語序安排才顯得更加自然, 符合老子自然無為的思想。
因此,從《老子》文本的分析上來說,郭店楚簡甲本中第五十七章的語序才是更符合老子原意的排序,“福”字才是更合理的釋義。 另外,《文子·微明》有引老子此章內(nèi)容來論述自己的思想主張,雖有異文,但其語序也是“我無事”句在“我無為”句之前[24],與郭店楚簡本吻合。 《老子》后半段應(yīng)為:“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福。 我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薄拔覠o事而民自?!睉?yīng)在另外三句的前面。
老子在第五十七章揭示了國家與人民互相影響下的四種不良情況,并由此闡述自己“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1]112的治國之道。
第五十七章中,“夫天多忌諱, 而民彌叛”與“我無事而民自?!?,“民多利器,而邦滋昏”與“我亡為而民自化”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正是老子“居亡為之事”,無為治民思想的闡釋。
老子主張清靜無為,這一點在《老子》全書中有多次體現(xiàn)和強調(diào)。 “亡為而亡不為”[1]118,萬物由道而生, 依道而行, 道不干預(yù)萬物任其本性自然而生,看似無所作為,實則無所不為。 因此老子一再提及“其政悶悶,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垂夬 垂夬”[12]68的政治情況,反對人主過分干涉人民生活。 老子認為最高境界的君臣關(guān)系是“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猶乎其貴言也。成事遂功,而百姓曰我自然也。 ”[1]121百姓只知道人主的存在,絲毫沒有感受到人主之為, 就已經(jīng)功成事遂了。 這是最“自然”的君臣關(guān)系,人主隱而不顯,政策有還似無,這給了人民最自在的發(fā)展空間,使每一環(huán)都在“道”的把握中,各得其所,才能成就最理想的社會。 西漢初年,曹參接任蕭何的宰相之位后,對于蕭何之前定下的規(guī)矩絲毫不改,照樣執(zhí)行,看似毫無作為, 卻使西漢政治延續(xù)了蕭何任內(nèi)的清明安定[25]。 這個著名的“蕭規(guī)曹隨”的故事,正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黃老思想指導(dǎo)下無為而治的智慧。 如果曹參因為皇帝的責(zé)問轉(zhuǎn)而大刀闊斧地推行有為的政策,依照當(dāng)時急需休養(yǎng)生息的現(xiàn)實情況,只會民怨沸騰,西漢政權(quán)短時間內(nèi)恐怕無法穩(wěn)定,更難以擁有后來雄厚的實力。 而“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 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 非其神不傷人圣人亦不傷人。 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12]70-71(第六十章),自然無為最終要達到圣人不僅能夠與民不相傷,更能夠達到與鬼神兩不相傷的狀態(tài)。 所以老子自然要在第五十七章中反對“天多忌諱”和“民多利器”,認為這樣才能使“民自?!薄懊褡曰?。 君主和圣人強制干涉并不會使人民幸福、國家安定,只有無為而治, 人民在無為之中產(chǎn)生自我自主循道的驅(qū)動力,才能使國家合乎“道法自然”。
另外, 郭店楚簡本與其他版本在第五十七章的前半段還有“天多忌諱,而民彌叛”與“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的不同。郭沂就認為今本的“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句沒有因果關(guān)系,于理難通,而且老子也并不否定貧窮。 他贊同簡本“貧”作“叛”字解,意為“要讓人民自然而然,不要給予太多的制約;否則,如果‘多忌諱’,則人民更容易叛亂”[26]。 由于此句與“民自?!庇袑?yīng)關(guān)系,這樣理解不但正合乎“?!弊炙摹鞍夙槨敝屃x,也應(yīng)合老子無為治民的思想。 不僅如此,他認為“‘叛’為元母并聲,‘貧’為文母并聲,聲紐相同,韻部亦近”,因此提出這種訛誤是由音近導(dǎo)致的[26]。 但也正是基于此句與“民自?!钡膶?yīng)關(guān)系,或許也有可能是因為“?!弊衷诤笫馈独献印肺墨I中訛誤成“富”字,某些學(xué)者注意到第五十七章整章邏輯關(guān)系的混亂,為了彌補這個思維上的漏洞,將“叛”改成了“貧”。 當(dāng)然這只是一種臆測,還有待考證。
