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陳洪金
金沙江的低處
云南陳洪金
我所愛的是我無數(shù)次遭遇的金沙江。
我所哭的是我無數(shù)回夢見的金沙江。
金沙江,在滾滾東去的浪濤中,孕育著神圣中的貧困,錘煉著精瘦的目光。
金沙江是一頭狂野的公牛,把頭一低,向著群山?jīng)_去,直逼得排著隊來阻攔的莽莽大山閃開一條道路,給了金沙江一個浩浩蕩蕩的舞臺,還給以金沙江為伴的山里人留下了一條條葉脈般的小路,他們緊貼著金沙江飛濺的浪花,下山過江,把命運踩出一段精彩來。
在江流與群山的抗?fàn)幹?,群山們不能不回避江灘的存在?/p>
站在江灘上,面對洶涌不息的流水,背向高聳入云的山峰。
山,終于在江流的拍打中露出了它最低的姿態(tài),讓所有路過的人看清散亂的落葉與枯枝一年一年堆積在一起,目睹歷來偉岸的山體從不輕易示人的敗落與衰弱。只有江水,一刻不停地向著敢于阻攔它的所有泥土和石頭,發(fā)起了連續(xù)不斷的進攻,江灘展露了這一場爭斗的痕跡:
一彎一轉(zhuǎn)是江流迂回戰(zhàn)斗的寫照。
一瀉數(shù)十里是江流揮戈直指的豪壯。
于是,多少沙粒在與江水對陣的過程中暴露出了它們隨波逐流的本性,無數(shù)巨大的礁石在江水所向披靡的道路上尸陳遍野,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江灘上都長滿了野草。
更多的是長長的蘆葦叢,火紅的鳳凰樹,高大的攀枝花。
峽谷深深,隱藏的情懷充滿了對生命與生活無限的懷念與熱愛。臨水的地方,充分的水讓江灘在對堅硬的礁石進行無情的滌蕩的同時,把自己點綴成金沙江美艷的小女兒。江灘在陽光下吸足了綠色的汁液,再三地生長出綿長的藤蔓、修直的葉片、烈艷的花朵和羞怯的情歌。
于是江灘就成了一個驛站,所有的生命都要在這里停留,在江灘上的某一個地方停下來,把自己當(dāng)成江灘上的目睹者。江水把這片沙地鋪成了一段渡江前的平地,讓人在停留之后認(rèn)真注視峽谷兩面的距離與阻礙。鳥類在飛越高高的山脈之前也會在這沙地里沐浴江水的清涼,讓長期落不到地上的腳爪踩在實實在在的大地上,然后才奮力起飛,直奔藍色天空而去。
江灘上的路,總會在江水的轟鳴中鑲嵌進行人的匆匆忙忙里,鑄就一段跋涉。
也許,這里也就是眾多行色匆匆的人顛沛流離的證據(jù)。
江灘漸漸長成遠近聞名的渡口,作為一個龐大的旅途中的逗號,在高山峽谷之間宣告以后的路還很長很長。江灘旁邊的路上,馬幫的蹄音停下來,壺中的酒香溢出來,皮膚黝黑的人,由于沒有妻子兒女在身邊,烈日和暮色都沒有鄉(xiāng)音,因而水酒更加烈,夜色更加單薄,路途更加遙遠。未來在山脈之外,希望在江灘之外,路在一往無前地延伸,江灘不會挽留什么,也不會目送什么。
望著眼前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曾經(jīng)幾次坐在江灘上,金沙江的浪花一直在我的腳下翻騰著,在山嶺與峽谷的長久圍困中,江灘的亙古不變,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它像一股涼氣,直往我的內(nèi)心深處竄,似乎要讓人一剎那間崩潰,在剎那間頹廢。江灘上沒有人的生機,夕陽的到來和離去往往會把所有的人影和煙跡都收藏得無影無蹤。
偶爾遭遇一場淋漓的雨,江面上沒有改變什么,只是把所有的礁石都淋濕了,仿佛一個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承受著風(fēng)吹雨打的命運。
其實,人和自然都是一樣的。
當(dāng)路在腳下不斷地延伸,夢想和際遇不斷地變換,鮮花獨自開落,草木一歲一枯榮,江灘始終不變。
它把黑夜和白天連在一起,把塵埃堆積在行人被風(fēng)揚起的發(fā)絲上,只有在江灘上對江灘若有所思的人,才會切膚地感受到江灘的深意。
我路過江灘的時候,作為一個普通的人,因為思想和腳步的行程在我的身邊都很遙遠,因為船的穿梭暫時與我無關(guān),我便有了一次體味江灘的時機。
在山村里,我作為一個被山路和山坡束縛得很深的人,沒有交談,也沒有歌唱,面對江灘,我在江灘上閱讀山水與行人,礁石與沙地的哲理便在我的心里水落石出。在生離死別之后,在含淚重逢之前,江灘是人們不得不面對的場景,在這被稱為中途的地方,只有焦急、呻吟、病痛、交易、緊張,青草和花朵沒有得到它們所渴望的驚嘆,不會被任何一個不打算停下來的人所銘記。況且,江灘記載著的也永遠只是面容與背影的更替——
馬匹低頭飲水時背負(fù)的重物
跋涉者穿破后遺棄在道旁的草鞋
被螟蛉向前推動滾成圓球的馬糞
在夕陽中盤算行程時的憂傷。
江灘上不會有樓群和燈火。
江灘上不會有紅衣女子。
江灘上不會有親吻的嘴唇和綻放在窗口的盆花。
江灘不老。離開的人一次次又回到各自的家園,路途中的江灘在高山峽谷之間,守著自己的世界。我所鐘愛著的江灘,我在一次離開后再沒回去過,只是我在江灘上的沉思一直在生長著,枝肥葉茂,給我一種在喧嘩中的清醒,騷動中的沉靜。
江灘上的影子,鑄成了一種信仰,可以邈視:山峰的高遠、峽谷的深邃、人世的滄桑。
這就是江灘,靈魂中無法忘記的地址。
(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