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王川

今年的8月18日是賢均的20周年忌日。他的生前挈友李昕發(fā)了紀念文章，夫人蔣京寧也發(fā)了紀念文章，相信有很多他的生前好友也會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來紀念賢均。

作為賢均的生前好友、同鄉(xiāng)，我當然也不會沉默。

我和賢均生于同年，我母親是四川樂山人，他是四川廣漢人，我跟他算是同鄉(xiāng)。賢均夫人蔣京寧祖籍雖是常州，但她的叔叔和親戚都在鎮(zhèn)江，經(jīng)常會來鎮(zhèn)江小住，她的堂哥蔣勃是我朋友。

更重要的是，賢均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我是該社的作者，在那里出版過的兩部長篇小說，都是經(jīng)他的手審的。他的許多同事也是我的好友，一直相處到現(xiàn)在。

這種關(guān)系不謂不深。

我是因為長篇小說《白發(fā)狂夫》而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結(jié)緣的。在此之前，對于我來說，人民文學出版社只是殿堂般的存在，是一座高不可及的文學衙門，帶有神圣般的光芒。我到北京都會特意彎到朝內(nèi)大街166號去，看它那雖然普通然而掛滿了王牌級出版社牌子的灰色門樓，久久地佇立于門口，猜度著從里面走出來的會是哪一位文豪。

1980年，我的科幻小說《震驚世界的喜馬拉雅——橫斷龍》被收入了高士其、鄭文光主編，茅盾題簽的《科學文藝作品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第一次進入了這座令人仰之彌高的出版社，見到了責編冰如，趁機把這普通而帶凌亂的中國文學第一社里外打量了個遍。

1984年，我的短篇小說《自新大陸》在《廣州文藝》獲獎，我和程乃珊、趙大年、肖關(guān)鴻等一起赴廣州領(lǐng)獎并開筆會。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一編室的胡德培和彭沁陽正在廣州向歐陽山等組稿，聽說此事，來到筆會上和大家認識，組長篇稿。在此之前我只發(fā)過中短篇，沒寫過長篇，只是把自己有關(guān)石魯?shù)乃夭暮痛笾聵?gòu)想向胡、彭二位編輯說了，他們認為這是極好的題材，鼓勵我寫出來，不管多久都會等。

當時的我，雖然已出版了兩本書，但出長篇小說就是夢，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長篇小說更是夢，能獲“人民文學獎”更是夢外之夢。

經(jīng)過六年的構(gòu)思寫作，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白發(fā)狂夫》殺青，1990年托人送給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沒想幾個月后就接到責編彭沁陽的來信，說：“這是一本有功力、有藝術(shù)修養(yǎng)的作品，獨特而強烈，格調(diào)高雅，有學者風范。文字功夫好，基本沒有錯別字。經(jīng)過三審，領(lǐng)導決定作為重點作品出版?！碧钊穗y以置信了！全書35萬字，基本沒有刪改，還請我自己畫了封面設(shè)計圖，1991年2月出版，距交稿不到一年，是作為重點作品發(fā)稿的。

書出版后，我在社里見到了那位三審的“領(lǐng)導”，他就是高賢均，當時他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第一編輯室主任。一聽他的“川普”口音，我就知道他是四川人，當即攀上了老鄉(xiāng)。他很儒雅，穩(wěn)重而略靦腆，彼此談吐很投契。他稱贊《白發(fā)狂夫》是部好小說，原型石魯也是四川人，這是繼《青春之歌》之后第二部寫革命知識分子的題材，估計會有好的反響。稍后，我又認識了理論組長李昕，都是年齡相仿、氣質(zhì)相投的人，我和他們都結(jié)成了好友。

《白發(fā)狂夫》出版后好評如潮，多家報刊登載評論。彭沁陽告訴我，賢均說社里決定為此書在京開個作品研討會，費用由社里承擔。這不僅在鎮(zhèn)江，就是在江蘇也是第一次。研討會由副總編李曙光主持，實際操作者卻是賢均的一編室，他和李昕請來了當時全國一流的著名文學評論家，還有美術(shù)評論家邵大箴。馮牧親臨會場，作了四十幾分鐘激情洋溢的發(fā)言，充分肯定了此書，認為這是一部“有豐富生活內(nèi)涵和文化內(nèi)涵的優(yōu)秀作品”，接著許多評論家也同意了此說。會后有二十多家報刊發(fā)了消息和評論，評論家蔡葵在央視節(jié)目里把《白發(fā)狂夫》列入當年的十本好書之一，把此書推上了中國文學的最高榜。

