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婷
八郎生都村靜靜地躺在塔公草原上,與暴露在燈光里的喧鬧街市不同,這里河漢無言,難被日出沖淡。德勒拉客棧就建在村河谷的一塊山坡上,那是一個三層的藏式民宿,客棧旁邊有一條用石頭壘砌的臺階,像被老木頭式的柵欄攙扶著,一直延伸至山頂。
德勒拉客棧的店主是一個叫巴桑的三十歲出頭的藏族男人,他經(jīng)營這家店已經(jīng)快十年了。巴桑提著一壺酥油茶,拿了兩個小碗上了樓。樓頂?shù)那锴б紊峡恐鴥蓚€女孩兒,其中一個手里捧著一本《帶著相機去旅行——拍川西完美路書》,另外一個則望著遠處的雪山發(fā)呆。
這是送你們的酥油茶,趁熱喝。”巴桑放下酥油茶,轉(zhuǎn)身將桌下的垃圾收走。
謝謝您,老板,今晚在這里能拍到星軌吧?”那個女孩兒合上了書,認真地問。
你們沿著旁邊的臺階一直走到山頂,在那里拍星空好一些,或者開車去星空營地,那里有帳篷,可以露營。如果晚上云不多,星空下的雅拉雪山拍出來很好看。拍星軌時間太長,其實就在三樓架著相機拍就行,正好你們就住在三樓的星空房,方便收機器。晚上山頂風大溫度低,你們多穿幾件衣服,店里有毯子,上山的時候我給你們?nèi)蓚€。”巴桑說完就下了樓。
每天下午四點鐘開始,客人們就陸陸續(xù)續(xù)到了。巴桑整理好了讀書角,接著給客廳茶幾擺上了小小的花瓶,花瓶里是草原上不知名的野花,混著藏香,溫潤清和。開在這里的民宿怎么少得了故事,巴桑就是個有故事的人,他也愛聽四方的游客講他們的事兒。巴桑會把有意義的記下來,略去姓名,一篇一篇躺在門邊的記事本上,供游客們翻閱,封面上寫著——德勒拉的故事。
巴桑正在給客人登記,母女兩人,一個四十多歲,一個快七十歲了?!鞍⒁?,我們這里海拔高,你感覺怎么樣,如果不舒服了打我這里前臺電話?!卑蜕Uf完順便幫兩位客人提行李帶路。
店里到樓上的臺階是七八十年代藏式的木階,坡度略大,踏板窄窄的,上下有些不方便,但頗有風格。巴桑囑咐著她們母女倆要注意腳下安全。
晚飯是牦牛湯鍋,如果要用餐,提前電話預約,六點到一樓餐廳用餐。”
老板,店里有沒有氧氣瓶賣?我怕我媽晚上高反。”
店里不賣氧氣,不過我這里有給客人備用的,給老人拿一瓶。年紀大了來高海拔的地方真的操心,你跟我來前臺拿吧?!?/p>
巴桑給了女人一瓶氧氣,還給了一壺熱的酥油茶,讓老人喝了能舒服一些。女人很感激,她看了一眼牦牛湯鍋的價錢,點了一個小鍋,拿著東西上了樓。
老板,那個走川藏線找女兒的男人,最后你有聯(lián)系他嗎?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女兒?!币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窗邊翻看那個記事本。
巴桑無數(shù)次地回答過這個問題,但他始終沒有把答案寫在里面。男人的女兒是三年前跟一群年輕人一起來住店的,他們都是路上碰到一起臨時搭隊的旅友,在附近的塔公草原玩過后就沿著新都橋去了理塘和巴塘。巴桑后來跟那個男人通過一次電話。公安告訴男人其他人經(jīng)過芒康去了八宿、波密,他女兒則沿著白玉去了德格。那個男人沿著女兒的旅行路線一路走一路找,巴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他還沒有找到。
我再也沒打過電話了,我相信他一定找到了?!卑蜕?粗芭_上的小轉(zhuǎn)經(jīng)筒,嘴里默念了經(jīng)文。
應該找到了吧,那個爸爸真不容易。我也有個女兒,總是操不完的心。我們自駕318這是第三次了,碰到過很多年輕人,他們討厭現(xiàn)實中的蠅營狗茍,向往圣潔與自由。有人旅行過后,帶著希望和熱愛,依舊扎入人海;有人偏貪戀這片土地,那樣篤定,留在了這里?!迸撕攘艘豢诓?,沖著巴桑微笑,“你們這邊藏區(qū)的人真好。去年深秋,我們從康定翻越折多山去往新都橋,正好遇著下雪。雪天路滑,彎多難行,很多越野車都開得很慢。我看到遠處路旁一個藏族阿媽用衣服兜著國道旁的土往路上撒,就那么一趟一趟的,一路走一路撒。我下車拿了后備廂的備用鐵鍬,幫著一塊兒撒土。不多會兒,我的手已經(jīng)凍僵,根本握不住鐵鍬。我摸了土,又硬又冰冷,那個藏族阿媽不知已經(jīng)撒了多久。車子走過時,我給了她一瓶熱水還有幾個面包。她說什么也不要,示意我說她的手臟了。車開遠了,后視鏡里看到她揮揮手,放下東西,又去挖土了。”
阿媽希望大家出行都平平安安的。你還要喝點酥油茶嗎?”巴??粗吮械牟枰岩姷琢?。
老板,訂一個大的湯鍋吧!晚上有篝火晚會嗎?”女人問。
