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張偉清
每次回老家揚中,都要盯著江邊蘆葦多看幾眼,只因從小在家鄉(xiāng)見得多、接觸多,至今一直留在記憶深處。
蘆葦生于淺水或低濕地,它不擇土壤,不挑地形,不畏嚴寒,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存活。揚中四面環(huán)江,四周江灘,水巷縱橫,野趣天成,基本上都長滿了蘆葦,境內(nèi)港邊、河塘也常有分布。蘆葦?shù)母鶢钋o縱橫交錯,具有護土固堤、凈化水質(zhì)、改良土壤的作用,形成的濕地生態(tài)環(huán)境為鳥類提供了棲息、覓食、繁殖的家園。一望無際的蘆葦,是揚中江灘標志性的植物,也是揚中傳統(tǒng)的“蘆柳竹”三寶之一。
小時候,我常到居住在二墩港碼頭的奶奶家,那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二墩港碼頭是揚中進出蘇北的水上主通道。江堤外綿延幾公里的江灘蘆葦,似一道綠色的長城,成為防汛防洪的第一道屏障。
每年初春來臨,冰雪融化,滔滔江水喚醒沉睡的蘆根,蘆芽從尚未褪盡寒意的泥土里冒出尖尖的腦袋,爆發(fā)積蓄的生機。這時我們喜歡三五成群到江灘挖蘆根、捉田雞。蘆根白嫩,像一節(jié)節(jié)的蓮藕,吃起來如甘蔗一般脆甜。但大人不許我們多挖多吃,怕有寄生蟲,也為了不讓泥土流失。
春末夏初,江水上漲,是蘆葦生長最茂盛的時節(jié),每株蘆葦從稈到葉豐滿鮮綠。它們一片片,一簇簇,相依相擁,臨風搖曳,綠浪滾滾,發(fā)出“簌簌”的聲響,猶如情人竊竊私語、互訴衷腸。此時蟛蜞比較活躍,江灘蟛蜞比螃蟹多,蟛蜞像螃蟹,背殼略呈方形,體寬3~4厘米,螯足沒毛,步足有毛,比螃蟹警惕性高,爬行靈活,反應(yīng)快。它們?nèi)齼蓛杉墼谔J葦上,見人近前立即豎起雙螯備戰(zhàn),發(fā)覺危險便很快鉆到水下或溜進洞穴。我們費勁捉了幾只,大人說,蟛蜞喜食蘆葉,吃腐爛植質(zhì),味苦,一般不吃它。還有青蛙、野鴨和水鳥在蘆叢中逗趣穿梭,歡快覓食。
蘆葉柔韌,我們常常采上幾片,聚在一起,折做蘆葉船,順著江流,放入水中,一只只綠色的小船承載著純真的幻想揚帆起航。手巧的伙伴,還把蘆葉撕成小條,編織小動物、小風車、小鳥籠。有時大人也參與,他們把蘆葉卷成一定形狀,對著天空,吹出嘹亮清脆的旋律,田野牧歌,令人陶醉。我剛學會竹笛,他們教我剝開蘆稈,輕輕取出蘆膜,用作笛膜,笛聲悠揚,與奔騰的江水和起伏的蘆葦一起飄蕩。
揚中有采摘新鮮蘆葉包粽子的習慣。粽葉,就是蘆葉。每年端午前后,村民相約赴江灘采蘆葉,有時遇到合適的凹塘,大家卷起褲管,圍塘洘水,還能捉到一些魚蝦和螃蟹。采蘆葉,我奶奶經(jīng)驗豐富,她每次都帶一只大澡盆,不多時便滿載而歸,自留一點,其余分給村民。她說,蘆葉要挑選寬的,一手握住蘆稈,一手輕輕剝下,不能把蘆葉撕裂,還特別強調(diào),江水漲潮迅猛,一定要在漲潮前上岸,否則有危險。新鮮的蘆葉包出的粽子,鮮嫩、清香、味美,是正宗的家鄉(xiāng)味道。
