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若初 呂耀東
【內容提要】 作為東北亞地區(qū)兩個存在歷史問題爭議和現(xiàn)實利益糾紛的重要國家,韓國與日本的關系既與地區(qū)安全形勢及區(qū)域一體化進程密切相關,也深刻影響著中國的周邊安全環(huán)境。自韓國尹錫悅政府上臺以來,韓日關系已在多個方面出現(xiàn)改善跡象,這既是兩國基于自身利益考量的結果,也離不開其共同盟友美國的居中協(xié)調。雖然受尹錫悅政權穩(wěn)定性欠佳、韓日歷史問題積重難返、雙邊關系改善缺乏內生動力等因素影響,韓日關系改善面臨種種制約,但不容忽視的是,其走向無疑會對朝鮮半島局勢、韓國對華政策、美國地區(qū)戰(zhàn)略等產生影響,對此應給予充分關注及高度警惕。
2022年5月10日,在第20屆韓國總統(tǒng)大選中以0.73個百分點(約24.7萬張選票)[1]《第20屆總統(tǒng)選舉特集》,(韓國)朝鮮日報網,2022年3月,https://www.chosun.com/election220309。的歷史最微弱優(yōu)勢險勝的尹錫悅正式開啟為期5年的總統(tǒng)生涯。作為公認的保守派政治人物,尹錫悅勝選在打破韓國保守和進步勢力每10年輪流執(zhí)政規(guī)律的同時,也使得外界開始普遍猜測其會在內外政策,尤其是在外交、安全領域對前任文在寅的既有政策做出較大調整。
韓國與日本長期存在二戰(zhàn)中“強征勞工”“慰安婦”等歷史問題,以及領土爭端、貿易爭端等現(xiàn)實問題。近年兩國關系因上述問題已經由“伙伴”降至“鄰國”[2]《2020國防白皮書》,大韓民國國防部網站,https://www.mnd.go.kr/user/mnd/upload/pblictn/PBLICTNEBOOK_202102021153057640.pdf,第173頁。,面臨“嚴峻狀況”。[3]外務省『外交青書2021(令和3年版)』、2021-12-16、https://www.mofa.go.jp/mofaj/gaiko/bluebook/2021/pdf/index.html、第40頁。韓國政權更迭雖可被視為改善韓日關系的契機,但也面臨尹錫悅政權立足未穩(wěn)、歷史及現(xiàn)實問題難以解決的困境,以及東北亞地緣政治格局變遷、大國關系變化等外部因素影響。鑒于韓日關系與朝鮮半島局勢、美國“印太戰(zhàn)略”布局等地區(qū)、全球熱點問題關系密切,本文將在闡釋新動向的基礎上,從動因、限制因素及未來走向等方面對韓日關系改善加以評析。
在文在寅執(zhí)政的5年間,韓日兩國關系以歷史遺留問題和歷史觀沖突為邏輯起點,出現(xiàn)波及政治、經貿等領域的全面危機。[4][韓]蘇英河、劉江永:《韓日關系惡化的成因、背景及前景》,載《東北亞論壇》2020年第1期,第113-114頁。兩國先是針對1965年簽署的《韓日關于解決對日財產請求權和經濟合作的協(xié)定》及2015年簽署的《韓日慰安婦問題協(xié)議》產生齟齬。隨后,雙方又因韓國拒絕日本軍艦懸掛“旭日旗”參加濟州海軍閱艦式以及“火控雷達照射”事件于2018年發(fā)生激烈外交摩擦。而從2019年7、8月間日本相繼宣布對韓國限制出口三種半導體核心上游原材料、將韓國移出安全保障出口管理優(yōu)惠國“白名單”,韓國作為回應亦于9月18日將日本移出出口“白名單”,并宣布不再延續(xù)兩國間《軍事情報保護協(xié)定》等舉措中不難看出,兩國矛盾已從政治、安全領域擴散至經貿領域。此后,韓日兩國關系持續(xù)緊張,屢屢被評價稱為是“建交以來最糟糕局面”;兩國各層級的多次會晤亦不歡而散。自2022年3月10日尹錫悅宣布在總統(tǒng)選舉中獲勝以來,韓日兩國便在韓方的主動示好下就改善雙邊關系進行了一系列接觸。目前,兩國關系已出現(xiàn)明顯改善跡象。
作為韓日關系日趨惡化的重要指征,自2019年12月后,除偶有互動外,兩國再未舉行過首腦會晤,安倍晉三、菅義偉、岸田文雄三位日本首相均對與文在寅對話態(tài)度消極。而面對在競選期間便提出要恢復韓日“穿梭外交”[1]韓日間“穿梭外交”指的是兩國為強化雙邊關系而設立的首腦間每年互訪一次的外交機制,其最早源于韓國前總統(tǒng)盧武鉉執(zhí)政時期。的尹錫悅,日方態(tài)度則有所不同:岸田文雄在尹錫悅勝選翌日便成為第二個與之舉行電話會晤的外國元首;日本政府更表示要在尹錫悅正式就任前與之進行接觸。[2]「岸田首相『関係改善へ緊密協(xié)力』——尹氏當選を歓迎」、共同通信社、2022-03-10、https://nordot.app/874471877188321280?c=39546741839462401。兩國不僅時隔約3年實現(xiàn)首腦會談,還在西班牙北約峰會、聯(lián)合國大會等場合多次見面并“懇談”;同時雙方其他層級政要業(yè)已通過線上或線下形式多次會晤,以恢復和改善兩國關系。
早在選舉期間,尹錫悅外交團隊便提出以韓美、美日同盟為基礎的美日韓三角合作格局不能因韓日歷史問題受阻;將歷史問題與現(xiàn)實合作區(qū)別開來的“雙軌戰(zhàn)略”恐將成為韓國處理對日關系的核心理念。[1]《康埈榮:韓國新政府的 “國格外交”》,(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網,2022年3月23日,https://www.zaobao.com/forum/views/story20220323-1255073。勝選后,尹錫悅除與岸田文雄在電話會談中就努力改善兩國關系達成共識[2]外務省「岸田総理大臣と尹錫悅(ユン·ソンニョル)韓國次期大統(tǒng)領との電話會談」、2022-03-11、https://www.mofa.go.jp/mofaj/a_o/na/kr/page1_001114.html。,更按照選舉承諾,以“先美日,后中朝”外交次序將日本作為派遣代表團訪問的第二個目的地。
