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偉璇
一個與英語打交道大半個職業(yè)生涯的人,自然為咖啡、可樂激動過;為美容、養(yǎng)生,喝過玫瑰、茉莉、菊花、蕎麥等;也坐在鷺江賓館七樓觀海餐廳,端起骨瓷,喬裝名媛淑女喜滋滋地享用精致的英式下午茶……如果把各種飲料,以男女關系來比較,這一些,永遠還只能是臨時起興的小三。那明媒正娶,官方出場,繁衍生息,居家過日子的正妻,永遠只能是茶。林林總總,無數(shù)的茶飲,終是敵不過咱老祖宗傳下來的傳統(tǒng)平俗的茶葉清飲。
在這個營養(yǎng)過剩的時代,我們常常說,吃什么不要緊,關鍵是跟誰吃。同樣,我并不太講究享用何等佳茗,講究的還是跟誰喝,怎么喝?
比如去張兄書房泡茶,所喝的茶,不是我從家里帶去的家常泡的粗茶——清香型鐵觀音,就是張兄拿出來的“漳平水仙”凍茶,一個下午慢泡下來,可以從張愛玲講到卡爾維諾到卡佛、東野圭吾……直抒觀點,思路碰撞,互相啟迪,痛快淋漓,真叫痛快淋漓——這個時代有幾個人吃飽了閑得淡談文學?還有多少人看小說?
與張兄茶聊的地方,是張兄的外書房——他的住家之外,另外租來囤書的地方。在他浩瀚書海的一隅,支張小方桌子,燒個舊水壺,一個茶盤三五只茶杯,就能開泡。有些因陋就簡,但就是這個簡樸,讓一群讀書人沒有半點拘束,身心足夠舒坦放松;又因身心的放松舒坦,腦袋活絡思維格外活躍。因此,我們戲謔張兄說他的書房“意識形態(tài)寬松”,正是出名家大儒的土壤。
有時邊喝邊聊,端了杯子,在張兄書房四處伸頭探腦,見到自己渴慕已久卻又無處得買的書,便連忙拿下來,方便自己,同時以實際行動支持張兄所開網(wǎng)店,對本市作家的推介和可貴的文學文化傳播。張兄書房里有一本苗語版《圣經(jīng)》,是有一天去文友歐陽鷺英家做客,鷺英知道張兄讀書多,藏書頗豐,懂得書的價值,特地贈送他收藏,以豐富他的藏品。這本苗語版《圣經(jīng)》是孤品,十分奇特,雖然沒有人看得懂,但文友們來了,都要翻一下。而想翻一下的根源,其實就是看不懂。常來張兄書房泡茶,深感書房與茶室一體的好處。都說茶禪一味,其實,茶書也真一味。
我有時候手癢想發(fā)個微信朋友圈,問張兄可否把書房茶聊發(fā)出去,張兄總是說:“盡管發(fā)!”我又問:“把人也發(fā)出去行嗎?”“發(fā)!”張兄很干脆地說。跟張兄茶聊,通達暢快,百無禁忌。當然,要進張兄的書房,需要“審核”。審核的標準,是具有相同的普世價值觀。也許是因為張兄的嚴格審核,也許是張兄書房的長期浸染,我冷眼觀察,出入張兄書房的人,基本都眉宇清冷,氣骨不凡。
喝茶的地方還有陳君家,他家寬敞,另有茶室。
陳君夫妻二人做了財務計劃和人生規(guī)劃后,便從單位退職回家。陳君把家里的次臥與書房打通,改成一里一外的個人起居室,專業(yè)寫長篇。陳夫人卸下外企高位重任,重拾熱愛了一生的書法,把帶衛(wèi)生間的主臥與相連的小陽臺打通,玻璃封罩,拉上厚薄雙重簾子,辟為“書法臥室”!他們每天起床后各自忙活,互不侵擾。但是,上午和下午都有安排茶歇,茶歇時便都從書房和書法室各自出來,坐到茶室品茶談天,兼說點家事。他們是丁克,家務簡單,因此古雅清幽的茶室,永遠禪茶芬芳。
