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珂
說起德國18世紀的著名戲劇家和詩人弗里德里?!は眨‵riedrich von Schiller),中國人最熟悉的大概是小說《陰謀與愛情》。
雖然席勒在戲劇方面成就更大,但那些戲劇多取材于歐洲歷史,在歐美才如魚得水,到中國難免水土不服。例如《斐耶斯科》取材于意大利歷史,《唐·卡洛斯》取材于西班牙和尼德蘭歷史,《瑪麗·斯圖亞特》寫的是英國歷史,《奧爾良的童貞女》寫的是法國歷史,而《華倫斯坦》則是取材于德國與中歐的歷史。雖然他編寫的戲劇《圖蘭朵》在中國也小有名氣,但是遠不如普契尼的同名歌劇那么聲名遠播。
席勒的小說和戲劇作品有個共同點,即在理想、道德與公義的矛盾沖突中,展示復雜的人性。
《陰謀與愛情》這部小說,光是中文單行本就出了十幾版,漫畫也出了3版,甚至被編入了“青少年閱讀文庫”之類的書目。也許,其流行是因為名字討巧、一望便知。若說高爾基的《童年》是給小學生看的,那么《陰謀與愛情》就是給中學生看的。
小說的情節(jié)是,在德國某公國,宰相的兒子斐迪南愛上了樂師的女兒露易絲,兩人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然而,宮廷上下阻撓他們的愛情,并設下計謀,讓斐迪南誤以為露易絲移情別戀。妒火中燒的斐迪南,逼露易絲服下毒藥,然后自己也服毒而死。
這個故事,劇情很像莎士比亞的《奧賽羅》中,將軍奧賽羅誤會妻子苔絲狄蒙娜不忠,將其扼死,之后也出于悔恨而自殺。同為劇作家的席勒,很了解年代更早的莎士比亞的戲劇,甚至莎士比亞的戲劇是墻外開花,18—19世紀一度在德國比在英國更受歡迎。但是,這個小說與莎士比亞的戲劇相比,愛情、嫉妒和誤會是相同的表面元素,卻有著不同的內在旨趣。
《德意志理想主義的誕生:席勒傳》
《陰謀與愛情》小說同名電影劇照
男主角斐迪南將愛情視為兩個靈魂的交融,為了愛情,他可以把世界付之一炬。但只要有任何東西阻撓靈魂的交融,他就會切斷了自己身后連接世界的橋梁,轉而墮落為兇手。這種阻礙可以是外在之物,比如一場陰謀、一種等級偏見、一個權力的命令。但它也可以是、更首先是他者的不同,直接表現就是第三者插足。如果愛情不僅僅是一場以自我為中心的癡迷,不僅僅是將他人作為鏡子與契機的自戀,就必須將這種不同帶入其中。
斐迪南并不理解他心愛的露易絲。但是,露易絲身上有什么疑團呢?她和斐迪南一樣,讀了那些宣揚新式愛情福音的書。她對父親說,自己“再也不能虔誠地祈禱了”。她因為對斐迪南的愛情而怠慢了上帝。可她緊接著說:“如果我對上帝杰作的喜愛使我忽視了祂(指代神明)自己,不是一定也會使上帝高興嗎?”
若說高爾基的《童年》是給小學生看的,那么《陰謀與愛情》就是給中學生看的。
這就像是從書里讀來的格言:我們不是在教堂里,而是在與他人的交往中敬愛上帝。父親立馬就起了疑心:“果然!這是目無上帝的讀物帶來的后果。”斐迪南卻能明白,這話很合他的口味。但露易絲卻不像斐迪南一樣,把愛的神學推廣得如此之遠。對她而言,還有市民與家庭義務中的上帝。
當斐迪南要求成為她的一切時,露易絲的耳中聽到了些許干擾的雜音。這一要求中藏著某種權威,她在斐迪南的愛情專制中發(fā)現了貴族專制的痕跡。因此她才對斐迪南說:“你的心屬于你的門第?!彼皇且肛?,只是提醒斐迪南,他的想法是多么受制于他的階級。在這種條件下,她又要如何相信在一切社會約束之外,有一個愛情的世外桃源?
