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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01-11 07:03:22詹政偉
        文學港 2023年1期
        關鍵詞:車庫里封三車庫

        詹政偉

        你相信不相信,你家車庫里有一窩貓,都還沒睜眼,那玻璃窗我就不裝上去了……李大同打電話給鄒一靈。

        打完后,還在微信里給她發(fā)了一張照片,是他隨手拍下的,那只有著虎紋斑的大母貓蜷縮在一只大紙箱里,圍繞著它的是幾只閉著眼的小貓,毛發(fā)稀疏,顔色各異。有呈虎紋斑的,有黑白相間的,有灰白色的……幾只小貓像元寶一樣偎在母貓的身體上,窗外有光線透進來,有一些就落在它們身上,母貓在那一刻就特別神氣,有一種母愛的光環(huán),它沒有慌亂,就這么坦然地蜷縮著,安詳而自豪地望著它的子女們,周遭發(fā)生了一些什么,它似乎充耳不聞。

        鄒一靈像發(fā)現新大陸似地把手機硬塞到了嚴旻醉的眼前,你看看,你看看,車庫里都有新生命了,連小動物也喜歡我們家,先前是野斑鳩在書房空調外機上筑巢,生了一窩又一窩小鳥。現在連貓也來了。我們在這住了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這種情況發(fā)生,再說這玻璃窗壞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怎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個時候來……你說說,這貓是不是特別聰明,是特意過來沾喜氣的?……鄒一靈喋喋不休地說著。

        嚴旻醉那個時候正在客廳里拖地,被鄒一靈的一陣咋呼搞得不知所措,他被迫停下手中的活,開始看手機上的那張照片。放大了看,橫著看,豎著看,側著看,看著看著,他也忍不住笑起來,這只貓看來是只文藝貓,喜歡到書堆里來做窩。

        哈哈,母貓說不定是你的粉絲,看過你的作品,特別崇拜你,所以讓它的子女降生在一個充滿書卷氣的地方,順帶著讓它們也跟著成為你的粉絲……大醉,你的粉絲都擴展到貓圈了,厲害了,我的寶!鄒一靈腦洞大開,不停地說笑著。

        嚴旻醉也覺得意外,車庫有20多個平米,從買下這個房子的那一天起,原意是要停放他們的私家車的,1999年,能擁有小汽車可是一件稀奇事,也是金貴事,愛惜得不得了。之所以后來棄之不用,實在是把小車倒進車庫太麻煩了,進進出出,浪費時間不說,還特別考驗人的心智,稍有差池,腎上腺素直線上升。當然,最主要的還在于,新車提來的第三天,停放在丈母娘家的樓下,就吃了一頓晚飯的工夫,出來時,卻發(fā)現車身從頭到尾被人用銳器狠狠地劃了一長條。那時候,天眼還不盛行,報警后,警察說了一句,你這里有仇敵么?他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我到這個小區(qū),就是來吃頓飯。近日無仇,往日無冤。警察又說一句,看來是仇富。那是一句經典,他啞口無言。愛車遭人如此強暴,他內心滴血,但不可否認的是,對愛車的嫌棄也油然而生,你都破相了,我還有必要辛辛苦苦把你停進車庫?

        這個碩大的車庫于是就成了他家的雜物間,這二十多年里,進進出出的雜物不知有多少了,但它一直以固有的面貌出現——依然是毛坯。它的樣貌也是鋼窗鋼門,笨拙得很,土氣得很,也結實得很。一直到他一個朋友的朋友,要開公司,看中了這個車庫,嚴旻醉以里面雜物太雜太多為由婉拒,事實也是,大到換下來的木床、棕棚、小孩用過的蹦床、粗笨的五斗櫥、橡木沙發(fā),小到碗盆、花盆,堆得滿滿當當。朋友死攪蠻纏,一定要租,拗不過,友情出借。于是就大清理,把所有的東西基本上都送廢品收購站了。當時,鄒一靈對嚴旻醉頗有微詞,說,你這個人,要么不整理,一整理,就不問青紅皂白,全都叫人拉走算數,有些需要的東西,也被人拉走了。

        嚴旻醉嘻皮笑臉,眼不見為凈。

        車庫租出去一年,干凈了三個月,第四個月,又成了堆場。朋友做凈水器銷售生意的,辦公室待不住,在外晃悠到底自在??罩彩抢速M,于是重新成了雜物間。一年后,朋友搬走。嚴旻醉收回后,看看整理得還算清潔,心血來潮,把書房里放不下的書全都搬到了車庫,漸漸地,車庫成了他的第二書房。

        也不知道從哪一天起,一直好端端的兩扇鋼窗中的一扇玻璃壞掉了。大概是門口亂停放的電瓶車摩托車的某個誤操作吧。嚴旻醉本想及時修復的,但某次進車庫放書,適逢涼爽的風從破碎的玻璃窗里鉆進來,他茅塞頓開——車庫潮濕,有了透氣的通道,那些書泛潮變霉的概率驟減。由它去吧。于是,他把那些殘留著的碎玻璃取走,用一塊復合材料板擋住了一部分窗,因為有鋼柵欄,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卻不想被一只虎紋斑的大母貓給相中了,并且順利地在里面產下了崽。