盛夏時節(jié),江水高位,寬闊的江面,百舸競流,遠處煙霧飄渺,小船“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蘆葦沉浸在波濤洶涌的江水里,但它們聚眾集群,昂然挺立,磅礴氣勢,給人一絲平靜和安詳。別看蘆葦婀娜多姿、柔軟清麗,但生命力極強、性格剛毅,任濁浪滔天、狂風暴雨,不折不曲、泰然自若,給人啟示。風平浪靜的天氣,我們會在蘆葦蕩旁釣魚、釣蝦、釣蟹,偶爾看到蜻蜓和飛蛾息在蘆葉上,不時有小魚跳出水面搶食,“啪”一聲落下,激蕩水面閃出一圈圈的漣漪。
秋天“無邊落木蕭蕭下”,江水退潮,蘆葦莖稈成熟變黃,不久蘆花綻放,密密層層的蘆葦蕩像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棉絮,滿眼的蘆花與天上的白云相接,綿延到遙遠的天邊。有時江鷗盤旋,陽光夕照,蘆葦蕩就像一幅巨大的山水畫,給人一種難以言盡的壯美和震撼。我們禁不住蘆花的誘惑,經(jīng)常掰幾根,花絮輕飄飄、白絨絨,揮舞幾下,隨風飄散,漫天翻騰;有時捋一把花絮,抓在手心,用力一吹,飛向天空,帶著我們的童心和夢想飄向遠方。
初冬降雪,我們站在大堤遠望,分不清雪花和蘆花。乾隆皇帝《飛雪》詩曰,“一片一片又一片,兩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飛入蘆花都不見”,是真實客觀的寫照。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冬天收割蘆葦,勤勞的揚中人用其鋪炕、蓋房,編蘆席、蘆筐,做圍欄、棚架。我穿過用蘆花做的“毛窩子”,比棉鞋溫暖。有人把蘆葦插進花瓶,點綴裝飾,純潔飄逸,嫻靜高雅。奶奶告訴我,蘆葦渾身都是寶,除了做生活用具,其纖維素含量較高,加工后可以用來造紙和人造纖維。
我上大學時讀《詩經(jīng)·蒹葭》才知道蘆葦有一個文雅的名稱,并與一個凄怨惆悵的愛情故事相關(guān),此詩被譽為“風神搖曳的絕唱”?!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引發(fā)多少人的同情和共鳴,也觸動無數(shù)少男少女的同情和遐想。后來又知道達摩祖師“一葦渡江”的故事,小小蘆葦居然與佛結(jié)緣。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曾說:“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彼@么比喻,可能源于蘆葦有低頭沉思的形象,也是對其看似柔弱但意志堅強的品質(zhì)的肯定。
蘆葦沒有花的艷麗和樹的雄壯,但古往今來,諸多文人墨客贊美它。杜甫《蒹葭》:“摧折不自守,秋風吹若何。暫時花戴雪,幾處葉沉波。體弱春風早,叢長夜露多。江湖后搖落,亦恐歲蹉跎。”雍裕之《蘆花》:“夾岸復連沙,枝枝搖浪花。月明渾似雪,無處認漁家?!庇鄟嗭w《詠蘆葦》:“淺水之中潮濕地,婀娜蘆葦一叢叢。迎風搖曳多姿態(tài),質(zhì)樸無華野趣濃?!眲⒂礤a、白居易、賈島、許渾等名家均有蘆葦詩篇。
多年來,揚中的蘆葦也不是一成不變,隨著江水沖刷,江岸變化,江灘變遷,有的地方有所減少。21世紀初,我去二墩港碼頭,那里大片江灘已被江水吞沒坍塌,深感遺憾。改革開放進入新時代,揚中發(fā)展日新月異,很少再把蘆葦作為生活的一個依靠,但“千頃蒹葭十里洲”的景象,是我揮之不去的童年背景。
窗外秋風起,又到了家鄉(xiāng)蘆花飄蕩的季節(jié),我要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