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峰
我外孫女一歲生日,文友張福華送來一份禮物,是手織的毛衣、毛褲、帽子和一雙小鞋子。
張福華的手織品,頗有歲月的情調。那密集的經(jīng)緯線來自生活,編織的春意繞指如柳絲惹眼,兩支織針挑出了多少情愛與友誼,把她從青春年代到現(xiàn)在所有經(jīng)手的毛線拉長了。很久很久了,我以為生活的質感在前方,前方迷人的東西更多,充滿誘惑。其實不是,日子被甩在身后,只是顧不上回望。一個女人的妖嬈如晚霞一樣燦爛而寧靜,一針一線穿梭著生命的活力。手是女人的第二面孔?,F(xiàn)如今,我會從女人蔥白一樣的手指上讀出顏值與奢望。一個詩人說,戒指顯露出手指的表情。在貧窮的年代,我沒有見過戴戒指的女人,而織毛衣則是女人手上不離的活兒。手指上縈繞毛線的女人處處可見。那時,沒有電視,也不流行廣場舞,女人們串門手里必有毛線活兒。單位開會,女人們手里也必有毛線活兒。那時,不會織毛衣的女人是罕見的。如果真不會織毛衣,那缺少的是那個年代留在女人指尖上的風致。女人們織毛衣的姿態(tài)異彩紛呈。毛線活兒豐富了女人的手指,毛線團纏住了女人的眼神。姐妹們湊在一起聊天,織著毛衣,口吐“蓮花”,手指飛快地挑動,織線的色澤在指尖和話語間閃爍著光芒。
“哦,大姐,你這毛衣是給誰織的?針法好復雜啊?!?/p>
“你想學嗎?我教你。”
“你看,我這毛線是純正的靈武貨。給我弟弟織一件毛褲?!?/p>
“哎,三丫啊,圍巾顏色好看,是給對象織的吧?!?/p>
“才不是呢。天冷了,給我爸織一條圍巾。”
“四妹子,你是給誰織的?”
四妹子低著頭,不吱聲,有些羞澀,手抖了一下,有點緊張,織錯了一針。
這是在針織時代,姐妹們常說的純真話題。
女人們知曉寒暑,及時打理花開花落的時節(jié)。兩根針,一絲彩線,勤勤勉勉,孜孜不倦,目光堅定,在燈下的閑暇里為家人送去冬天的溫暖。在物資匱乏的年代,生活的艱辛最先抵達的是女人沒有護膚霜保護的裸露的雙手。每個女人都在精心編織家庭的幸福生活。女人的手經(jīng)歷千山萬水,不停止勞作,不會讓手有片刻空閑。那時,女人們都在自制門簾,方法是把舊掛歷剪成二寸長的紙條,卷成一個個空心的橄欖球樣的小紙卷,打上糨糊粘結實。一個紙卷一個紙卷卷下去,很費時日。紙卷逐漸多了,就刷上清漆,用尼龍細線串起來,擺開,量一下與門的寬度相同了,就督促男人釘在一個五厘米寬的板子上。提起來,嘩啦一聲,發(fā)出銅鈴鐺一樣的清脆之音。一條漂亮的門簾斑斕如玉,晶瑩剔透,鋪展出一掛彩色的瀑布。在西北地區(qū),女人們還用沙棗核做門簾,這要花多少精力和時間啊。我曾看到妻子的拇指上總是裹著膠布,那膠布裹住了織針不斷摩挲手指留下的傷口。女人們在編織幸福生活的時候,埋藏了心中的隱疼,把快樂和溫暖展現(xiàn)給家人。
當奶奶以后,張福華撿起了青年時代心儀的毛線編織活兒,把自己的喃喃細語編織在花團錦簇的彩線里。
每年立冬,我都穿一件淺藍色的舊毛衣迎接冬天的到來。我只穿15 天左右,就脫下來收著??墒墙衲辏彝┝?。這件毛衣比較厚實,是我妹妹給織的,與現(xiàn)在的羊毛衫相比,有些笨重,但我穿上這件毛衣似乎整個冬天就不冷了。有一年冬天,一個20 年前的朋友重返故地,我設宴給他接風。我脫下外套,落座以后,朋友說:“老薛啊,20 年前我見你穿過這件毛衣,現(xiàn)在還在穿啊?!蔽倚χf,我這個人不太修邊幅,懷舊心重。毛衣的袖口已經(jīng)脫線了,回望從身上脫下來的毛衣,收藏一份生活,密集而溫暖的毛線針腳透露著那個年代的風雨,勝過保暖的實用價值。在穿名牌羊毛衫的今天,回望從全國一片灰、黑、黃色和解放裝的衣著中走來的人們的生活,深感社會的進步。社會的變化首先從女人的衣著上表現(xiàn)出來。所以,織毛衣是那個時代的生活韻腳。
那個年代,男人們身上都會穿上母親、姐姐、妹妹,或者戀人給織的毛衣。我默想心目中的偉大女性織毛衣的心情。據(jù)說,織毛衣的女人,有手緊與手松之別,從中可以看出這個女人過日子的心境。作為文友,我確定,書寫與編織是張福華不能割舍的精神天地與生活氣質,是從她的心靈深處發(fā)出的最自由最樸素最神秘的聲音。
姐妹們見面,互相交流切磋技藝。初學織毛衣,指尖的個性還未開發(fā),都是最簡單最易學的平針。
“我只會平針。福華姐,你教我?guī)讉€花樣吧?!?/p>
我記得,姐妹們交流針法時,阿爾巴尼亞針、麻花針……各種聲音,不自覺地鉆進耳朵。勞累了一天,不管有多么辛苦,女拿起沒有完成的作品,織起來,指尖就醒了。于是,大地上的事物和生活中的景致就在靈動的織針上鋪展著美感。蝴蝶在手指尖飛起來了,小白兔的耳朵在手指尖支棱起來了,大黑貓在手指尖睜開了沉睡的眼睛;還有馬蹄聲,還有黃狗的狂吠聲,還有梅花鹿飛跑時的姿態(tài)……
生命如織!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