尹錫悅正式就職后,韓國繼續(xù)就推動韓日雙邊關系改善釋放積極信號。韓方不僅反復強調不應因歷史問題阻礙兩國解決現(xiàn)實問題及未來發(fā)展關系[3]《尹總統(tǒng):韓日要一同解決歷史與現(xiàn)實問題》,(韓國)每日經濟新聞網,2022年7月1日,https://www.mk.co.kr/news/culture/view/2022/07/578878/。,還就韓日《軍事情報保護協(xié)定》(GSOMIA)問題表示“希望能盡早恢復正?!薄4]《韓外長:希望〈韓日軍事情報保護協(xié)定〉能盡早恢復正?!罚n民族日報網,2022年6月15日,http://china.hani.co.kr/arti/politics/11306.html。韓方上述積極表態(tài)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回應。兩國首腦在會談中就盡快解決勞工問題這一最大“懸案”達成一致;[5]外務省「日韓首脳會談」、2022-11-13、https://www.mofa.go.jp/mofaj/a_o/na/kr/page1_001401.html。日本外務大臣林芳正訪韓期間也做出過類似表態(tài)。[6]外務省「林芳正外務大臣と樸振(パク·チン)韓國外交部長官候補との會談(夕食會)」、2022-05-09、https://www.mofa.go.jp/mofaj/a_o/na/kr/page1_001164.html??梢哉J為,以韓國領導人更迭及頻頻向日本釋放友好信號為契機,兩國關系不僅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緩和,更再度萌生了解決雙邊敏感問題的想法。特別是尹錫悅政府不惜降低姿態(tài)向日方釋放積極信號。因此日本媒體認為韓國對改善兩國關系的積極姿態(tài)十分明顯;[7]《分析:韓國對改善日韓關系態(tài)度積極》,(日本)共同網,2022年6月14日,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2/06/79e57813ce0f.html?phrase。朝鮮媒體則在對近來韓日島嶼爭端的報道中將日本的強硬態(tài)度歸咎于韓國新政府的“低姿態(tài)”。[8]《朝媒批韓政府低姿態(tài)對待日本主張獨島主權》,韓聯(lián)社,2022年6月3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603002800881?section=nk/index。
就地區(qū)政策進行“對表”也是韓日關系改善的主要標志。針對朝鮮問題,韓日兩國不僅舉行了首腦、外長、防長等各層級會談,更在美國撮合下多次共同參與多邊會議。從2022年5月28日發(fā)布的《針對朝鮮的美日韓三國外長共同聲明》中不難看出,三國已就應對朝鮮形成統(tǒng)一步調,即在進一步加強安全合作及對朝威懾、持續(xù)推動朝鮮問題國際化、利用國際援助保留對話可能及推動“朝鮮綁架日本人問題”迅速解決的原則下共同應對。[1]外務省「アントニ―·ブリンケン米國國務長官、林芳正日本國外務大臣及び樸振(パク·チン)韓國外交部長官による共同聲明」、2022-05-28、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100350254.pdf。此外,韓國已同美日等國多次舉行意在“應對朝鮮”的聯(lián)合軍事演習。在對華政策上,韓國亦出現(xiàn)向美日靠攏傾向。在6月11日美日韓三國防長的共同聲明中,首次加入了“強調臺灣海峽和平與穩(wěn)定的重要性”[2]防衛(wèi)省「日米韓防衛(wèi)相會談共同聲明(2022.6.11)」、https://www.mod.go.jp/j/approach/exchange/area/2022/20220611_usa_kor-j.html。這一多次出現(xiàn)在美日外交文件中的表述。尹錫悅在參加完西班牙北約峰會歸國途中還表示,將與各國一道對采取“違背價值和規(guī)范”行為的國家進行譴責和制裁,大有針對中國之意。[3]《尹總統(tǒng):韓日要一同解決歷史與現(xiàn)實問題》,(韓國)每日經濟新聞網,2022年7月1日,https://www.mk.co.kr/news/culture/view/2022/07/578878/。在中韓建交30周年重要歷史節(jié)點公然在涉及中國核心利益的臺灣問題上倒行逆施,并以所謂“普世價值與原則”為依據暗指中國,足見尹錫悅政府改善韓日關系、進而鞏固韓美同盟的決心。
韓日雖未締結同盟關系,但韓美、日美關系的強化無疑有利于韓日關系走近。在尹錫悅與岸田文雄的首次首腦會談中,二人就雙方關于“印太”的有關構想表示歡迎,一致同意在謀求構建包容、堅韌、安全、自由開放的“印太”問題上展開合作。[4]外務省「日韓首脳會談」、2022-11-13、https://www.mofa.go.jp/mofaj/a_o/na/kr/page1_001401.html。而早在6月8日發(fā)布的美日韓次官共同聲明中,兩國已明確其合作空間至少可擴展至包括烏克蘭、東盟國家、緬甸及太平洋島國在內的廣大地區(qū),大有涵蓋整個“印太”區(qū)域之勢。此外,以韓日作為創(chuàng)始成員國身份加入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為代表,兩國未來的合作或擴展至經濟、科技、氣候等領域,包含數(shù)字經濟、供應鏈、人工智能、清潔能源、半導體產業(yè)等內容。[1]The White House,“Statement on Indo-Pacific Economic Framework for Prosperity,”May 23, 2022,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2/05/23/statement-on-indo-pacific-economic-framework-for-prosperity/.
