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鐵凝 圖波西
他想起前兩天,深夜苦讀書的女兒雙腳踩在炭火盆的邊沿上,炭火烤著了女兒的棉鞋,差點燒著女兒的腳。要是房間有暖氣,何至于女兒要圍著一只小小的炭盆取暖呢。老于越想越覺得理直氣壯,便有些后悔前兩次同學(xué)聚會沒去參加,那本是聯(lián)絡(luò)感情的形式之一啊,倘若在那樣的場合不斷見面,再開口求人辦事就顯得很自然。不過,即使沒有參加那幾次聚會,項珠珠也否認(rèn)不了老于是她的中學(xué)同班同學(xué)。這么一想,老于心里安定了。
老于家中無電話,第二天他特意早些上班,趁同事們還沒進教研室,他給項市長打了電話。秘書問明姓名身份后,老于直接和項市長通了話。應(yīng)該說,電話里的項珠珠是很熱情的,熱情而不啰嗦。稍事寒暄,便問老于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這邊老于連連說著沒事沒事真沒什么事,聲音挺大就好像誰說有事誰就是誣陷了他似的。那邊項市長說有事也沒關(guān)系只要她能幫忙。這邊老于仍高聲堅持說沒事,只是想見面聊聊。那邊項珠珠就把家里電話、地址告訴了老于,歡迎老同學(xué)有時間到家里去。這邊老于硬著頭皮問今晚行不行,那邊項珠珠沉吟片刻答應(yīng)了。這邊老于急忙掛斷電話,急忙到有點不禮貌,生怕項市長變卦。
這晚老于騎了五十分鐘自行車,從城郊趕到項市長家。他被一個面孔清秀的小阿姨讓進客廳,然后項市長出現(xiàn)了,和老于面對面落座在兩張小沙發(fā)上。談話一開始老于就覺得渾身燥熱,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他穿了厚厚的棉襖、棉褲和棉鞋的緣故。在他的沒有爐火的家里,他需整日這樣穿戴,老婆和女兒甚至整日把毛線帽扣在頭上。而在項市長溫暖的家中,一件薄薄的開司米就足夠了,項珠珠就身穿一件薄薄的開司米圓領(lǐng)衫。老于一下子意識不到這些,他甚至看不見客廳里都擺列了些什么。房間闊大,地板很亮,果盤里的水果鮮美,杯中的綠茶馨香……這些和老于無關(guān),或者,越是置身此情此景,老于便越要使自己的談話配得上這氣氛和這氣氛中的女市長,他于是就談文學(xué)。
他想起中學(xué)時的項珠珠是喜歡文學(xué)的,初次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介紹給她的正是他老于。果然,如今的項珠珠對文學(xué)仍然保持著并不虛假的愛好,她很輕易地就說出了一大串當(dāng)代作家的名字和他們的小說,并和老于探討這些作家的長短、得失。老于談著自己的見解,他發(fā)現(xiàn)項珠珠臉上是信服的神態(tài)。
他提到了作家的想象力,他認(rèn)為很多當(dāng)代中國作家是缺乏想象力的,他們用借來的想象力填充他們的小說。他說到新近讀過的一篇美國小說名叫《熱冰》的,他稱贊《熱冰》的想象力,那是一個投湖死亡的少女被父親藏進冰庫永遠(yuǎn)凝固了青春的故事。老于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想起了他今晚的使命,這使他有點內(nèi)疚,因為直至現(xiàn)在他也沒能使談話趕上正路??呻y道項珠珠不該知道這個美國小說么,不該知道他老于涉獵文學(xué)范疇之廣么,不該知道他生活角色的平淡和他內(nèi)心世界的高貴豐富不成正比么,那么他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講下去:裸體的少女被藏進冰庫里一只巨大的冰箱,一個下班時沒來得及出去、被誤鎖進冰庫的工人,當(dāng)他懷著絕望的心情準(zhǔn)備被凍死時,他發(fā)現(xiàn)了那具被凍住的少女軀體,他伸手觸摸她,那居然是溫暖的。他依偎住它,那熱的冰,竟奇跡般地抗過了一夜寒冷直至第二天上班的人開了冰庫的門。
老于被自己的講述感動著變得欲罷不能,有一瞬間他覺得這是他給自己提供的一個機會,他已經(jīng)很久沒對什么人談起過這類感想了,現(xiàn)在連他自己也驚奇自己肚子里有這么多的東西。他欲罷不能,由小說又綻開去說起電影,他說他在電影資料館看過電影《莫扎特之死》,觀摩票是從前他一個學(xué)生給弄的。他說他認(rèn)為這是一部談妒忌的電影,宮廷樂師對莫扎特懷有刻骨的妒忌,他認(rèn)為莫扎特是橫在他和上帝之間唯一的障礙,他必得讓莫扎特死。莫扎特終于死了,幾十年之后老態(tài)龍鐘的宮廷樂師卻不得不發(fā)出最真實的感嘆,他說既然莫扎特是我和上帝之間唯一的障礙,為什么莫扎特已經(jīng)死了三十多年,我還是這么平庸呢。
老于講到這兒咽了一口茶,并觀察了一下項珠珠的表情,他確認(rèn)她是專注的,沒有因為他冗長的講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于很滿意自己,當(dāng)他滿意自己的時候便也開始焦慮自己:房子呢?房子的請求他究竟什么時候才能開口呢。