        奇了怪了,這大貓到底是怎樣的?嚴旻醉好奇心突發(fā),丟下海綿拖把,往樓下趕。他要去看看,這會是怎樣的一只貓,真像鄒一靈說的是一只聰明的貓,一只有文藝范的貓?畢竟住進來二十多年沒發(fā)生過的事,叫他這個專業(yè)作家始料不及。

        手指顫顫地開了門,居然有一絲小激動,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大紙板箱,那個箱子上寫著四川成都某文化公司的字樣,是打包過來的書??吹接腥丝拷?,那大母貓警覺地從箱子里抬起了頭,但也只是抬起了頭,并沒有站起來,那幾只小貓還是簇擁著它,好像睡得正香。他瞥見了那只大母貓,真的是一只特別有精氣神的貓,可能自恃長得漂亮吧,它驕傲地看著他,那目光里除了淡定,還有一絲滿足和得意。是的,他被這個目光給驚住了,相視十幾秒鐘后,他至少有那么一點慌張地避開了,隨后他迅速地關上門,離開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逃避。

        重新回到樓上,把海綿拖把拿在手,他怔怔的,他從來沒有和一只貓這么近距離地對視過。在他的印象里,貓科動物一直是警惕的,稍有風吹草動,它就感知到了。他平時喜歡看動物節(jié)目,尤其喜歡貓科動物中的老虎和豹子,特別是豹子,他更是情有獨鐘,覺得自己很像這類動物。而對貓從來不經心,認為老愛逃之夭夭的貓居然也是貓科動物,好像辱沒了它高貴的身份。他討厭一切寵物,他固執(zhí)地以為,寵物總是在進化的過程中,丟失了好多獨立的東西,而心甘情愿成為附屬品。試想,如果虎和豹子也成了寵物,他還會喜歡它們嗎?

        這只無名的流浪貓卻給了他一種異樣的感覺。它怎么可以這么鎮(zhèn)定自若?它憑什么?要知道,他去往車庫,本能地帶了一把長柄傘,怕大母貓受驚,跳出來咬人。他出現在它身邊時,傘尖發(fā)著閃閃的光亮,但那只貓只是冷冷地瞥了那傘尖一眼,然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和他的目光對接。在目光對接的過程中,它什么也沒干,只是平靜地盯著他,好像在問,你有什么吩咐?

        他沒有把自己落荒而逃的細節(jié)告知鄒一靈,但內心里卻產生了一個頑強的想法,等小貓能睜開眼睛,就請它們離開車庫。他是個有潔癖的人,不喜歡那些貓在他和朋友們寫的編的書上胡亂地爬來爬去。這成何體統(tǒng)!

        鄒一靈卻被車庫里有了一群貓這個新聞事件搞得有些激動,她在她的朋友圈里帶有炫耀式地發(fā)表她的驚喜,真是怪了,這幾年啊,小動物們全愛往我們屋里趕,野斑鳩來做窩了,燕子來做窩了,蝙蝠也悄悄地溜進來,不是一只,而是兩只,眼下,一只漂亮的貓,在車庫的書堆里,生下了她的四個乖寶寶(我數了數,好像有四只哎)……她配了李大同拍的那張照片。

        鄒一靈情緒高昂是有原因的,因為這件事讓她聯想到了自己家的喜事。

        兒子嚴格要結婚了,找了同事的女兒小丁。小夫妻倆在上海外資企業(yè)工作,雙方情投意合,恩愛無比,一切都心想事成,也選好了黃道吉日成婚。作為父母的他們(包括親家,因為同居一個小城,有了更多接觸和交流的機會)一直都在精心準備著婚宴。不想在這節(jié)骨眼上,疫情來了。他倆被封在上海的家,而辦婚宴卻是要回老家的。他們是主角,要他們到場才能圓滿,于是婚期一推再推。好事多磨,他們被卡住了,懸在了半空中。

        對兒子遲到的婚禮的期盼,讓鄒一靈的神經末梢有大部分時間一直在兒子兒媳那里晃動。這也難怪,都退休的人了,心思不在兒女身上,又會到哪里去呢?兒子他們被封控在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上海家里,距小城70公里,被要求足不出戶。怕他們抑郁,因而她變著法子尋找讓他們高興起來的事,今天談美食,明天談旅游,后天談童年逸事……時間久了,私下里和嚴旻醉發(fā)牢騷,說接下去要沒話可說了,那么長時間了,天天講這些,我就是個教授,也會被掏空的。