當代韓日關系主要以1951年的《舊金山對日和平條約》及1965年兩國政府為實現(xiàn)邦交正?;炇鸬囊幌盗形募榛A。此后近60年間,韓日關系總體呈穩(wěn)定發(fā)展狀態(tài),且在經濟、政治等領域取得顯著成果。但受金大中遭綁架、旅日韓僑文世光刺殺樸正熙未遂等偶發(fā)事件,以及諸多長期存在的歷史、現(xiàn)實問題影響,韓日關系亦不時出現(xiàn)起伏。此次韓日兩國改善雙邊關系的動因主要源自以下四個方面。
自2022年2月24日俄烏沖突爆發(fā)以來,日本政要便出于自身軍事大國建設及日俄島嶼爭端等因素考量,在周邊地區(qū)推動危機敘事。4月20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其刊登于美國《洛杉磯時報》、法國《世界報》的文章中將俄烏沖突與臺灣問題相提并論,意在唆使美國進一步介入臺灣問題。[2]「安倍元首相『中國の臺灣侵攻の際、米國は軍事介入する意思を明確にすべき』」、HANKYORE日 本 語ウェブサイト、2022-04-20、http://japan.hani.co.kr/arti/international/43210.html。與之相呼應,岸田文雄5月訪問英國時聲稱“烏克蘭的今天可能就是東亞地區(qū)的明天”,并呼吁七國集團國家共同插手臺海事務。[3]「ウクライナの窮狀は東アジアでも再現(xiàn)される可能性がある、と日本の岸田首相が警 告」、ARAB NEWSJAPAN、2022-05-07、https://www.arabnews.jp/article/japan/article_66759/。后又在第19屆亞洲安全峰會的演講中借俄烏沖突渲染“中國威脅”。[1]外務省「シャングリラ·ダイアロ—グ総理基調講演」、2022-06-10、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100356159.pdf。而韓國則更加重視朝鮮動向。在新年伊始至6月5日,朝鮮先后共17次(不含火箭炮)試射33枚彈道導彈和巡航導彈。[2]《報告:朝鮮今年至今射彈費用最高或達6.5億美元》,韓聯(lián)社,2022年6月19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609002800881。而且韓方認為朝鮮已做好進行第七次核試驗的技術準備。[3][美]斯蒂芬·沃爾特:《聯(lián)盟的起源》,周丕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7頁。
由上可知,韓日兩國感知地區(qū)及全球安全形勢變化的側重點雖有所不同,但按照“國家在面臨外部威脅的挑戰(zhàn)時,或者采取制衡行為,或者追隨強者”[4]Timothy W. Martin,“South Korea’s Presidential Election to Set Tone With U.S., North Korea,” The Wall Street Journal,March 7, 2022,https://www.wsj.com/articles/south-koreas-new-president-to-shape-relations-with-u-s-north-korea-11646658925?page=7.的聯(lián)盟理論,上述安全形勢變化無疑喚起了兩國調整雙邊關系,進而以此鞏固與美國同盟關系的外交訴求。
此次韓日關系出現(xiàn)改善動向的首要原因便是韓國領導人更迭。早在選舉開始前,有分析就認為韓國總統(tǒng)選舉結果將決定文在寅外交政策方針的存廢。[5]Yoon Suk-yeol,“South Korea Needs to Step Up,” Foreign Affairs,F(xiàn)ebruary 8,2022,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south-korea/2022-02-08/south-koreaneeds-step.選舉期間,作為保守派在野黨推出的總統(tǒng)候選人,尹錫悅的諸多政策表態(tài)都帶有明顯的“反文在寅”色彩。在對日政策方面,其不僅批評文在寅“放任歷史問題持續(xù)惡化韓日關系”,還提出了與之不同的對日新政策,即韓國應認識到恢復韓日兩國關系在戰(zhàn)略層面的重要性,并在繼承1998年《金大中—小淵惠三共同宣言》合作精神的基礎上,尋求全面解決兩國在歷史、貿易和安全合作方面的爭端。同時,在韓國的保守派陣營中,以部分財閥為代表的利益團體與日本有著傳統(tǒng)、深刻聯(lián)系,自然希望身為其利益代理人的尹錫悅能夠改善韓日關系,阻止其利益因兩國持續(xù)交惡進一步受損。
勝選及就任總統(tǒng)后,尹錫悅更通過一系列人事任命將其不同于文在寅的對日政策落在實處。其派遣的赴日代表團成員既有在2015年擔任外交部東北亞局長時因簽署《韓日慰安婦協(xié)議》而飽受批評的李相德,也包括對文在寅政府“撕毀”慰安婦協(xié)議、大法院作出賠償“強征勞工”受害者判決等對日舉措大加批評的首爾大學教授樸喆熙。[1]《韓候任總統(tǒng)尹錫悅派遣韓日政策協(xié)商團……樸槿惠政府時期“慰安婦”協(xié)議官員也包括在內》,韓民族日報網,2022年4月18日,https://china.hani.co.kr/arti/politics/11073.html。而被其寄予“帶領陷入膠著的韓國外交重回正軌”厚望的外長樸振,不僅是具有東京大學留學經歷、在日本擁有一定人脈的知日派,還曾做出反對“要求日本就歷史問題謝罪和反省”[2]「韓國新政権、米重視の布陣」、『日本経済新聞』、2022-04-14、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KKZO59969670T10C22A4FF8000/。,承認《韓日慰安婦協(xié)議》是“正式協(xié)議”的表態(tài)。[3]「15年慰安婦合意は『公式合意』 韓國次期外相候補が表明」、共同通信社、2022-04-20、https://nordot.app/889422075240022016?c=39546741839462401。足見尹錫悅希望徹底改變文在寅時期對日政策的決心。
總體而言,日本岸田文雄政府雖一直對尹錫悅政府頻頻提出的改善關系建議進行“冷處理”,但相較于前任政府其亦保留了改善兩國關系的可能性。對于已經贏得參議院選舉,有望實現(xiàn)長期執(zhí)政的岸田而言,決定在何種程度上改善日韓關系的內政外交邏輯是,對內是否有利于其展現(xiàn)不同于安倍的執(zhí)政特色,以實現(xiàn)長期執(zhí)政;對外是否有利于進一步強化日美同盟關系,以擴大國家利益;而上述邏輯又同時服務于日本修改和平憲法、掌握地區(qū)主導權,進而成為“全面大國”的總體國家戰(zhàn)略。