如今這對夫婦,男主已有十幾部長篇,女主的字也頗受市場歡迎。近年通貨膨脹,物價上漲飛快,與他們當年做好家庭預算后,雙雙辭職時的預想,出現(xiàn)一定的不平衡。好在陳君在小說屆已殺出一條“血路”,陳夫人的字日臻成熟,不斷有人收藏裱掛,再加上真正無后顧之憂,因此,夫妻二人依然能埋頭自己專業(yè)擅長。沒啥負擔的他們,除各自的專業(yè)之外,最大的嗜好就是品珍茗。因此,我格外喜歡登門做客蹭茶。每當上門拜訪,在他們家茶室里,男主陳君開始煮水泡茶,女主人必點上一支檀香。他們是佛教徒,在他們茶禪一味的茶室,我除了欣賞那些被他們的茶湯滋養(yǎng)得油亮豐美,玲瓏潤澤的美壺,享用佳茗,喉頭涌動起像“我是阿媽佛心上的一朵蓮”這樣的囈語,也是敢率性說出來的。我還在單位上班的時候,只有節(jié)假日跟他們事先約好,才能匆匆去一趟。去他們家泡茶的時候,我還常會對著兩位隨性吐槽一番單位惱火的人事。傾吐之后,周一再上班去時,心緒便能平復許多。因此總是感到到陳君家泡茶,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陳君夫妻倆的家在我眼中心中是一個既是夢想,亦是現(xiàn)實的一個存在,所以,有一次,跟陳君夫人聊到每年都有人歸隱終南山,便說:“何須萬里迢迢去山中歸隱,美其名曰,去與青山綠水為伴?像你們這樣大隱隱于市,才是真正的歸隱。”
另一個喝茶的地方,是文友藍夢那里。藍夢開一家小廣告公司,老板和員工就是她自己。每次我去了,她便把屋檐下的小圓桌,搬到門口大芒果樹下來。如果她閑著,她便跟我一起泡。如果她有客戶來,她便燒好水,自去招呼客戶,任我自個兒泡。藍夢招呼她的客戶,忙她的生意的時候,我且慢悠悠地喝我的茶。我的確是慢悠悠地喝,怕喝急以致喝多,得上衛(wèi)生間——在這里得上公用衛(wèi)生間。
零星疫情期間,不便再三五人茶聚張兄書房,或去陳君家庭茶室,給他們帶來不便。也怕茶泡著泡著,忽然大樓或小區(qū)出現(xiàn)疫情,封控起來,那就糟了!到藍夢的小廣告店門口大芒果樹下,既可盡享大樹碧綠濃翠,又無那些擔憂,喝茶喝得清心。零星疫情期間,我一個每天想著茶聚的人,自我禁閉家中,怕一時精神承受不住,藍夢芒果樹下的小茶桌,就成了我的芳草地。
我跟藍夢時常兩杯清茶,漫天閑談。兩個跳廣場舞年齡大媽,竟能整出亦舒《胭脂》里寫的意境: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我們不知怎么睡著了,夢里花落知多少。不過,我跟藍夢一起樹下泡茶閑聊是不會睡著的,不時發(fā)出的沖天的笑聲,能把芒果樹上翠綠茂密的葉子,驚擾得如清風拂過,葉葉起舞。
我們閑泡漫談時,不斷有客戶前來,或拍照,或復印。往來的客戶一定不知道,這小店伙計加老板,這個衣履簡素,品格淳樸不俗的女人,是一個熱愛讀書,文字清新,有人生追求,與文學親密接觸十數(shù)年,經(jīng)常有文章刊登于本市報刊的女作家。如果她不是以文字示人,而是以本人面目出現(xiàn)在本市媒體,以她的頻率,早就被粉絲認出圍住了。???
