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年了,最早的鞭炮響起,雖然零零星星、遠遠的,但最讓客居異鄉(xiāng)的游子心頭驟緊。查慎行《游陶然亭》詩中有句云:“誰憐一派蕭蕭意,我是江南不系舟”。不是“野渡無人舟自橫”,而是孤舟無依,隨波漂蕩。雖然,“蕭蕭意”中的“不系舟”,那是因陶然亭冷漠的湖水和枯寂的蘆葦而感喟。但唯其“陶然”,才勾起宦游人們內心思鄉(xiāng)念家的苦楚。愈近大年,愈增凄涼。
雍雍如也說團拜
過年去哪兒?去哪兒過年?家在數千里外。何以寄托念家思鄉(xiāng)之苦?只有━━會館。會館有同鄉(xiāng)的團聚。
《北京湖廣會館志略》記載:“兩湖旅京人士,自本館成立始,每年正月舉行團拜,并約倩名伶演劇三日。上自一、二品大員,下至末秩,同聚一堂,杯酒聯(lián)歡,誠盛事也?!?(《湖湘文庫:湖南會館史料九種》,袁德宣著,岳麓書社2012年11月第1版,第262頁)
《閩中會館志》:“郭筱麓(則沄)提學所著《竹軒摭錄》云,承平時,京曹同鄉(xiāng)貫,或同舉進士舉人者,每歲首,必衣冠會飲,謂之團拜,其讌眾,恒於各會館。笙歌選日,車馬如云,夜深恒有燈劇,將曉乃散,極觴春之盛焉。是風明以前已然。朝野類要謂諸處士同鄉(xiāng)曲并同路者,其在朝相聚作會曰鄉(xiāng)會,若同榜及第聚會,則曰同年會,是宋時已通行之矣。其曰團拜者,亦昉於宋……余來京稍晚,然猶及見團拜之盛,及燈劇之會。”如此說來,團拜起始于宋,明代沿襲成風,清代盛于衣冠。團拜不止于賀節(jié)的禮儀和酒會,還有演劇、春燈和放煙花燈諸多節(jié)目。
在為《閩中會館志》所作序中,郭則沄先生還動情地寫道:“憶數齡時,每正月十三夕,福州老館放煙火,十五夕福州新館放燈,鄉(xiāng)人會飲於燕譽、榕蔭之堂。先父挈余往,一堂談笑,皆作鄉(xiāng)音,雍雍如也……”
團拜,入民國后式微。
《北京湖廣會館志略》記載:“民國以后,此典久廢,居處渙散,把晤良難,殊不足以敦鄉(xiāng)誼。癸未秋,董事會議規(guī)復新年團拜,全體贊同。甲申(民國三十三年,1944)正月,子午井欄工事落成,因定于月之二十日在本館團拜。兩省到者數十人,團拜行禮如儀。開董事會后,在井欄前共攝一影。復假賓宴春會飲。傅治薌、盧星垣、湯頗公、劉壬父、石藎年諸君,均即席賦詩,以志盛況。詩載《藝文》。乙酉(民國三十四年,1945),新正團拜與春祭同日舉行?!保ā逗嫖膸欤汉蠒^史料九種》,袁德宣著,岳麓書社2012年11月第1版,第262頁)
至于福州會館,李景銘先生也慨嘆:“今則此制廢止將三十年矣?!保ā堕}中會館志》,李景銘,民國三十二年(1943),未出版)按照《閩中會館志》編寫于1943年,向上推三十年,是1913年,其團拜廢弛時間與湖廣會館大致相當。
聯(lián)語剪紙俏紗燈
福州館的紗燈和燈聯(lián),是宣南一帶新春別致的風景。
據《閩中會館志》記載:“潘在廷(榮陛)《帝京歲時紀勝》云‘元宵雜戲,剪彩為燈。懸掛則走馬盤香,蓮花荷葉,龍鳳鰲魚,花籃盆景;手舉則傘扇幡幢,關刀月斧,像生人物,擊鼓搖鈴。迎風而轉者,太極鏡光,飛輪八卦;系拽而行者,獅象羚羊,騾車轎輦’,固皆燈節(jié)之盛事也。福州老館遇元宵燈節(jié),雖不及上述之奇巧,而郭筱麓太史云,剪紙為燈,乃吾閩京宦婦女之專長。故一逢上元節(jié)近,各家均就鄉(xiāng)先輩所撰名句,紅箋剪字,粘貼紗燈,為春光點綴。今談此事,如話天寶。”元宵節(jié),福建京官家的名媛佳麗,也亮出了各自的獨門技藝,“剪紙為燈”,紅箋剪字,剪出的是本鄉(xiāng)先輩撰寫的楹聯(lián)名句。
