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若不繼續(xù)向前，一切都會變得無聊至極。

——坂本龍一

一

山西也有了梅雨。冷雨無晝無夜，無節(jié)奏，茫然機械，像默不作聲向前挪動的看不到盡頭的人群。雨下得人骨頭發(fā)癢、內(nèi)心長草，下得人精神崩潰。

二

路扭曲得像壞人的心思，然而大愛山色空蒙。三五年來，內(nèi)心荒涼如眾山，嶙峋抑或接近。所謂胸有丘壑，大致可以比類，長恨不能捉筆繪之。

以后稍遠出行，但凡有一分奈何都堅決不走高速，要循山根直上云端再落下來。費事一點，所得卻豐。

三

這里路邊草木黑黢黢的，像刷了層黑油漆，黑色發(fā)著不均勻的亮光。是源于拉車的煤。

水多。山西很少見到有這么多水的地方。

山多?；径际巧?。山間的平地，不會超過五公里。

地名許多不是來自漢語，像是音譯而來。人們五官長得緊湊，不舒展，是眼睛鼻子眉毛嘴巴往中心擠的樣子。眉毛一般都重，非常典型的地域特征。在古代不知屬于什么部族，印象里應(yīng)該有羯族，但羯人白皙，似乎又不像。有人著書考證羯人是猶太民族，說他家世代遺傳的規(guī)矩等，當時讀來饒有趣味，今日來看笑掉大牙。

總之不應(yīng)該是中原民族，當然很久前就混雜了，但原本的特征依然鮮明。

從前應(yīng)該是植被繁茂，野生動物遍地出沒，包括大型猛獸。一些殘留的地名有肅殺之氣，可以佐證。如殺熊嶺，如殺虎山。這些地名只是空留，無人居住，無路可以驅(qū)車抵達。有時也有路，但高德地圖不顯示。熊虎也可以確定沒有了，華北虎已滅絕許多年。志書有時稱某種華北虎叫“黑驪虎”。山西北部一些地方稱虎叫“黃棒”。最近又聽到有些地方稱虎為老大，大音dài，大王的大。

現(xiàn)在仍然是金錢豹出沒頻繁的地方。有報道說，太原東北部出現(xiàn)豹子，是從這里游蕩過去的。

這里還沒有春天氣象，相反是初冬氣象。陰沉的天空像不時地發(fā)出提醒：你想得美，我還要冷呢！這才算是剛開始冷呢！回來后翻志書，才知道這地方就沒有春天。有句曰——

春晚無花秋早霜。

四

從前認為，說一個人的狀態(tài)像個古人，是善意的贊美。像古人，意味著現(xiàn)今不存的某種品質(zhì)，意味著藐視物質(zhì)而內(nèi)心豐盈，意味著“簡”，意味著中國式的“道”，意味著已經(jīng)失傳的精神高度和某種藝術(shù)修為，如此等等。

現(xiàn)在確定說一個人像古人，具有強烈的貶義。在上述種種之后，還有伴生的不可抵消的負面意涵，比如內(nèi)心閉塞，比如反科技，比如泥古不化，比如蔑視女性，甚至忽略或壓根不曾關(guān)注許多現(xiàn)代文明觀，甚至出現(xiàn)反人類的特點。

古代士人寧靜的內(nèi)心秩序，以及所謂盛世時期有條理的社會秩序，無非靠以下為支撐：

犧牲女性。犧牲商業(yè)。犧牲科技。

所謂商業(yè)文明——現(xiàn)代文明得以奠基的契約精神，一直在摧毀過程中，一直沒有建立起來。商業(yè)、科技的發(fā)展與體制穩(wěn)定的矛盾，一直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反而不斷激化，這才是更迭的王朝不斷崩潰的真正原因。所有王朝，只是同一個王朝的復(fù)制品。

五

路過三五十萬畝梨花，平坦一覽無余，只不見盡頭。兩邊皆是花開，車行半小時仍然是。高速不能停車，啊啊啊。正是梨花帶雨時節(jié)，再向前過了山仍然是，仍然不能停車。啊。越向南越綠，見到路邊丁香花開，有紫有白，閃去又迎面閃來，仿佛嗅得見雨中濃烈的芳香。