家人上班早出晚歸,每天自我關閉一個上午打理家務和碼字之后,從開始做午飯起,就有找人喝午時茶的心動。因此,我做飯的時候,有時就多下一把米,順便給藍夢帶個午飯過去,一并跟她在芒果樹下清芬地喝午時茶。在藍夢這里喝茶,因此就多了一些煙火味,家常味。以煙火氣家常味烹出的茶,益發(fā)芳馨了,就像用棗樹枝烤出的全聚德烤鴨有那特有的香味一樣。
有時候是午睡起來,打理好家務后,才去藍夢那喝下午茶。喝得稍晚一點,藍夢她家高老師下班回來,就更熱鬧了。喝著喝著,藍夢不知何時下單的一大盆水煮活魚就送到了。吃罷水煮活魚,繼續(xù)泡茶,喝下兩杯,怕影響他們關張回家——藍夢開一天店勞累一天了,起身要走,高老師說,急啥,喝!本來就想繼續(xù)喝,不免虛情假意地推說,怕耽誤他們關店回家。高老師笑呵呵地說:“我們關店回去也是兩人無言相對刷手機,在這里邊刷邊看店,還能繼續(xù)做幾單生意,把手機費用都賺回來!”因此,就又坐下來,繼續(xù)喝!喝多了,無非就是要跑個公共衛(wèi)生間。還是那句話,就愛這以煙火氣家常味烹出的茶。
文友歐陽鷺英種了一園子的花,我經(jīng)常跟鷺英說要去她家賞花,說去便去。鷺英連花園外圍墻邊也不放過,種了一株大桑葚,春天掛了累累的果實,果實吃不完,便采下來,釀成酒,要不會深紫紅地掉一地。我們參加文學活動時,鷺英帶了桑葚釀的酒去,于是,一夜文學就桑葚酒,幾乎聊到天亮。
春天雨水勤,小雨過后,天空藍瑩,青山翠微,雨水洗過的植物和花格外鮮亮好看,但是,雨天為了看花造訪人家的家,太矯情,并且身上鞋底連泥帶水,臟污了主人的家,有點不好意思。因此,我跟鷺英說雨天無聊,我打車去你那里泡茶。柴米油鹽醬醋茶,多么家常;雨天無聊,文友泡茶小聚,多么尋常的好借口。茶,一向是我所欲,這個時候,居然不是我所欲,而是我惦記鷺英家花園里嬌艷豐盈的花卉的“外衣”。
日前看了一本書,叫《土里不土氣——知識農(nóng)夫的里山生活》,與鷺英到藍夢門口芒果樹下泡茶閑談的時候,便慫恿鷺英,也寫這樣一本書,把她每天侍弄花木記錄下來,一定清霏有味。這是我們品茶偶得,是茶清歡的余韻。
再一個喝茶的地方,是濱北頤豪酒店懿界茶空間華穎那里。華穎寫詩,也是書法愛好者,書、瓷、畫收藏家,她開茶館不為稻粱謀,跟別人修籬種菊差不多。而我,以我對茶品永遠只停留在初級階段的低要求,去她茶館,真不只是為喝她的好茶。她的茶館不大,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她的茶館是她的好友和藏品薈聚之處,而她的好友,還大多文學圈外,可竟然都跟我很談得來,經(jīng)常就在她的茶館,一觸及起某個話題,就聊得天昏地暗,也不知把她的極品好茶,喝掉多少泡?因此,我總想跟華穎說,你的茶館,就取名“滿庭芳”吧!
華穎本人對茶十分精通,她談起白茶、綠茶、青茶、黃茶、紅茶、黑茶,以及“介于紅茶和綠茶之間”、“半發(fā)酵半緊壓”的“安茶”,以及茶文化,邏輯清晰,哲理明辨,意象寫意,大似我一讀再讀的《文化苦旅》的文字感覺。更有她親自上茶山深入茶園收茶,指導資深茶商如何按照她多年飲茶心得,烘焙各種茶的冷門知識,她家家常常道來,我聽得一驚一乍,腦洞大開,拍案驚奇,明白了遠方確實有詩。所以,我一再地跟華穎說:“哪一天,你關了茶空間,就回家寫‘茶。書名就叫《茶》,越簡的書名,內(nèi)涵和外延越廣闊,越便于囊括你所懂的‘茶?!蔽矣指f,她寫出的這本《茶》,說不定能像當年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暢銷得能養(yǎng)一個出版社。
華穎的濱北頤豪酒店懿界茶空間,在我的眼中,接近大觀園里,那個在寶玉、黛玉、寶釵眼中可以端出點犀、瓣匏斝、綠玉斗,掃梅花上的雪來烹茶的,花木繁盛的櫳翠庵。這是個不大通的比喻,因為華穎不是“檻外人”妙玉,她是個端方博雅的女性;但也有本質(zhì)上的相識,她太懂茶了,跟妙玉一樣。
每次被邀請講座,講的都是《紅樓夢》里“櫳翠庵茶品梅花雪”這一節(jié)。講茶文化,講小說的細節(jié)和情節(jié),講小說人物的寫法,用的都是這個課件,只是所講角度不同,側(cè)重點不同而已。遺憾的是,借文友茶友之光,喝過無數(shù)好茶,多年來尚未喝過梅花上的雪烹出來的茶。但以上飲茶的種種清歡,依然是人間的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