在2022年版《外交藍皮書》中,日本認為世界已進入“中美競爭、國家間競爭時代”[4]外 務 省『外 交 青 書2022(令 和4年 版)』、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100334590.pdf.巻頭言。,并將俄羅斯、中國、朝鮮視為主要“安全威脅”。日本認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是嚴重違反禁止使用武力這一國際法則的“暴行”,其影響不僅限于歐洲,更從根本上動搖了包括亞洲在內的國際秩序。同時,該文件還在時隔19年和11年后重現(xiàn)北方四島(俄稱南千島群島)“系日本固有領土”“被俄羅斯非法占領”等強硬表述。[1]林澤宇:《日外相報告2022版〈外交藍皮書〉,聲稱“已進入中美競爭時代”,渲染“中國威脅”》,環(huán)球網,2022年4月22日,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47huz7GIhfp。對中國,該文件繼續(xù)大肆渲染“中國威脅”,首次聲稱中國已成為“包括日本在內的地區(qū)和國際社會在安全保障領域的強烈關切事項”。[2]外務省『外交青書2022(令和4年版)』、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100334 590.pdf、第15頁。此外,在2022年12月16日公布的新版《國家安全保障戰(zhàn)略》中,中國已被定位為“前所未有的最大戰(zhàn)略挑戰(zhàn)”。[3]內閣官房「國家安全保障戦略」、2022-12-16、https://www.cas.go.jp/jp/siryou/221 216anzenhoshou/nss-j.pdf、第9頁。至于朝鮮,日本表示“決不容忍”其“極高頻度”試射導彈等“使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并“威脅日本、地區(qū)及國際社會和平與安全的行動”。[4]外務省『外交青書2022(令和4年版)』、https://www.mofa.go.jp/mofaj/files/100334 590.pdf、第15頁。在日本看來,來自上述三國的所謂“安全威脅”可為日韓雙方再次擱置歷史問題與現(xiàn)實糾紛實現(xiàn)合作、在進一步強化各自與美國同盟關系的同時加強三邊安全合作提供充足理由。
相較于前任特朗普,執(zhí)政已一年有余的拜登在實施其“大國競爭”戰(zhàn)略過程中最為明顯的特點就是高度重視重振其全球盟友和伙伴體系。俄烏沖突爆發(fā)后,美國不僅希望盡快理順東北亞地區(qū)的盟友關系,更希望在此基礎上整合北約與亞太盟友,從而為實現(xiàn)其將全球盟友和伙伴力量集中在“印太”地區(qū)的“北約亞太化”布局掃清障礙。但文在寅執(zhí)政時期韓國并未在對外政策上與美國保持一致;特別是長期陷入低谷的韓日關系“削弱了美日韓三國間的政策協(xié)調”[1]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South Koreans Elect a New President,”March 15,2022,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IN/IN11892.,無益于美國達成其戰(zhàn)略目標。無論是抗朝先鋒,還是遏華抓手,在美國看來,韓國是東北亞地區(qū)的“地緣政治支軸國家”;韓日和解有利于美國在遠東地區(qū)繼續(xù)存在;而美國在促進這一和解方面能夠發(fā)揮關鍵性作用。[2][美]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大棋局:美國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緣戰(zhàn)略》,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153頁。面對此次韓國政權更迭機遇,拜登第一時間對尹錫悅勝選表示祝賀,并強調美韓同盟之于“印太”和平、安全與繁榮的重要意義。[3]The White House,“Readout of Joseph R. Biden, Jr.’s Call with President-Elect Yoon Suk-yeol of the Republic of Korea,” March 09, 2022,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statements-releases/2022/03/09/readout-of-joseph-r-biden-jr-s-call-with-presidentelect-yoon-suk-yeol-of-the-republic-of-korea/.作為回應,尹錫悅派遣代表團出訪第一個選擇美國,以表達其在外交安全領域以韓美同盟為主軸的堅定態(tài)度[4]《尹錫悅所派代表團結束訪美行程,強化“韓美同盟”道路鋪就?》,澎湃新聞網,2022年4月1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557513。,并對美國媒體表示會著力改善韓日關系,以消除美國的擔憂。[5]「尹氏、日韓関係改善を明言——韓國の次期大統(tǒng)領、米紙に」,共同通信社,2022-04-15、https://nordot.app/887518374752124928。而在不久前拜登的亞太之行中,無論是先韓國、后日本的出訪順序,還是積極拉攏韓國的一系列舉措,均不難看出其希望進一步將韓國捆綁在同盟陣營及地區(qū)政策中的戰(zhàn)略圖謀。
盡管韓日關系在尹錫悅總統(tǒng)改善兩國關系“強烈意志”的作用下初現(xiàn)改善動向,美國也樂見兩國關系回暖,但韓日雙邊關系改善絕非易事,仍面臨以下障礙因素。
從影響國家行為體對外決策的內部因素看,尹錫悅固然能在對日政策決策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但朝野力量對比、政權凝聚力、民意等國內因素,必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其對日政策。尹錫悅在就職演說中曾承認,“當前韓國的國內問題與國際問題無法分離”。[1]在日本大韓民國民団「尹錫悅新大統(tǒng)領の就任演説全文」、2022-05-11、https://mindan.org/news_view.php?number=2522。從執(zhí)政百日僅為28%、在韓國歷任總統(tǒng)中排名倒數(shù)第二的低支持率不難看出其政權仍有待進一步穩(wěn)固。[2]《民調:尹錫悅施政好評率28%差評率64%》,韓聯(lián)社,2022年8月19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819002500881。