六

黃河邊，一個古烽火臺。

原有村落已廢棄，空余窯洞，及零落傾頹的屋舍?！袄衔萸昂螅半u野兔?！币殉苫臎鲋胁淖匀簧鷻C的繁衍之所。

日落時分，滿山昏黃。余暉映照長河，河光亦盡射此山。此地故得名黃金山。

臺，只是烽火臺，非黃金臺。無子昂，無名馬。無馬。

沿岸，烽火臺錯落排開，每隔十余里或顯或隱。臺由夯土筑成，有臺階供登頂舉火高呼。無非是匈奴至，或韃靼至。

腳下每一寸土，都被血沃過多少遍，幾千年里反復(fù)，土地不能肥，依舊麻木貧瘠。

臺附近有洞，深不可測，相互貫通。一直下，肉眼不見底，洞一人可入，若不慎掉落，料是掉不過頭，伸不開手，無處借力，無計可施。疑為猯洞。猯，即某種獾。

落日下的黃河，波光斑斕如豹，冷靜不動如豹，陰柔神秘如豹。然而誰都知曉，它隨時可能爆發(fā)出不可測的可怕力量。

它在幾千年里變幻無窮姿態(tài)，時而呈饕餮之相，時常呈滅世之相。它滋生孤懸的東方內(nèi)陸文明，也滋生東方人類。

逝者，如斯夫！來者，如斯夫！三分鐘之后，光便熄滅。

風(fēng)起于河上，回旋于天地之間，山谷中或呼嘯，或嗚咽。

心中默念逝者來者，竟如誓如咒，如為生者死者招魂。有魂若山巒，沉默不語。有魂若高木指天，有魂若枯草瑟瑟，有魂若鸮夜笑。皮相既離，靈魂之相，無乃太不同。

七

坐在山頂，看明月如磐，轟隆隆升起。是真的有危險感，擔(dān)心它忽然砸落。

世間并無多少人真見過如此景觀吧。

山風(fēng)獵獵。果然是高處不勝寒。褲襠里結(jié)了一根冰棍也似。

八

夢見在荒涼山頂為一群野豬所困。夢中還記得看時間，是夜晚九時左右，有月亮。

它們原在山崖對面稀疏的果林，很小的黑點挪動，然后不見了。沒有聲音，唯冷風(fēng)若有所思。這是幾乎沒有什么植被的荒山，大片裸露的石頭，除了荒涼還是荒涼。

前方忽然有東西出現(xiàn)。夢中覺得不過幾分鐘，是野豬，已下山谷并從溝里爬上，站在山頂硬化的路面上。

我知道二哥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的本事，但不知它們竟這么快。

領(lǐng)頭豬是一頭巨豬。慘淡的月光之下，它是巨大的黑。它不哼哼，而是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威脅聲。它身后，一只又一只野豬現(xiàn)身，站定。夢中汗毛直立，數(shù)到十只，后面顧不得數(shù)了。一大片黑壓迫著眼睛。

它們并不慌張，幾乎是堅定從容，緩緩走過道路，有一只還低頭在荒草里覓食，吃著什么。夢中我也不慌張，只是不能動。最近時豬離我只二十米左右，十多只野豬，嗬嗬地低吼著，前前后后凈是它們。我不能動，只手里抓緊一把大彈弓。

這是“夢生”中可怕的危險時刻。在山頂，一人獨對十多只不到十五只野豬，前前后后凈是它們的低吼聲。月亮荒涼地見證，不發(fā)一言。這一幕我有熟悉感。月亮在以前曾照過這一幕嗎？又或者，它曾照進我的前世之中？

一只巨大的野豬，也曾闖入五十九歲時的關(guān)羽的夢境，咬傷他的腳趾……

于我，這關(guān)于豬的夢是比短暫人生更為真實的存在。我曾向兒子吹牛，說我用彈弓打一只野豬，逗得他哈哈大笑。那時他不過五歲?，F(xiàn)在我開始兌現(xiàn)了。豬群緩緩越過路面，向右面高處行去。我盯著落在后面的一只，它旁邊還有另一只伴隨。我拉彈弓，瞄頭，估摸眼睛的位置。距離約四十米。彈弓力微，唯一可能有效的目標，是眼睛。

我在夢中聽到了熟悉的命中的微聲。豬在夢中愣著，不動，大約有十余秒。旁邊的豬回頭看它。它們一起看向我。我不能動，感覺到殺氣。它們正在片刻間決定，是沖向我還是逃開。我不能動。我絕不可逃，否則必命喪此夢中。

它們選擇了后者，沿路奔逃跟上豬群。一些黑點移動，看不出是哪只中了彈丸。黑點在更高處消失。我打開頭燈過去，俯身，地上看到斑斑濺落的血點，和巨大的蹄印。這個在夜晚九時的山頂手持一把彈弓獨對十余只野豬并擊中一只的夢，足夠我在一年的睡夢里多次驚醒了。

九

在北方，只要槐花未落，春就一直在。

上周炒槐花，芳香從廚房噴涌而出，簡直擔(dān)心那香氣要爆炸。

此時山間仍見槐花，而且嫩，還有未打開的骨朵?？瓷先ルx開過和開敗，還得幾天。

但路邊的腌臜，重金屬含量嚴重超標，是不可以吃的。要去不通路的地方采，干凈而且美好。

駐車剛寫完這段話，一對傻傻的小兒女停車過來，掰路邊槐花。唉，卻也不好說什么。

十

穿越三場還是五場雨，雨滴碩大結(jié)實，有密度有彈性，像小哪吒的粉拳頭，砰砰地砸車前窗。是三頭六臂的哪吒。

雨滴碎裂，奮然紛紛然向窗頂游走。我原本認定會是披頭散發(fā)吞天銜日的黃風(fēng)怪來相迎，據(jù)說是它都跨過長江到了江南，又據(jù)說一兩日就跨海到了日本?，F(xiàn)在看來，在我這里，它要被小哪吒們滅掉了。

穿越三十萬還是五十萬畝梨花，紛紛然且開且落。我來時它們就在開，也在雨中，如今已是重逢若故人。何其幸運，那個被鋪天蓋地的雨滴如鼓一樣擊響的光頭，同時看到梨花的初綻和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