梁章鉅先生所著《楹聯(lián)叢話》卷五云:福州會館,每歲元宵……所制燈聯(lián),合前后眾手為之,皆流麗可喜,傳誦于時。今亦錄其佳者如左:
“撒荔須分海東樹,看花都向日南坊?!?/p>
“百五春歸三五月,九重天散萬重花?!?/p>
“玉京風月原無價,銀闕樓臺共此春。”
“寶燭看龍銜,萬戶笙歌無禁夜;香塵隨馬度,九衢煙月太平人?!?/p>
“列樹燦銀花,璧月珠星,迸作九天麗藻;首時調玉燭,南油西漆,蔚成五夜祥云。”
“社火憶鄉(xiāng)風,海駕鰲山,萬盞燈球爭買夜;粉團仍密宴,風和鶴焰,三更春箭正傳觴?!?/p>
“此地笙歌,恰當韋曲城南,去天尺五;吾儕觴詠,猶是越王臺畔,明月三分。”
“碧海無波,總買來蕭鼓千場,魚龍百戲;金臺不夜,看裝出琉璃世界,錦繡天街?!保ā堕郝?lián)叢話全編》,[清]梁章鉅等編著,白化文、李鼎霞點校,北京出版社1996年9月第1版,第58—59頁)
福建人說“剪紙為燈,乃吾閩京宦婦女之專長”,其實,江蘇人、浙江人、廣東人、山東人、山西人,乃至全國各地的在京官員和家眷,也都會把自己家鄉(xiāng)的年節(jié)文化帶到京城來。
燈謎最著是“汀州”
京師的燈謎,又有打燈謎、商燈等稱。北京地區(qū)的燈謎,歷史悠久。遠的不說,從明到清,以至民國,一直綿延不斷。至今依然是年節(jié)中的節(jié)目。
明崇禎八年(1635年)刊印的《帝京景物略》有:“正月八至十八日,集東華門外,曰燈市……有以詩隱物幌于寺壁者,曰商燈?!薄尽兜劬┚拔锫浴?,(明)劉侗、于奕正著,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第66頁】
康熙年間,《大興歲時志稿》記述北京的元宵風俗時云:“元宵前后,賞燈夜飲,金吾禁弛。民間擊太平鼓、跳百索。婦女結伴游行過津梁,曰走百病。以詩詞、隱語粘于屋壁,曰商燈謎。”與之同時刊刻的《宛平歲時志稿》則稱:“元宵前后,金吾禁弛,賞燈飲、火樹飲花星橋鐵鎖,殆古之遺風云。民間擊太平鼓、跳百索、耍月明和尚。男女率于是夕結伴游行,親鄰相過從,至城門下摸釘兒;過津梁,曰走橋兒,又曰走百病。數日中有以詩詞、隱語粘于屋壁,令人破其謎,曰商燈?!保ā堆嗑q時記:外六種》,王碧瀅、張勃標點,北京出版社: 2018年8月第1版,第15頁,第21—22頁)
劉廷璣《在園雜志》說到,從京師到江南,都有燈謎,還把具體的情景描寫出來:“燈謎本游戲小道,不過適興而成。京師、淮揚於上元燈篷用紙條預先寫成,懸一紙糊長棚,上粘各種,每格必具,名曰燈社,聚觀多人,名曰打燈虎。凡難猜之格,其條下亦書打得者贈某物,如筆墨、息香、白扇之類,今此風已不熾矣。”【《在園雜志》,(清)劉廷璣撰,張守謙點校,中華書局2005年1月第1版,第100頁】其書中另有談詩謎的“廋詞”“蘇黃格”“問答格”“增減格”“像生格”等十數條。據中華書局的“點校說明”,“劉廷璣字玉衡,號在園,又號葛莊。鑲紅旗漢軍,或稱遼陽人。生卒年無考,知康熙十六年至五十四年在世?!庇謸鋾锌咨腥嗡餍?,所署“康熙乙未”,即康熙五十四年(1715),由此判斷,其所著《在園雜志》當晚于《大興歲時志稿》和《宛平歲時志稿》。