偏在這時項珠珠又饒有興致地問起老于最近在讀什么書,項珠珠的提問顯然使老于必得繼續(xù)偏離房子,他于是講起有關(guān)陳寅恪的一本書,可惜項珠珠沒聽說過陳寅恪這個人。不過老于并不怪她,他覺得沒道理要求市長一定得知道陳寅恪是誰。后來他又五花八門地說了一大堆雜書,有關(guān)二十世紀(jì)重大發(fā)明的什么硅片啦、阿斯匹林啦、胰島素啦、核能啦、人工腎啦、超導(dǎo)體啦、射電望遠(yuǎn)鏡啦、因特網(wǎng)啦、心動記錄器啦、防竊聽蜂窩電話啦等等。他滔滔不絕,心中卻一遍遍問著自己:難道這是求人辦事的樣子么?這不是請求這是挑釁,是在向這客廳這市長挑釁,拿他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聽過的奇聞向他不可企及的這房子和房主人叫板。
他滔滔不絕著,自己越來越無法對付自己,心中的另一個老于在同他搗蛋。他的話題越是寬泛,他說出房子的可能就越是狹窄;莫扎特他們越是高雅,他的房子問題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說出房子,就越是說不到房子上去。他以為他會步步逼近房子的,卻不知為什么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奔逃。他不知道他這是怎么了,他在點點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槍斃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著自己,可是他必須講,老于差不多要聲嘶力竭了。這時候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走進了客廳,她穿著絨布小花睡衣,睡眼惺忪地依偎進項珠珠的懷里叫她媽咪。老于的敘述被打斷了,他有些驚奇地看著項珠珠懷里的孩子。項珠珠笑著告訴老于,她結(jié)婚晚,所以孩子才這么小。孩子將老于拉進了現(xiàn)實:客廳,水果,香茗,媽咪……
時間太晚了,有十一點了吧,他的事還沒說呢,可他已經(jīng)沒有理由再坐下去了。他站了起來,項珠珠也站了起來,以她的經(jīng)驗和洞察力,會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問老于真的沒有別的事么?沒有沒有真的沒有……老于邊擺手邊大步向門口走,叫人覺得你若再問反而是你對他的不禮貌了。項珠珠沒有再問。出得門來,老于的腦子很亂,他解開棉襖領(lǐng)扣,讓冷風(fēng)吹一吹他那燥熱的心。他推起自行車在便道上走了幾步,站在一棵龍盤槐下。他是來求項珠珠解決兩間帶暖氣的房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說了些什么呀!什么熱冰啊莫扎特啊陳寅恪啊,他們和他的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又想起了那個叫著媽咪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假若她早點出場,說不定話題就會由孩子很自然地轉(zhuǎn)到房子上去。他還對那一聲媽咪感到十分別扭,那分明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優(yōu)越。他老于的女兒是永遠(yuǎn)不會管他叫爹地的,可這并不妨礙女兒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不會妨礙的絕對不會妨礙!他頑強地思想著簡直是大聲地思想著,可他的心依舊是憋悶的。項珠珠使他憋悶么?他覺得不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拒絕他什么啊。那么錯在哪兒?是哪兒出了錯?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他到底沒能面對項珠珠說出房子的事。他本是帶著一肚子請求從家里趕來的,他不能再將這請求原封帶回家。他應(yīng)該說出來,他必得說出來,他鼓動著自己又朝龍盤槐靠近了一點,就像夏日里頂著太陽走路的那些人總想鉆到樹蔭里去那樣?,F(xiàn)在他心里好過了一點,仿佛就因為這龍盤槐傘狀的樹冠為他遮蔽了冬夜的燥熱。他于是就把這棵樹想成了項珠珠,他就對著樹說出了他那難以啟齒的請求。他滿心的重負(fù)卸在了這棵樹下,然后騎車離開了它。
老于回到家時,已是夜半時分。他悄悄推車進了院子,見房間還亮著燈。他知道老婆和女兒還沒睡,她們在等待他帶回的消息。他站在院子里沒有立即進屋,因為他發(fā)覺自己又把另一個難以啟齒的請求帶回了家:他準(zhǔn)備請求老婆和女兒再也別讓他請求市長了。他弄不明白為什么他會一下子不斷地處在請求之中,或許到了他這歲數(shù),誰的日子里都會伴隨著一些這樣或那樣的請求吧。這時老于堅信,一年后女兒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離開家,那么她就會住進學(xué)校里有暖氣的宿舍。剩下他和老婆兩人,又有什么對付不了的事呢,日子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