席勒的戲劇《唐·卡洛斯》,有些像中國20世紀的戲劇《雷雨》,都表現了兩個矛盾:兒子與繼母的不倫戀情、革命青年與專制父親的沖突。
劇中,唐·卡洛斯是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的獨子,法國公主伊麗莎白原本是他的未婚妻,卻為了政治聯(lián)姻改嫁給他的父王,成了他的繼母。
波薩侯爵是一個虛構人物,他是唐·卡洛斯在大學里的好友,還是一個革命者。他試圖利用唐·卡洛斯與父王的感情矛盾,拯救即將被暴力鎮(zhèn)壓的尼德蘭革命。因此,他為唐·卡洛斯和伊麗莎白牽線搭橋,還取得國王的信任,做一個游走在不同勢力之間的間諜。
在中國的讀者看來,波薩侯爵有一種喧賓奪主的出彩之處。譯者張玉書評價:“席勒重視的啟蒙運動和人道主義的思想,這一時代的精神在劇中得到充分體現,主人公似乎成了波薩侯爵?!倍拱晟系淖x者評價道:“王后活生生被寫成了微不足道的配角,主角是兩個友愛的男人?!?/p>
波薩愛著人類,也為自己那些服務于民眾幸福的行動而倍感振奮。他自然也愛他的朋友卡洛斯,但把卡洛斯當作全體的代表:“在我的卡洛斯的靈魂里,我為千百萬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堂?!睂θ祟惖膼弁淌闪藢€體的愛。這就導致侯爵犯下了災難性的錯誤—干涉他人的自由,置對他人權利的尊重于不顧,行事還時常任意專橫。我們可以做個假設:倘若波薩的目標達到,唐·卡洛斯成為尼德蘭總督,甚至弒父娶母,成為新的西班牙國王,就一定會為民眾造福、而不是成為獨夫民賊嗎?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席勒在信件《〈唐·卡洛斯〉通信》中談到,波薩侯爵想要“抄捷徑”,這意味著:利用人類。誰要使民眾幸福,就不能在蕓蕓眾生面前止步不前。而將個體性轉化為“一般性”則意味著:犧牲個體。
然而,侯爵連犧牲自我也毫無畏懼,這彰顯了他人性的高貴,更以悲劇的方式重塑了與唐·卡洛斯原初的友誼。盡管如此,侯爵的自我犧牲依舊讓人有所懷疑,正如王后對他說的:“是您自己投身到這個您稱之為崇高的事情。您不要否認!我了解您,您早就渴望做這件事情—哪怕千百顆心為之破碎,這和您有什么相干?只要您的高傲得到滿足就行?!?/p>
席勒探討了道德與超道德之間的棘手關系。侯爵在自己犧牲前不久,讓王后轉達遺言給唐·卡洛斯:“請您告訴他,如果想做一個大丈夫,應該尊重他青年時代的夢想?!?/p>
自由是有邊界的,每一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但前提是不傷害到無辜的人。不放棄夢想,但也不忘記每個有血有肉的個人—后一點就是波薩侯爵未盡的作為人的任務。
在席勒的另一部戲劇《瑪麗·斯圖亞特》里,蘇格蘭女王瑪麗一出場就身陷囹圄,因“伙同情夫謀殺丈夫達恩利”的罪名,被英格蘭女王幽禁在福瑟海琳宮。而在戲劇結尾,她被處決,則是因為“謀殺英格蘭女王未遂”的罪名。
她沒有參與第二個罪行,英格蘭女王卻下令處決她,為的是除掉她這個爭奪王位的對手。第一個罪行,她確實有部分責任。她已經不愛丈夫了,但這不能成為她默許情夫殺死丈夫的理由。而殺夫的罪名,也是她一切不幸的開端,因為達恩利無論如何也是名義上的蘇格蘭國王。被激情沖昏了頭腦,她不僅將愛情凌駕于國家的福祉之上,也凌駕于他人的性命之上。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傳記《瑪麗·斯圖亞特》里評價道:“瑪麗·斯圖亞特對博斯韋爾的愛,是歷史上最有特色的愛情之一……這場愛情的火舌,以驚心動魄的氣勢蔓延,直上極樂世界的霞光萬道的高處,同時也進入了昏暗陰晦的罪惡地帶?!?/p>