朝野政治力量對比方面,尹錫悅上臺雖標志著“韓國政壇出現(xiàn)歷史性右轉”[3]《韓國右翼保守派尹錫悅當選總統(tǒng)》,西班牙埃菲通訊社,2022年3月9日,https://www.efe.com/efe/espana/mundo/corea-del-sur-gira-a-la-derecha-eligiendopresidente-al-conservador-yoon/10001-4757300。,但國會中在野的共同民主黨及其外圍共同市民黨占據300個議席中的180個,擁有單獨處理法案的快速通道,在除修憲之外的立法活動中具有明顯優(yōu)勢。[4]《韓國國會議員選舉執(zhí)政黨獲180席大獲全勝》,韓聯(lián)社,2020年4月16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00416002100881。按照韓國國會議員每四年選舉一次的規(guī)定,尹錫悅至少在2024年國會議員選舉前都將以“跛腳政權”身份執(zhí)政,面臨“朝小野大”局面。而圍繞對日政策,韓國保守與進步勢力本就存在前者主張親日、后者強調日本歷史責任的分歧。[5]董向榮:《韓國總統(tǒng)選舉與尹錫悅政府對外政策展望》,載《當代世界》2022年第4期,第51頁。這意味著雙方很可能圍繞對日政策展開激烈博弈,尹錫悅在對日政策等外交問題上隨時可能遭到國會掣肘,不可能在與既有政策相反的道路上走得太遠。政權凝聚力方面,“政治素人”出身、從政剛滿一年的尹錫悅未能在官僚、精英群體中積累足以維持其政權運營的人脈及人才儲備,勢必倚仗以國民力量黨為主的保守勢力。但由于2021年7月30日尹錫悅才宣布加入國民力量黨,選舉期間又曾一度解散競選團隊,還先后將李明博、樸槿惠兩位保守勢力總統(tǒng)送進監(jiān)獄,尹錫悅可能無法獲得黨內及保守勢力的真心擁護與全力支持。民意方面,微乎其微的得票差距表明,尹錫悅及保守勢力上臺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其或是國內外偶發(fā)事件共同作用的產物。更何況尹錫悅本人曾身陷“巫蠱”丑聞,其妻及岳母也被曝出存在履歷造假、論文抄襲、賄賂媒體、騙保等丑行,存在一定民意風險。此外,以梨泰院踩踏事故、“木槿花”號列車脫軌事故為代表的突發(fā)事件無疑會對尹錫悅支持率造成沖擊。凡此不穩(wěn)定因素,均是日本迄今為止仍對改善兩國關系持審慎、觀望態(tài)度的重要原因。
歷史問題是導致韓日兩國沖突頻發(fā)的最主要原因。即使尹錫悅上臺執(zhí)政并不斷釋放改善雙邊關系的信號,但歷史問題仍是兩國無法回避且在短期內難以解決的重大問題。
外交是內政的延伸,歷史問題之所以成為韓日兩國間一般現(xiàn)實合作利益也無法抵消的巨大障礙,是因為其早已同韓國民眾訴求、社會運動、民族意識與國家政治、對外政策等因素纏繞在一起。[1]楊延龍,張?zhí)N嶺:《歷史傷痕的當代陰影——韓國對日關系的社會政治》,載《文化縱橫》2021年第4期,第136頁。在韓國歷史問題是極易引發(fā)民眾對日本的不滿情緒,并轉而將其歸咎于政府對日政策的“雷區(qū)”。在尹錫悅勝選并就改善韓日關系釋放積極信號后不久,韓國國內便出現(xiàn)了對其父尹起重的質疑。尹起重曾受日本文部省資助赴日公費留學,被視為具有代表性的有日本留學派出身的經濟學家。[2]《確認真相:印在尹錫悅父親存折上的國庫學術院…“親日”痕跡?》,韓聯(lián)社,2021年9月30日,https://www.yna.co.kr/view/AKR20210930125700502。因此,有人懷疑其父曾接受日本右翼團體資助。此事雖以大韓民國學術院為尹起重證明清白告終,但從中不難窺見韓國民眾對親日政治人物的排斥心理。此外,由于在“光復節(jié)”講話中僅強調日本是應攜手應對挑戰(zhàn)的近鄰,只字未提其侵略罪行,尹錫悅亦遭到各界批評。[3]《尹錫悅光復節(jié)講話內容空洞……對朝對日政策得到回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韓民族日報網,2022年8月16日,http://china.hani.co.kr/arti/politics/11537.html。在此背景下,尹錫悅亦不得不在歷史問題上時常營造“強硬”形象。如3月31日在對日本審定通過歪曲歷史的教科書一事的表態(tài)中,尹錫悅再次強調韓日關系回暖須以正確的歷史認知和對過去的透徹反省為前提,今后將堅決應對任何歪曲歷史的行為。[1]《韓候任總統(tǒng):堅決應對任何歪曲歷史的行為》,韓聯(lián)社,2022年3月31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331003100881。這意味著尹錫悅很難在歷史問題上以做出單方面讓步為代價換取兩國關系改善,其亦需要日本的積極配合。但這顯然觸及到了日本政府的“底線”。
受殖民歷史及等級觀念戰(zhàn)略文化等因素的影響,長期以來,日本在處理日韓關系時常常抱有俯視姿態(tài),將韓國視為“等而下之盟友”,日本有政客甚至還聲稱“日本是韓國的兄長”。[2]「『日本は韓國の兄貴分』『韓國より上位』衛(wèi)藤元衆(zhòng)院副議長が発言」、『朝日新聞』、2022-08-05、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Q847R9KQ84UTFK01S.html。這導致自民黨等日本朝野政黨時常發(fā)布不利于韓國領導人推動雙邊關系改善的民族主義和反對就歷史道歉的言論[3]Mari Yamaguchi,“Japan Cautiously Welcomes South Korean President-Elect,”The Diplomat,https://thediplomat.com/2022/03/japan-cautiously-welcomes-south-koreanpresident-elect/.,并稱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產生了所謂“道歉疲勞”。[4]Yuki Tatsumi,“Will Japan-South Korea Relations Ever Get Back on Track?”The Diplomat,https://thediplomat.com/2021/11/will-japan-south-korea-relations-ever-getback-on-track/.同時,隨著日本政治右傾化趨勢不斷加深,日本政府及社會在歷史問題上開倒車的跡象明顯。其主要表現(xiàn)便是在歷史問題上施行“雙標”政策,既希望韓國取消一切揭露日本二戰(zhàn)罪行的紀念活動,又不對日本國內拒絕反省歷史的言行施加管束。