《春明歲時瑣記》“上元節(jié)”中說:“有好事者于燈月之下為藏頭詩句,任人猜揣,謂之燈謎,俗曰燈虎?!保ā堆嗑q時記:外六種》,王碧瀅、張勃標點,北京出版社: 2018年8月第1版,第197—198頁)
在北京的會館中,就燈謎而言,最有名的,當數汀州會館。這好像是罕為人知。
在談及汀州會館“文詞”方面的成就,《閩中會館志》中稱:“汀州南館,文詞有可紀四事,一曰楹聯(lián),二曰春燈謎序,三曰春燈謎語,四曰題橐園謎話。”這四項被張日焜(生卒年未詳)及其公子張超南(1876-1955)、張起南(1878-1924)包攬了。這父子三人都曾經住過汀州會館的北館和南館。
“同光間張梓欽太守(日焜),號遁庵,來京應順天鄉(xiāng)試不第,肄業(yè)國學,即住南館,謝絕交游,閉門潛修?!薄捌渥有诽J,年十九,應光緒壬辰(十八年,1892)會試,捷南宮”,其后任湖南新寧、湘潭、善化、衡山等縣知縣。不久,升任大理院推事,特用四川道加布政使銜。由此,人稱張蟹蘆布政。入民國,曾任湖南省省長、肅政廳肅政史、參議院議員等職。他每來京,常住南館。蟹蘆的弟弟味蘆(名起南),來京師,也與其兄同住。
汀州會館“文詞”的首項是楹聯(lián),既有張梓欽先生所擬所書,亦有其長子張超南所撰、次子張起南所書。
“梓欽太守工四體書,十二歲能作寺額,擘窠大字,尤以分隸擅名。與寧化伊墨卿太守秉綬同以隸名,閩人士稱三百年中有伊張。”可見張梓欽太守書法的名氣。他曾在汀州會館撰室門一聯(lián)并自作隸書“所志在事功,宣讀文章報國;為士先名節(jié),敢云貧賤驕人”?!巴≈輹^大門前有一聯(lián)云‘汀州春滿,館宇云連’,款署中華民國九年三月,永定張超南蟹蘆,實乃蟹蘆撰句,而其仲弟味蘆書隸也?!?/p>
張超南(字蟹蘆)、張起南(字味蘆)兄弟兩個都酷愛燈謎,造詣深厚,且各有獨步。尤其是張起南,在燈謎研究的成就上,更是被尊為現代“謎圣”“謎語大師”。
這兩位福建永定人與廣東人黎國廉(字季裴)合作撰著了《張黎春燈選錄》,民國三十年(1941)在香港出版。其中,蟹蘆之集名為《素圃春燈錄》,味蘆之集為《橐園春燈錄》,在當時曾“傳誦一時,稱為佳構”。至今,張味蘆先生的《橐園春燈錄》依然是燈謎界奉為經典的著作。
張起南(味蘆),“為諸生時,不樂仕進”。民國初,“曾至京,住汀州北館,與桂林陳勉安農部(福蔭)、江蘇顧竹侯孝廉(震福)、廣東黎季裴觀察(國廉)北平射虎社諸人,為詩鐘燈虎之會。其兄蟹蘆亦與焉。”且有張超南中進士時的同年、長汀人康步崖內翰(內閣中書)?!翱禐閷氈衿率汤筛咦悖ぴ娫~,時與蟹蘆同寓汀州北館,已開吟社,張康主其事”,“北館觴詠無虛日。社友固不以汀人為限?!庇伞堕}中會館志》的記載可見,張超南、張起南兄弟都是當時北平射虎社的成員。
“……超南昆弟之情素篤,其居汀州南館也,互為謎語,彼此猜射為樂?!保ā堕}中會館志》,李景銘,民國三十二年即1943年,汀州會館·第8至9頁。未出版)由于這兄弟兩個在北京詩詞及燈謎界的活躍,使汀州會館攬東西南北各地詩人、“謎”人眾多,以至“北館觴詠無虛日”。一時間,長巷二條成了京城燈謎人的熱聚之地。
張起南多年隨兄宦游長沙、辰州、衡陽等地,后張超南移官川東,再至北京,張起南沒有跟隨,留在衡陽。1924年病逝,年僅四十六歲。其兄張超南晚年居上海,1955年辭世,享年七十九歲。在北京的燈謎文化以至節(jié)慶文化的豐富與發(fā)展上,張氏兄弟的貢獻是值得我們永遠記誦的。