有啊,吃完湯鍋,八點開始,到時候你們下來就好?!卑蜕?吹綐巧舷聛砹艘粋€姑娘,她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兩天了。
老板,想吃點饅頭青菜,晚飯有嗎?”女孩子看著窗外的草原,很平靜,眼神恍惚且游離。
有,我讓阿媽給你做,阿媽熬了白粥,你先喝點。”巴??吹脚⒔K于要吃點東西了,于是快步跑去了廚房。
女孩兒是一個人來的八郎生都村,她明天起程,返回上海。她和她男友之前一起來過這里。
是的,他們分手了。
她原本以為再走一遍熱戀時期的路,面朝雪山,迎著草原的風,撒下龍達,她的心會痛的。她說:“雅拉雪山聽過很多誓言,那些人在那一刻是認真的吧,坦坦蕩蕩說愛,大大方方回應,其實那就夠了。我是念舊,但我不會回頭。陳先生,從此珍重?!?/p>
篝火晚會上,女孩兒笑得很開心,看得出來,她釋然了。和母親同來的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個人坐在長椅上,看著他們跳。巴桑詢問為什么阿姨沒有下樓,是不是不舒服。女人說她媽媽已經(jīng)休息了。她這次帶媽媽從川西進藏,是要完成她爸爸的遺愿。
她爸爸原來在西藏戍邊8年,在一次常規(guī)巡邏任務(wù)中,突發(fā)泥石流,他的老班長為了救他,被泥石流沖下了山崖。他爸爸生前告訴她:“小楓,我死后留一半骨灰與你媽媽百年后合葬,剩下一半,帶我回墨脫,我的老班長在等我,把我撒在他的墓碑旁邊,我們有四十多年沒見了?!?/p>
女人知道,她媽媽那么堅定一定要親自去撒爸爸的骨灰,是因為這四十年來爸爸時時刻刻都會提起他的老班長。在他后半輩子的人生里,老班長從未缺席。
夜里寒涼,巴桑抱出來一些毯子,遞給了客人。
今夜多云,星星被遮住不少,那兩個小姑娘該掃興了。那兩個小姑娘坐在山坡頂上,巴桑拿了兩個毯子給她們。
你們明天去新都橋的魚子西星空營地,那里拍照也很美。山頂風大,回去喝點酥油茶暖暖身子,別凍壞了。”巴桑囑咐完準備下去,兩個女孩兒笑著說:“謝謝老板,我們坐會兒就下去?,F(xiàn)在做自媒體不容易,為了拍一次日照金山,我們倆在海拔4300米的山頂帳篷里守了一夜,第二天也沒能等來日出的霞光。我們的無人機撞過山,掉過河,就為了拍幾段值得珍存的影像。很多人勸說我們兩個女孩子別做這件事兒,但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兩年了。那些走過的山川,都會印上‘晴水集,出現(xiàn)在我們老年時的夢里,你說是不是,小水?”
是啊,阿晴,風大了,我們倆下去吧,看樣子要下雨。”
巴桑接到電話,30公里外已經(jīng)下起了暴雨,路上多處塌方,有個今晚要入住的客人被堵在了路上。
阿媽,我開車過去看看,給我多備一些吃的和熱水,我去叫上龍杰,帶上些工具,聽說道路施工的車已經(jīng)過去了,看今晚路能不能通?!?/p>
巴桑要去接的是一個畫家,他每年都會來這里寫生幾天。雨越來越大,山路越發(fā)不好走。巴桑開了很久,看到前方路上鋪滿了山石,后邊停著四輛越野車。
龍杰,你看著點山上的石頭快速通過,把這些食物和水給那幾個小車分一分,估計這段路后頭也有塌方和泥石流,不然施工隊應該過來了,好在落石不大,我拿工具過去清理一下,得讓他們快速通過,這里不可以久留,雨一會兒會更大,落石會更多?!卑蜕?粗缴系氖^,拿著鐵鍬,披了雨披,瞅準了時機,沖過去清理落石。
巴桑,你自己注意安全?!饼埥鼙е澄锖退芟蛄藢γ娴脑揭败嚒?/p>
巴桑在雨中清理落石,盡力把落石清出車輛可以通過的寬度,幾輛越野車上也下來了三個男人,沖過來一起推那塊最大的石頭。
大家注意安全,別都過來,這里快好了?!卑蜕=辜钡貨_他們喊。
那個畫家第一個沖了過來:“巴桑,你怎么來了,我們一起來推?!?/p>
他們終于安全地通過了,巴桑身上早已濕透,他開著車走在前頭,帶著他們離開了落石區(qū)。
第二天,畫家將一幅油畫送給了巴桑,這是他畫了一整夜的作品,畫的主人公是雨夜中的巴桑。
你還在等她嗎?”畫家問。
她知道我在這兒。我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卑蜕UJ真地看著畫,“謝謝你,把我畫得真好,你這次來,還要找她嗎?” (下轉(zhuǎn)頁)
(上接頁)畫家笑著轉(zhuǎn)過了頭。
德勒拉故事還在繼續(xù),那一頁頁紙在時光里沉睡,偶爾有人翻開它,那次溫暖的日落、掛著云彩,那天雨后風吹過草場的氣息,那夜夜回響的梵音,便會伴著一生珍重卷入心底。萬物依舊奔騰不息,循著蹤跡,潛入每個人的夢里,若孤獨似浮塵在人世間游弋,當書合上的一瞬,他便有了歸宿。
您好,歡迎入住德勒拉,我是巴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