此次面對尹錫悅對日釋放善意,日本政府雖在表面上持歡迎態(tài)度,但并未就歷史等雙邊問題做出實質性讓步,仍保持等待韓國拿出具體方案的“上位”姿態(tài)。在會見韓國訪日代表團時,盡管岸田文雄呼吁有必要解決歷史問題,但其仍表示相關問題已通過既有協(xié)議得到解決。[5]《詳訊:岸田接見韓代表團 稱改善日韓關系刻不容緩》,共同網,2022年4月26日,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2/04/75b0732ce841--.html。鑒于韓方深感“孤掌難鳴”,敦促日本做出讓步,而日方則堅持由韓方提出具體提案的分歧[6]「冷え切った日韓関係、韓國側『片手では音を出せない』…日本側の歩み寄り促す」、『読 売 新 聞』、2022-04-26、https://www.yomiuri.co.jp/pluralphoto/20220426-OYT1I50022/。,以及日本以“未形成解決歷史問題約定”為由僅派遣林芳正參加尹錫悅就職典禮[1]《日本擬派外相出席韓國新總統(tǒng)就職儀式》,共同網,2022年5月2日,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2/05/45bef837b6fd.html。,并以“時間不成熟”為由拒絕在西班牙北約峰會期間舉行兩國首腦會談[2]「<獨自>政府、日韓首脳會談見送り調整 NATO首脳會議で」、『産経新聞』、2022-06-14、https://www.sankei.com/article/20220614-ABG5V7YMWFOSFDCSX5P4EGKS PU/。的明顯溫差,韓日歷史問題不可能在短期內得到“整體解決”,兩國真正達成歷史和解之路道阻且長。
此外,在涉及核心利益的領土爭端問題上,韓日兩國亦并未覓得解決良方,甚至無法減少因此產生的摩擦。日本外務省網站顯示,自尹錫悅正式上臺執(zhí)政以來,日本政府已先后三次對韓國在兩國爭議島嶼附近進行的海洋調查及軍事訓練活動提出抗議。[3]詳見日本外務省“日本の領土をめぐる情勢”專題網頁,https://www.mofa.go.jp/mofaj/a_o/na/takeshima/page1w_000029.html。至于韓國方面,其不僅于2022年7月通過外交、國防兩個渠道對日本在該年度《防衛(wèi)白皮書》中連續(xù)第18年主張兩國爭議島嶼主權的行為表示抗議;[4]《詳訊:韓政府抗議日本防衛(wèi)白皮書主張獨島主權》,韓聯(lián)社,2022年7月22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722005600881。還于同年9月抗議日本氣象廳在11號臺風路徑預測圖中將爭議島嶼標記為“竹島”。[5]「臺風予想経路図に獨島表示韓國外交部が日本に抗議」、聯(lián)合ニュース、2022-09-06、https://jp.yna.co.kr/view/MYH20220906010100882。凡此種種摩擦,均可證明韓日雙邊關系在短時間內并不可能擺脫來自領土爭端問題的困擾。
表面上看,韓日兩國擁有“共同價值觀”,且均是美國在東亞地區(qū)的重要盟國,但實際上,無論在地區(qū)還是美國東亞盟友視域下,兩國存在較為顯著的競爭關系及“不對等”心態(tài)。韓日關系無論在政治領域,還是在經濟領域,均呈現(xiàn)表面上呈現(xiàn)合作關系,實質上卻具有隔閡和競爭的雙重結構。[6]崔官、田香蘭:《安倍內閣與樸槿惠政府視閾下的日韓關系——隔閡與合作的雙重結構》,載《東北亞學刊》2016年第6期,第19頁。特別是日本,其對韓外交被認為具有雙重性質,即雙邊上的平等關系與地區(qū)盟國結構中的大小國關系、引領國與普通國家的關系、次盟主國與普通成員國的關系。[1]周永生:《安倍政府時期日本對韓國外交政策演變:從拉攏到打壓》,載《當代韓國》2020年第2期,第62頁。此次韓日關系回暖的首要動力仍是美國極力撮合這一外力。換言之,韓日關系的改善跡象僅僅是兩國各自強化同美國關系的附屬品;兩國在彼此對外關系中的地位相對有限。基于此,韓日兩國在影響雙邊關系的現(xiàn)實議題上或將更多采用擱置爭議等帶有明顯實用主義色彩的政策,以最大限度“各取所需”。
具體而言,在貿易摩擦問題上,韓國希望通過改善關系實現(xiàn)日本部分解禁對韓貿易限制、一定程度上恢復韓國的關鍵原材料出口;而日方則希望憑借全面解決歷史問題徹底甩掉“歷史包袱”,雙方在利益訴求上有顯著偏差。這種偏差從表面上看源自兩國的歷史積怨,但實際上,韓日長期在半導體、汽車等產業(yè)領域存在的產業(yè)鏈競爭亦是導致此次兩國發(fā)生貿易摩擦的重要原因。在日本福島核電站排放核污染水及韓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CPTPP)問題上,尹錫悅政府大概率將維持前任的政策方向,繼續(xù)“予以強力應對”。[2]任成彬:《尹錫悅新政府也將強力應對日本核污水排?!?,(韓)中央日報中文網,2022年3月29日,http://chinese.joins.com/news/articleViewAmp.html?idxno=105669。新任海洋水產部長官趙承煥也表示,韓國即便加入該協(xié)定,出于國民健康和安全的考慮,不應進口日本福島水產品。[3]《韓海水部長官:加入CPTPP也不應進口日本水產品》,韓聯(lián)社,2022年5月25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525006200881。鑒于日本曾以未進口福島“核食”為由反對部分國家和地區(qū)加入該協(xié)定,故韓日雙方很可能圍繞這一問題展開角力。此外,即便在安全領域,同為美國盟友的韓日兩國亦抱有強烈的競爭心態(tài)。如韓國曾將建造3萬噸級輕型航母列入“2021-2025年國防中期計劃”。該計劃目前雖未予執(zhí)行,但韓國聯(lián)合參謀本部日前亦表示有意將輕型航母升級為中型航母。有觀點認為韓國此舉很大程度上是受日本刺激所致,旨在保持對日本的競爭性。[1]《韓公布航母建造計劃 專家:保持對日本的競爭性》,人民網,2020年8月17日,http://military.people.com.cn/n1/2020/0817/c1011-31824695.html。
值得強調的是,極為脆弱的國民感情也是韓日雙邊關系改善缺乏內生動力的重要標志。2022年兩國共同輿論調查結果顯示,40.3%的日本受訪者及52.8%的韓國受訪者對對方國家印象欠佳;歷史問題及領土爭端是受訪者做出這一選擇的最主要原因。[2]「第10回日韓共同世論調査 日韓世論比較結果」,言論NPO, 2022年9月,https://www.genron-npo.net/world/archives/13326-2.html。可見,兩國目前尚不具備在“國之交在于民相親”邏輯下改善雙邊關系的條件。不難預見,韓日或許能夠在以美國為代表的第三方因素影響下暫時、有限度地降低針對現(xiàn)實問題的博弈力度,但由于缺乏改善雙邊關系的內生動力,尚不能排除雙方關系或再度出現(xiàn)緊張的可能性。
