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飛雪
春夜,讀畫。
讀王維的《雪溪圖》:一溪兩岸,溪水潺潺,一葉扁舟泛行溪上,舟篷覆蓋白雪,舟中漁人忙碌打漁。溪邊,是綿延的雪岸,近岸有橋,老樹落雪,當(dāng)風(fēng)迎立;遠岸白雪皚皚,漁村依稀。王維的雪溪,給人一種平和、幽靜、澄澈的意境。
讀到這里,窗外“沙沙沙”下起雪米,雪米落在枝葉上,有彈跳的聲音。用手接,稀稀落落,接不到;用臉盆接,“吧啦吧啦”,歡欣地跳進盆里來。雪米是雪花的先鋒,一場雪即將來臨。這雪,似乎要從王維的《雪溪圖》里飄出來。合上書,聽雪米,美美睡去。
暖夢,雪生香。
次日晨起,望見遠方山頭白白的,像一塊芝士蛋糕上撒了一點糖,不厚、薄薄的。這色,這香,聞起來夠奢侈。多少年,雪從夢里白,雪花從沒有在南方小城飄過??匆粓鲅?qū)車去遠方,一路勞頓、跋涉、摔跤。雪,是南方人的心頭夢。在南方,等一場雪,也許就真等到了白頭。
出門,訪雪。
雪在山頭。從城關(guān)跨出門就到達的山峰,是圣水峰,群巒中的一座高峰。早年,山峰澗水如瀑,懸垂跌落,蜿蜒到山腳,水鳴谷應(yīng),鳥聲鳴囀,是周末郊游的好去處。近些年,水枯,澗荒蕪,人跡罕至,我生疏了這座山。雪吸引我來到山腳下。
山腳沒有雪跡。天落著細細的雨,石徑和草泥濕漉漉的。抬眼望山,山體墨綠,煙蒙蒙的,白雪東一片,西一片,如遙掛的瀑布。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從山上下來,提著一桶雪,或用塑料袋兜著雪,說:“有雪,在山上?!蹦菢幼?,美滋滋的,心滿意足。另一些人,和我一樣,擦過他們的肩,迎向山,迎雪,向上,再向上。
王維是畫雪專家,中國畫史上第一位把雪作為表現(xiàn)主體的畫家。他一生經(jīng)歷過多少場雪,才有江干初雪、長江積雪、袁安臥雪等水墨圖?雪是畫里的意境,從夢里延伸向夢外。當(dāng)王維從京城被貶到濟州,仕途暗了,通向田園的路卻明亮起來,山色、水色,呈現(xiàn)出秀麗的風(fēng)景,道路上的雪也燦爛明凈。雪,覆蓋了日常的道路、車馬、農(nóng)田、屋宇……讓一切變得簡單,塵世變得明凈。雪在深山,一塵不染,代表人心的根性。王維踩著積雪往山里走,積雪很厚,一路“咯吱咯吱”響,從盛唐響到今朝。
我沿途看到的雪,很薄。寥寥落雪,點綴山徑。草上淺雪,被雨濺得凹凸不平,像一窩窩白色蜂巢;枯葉盛著雪,一片片,閃著光,像一夜趕路的王維遺落的滿地銀兩;雪落枝丫上,淺淺的,灰褐的枝條打著光,明亮起來,樹體涇渭分明的枝杈,枯的更枯,綠的更綠。傘一轉(zhuǎn),碰到樹枝,雪從枝頭掉落,落在傘上,碎了,淌成水,沿著傘沿墜落,一滴、一滴……山靜,腳步響。
山陡,徑斜。石徑穿進山林里,林密,山更幽。一陣風(fēng)從山間吹來,風(fēng)攜霧,霧裹雪。沙雪白霧,彌漫山林,林間迷迷蒙蒙,氣息幽冷。隱約中,看見有人在灌木叢采雪,孩童拎著小桶等在旁邊,一鏟一鏟的雪,被孩童的小手接住,裹成團,裝進桶。林間的雪,厚而白,足以讓采雪的母子覺得趣味盎然。采雪的母子氣息溫暖,雪意里升騰著歡樂。
下山的石徑,行人漸行漸遠,消逝成一個黑點,隱在叢林里;上山的人漸稀,多數(shù)人費勁地攀到半山腰,尋不見雪,就匆匆返回。一個人獨往山林,有點像高士,每一次移步,都有不同的風(fēng)景。煙雨、殘雪、霧嵐、寒山、石徑、古木、枯藤、落葉,多像一幅水墨圖。王維的潑墨山水,黑白的顏色,在時間中流淌。一千多年前,王維走過那山那水;一千多年后,山水里依然有王維的風(fēng)景。時間的意義,在于無限延伸。山水著色,在時間中傳遞古人氣息。
眼前的山水,是王維山水的一部分。王維的時間,因為山水停留下來。
向上,一路向上。我追尋的腳步不停,尋訪高處的雪。
峰頂之上,看見圣水寺,掩映在青青樹林間,周圍白雪茫茫。古松、古梅、茶園、菜地,覆蓋著厚厚積雪。寺院飛檐翹角,屹立雪中,莊靜、祥和。
“當(dāng)——”,寺院里傳來鐘聲,清遠、悠長,水一樣純凈,響徹山谷,傳蕩到山腳。眾生緩緩蘇醒,陽光里,雪正一點一點融化。
王維生命的雪,是一束時間的光。
(常朔摘自《閩東日報》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