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他對她的愛是：我活著，你是你自己，不是我的附屬品。我死了，你還是你自己，不是英雄的遺孀。

我在紀錄片里，看到一個飛行員和他年輕妻子的愛情故事，很受震動，跑去查資料。

這是一個飛行奇才，小康之家的孩子，從被占的東北千里來到江南，放棄了自己的土木科專業(yè)，投筆從戎，成為中國第一代空軍。在火車上，他邂逅了一個娟秀的姑娘，于是展開熱烈的追求，開著飛機日日盤旋在姑娘的家上空。一年多以后，當他畢業(yè)成為飛行官時，姑娘終于接受了他。兩個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之后，搬往軍官的駐地。這個東北男人的兩大特點為人津津樂道：一、飛行技術特好；二、他是個寵妻狂魔，極其疼愛妻子。

兩年的恩愛之后，戰(zhàn)爭爆發(fā)。飛行員像他心心念念的一樣，“我要為祖國爭口氣，決不放過一架敵機”，他作戰(zhàn)非常英勇，日軍派了戰(zhàn)斗機來空襲，他一個人上天迎戰(zhàn)，以一敵眾，兩架飛機在空中纏斗，生死懸于一線。拒絕進入防空洞避險的妻子，在陽臺上眼睜睜地看著丈夫的飛機和敵人打斗。勝利引發(fā)了遠處群眾的歡呼，而妻子已經(jīng)癱在陽臺上了。第二天，丈夫回家，笑著對妻子說：“你都聽說了？”妻子說：“不，我都看見了，你在天上拼命，我卻躲在防空洞，那是生命最大的譏諷，我做不到?！?/p>

這時戰(zhàn)事吃緊，前方請求增援，年輕的飛行員被指派到山西。他像往常執(zhí)行任務之前一樣，深深地望了妻子一眼，就整裝出發(fā)了。午夜，妻子在夢中看見他回來，后來才知道，她夢見他的那一刻，正是他犧牲的鐘點。

聽聞噩耗，妻子痛不欲生，吞了東西自殺，又被救活。這時，前來幫助處理喪事的小姨從老家?guī)砹藥追膺t到的家書，那是飛行員在兩個月前寫的。烽火連天的戰(zhàn)時，郵路不暢，并未及時抵達，而信到時，妻子已經(jīng)在南京了。小姨這次來，就攜帶這三封遲到的家書。

在信里，飛行員對妻子說：“結婚兩年來，你愛我，處處原諒我，我很感激。如果有一天我殺身成仁，那是盡了我的天職。你要用你聰明的腦子，去改造環(huán)境，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我只希望你記著，在你的人生旅途中，有過我這么一個人，我是永遠愛你的?！?/p>

他讓我覺得特別厲害的，就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那樣保守的環(huán)境中，就像他出色的飛行技術一樣，他已經(jīng)掌握了優(yōu)質的愛女人的方法。他總是鼓勵她去接觸外部世界，打球、游泳，從不把她關在家里。他和她并肩談論國家大事，有一次妻子說：“如果國家需要我，我也會出征的?！彼f：“那我們就并肩作戰(zhàn)吧！”他從未把她當成自己的附屬品，而是尊重她的獨立意志。

在死亡逼近時，他投下最后一顆照明彈，幫助戰(zhàn)友安全降落，把危險留給了自己，以至在夜晚的昏暗光線之中撞樓身亡。而對妻子，他也是處處考慮。在慘烈的戰(zhàn)事間隙，抓緊時間寫下這幾行字，交代自己的身后事，鼓勵妻子重建生活，千萬不要為他守節(jié)或殉情。

他對她的愛是：我活著，你是你自己，不是我的附屬品。我死了，你還是你自己，不是英雄的遺孀。

被救活的妻子讀了這封信，給亡夫燒了一張自己的照片，在照片背后她寫道：“我以后不會再輕生，也不會再偷生，我要為你做一番事業(yè)，讓你的榮光永在。你只是軀殼消失了，但你的精神與我同在。我們行跡不一而精神不解。話總會說完，而我們的感情是無盡的?！?/p>

之后她又重執(zhí)教鞭，以亡夫的名字創(chuàng)辦了一座收留空軍遺孤的小學，教育了很多空軍子弟，并重新結婚，生兒育女，演習書畫，在九十一歲的高齡時死去，兒孫滿堂。

在幾近八十歲的高齡上，老太太寫下了亡夫的回憶錄。事隔五十多年，他仍然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每個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包括他犧牲那天，天氣晴朗，她看著院子里飛過一只小鳥，想這樣的天氣，丈夫會不會去執(zhí)行任務。

她倒是有后悔的事。丈夫是北方人，她居然天天在家做米飯，不是丈夫的同鄉(xiāng)來說穿，她從未意識到這點。因為丈夫疼愛她，從來不說這個。她還后悔，丈夫追求她時，她不該守著舊禮教，冷落回避他，讓他受了一年多的煎熬。

她不愧是他的愛人知己，理解并執(zhí)行了他的遺愿，重建了自己的生活，沒有茍度日月，終日以淚洗面，在悲苦的記憶之中慘淡度日。

他要她幸福，她努力要幸福。而幸福，是對愛情最好的回報。

林一摘自《心的事情》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