附帶提及,在一些近代文學作品中,也能看到燈謎的有關內容。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四、七十五回,就有設謎賞春燈的詳細描述。再如清末民初的筆記,也時見有關燈謎的故事,如況周頤(1859-1926)的《眉廬叢話》,就有“燈謎之絕巧奇拙者”一段。
皇都“煙”景福地人文
福州老館的煙火,被稱為宣南一景。甚至,老館門前還曾有“皇都煙景,福地人文”的楹聯(lián)。
據《閩中會館志》記載,“福州會館,坐落南下洼二號,今稱福州館街”?!皶^大門外有‘皇都煙景,福地人文’一聯(lián),因鄉(xiāng)人每元夕於此放煙火,‘下洼煙火’遂為宣南相傳之一景……今考大門一聯(lián)實書‘皇都春景,福地人文’,邴廬日記誤‘春景’為‘煙景’者,實因元夕煙火故事尚印人心目中,韻事消沉,此景不可復睹。”盡管原來的楹聯(lián)實際上寫的是“皇都春景”,但人們還是愿意說成是“皇都煙景”,實在是因為“下洼煙火”確有非同一般的景象。
《閩中會館志》云:“《帝京歲時紀勝》又云,‘燈(原書為“煙”字)火花炮之制,京師極盡工巧。有錦盒一具,內裝成數齣故事者,人物像生,翎毛花草,曲盡妝顏之妙。其爆竹有雙響震天雷、陞高三級浪等名色。其不響不起盤旋地上者曰地老鼠,水中者曰水老鼠。又有霸王鞭、竹節(jié)花、泥筩花、金盆撈月、疊落金錢,種類紛繁,難以悉舉’,然統(tǒng)稱之煙火。福州老館以煙火著名,稱為宣南之一景,則上述種種,固為應有盡有,而最后一架,則於萬珠光閃中,垂下兩簾,一曰‘萬里海天臣子’,一曰‘一堂桑梓弟兄’,拍手歡呼,漏已將盡,同鄉(xiāng)閩眷,各各踏月歸矣。此亦郭筱麓太史所傳聞者?!?/p>
福州館的煙花,幾乎包攬了京師煙花的所有種類,已經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但最后一架,向夜空潑灑萬珠光閃中,突然一副對聯(lián)從高天搖搖飄落,及至能辨識,原來是“萬里海天臣子,一堂桑梓弟兄”,福州館的人們和四周趕來看煙花的人們一起鼓掌、歡呼。閩言京腔一起瞬間交響,又隨風散去。在記述這情景的時候,李景銘先生不禁喟嘆:“故事相傳者,將三百年,鼎革后,及吾輩而廢止,追仰前徽,能無慚赧(nǎn)?!保ā堕}中會館志》,李景銘,民國三十二年即1943年,府館·福州會館(即福州老館),第4頁。未出版)南下洼,福州會館前的煙花,為當年京城的元夕,增添了濃墨重彩又別有意味的一筆。
袁家方,歷任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工商系副主任、《學報》主編、《首都經濟瞭望》主編、首都經濟研究所副所長、長城旅游學院副院長。中國商業(yè)史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地理學會北京旅游地學會常務理事、北京商業(yè)經濟學會常務理事、北京旅游學會理事,并為中國社科院旅游研究中心專家顧問組成員。
作者說
總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境寫北京的歷史文化。
北京的文章不好寫。有根有據、扎扎實實,就是努力的目標,也是基準。
竭盡努力就是。
還請各界橫挑鼻子豎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