早在選舉期間,尹錫悅便提出了將韓國打造成為一個憑借自由民主價值和實質性合作來促進自由、和平與繁榮的“全球樞紐國家”(Global Pivotal State)的外交政策目標。[3]Yoon Suk-yeol,“South Korea Needs to Step Up,” Foreign Affairs,F(xiàn)ebruary 8, 2022,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south-korea/2022-02-08/south-korea-needs-step。其在就職演說中更是多次提及“普世價值”,“自由”一詞在其3450字的演講中甚至出現(xiàn)了35次。[4]「憲法で21回、就任演説で35回言及…尹大統(tǒng)領の約束は『國民の自由』だった」、中央日報日本語版、2022-05-11、https://japanese.joins.com/JArticle/290901。與之相似,岸田文雄奉行以重視“普世價值”、為解決全球性問題采取措施、堅決守護日本國民生命與生活為“三大支柱”的“新時代現(xiàn)實主義外交”理念。[5]首相官邸「岸田內閣総理大臣年頭記者會見」、2022-01-04、http://www.kantei.go.jp/jp/101_kishida/statement/2022/0104nentou.html。顯示二人在外交理念上具有以“普世價值”為名謀求實際利益的共通之處。結合尹錫悅近來以緊跟美國為第一要務的諸多外交表現(xiàn),可以認為韓日兩國雖不會以解決歷史問題為前提跨越諸多現(xiàn)實阻力締結同盟關系,但兩國關系或將在美國的極力撮合及周邊安全環(huán)境變化等因素共同作用下得到一定程度改善,并在安全、政治等多個領域加強合作。由此產生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三方面。
尹錫悅提出的“全球樞紐國家”理念與同為保守派總統(tǒng)的李明博提出的“全球外交”理念具有一定相似之處。推行實用主義外交政策的李明博曾嘗試通過強調“與國際社會共進退、進行交流”來提高韓國的國際地位與影響力。[1]馬建英,韓玉貴:《論李明博政府的實用主義外交》,載《東北亞論壇》2009年第1期,第53頁。但這一理念在促成韓美、韓日關系改善的同時,亦導致韓朝關系跌入谷底。由此可以推斷,批評文在寅與金正恩的三次會談為“政治秀”,認為文在寅提出的朝鮮半島和平進程未能實質性解決朝核問題、改善南北關系的尹錫悅將大幅調整對朝政策。根據尹錫悅上臺后表示將堅持“朝鮮棄核優(yōu)先”“不放棄朝鮮人權”“不損害韓美同盟”三大原則,他可能在恢復“朝鮮是主敵”戰(zhàn)略定位的基礎上,以朝核及人權問題為抓手,積極伙同美、日等國通過聯(lián)合軍事演習、經濟制裁等手段對朝施壓。[2]陳向陽:《尹錫悅的執(zhí)政之路》,復旦大學一帶一路及全球治理研究院網站,2022年3月25日,https://brgg.fudan.edu.cn/articleinfo_4740.html。對于將朝鮮視為“重大威脅”的日本而言,尹錫悅對朝政策的強硬傾向顯然有利于其外交、安全政策的展開。朝核問題與“朝鮮綁架日本人”問題既是日本污名化朝鮮并籍此插手半島事務,進而實現(xiàn)強化日美同盟、擴大軍費開支、最終成為軍事大國的主要借口,也是其妄圖營造“受害者”身份,擺脫戰(zhàn)敗國負面形象的重要抓手。尤為值得關注的是,尹錫悅曾多次將“先發(fā)制人”視為對朝威懾手段之一,這與日本近來著力打造的所謂“對敵基地攻擊能力”頗為相似??梢婍n日兩國無疑會在面對“朝鮮威脅”問題上找到更多共同點,而此舉也會使朝鮮半島局勢趨于緊張。
在尹錫悅看來,中韓兩國盡管在經貿領域合作密切,但雙方在安全問題上,尤其是在涉及朝鮮的問題上存在巨大分歧;新時代中韓關系應基于安全分歧不妨礙經濟問題的原則。[1]Yoon Suk-yeol,“South Korea Needs to Step Up,”Foreign Affairs,F(xiàn)ebruary 8, 2022,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south-korea/2022-02-08/south-korea-needs-step.這一論調顯然與日本長期奉行的對華“政經分離”原則高度相似。在當前的地區(qū)及國際形勢下,“政冷經熱”之于韓、日兩國的基本內涵,便是在處理對華關系時將經貿領域同政治、安全領域進行區(qū)別對待,即在經貿領域繼續(xù)搭中國便車,獲取經濟利益;在政治、安全領域則與美國保持一致,依托美國的“印太戰(zhàn)略”及美日印澳“四邊機制”等框架實施對華遏制,甚至不惜以犧牲地區(qū)繁榮與穩(wěn)定為前提謀求利用同盟框架持續(xù)擴大地區(qū)乃至全球影響力。
作為“強硬的、沒有中立可能的老保守派”[2]白基鐵:《“業(yè)余外交總統(tǒng)”是行不通的》,韓民族日報網,2021年7月15日,https://china.hani.co.kr/arti/opinion/9979.html?_ga=2.41386282.940834750.1651493030-157989398.1651493030。,尹錫悅的外交政策存在兩條可能影響未來中韓關系穩(wěn)定的邏輯鏈條。一方面,尹錫悅顯然不會改變外交政策中的“反文在寅”底色,繼承前任較為緩和的對朝政策。另一方面,在將朝鮮視為安全威脅的前提下,尹錫悅也不會使“低政治”領域的中韓經貿合作影響其“高政治”領域的美日韓安全合作。在他看來,威懾朝鮮涉及韓國最為核心的安全利益,圍繞此議題進行的美日韓合作不應該受到其他層次問題的干擾。實際上,隨著尹錫悅上臺執(zhí)政,上述邏輯或已對韓國外交政策產生了影響。如新任外長樸振就曾表示若中國因韓國追加部署“薩德”反導系統(tǒng)而對其采取相應措施,韓國將同美國一同應對。[3]「<インタビュー>韓國外交長官『韓日の懸案解決、包括的に』(2)」、中央日報日本語版、2022-06-13、https://japanese.joins.com/JArticle/292054?servcode=200§ code=210。當然,通過2022年8月9日中韓外長會談及9月16日栗戰(zhàn)書、尹錫悅會談等雙邊會晤,中韓兩國已經就“薩德”問題達成了“應重視彼此安全關切,努力予以妥善處理,不使其成為影響兩國關系的絆腳石”的共識,并進一步予以鞏固。