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不良
這一刻,我感覺我的心哽到了嗓子眼上?!耙粋€個都像猴子一樣靈活”,15歲少年遲到的自尊在那一刻噴涌而出,我趴在桌子上淚流滿面。
起碼在上高中以前,我絕對算不上好孩子。當(dāng)然,我也不覺得我爸是個好爸爸。
那時候的我爸,是由各種味道和灰塵構(gòu)成的。酸臭的汗味,劣質(zhì)香煙的煙味,偶爾會有啤酒的酒味,還有從工地上帶來的各種水泥和沙子。
我媽去世得早,早到我已經(jīng)記不清她的模樣。我爸的圈子不廣,只上到初中的他也沒多少同學(xué)可以聯(lián)系,不去工地做活的時候,他就給自己買一小袋花生米和一瓶啤酒,蜷在角落的小凳子上慢慢咂完。我聽著他打出來的酒嗝,聞著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產(chǎn)生的新奇的臭味,覺得無比惡心。我從來不在同學(xué)面前提起我爸,學(xué)校要求開家長會的時候,我總是以擺爛的姿態(tài)告訴老師,我爸忙,沒時間來參加,他們也不好再強求。
好不容易挨到初三畢業(yè),我早已不關(guān)心我的分數(shù),因為我早就想好初中畢業(yè)就要去打工,飛向外面的世界。只等著成績出來好讓我爸死心,而且,我要在打工之前跟我爸要錢買一部手機。
在我第三次跟他提出我要買一部手機之后,他終于恨鐵不成鋼地把1000元酸臭的錢扔在桌子上,起身去了工地。
我拿著錢去了手機店,急不可待地給自己買了一部智能手機。在家躺著玩了幾天之后,我終于覺得沒意思了,約了幾個同學(xué)去給房產(chǎn)企業(yè)發(fā)傳單,在大街上看到人就塞,然后要人家的微信,剛拿到手機不久的我就加了好多陌生人的微信,他們的“朋友圈”也讓我見識到更多世界的紛雜和美妙,我更加焦急地想趕緊出去打工。
中考成績出來了,沒有任何驚喜和懸念,327分,連當(dāng)?shù)氐穆殬I(yè)高中都上不了。我說:“剛好,我要去打工了。”雖然我爸平常性子沉悶,對我也沒什么好臉色,卻從未動手打過我,那天他卻一反常態(tài),像一頭突然發(fā)狂的黑牛,“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給了我一記沉重的耳光。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就抓著我的胳膊,揣上破舊的錢包,朝一中走去。
我爸瘦弱的身體好像散發(fā)著火焰,我好像多長了半邊臉,又沉又痛。我努力想掙脫他的手,但常年在工地的勞作讓他的手強勁無比,任憑我怎么掙扎都逃不開。路上的人紛紛側(cè)目,看著我們這一對奇怪的父子。
他一直拉著我走到一中的招生辦,在招生辦老師面前,他的腿和背都彎著,身上刺鼻的汗味讓對面的老師微微后仰著身子。我看著他那卑躬屈膝的樣子,輕蔑地笑著,那一刻我恨不得和眼前這個粗鄙的人毫無瓜葛。
后來我爸又獨自跑了幾次一中招生辦,最終給我弄來一個一中借讀的名額。他把一張借讀證明甩在我面前讓我簽字,我本不打算簽,但又怕吃他一耳光,最終還是簽下了名字。他收起借讀證,又去工地干活。
去外地打工的夢想破碎了,我無比懊惱,打開手機翻著“朋友圈”。一個之前發(fā)傳單時加的人,看樣子是個老板,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個視頻,配的文案是:“一個個都像猴子一樣靈活?!蹦莻€視頻里是一群工地的工人,在剛開墾不久的地皮上勞作著,身上綁著安全繩吊在大坑里,鑿著黃土。
我一下子就在人群中掃到了我爸的身影。
他穿著出門前那件灰色的短袖,后背已經(jīng)被汗?jié)裢?,瘦削的身體上捆著粗粗的安全繩,頭上戴著安全帽,和別人一樣吊在大坑里鑿黃土。
那一行配文“一個個都像猴子一樣靈活”,像一把把利劍直接插進我的眼睛。我爸疲憊不堪的時候我沒難過,我爸在老師面前低聲下氣的時候我沒難過,我爸蜷在角落里喝酒的時候我沒難過,但這一刻,我感覺我的心哽到了嗓子眼上。“一個個都像猴子一樣靈活”,15歲少年遲到的自尊在那一刻噴涌而出,我趴在桌子上淚流滿面。
我爸晚上回到家,照例在門口抖了一堆土、水泥、沙子,一推開門,看見桌子上做好的飯菜,愣了愣神。那天他整頓飯都吃得悶悶的,大概他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兒子怎么會想起來主動給自己做飯。
那個暑假剩下的日子,我沒有再出去發(fā)傳單,我刪了手機里加的那些微信好友,把爸爸老年機里的卡換到了那部智能手機里,爸爸粗重的手指笨拙地劃著屏幕,那是他用的第一部智能手機。
我把初中的課本歸置起來,慢慢捋著之前自己睡覺、起哄時錯過的那些課堂內(nèi)容,抓耳撓腮地去思考那些曾經(jīng)自己不屑一顧的題目,背單詞,背古詩,等爸爸快回來的時候就買菜做飯。
高中開學(xué)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試,我從班里墊底直接蹦到班級中游。班主任喜出望外地看著成績單,他怎么也沒想到一個本來差到極致的借讀生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取得這么大的進步,要知道他伊始對我的期望不過是“不要打人,不要起哄,不要罵老師”。
那天,我佯裝平靜地回到家,跟爸爸說,下午不要去工地了,學(xué)校要求參加家長會。爸爸喜出望外地望著我,我也認真地看著他,才忽然發(fā)現(xiàn),在我偷偷放走的那些日子里,他蒼老了這么多。經(jīng)年累月的工地生活讓他得了哮喘,臉上的皺紋一層深似一層,里面都是再也洗不凈的泥漿。
爸爸打電話跟工頭請了假,又燒了一壺水洗頭,洗出一盆泥沙,又用濕毛巾擦胳膊,做完這些,他仔細聞了聞自己,略顯尷尬地說:“還是有點臭?!蔽夷贸鲆黄看髮?,他布滿裂痕的手捻了一點,“噗噗噗”地涂在了臉上,又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我的爸爸已經(jīng)把他打扮成了自己心里最體面的模樣。
我沒告訴爸爸,其實我被評為了進步之星,開家長會的時候電子白板上的榮譽榜會有我的名字,他還會被叫起來發(fā)言。
“那天你爸爸有點愣愣的,我叫了三遍他才反應(yīng)過來我叫的是他兒子的名字,站起來的時候有點局促,笑了一下就坐下了?!边@是班主任后來跟我轉(zhuǎn)達的話。
那天爸爸從教室出來,眼睛紅紅的,手里攥著我的成績單,史無前例地攬著我的肩膀,我們爺兒倆去吃了牛肉面,多加了牛肉。
時至今日,我都沒告訴爸爸,關(guān)于那個夏天、那條“朋友圈”?;蛟S他自始至終都沒想明白,兒子怎么突然之間就變了,但只有我知道,那些后來的努力和體恤,是原本就屬于他的遲到的禮物。
宋小丹摘自《哲思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