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松
我最近在思考一個問題——我們在談?wù)撋鷳B(tài)文學創(chuàng)作時,總是要涉及“地球”“人類”“使命”和“責任”等一些大的詞匯,但是否忽略了一個最本質(zhì)的東西呢?
“對于我來說,唯一重要的東西就是情感?!?雅克貝漢說過的這句話曾深深地觸動了我。
面對自然時,我們看到了什么?我們思考了什么?我們?yōu)橹畠A注了多少情感?就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也許,語言、結(jié)構(gòu)、敘事方法等都是可以學來的,但是情感是學不來的。因為情感屬于每個人的生命個體,它是無法替代的。
同文學一樣,生態(tài)文學與公文及新聞等文體的重要不同,就在于它是有情感的東西。人,有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人,一旦接觸了外物,必然產(chǎn)生某種感受。情感,是人的內(nèi)在心理活動。情感是復雜的,也是多變的。它是隨著人的立場、觀點和生活經(jīng)歷的不同而流動和變化的。
置身自然,作家產(chǎn)生什么樣的情感,創(chuàng)作的作品就會涌動著什么樣的情感??梢哉f,情感激發(fā)是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因。面對一棵樹時,你看見樹里的水了嗎?沒有。但樹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在樹體里流動。誰說水是無形的?樹長什么樣水就長什么樣。情感不是單獨存在的,它是通過語言浸潤在作品中,是通過作品的品質(zhì)來表現(xiàn)的。毋庸置疑,所有生態(tài)文學作品都飽含著作家的情感經(jīng)歷。
生態(tài)文學的本質(zhì)是以情感人,而不是以理服人。觸景生情,托物言志,說的都是人與自然的情感關(guān)系。在情感的驅(qū)動下,生態(tài)文學涉及的內(nèi)容千姿百態(tài)。然而,對于作家來說,僅僅觸景生情是不夠的,情景理于一體,才是生態(tài)文學追求的境界。
我之所以創(chuàng)作《北京的山》,是因為我在北京的山上有過一段時間的生活經(jīng)歷,那段生活經(jīng)歷有我的記憶,有我的情感。我在《北京的山》的后記中,專門講到我與北京西山的故事?;蛟S,就是從那時起,我決定自己走生態(tài)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在滔滔人世里,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三十三年來,義無反顧,從未放棄。
1989年5月,我被派到林業(yè)部綠化基地參加造林勞動(那時中央國家機關(guān)各單位,在北京西山均有造林綠化基地,承擔一定的造林綠化或幼林撫育任務(wù),新畢業(yè)的大學生分批參加這樣的勞動鍛煉)。每天貓腰撅腚,挖坑打穴,植樹造林,撫育幼林,勞動強度之大,只有手上磨起的血泡和繭痕知道。至于植樹多少棵,撫育幼樹多少畝,我一概不記得了。然而,綠化基地角落里,三塊大石頭支起的一口大黑鍋,木柴燒得旺旺的,鍋里燉腔骨飄出的肉香,令饑腸轆轆的我們饞涎橫流的情景,我卻印象清晰。
晚飯后,我常常一個人爬上山頂,坐在一塊青石上,遙望被喧囂籠罩的北京城,然后瞥一眼西山夜幕降臨時那些模糊的樹影和森林的輪廓,試圖找出西山與北京城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西山的森林與北京生態(tài)系統(tǒng)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然而,終究是茫茫然沒有答案。
從生態(tài)學角度看,從來沒有一座孤立的山,它連著一切呢。地球生態(tài)正在發(fā)生著改變,不僅僅局限于氣候。它的許多方面可能變得更糟。在所有影響地球未來的因素中,最關(guān)鍵的因素還是人類。我們的思維和觀念,我們的行為和習慣,我們的生活方式無不對地球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地球的事情并不廣大而遙遠——山的事情就是地球的事情。
可是,我要說,山與山的差別不僅僅是高度,還有情感。
廬山,高聳與廣闊兼具,險峻與秀麗相融。人置于山中,從現(xiàn)世虛無和煩惱里解脫出來,舍棄功名,看透一切,一個超越世俗的生命就產(chǎn)生了——仙。我沒有見到過廬山的仙,但廬山的仙人洞還在。陶淵明不是仙,陶淵明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廬山人。他辭官后,又回到廬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南山,就是廬山。他臥云餐霧,躬耕田壟,他的心是屬于廬山的。
李白,一生愛山——“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他五次登臨廬山,七次登臨敬亭山。李白寫過上千首詩,但寫得最好的詩,一首曰《望廬山瀑布》,一首曰《獨坐敬亭山》。前者,寫出了廬山瀑布的美和氣勢;后者,寫出了人在落魄和孤獨的境遇中,山的不棄,以及給予人的撫慰和溫暖。敬亭山在安徽宣城,高不過三百米,如今卻是江南最具盛名的“詩山”。
徐霞客活了五十六歲,上千次遠游,寫下了幾百萬字的《徐霞客游記》。雖然流傳下來的只有六十多萬字,但其中寫山的篇目還是占了大部分。若論對黃山的情感,沒有人能勝過徐霞客。“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鼻魄?,他用最具情感的否定句式來贊美黃山。徐霞客真是了不起,他讓我悟出一個道理,什么道理呢?——文學的最高境界不是肯定,而是否定。盡管,在《徐霞客游記》中找不到這句話的出處,但我寧愿相信這句話就是徐霞客說的。
徐霞客登黃山的日子是個大雪天,雪深盈尺。隨他登山的只有一個樵夫。積雪漸深,石級愈加險峻。樵夫問他:“先生,如此漫天大雪,行路艱難,你上山是要找什么東西嗎?”徐霞客不知該怎么回答,便說:“是呀,不找東西,上山干什么呀?”經(jīng)過千辛萬苦,終于登上了光明頂。光明頂上有一塊巨石,石上長著一棵怪異的老松,虬枝橫斜,盤根錯節(jié)。徐霞客爬上巨石,依松而坐。只見天都峰與蓮花峰并肩而立,四周是一片冰雪世界。向下看去,極其陡峭的懸崖和峻峭的山嶺,一覽無余。良久,樵夫走到徐霞客身邊,問道:“先生,看這漫天大雪,你不在家燒火取暖,圍爐煮酒,與家人團聚,共享天倫,卻不惜舍身,冒死登頂,圖啥?黃山再美也不值得如此冒險呀?!?/p>
徐霞客沉思不語。過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我是癡人?!焙沃^癡?情感的極致謂之癡。是呀,在尋常人眼里,徐霞客一定是一個癡人。徐霞客的游歷始于天臺山,終于雞足山。他寫作《天臺山游記》的那一天(一六一三年五月十九日),若干年前,被國家定為“中國旅游日”。這是山的榮耀,也是文學的榮耀。
當然,還不能說陶淵明、李白和徐霞客就是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生態(tài)文學作家。然而,對山的那份真情,今天的我們又有幾人能與他們比肩呢?
山,對于生態(tài)文學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我們是該像山那樣思考了。是的,一個生態(tài)文學作家只有對山有了情感,山才能置于他的心中。情感有厚薄,情感有溫度,情感無需證明。情感能播撒種子,情感能生長萬物,情感能生發(fā)云雨,情感能創(chuàng)造傳奇,情感也能涵養(yǎng)愛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