[1]《中韓外長就“薩德”問題深入交換意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站,2022年8月10日,https://www.mfa.gov.cn/web/wjbzhd/202208/t20220810_10738491.shtml。但仍需關注的是,在中韓兩國外長會談后不久的8月25日,韓國外交部發(fā)言人崔泳杉就表示“薩德”問題事關韓國國家安全主權,不能成為與任何國家妥協(xié)的對象。[2]《韓外交部:薩德問題事關國安主權不容妥協(xié)》,韓聯(lián)社,2022年8月25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825006500881。韓國國防部也于9月7日發(fā)布報告稱最遲也要在2023年初定稿環(huán)評報告草案,以2023年上半年結束評估為目標,加速推動“薩德”基地完全正常運轉。[3]《韓擬明年上半年結束薩德環(huán)評 基地正常化提速》,韓聯(lián)社,2022年9月7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907003500881。由此不難看出,韓國政府對華政策已經顯現(xiàn)出與日本對華政策趨同的“政經分離”動向?;诖?,并不能忽視以美國因素為主的外部因素,特別是韓美安全合作可能對中韓關系造成的影響。
多年來韓日兩國未能正式締結同盟關系是導致美國始終未能實現(xiàn)構建“亞洲版北約”夙愿的關鍵原因。近年在東北亞地區(qū)進入安全困境的背景下,尹錫悅當選韓國總統(tǒng)之所以引發(fā)廣泛關注,既由于他在外交、安全政策上存在明顯的保守主義傾向,也因為人們預計其作為弱勢總統(tǒng),如無法推動國內政治進程,便會將施政重心投向參與國際事務,而此舉也經常會引發(fā)外交危機。[4]《鄭永年:韓國親美的尹錫悅總統(tǒng)是否會將東北亞“俄烏化”?》,鳳凰網,2022年3月11日,https://news.ifeng.com/c/8EIp7tSi3q9。顯然,尹錫悅雖然在競選期間憑借高舉批判文在寅、清算政府積弊大旗成功勝選,但并不說明他可以克服韓國根深蒂固、長期存在的保守、進步勢力二元對立的困境,兌現(xiàn)競選承諾。為積累政績、穩(wěn)固政權,尹錫悅政府很可能在外交、安全等對外政策領域尋找突破口。這就是為何在東北亞地區(qū)形勢高度復雜的背景下,尹錫悅敢于持續(xù)在強化韓美同盟、改善韓日關系等外交問題上動作頻頻的原因所在。
除以“應對朝鮮威脅”為名在重塑美日韓三邊安全合作體系上態(tài)度積極外,尹錫悅亦對配合美國地區(qū)戰(zhàn)略,特別是同“四國機制”、北約等由美國主導的國際、地區(qū)性組織開展合作充滿期待。勝選后一周內,尹錫悅便完成了與美日印澳四國領導人的通話,并提出了先在新冠疫苗、氣候變化、新興技術和網絡空間等方面開展合作,隨后根據實際效果評估再討論是否正式加入的“漸進式”路線。從表面上看,韓國同“四邊機制”的安全與外交合作旨在針對朝鮮。但該機制的實質是遏制圍堵中國、維護美霸權的工具。[1]《2022年2月11日外交部發(fā)言人趙立堅主持例行記者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網站,2022年2月11日,https://www.fmprc.gov.cn/fyrbt_673021/jzhsl_673025/20220 2/t20220211_10641427.shtml。隨著美日韓三國合作的不斷擴大,其功能很有可能從單純的應對朝鮮轉變?yōu)闋恐浦袊?。[2]陳昌珠:《尹錫悅政府的大政策課題》,載世宗研究所《形勢與政策》2022年4月第20號,https://www.sejong.org/web/boad/1/egoread.php?bd=2&seq=6437。此外,尹錫悅上臺后,韓國不僅以“確保四國保持緊密協(xié)商”[3]《尹錫悅:將采取所有可行手段遏制朝鮮挑釁》,韓聯(lián)社,2022年9月18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918001600881。為由加入“芯片四方聯(lián)盟”(Chip 4),其還先于日本加入北約網絡防御中心(CCDCOE)。凡此不惜刺激中韓關系、配合美國實質推動“北約亞太化”進程的舉措,足以證明緊跟美國是決定韓國對外政策的首要原則。
韓國尹錫悅政府上臺執(zhí)政至今,其雖在國內政治及美國撮合等內外因素影響下頻頻向日本釋放善意,表示有必要迅速改善、發(fā)展雙邊關系,韓日雙邊關系也出現(xiàn)恢復首腦會談等一系列改善新跡象,但受日本回應相對冷淡等因素制約,兩國關系整體仍處于低位。由此看來,韓日關系實質性改善尚需時日;兩國的權宜合作程度則主要由來自美朝等方面的外部壓力決定。從長遠看,韓日兩國關系的改善應以徹底解決歷史問題為重要指標、但投入大量精力就該問題展開長期博弈顯然不符合美日韓三國領導人迅速撈取政績的基本訴求。對同樣在外交事務上強調國內邏輯、追求現(xiàn)實利益的尹錫悅、岸田文雄及拜登而言,當務之急在于盡快結束韓日兩國長期因歷史及現(xiàn)實問題齟齬不斷、動輒相互譴責甚至搞貿易摩擦的“不正常”狀態(tài),以便在撈取政績應對國內執(zhí)政危機的同時,通過鞏固美日韓三邊關系為應對俄中朝等“對手”掃清障礙。這樣一來,執(zhí)政優(yōu)先、保持溝通、靈活處理、各取所需或成為未來一段時間內韓日關系的基本態(tài)勢。
作為東亞區(qū)域一體化的倡導者及捍衛(wèi)地區(qū)和平穩(wěn)定的重要力量,中國雖然樂見韓日關系改善,但也應對此次兩國走近的本質及其可能引發(fā)的影響有清醒認知。其本質是美日韓三國領導人在俄烏沖突、執(zhí)政不穩(wěn)等內外壓力下做出的權宜之舉,無助于維護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值得強調的是,尹錫悅外交政策目標并不僅限于恢復美日韓三邊安全合作機制,更有將該機制在領域、地域等維度擴大的趨勢:韓國已開始謀劃與美日印澳“四邊機制”合作,并以“強化基于自由民主價值的團結、擴大綜合安全的基礎,有效應對新型安全挑戰(zhàn)”為由出席北約峰會。[1]《尹錫悅將出席北約峰會并分晤十國領導人》,韓聯(lián)社,2022年6月22日,https://cn.yna.co.kr/view/ACK20220622004400881?;蛟S韓國可以稱其采取上述舉措是為應對朝鮮,但其在“四邊機制”、北約組織中難以發(fā)揮主導作用。因此韓日兩國間的此種關系改善,很可能導致由美國主導的,包括美日印澳及一眾北約成員國在內的、以遏制中俄朝三國為首要目標的“聯(lián)盟”組織構建取得實質性進展,將其前沿成功推進至歐亞大陸的“邊緣地帶”,從而破壞東北亞、“印太”地區(qū)甚至世界和平穩(wěn)定,其發(fā)展趨勢值得高度關注和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