席勒探討了道德與超道德之間的棘手關系。
1845年出版的《唐·卡洛斯》德文版插畫
而席勒借配角之口,為瑪麗進行辯解:“這人(達恩利)可厭可憎,對您頑抗,桀驁不馴,分明是您垂恩,硬要裝作您的主人……您聽任這個慘案發(fā)生,因為您已身不由己,不再聽從自己的意志。盲目的愛情烈焰的瘋狂把您攫住……有些邪惡的精靈,趁人不防,一時盤踞在人們的心上……從此之后,您再也沒有犯過任何罪愆,我是證人,證明您已棄惡從善,請您鼓起勇氣!別跟自己作對!不論您有什么事情需要追悔,反正您在英國清白無罪。誰都無權審您,不論女王還是英國國會?!?/p>
另外,劇中瑪麗·斯圖亞特在臨死前,不僅真心實意地為自己殺夫的罪行后悔,還原諒了她的仇敵伊麗莎白女王,因此她得到了死亡的安寧。
席勒的最后一部戲劇是《德米特里烏斯》。在戲劇開頭,瑪爾法曾經貴為皇后,卻先后失去了沙皇丈夫和兒子德米特里王子,皇位被曾經的權臣戈東諾夫弄到手。
瑪爾法生活在一座偏遠的修道院內,周圍是一望無際的皚皚冰雪,身著黑袍的修女們像黑色的鶴失散在白色的遠方。
當積雪消融、淤泥干燥之后,主教為她帶來了“人間世界的消息”:“在波蘭有個放肆的騙子,盜用了你兒子高貴的名字。這個狂妄的騙子自詡擁有你的血液,自稱是沙皇伊凡的兒子。這個自封帝號的偽君,率領大軍侵入我國邊境?!?/p>
《奧爾良的童貞女》劇照
而瑪爾法出乎意料地答道:“我只消說一句話,大家都會棄他而去,把他看成騙子—難道不是這樣?你主子想從我嘴里得到這句話—你承認吧,我可不能為戈東諾夫幫這個大忙!!……縱使他并非我心愛的兒子,也應該讓他成為我復仇的兒子?!?/p>
瑪爾法向主教盡情傾瀉了自己的憤怒和不甘。她即使承認“偽德米特里”也要報復戈東諾夫,因為認為戈東諾夫斷送了自己的人生。
無獨有偶,普希金的戲劇《戈東諾夫》也講了同一個故事:偽德米特里在波蘭的貴族、俄國的哥薩克和立陶宛的政治流亡者面前,都能把皇太子扮演得惟妙惟肖,以假亂真,卻在心愛的貴族小姐瑪琳娜面前露了餡。
早在創(chuàng)作描寫圣女貞德的《奧爾良的童貞女》時,席勒已觸及了“欺世盜名”這一問題。這一主題在《德米特里烏斯》中具備了核心意義,與藝術家深層的自我懷疑密切相連。難道藝術家不也同樣是在假裝一個并不存在的世界存在嗎?難道他不也同樣需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虛構,通過自欺欺人,才能發(fā)揮作用?難道他不也同樣是個大騙子,只不過還沒有露出馬腳?
德米特里烏斯不是沙皇,但倘若他在“朕乃沙皇”的錯覺中,推進將子民從奴役中解脫的使命,那么表象將會成真,自我欺騙到頭來就會成為實現使命的必要先決條件。與席勒處在同一時代的拿破侖,不就是這樣做的嗎?
在浪漫主義里,席勒一直繃著一根弦—自由是有邊界的,無法抑制的激情會帶來災難。但文學作品只有通過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熱情,才能在種種現實之物中作為“第二種現實”立足。這是浪漫主義者席勒內心的天人交戰(zhàn)。在他內心,一直回響著另一種聲音:如果實現最大限度的自由要以犧牲弱者為代價,如果拔地而起的巴別塔之下是累累骨架,這種自由,不要也罷。
責任編輯謝奕秋 xyq@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