只是“無為”,不能保證長治,還要配合“教化”維持。 第五十七章“人多知天而奇物滋起”與“我好靜而民自正”,“法物滋彰,盜賊多有”與“我欲不欲而民自樸” 這兩段對應(yīng)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的“少私寡欲”“滌除玄覽”的思想,正是老子“行不言之教”的內(nèi)涵,在《老子》其他章節(jié)也有表現(xiàn)。
如《老子》第三章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以圣人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 使夫知者不敢為也。 為無為, 則無不治?!盵12]15-16第十九章曰:“絕知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亡有。 絕偽棄慮,民復(fù)慈孝。 ”[1]111可見老子更欣賞“無知”和“絕知”的狀態(tài)。 所以在第五十七章,老子揭示出了“多知”的后果,一如既往地表達了自己反對“多知”的態(tài)度。要知道,老子所反對的,不是真正的智慧,而是聰明的名聲。 真正的智慧是不顯“名”的,因此老子也不支持彰顯賢者的名聲,他所不尚的,不是“賢”本身,而是“賢”名。眾所周知,若“名欲”盛行,世間則多虛偽之人,比如偽道學(xué)家滿口仁義,實則人品惡劣,比如假隱士借隱居求名,以求終南捷徑,等等如是。 老子要絕的是“名”欲,這才是圣人要拋棄的多余的欲望,也是圣人教化人民要拋棄的內(nèi)容。 這更加印證了李榮所說“知之為富”的荒謬。 也正是因為一切爭端源于欲,因此圣人才引導(dǎo)人民要“少私寡欲”,務(wù)必“滌除玄覽”,放下對名利的欲求,時時刻刻觀照自身。 因此第五十七章,圣人才會反對“人多知”、反對“法物滋彰”,并且以身作則,“行不言之教”,引導(dǎo)人民“自正”“自樸”。 人民自我安定、主動尚樸,是圣人潛移默化的引導(dǎo),也是老子所理想的治民效果。 這兩組對應(yīng)關(guān)系與前兩組對應(yīng)關(guān)系構(gòu)成了完整的第五十七章的內(nèi)容, 也是完整的老子治民思想的體現(xiàn)。
由此,以“?!弊轴屃x“礻富”字,結(jié)合郭店楚簡本第五十七章的語序, 整個第五十七章所表達的圣人治國的主張,完全符合老子一貫的治民思想,是老子治民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綜上所述,《老子》第五十七章中的“礻富”字更應(yīng)該釋義為“?!弊侄乾F(xiàn)在一般認為的“富”字,第五十七章后半段語序以郭店楚簡本為準(zhǔn),“我無事而民自福”應(yīng)在第一位次。因此該章也符合老子一貫主張,體現(xiàn)了老子“居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的治民思想。
由于資料有限與個人眼界的狹隘,《老子》第五十七章尚有諸多有待辨析之處。 但隨著出土文獻的不斷面世, 一定會有更多證據(jù)幫助我們撥開迷霧,進一步接近《老子》一書的原本面貌。
注釋:
(1)考察多種出土文獻整理資料可知,除特別標(biāo)記或注釋,編者多半以“隸定”作為“釋義”,故本文不特別區(qū)分,以“被認為某字”來強調(diào)某字的釋義而非隸定。
(3)本文引用《老子》原文以郭店楚簡本為準(zhǔn),因楚簡本與帛書本均有殘損,故楚簡沒有的以河上公本為準(zhǔn),不再另外說明。
(4)帛書有殘缺,故據(jù)帛書甲本,以乙本補。
(5)“叛”大致有兩說:一為“叛亂”;二為“違背禮與道”,參見尹振環(huán)《論<郭店楚墓竹簡老子>——簡、帛<老子>比較研究》(刊于《文獻》1999 年7 月第3 期)。 本文取前一說。
(6)本文對老子原意的解讀以郭店楚簡本《老子》原文為準(zhǔn),理解差異甚大的文中有提及。
(7)郭沂認為二字聲母相同,韻母相近:一為“元”母,一為“文”母,故推斷其音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