按水平來說，賢均和李昕是最有資格發(fā)言的，然而他們倆卻全程坐在后排，微笑著聽別人夸贊他們的成果。

會后，賢均問我：“《白發(fā)狂夫》成功了，你下面還有什么寫作計劃嗎？”

我猝不及防，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只是說，我想寫出三代畫家，三代畫家都是“狂”，時間跨度一百年。

我只是輕率一說，未及深思，沒想到賢均立刻跟上：“那好啊，我們社可以和你訂個合同，隨便你什么時候交稿都行?！?/p>

賢均說到做到，居然就跟我簽了出版三本書的合同。但這只是設(shè)想而已，連書名都還沒有。這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我何其幸運！

通過我的書，他相信我的能力。

1994年，我突然接到一紙通知，說《白發(fā)狂夫》和劉白羽、王蒙、張瑋、陳忠實、王安憶等人的作品一起獲“人民文學獎”，要我赴京去領(lǐng)獎。事后才知道，這次獎的評委就有賢均和李昕，他們秉公而評，一點風聲也沒向我透露，但在頒獎會上卻為我而高興，鼓勵我再往“茅盾文學獎”沖刺一下。

次年，“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開評，賢均告訴我，《白發(fā)狂夫》質(zhì)量高、影響大，有入圍的機會。但是根據(jù)評獎規(guī)定，一個單位只能申報五部。人民文學出版社實力雄厚，這幾年里出的好作品太多，他建議我向江蘇省作協(xié)申報，這樣不占“人文社”的名額。我提出申請后，沒想到被一位主事的官僚阻攔，排擠在外，沒有被列入。結(jié)果擔任終審評委的馮牧、陳荒煤也向賢均問及為何沒有見到此書。此事就這樣被誤了。

十幾年來，我和賢均已經(jīng)成了好友，每次到北京，我必去人民文學出版社，有了書稿必先送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人民出版社共一座大樓，在此之前，我已在人民出版社出過《人體模特兒眾生相》一書，這兩個社里人才眾多，都是不凡之輩，皆為鴻儒，賢均顯然要出其右，大家聚在一起談文學、談稿件。他知識全面，爽朗健談，會向我推薦一些剛出的好書。有一次他經(jīng)過爭取，社里取得了《哈利·波特》在中國的版權(quán)，賢均送了我三本，于是我成為此書中國最早的讀者之一。

有一年春節(jié)賢均攜夫人蔣京寧回鎮(zhèn)江省親，京寧是鎮(zhèn)江人，跟他是北大的同班同學，她的一些親戚都是我的朋友，我請他們一起來我家吃飯，他怕叨擾我，只夫妻倆來。我特意做了四川菜招待他們，賢均很開心，吃了很多，說沒想到居然能夠在外地吃到地道的家鄉(xiāng)菜，一直談到很晚才回去。

然而，沒想到的是，不久后，從不吸煙的賢均竟然患了肺癌，令我大為吃驚。有兩次我去京，想去看他，但他拒絕人去看望他，竭力保持自己的尊嚴。賢均竟然在20年前去世，從此與我天人兩隔。

賢均去世后，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好色之徒》完稿，按合同交給社里。這時已經(jīng)換了新的社領(lǐng)導，對書名有異議，說現(xiàn)在出了些書，書名不好，什么《豐乳肥臀》《廢都》《有了快感你就喊》，亂七八糟！《好色之徒》不能用。于是我只好改成《五色廊》，終于出版。

一個作家，一生能夠遇上一個好出版社，遇到一位好編輯，并且和這位編輯結(jié)成莫逆之交，真是幸事。我一生能夠把自己的兩部長篇小說交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還獲了獎，出了日文版，被列入“建國長篇五百部”，雖然也因為機緣，但也得感謝“人文社”的眾多編輯，感謝“人文社”良好的風氣，以及他們的敬業(yè)精神。和作者交朋友，把朋友的作品當成自己的事，賢均是這些優(yōu)秀編輯中的一員，這是我和他成為挈交的原因。

賢均真是一位賢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