        嚴旻醉笑瞇瞇地說,那好,說完了物質文明,你就講講精神文明。

        精神文明當然是你講,你不是個作家嘛,你得發(fā)揮你的特長。鄒一靈把球踢回給嚴旻醉。

        嚴旻醉苦笑笑,不再言語。今天突然有了這一窩貓,話題頓時變得洋溢起來。鄒一靈迫不及待地說,要么我在群里說說?得了吧,白天嚴格和小丁要居家辦公,不要去打擾,還是老規(guī)矩,晚上吧。你不是發(fā)了朋友圈么,沒有必要再在小群里強調,說不定他們早已看到了。他阻止了她的沖動。

        那你說,怎么對付這窩貓?鄒一靈的思維還停留在貓上。

        他脫口而出,那還能怎么樣?當然請它們搬走。

        怎么搬?鄒一靈不解。

        嚴旻醉埋怨她渾沌地說,你呀,動動腦,你驚動了大貓,它感覺到了不安全,馬上會轉移的,它機靈著哩,才不會讓它們在你的眼皮底下生活。

        哦,這樣最好了,省得我們操心。鄒一靈如釋重負。

        晚上吃過飯,她照例率先在親親一家人的小群里喊,可以開會了嗎?他們有個6人小群,經常開視頻或音頻會議。小丁發(fā)了個蹦蹦跳跳的表情出來,鄒一靈忙不迭地說,開始了,開始了。于是就開會,憋不住地說了貓事,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說到了婚宴,說到了生育。

        嚴格和小丁都不是寵物愛好者,對于鄒一靈帶有抒情性質的語氣并不以為然,所以關于貓的話題很快就被忽視,至于婚宴,他們表現出憂心,時間怕是來不及,城市還在靜默中,沒有辦法出來,也沒有辦法回老家,因為對于老家來說,他們同樣是不受歡迎的人,因為需要隔離,需要證明,需要種種手續(xù)……這個話題其實是老生常談,他們在群里不知討論過多少回了,不是他們可控的事情,他們只能聽天由命。

        船到橋頭自會直,嚴旻醉向來是這么認為的。他的原則是做不到的事,連想也不要去想,因為一想,就痛苦,而且會越想越痛苦。先前每次提到這個話題,他要么罔顧左右而言他,要么有一搭沒一搭。說得一多,連嚴旻醉也煩了,你在他們面前就不要提婚宴了,婚宴有什么好講的,能辦了,馬上辦,不能辦,那我們就順延時間。

        鄒一靈白他一眼,你呀,老是輕描淡寫,兒子的大事,你就掉以輕心?你什么時候操心過?你就是會一味地逃避!

        眼看他們夫妻倆要吵架,李大同連忙出來做和事佬,我們不提婚宴了,婚宴我們順其自然,我們談談這個貓吧,等哪天大貓把小貓都搬走了,我趕緊把窗玻璃裝上,省得再有別的貓看中你們家車庫這塊風水寶地。

        小丁搶嘴,爸啊,你趕緊,你放下電話就去裝!

        李大同樂了,李小丁啊,你又出來搗亂!

        我不是搗亂,我是來幫忙的,幫你的大忙!小丁申辯道。

        怎么幫我的大忙?李大同不解。

        你不拍那個照片不就沒事了?你不拍這照片,不發(fā)給嚴格媽媽,他們就不會對這窩貓感興趣,你是肇事者。解鈴還須系鈴人?。?/p>

        鄒一靈“噗哧”一聲笑了,她喜歡兒媳的機靈。

        李大同摸著自己的后腦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嚅囁道,當時沒想到,就想到大貓和小貓挺可愛的,裝了窗玻璃,它們就出不去了,車庫里又沒吃的,靠什么活下去,所以……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做得不錯,表揚!小丁繼續(xù)說,看你們高興,我也忍不住給大貓和小貓取了名字,你們想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么?

        啊,你還給他們取名字?一直在旁靜默的丁建蘭跳將出來,快說說,快說說。

        小丁還沒開口說,先自笑了,貓媽媽叫封面,貓娃娃依次叫封一、封二、封三、封四……是四只小貓么?這不是隨隨便便取的,嚴格爸爸是個作家,經常寫書,車庫里不是有他和他好多朋友寫的書么?一捆捆,一扎扎……貓娃娃又都出生在疫情封控期間,多應景啊……不姓封,沒道理!

        嚴旻醉一下擠進視頻窗口區(qū),好好好,李小丁,你這些名取得好,太有才了!我們的每一本書都有封面,也有封一、封二、封三、封四……

        在視頻聊天的6個人頓時樂翻了天,鄒一靈說,先前我還和嚴旻醉說這可能是一只文藝貓,想不到李小丁心有靈犀一點通,都給它們取好了名。這不是一只聰明貓是什么?哈哈,連聰明的貓也喜歡到我們的家里來了……

        視頻會議結束,鄒一靈對嚴旻醉約法三章,接下去幾天,每天去車庫看看那一窩貓,你最近不是在為那個長篇勞心傷神?說不定會給你靈感的,你兒媳都給它們取了人名,它就有了人味了!到時候,你多拍幾個照片和視頻,可以記錄下封家的成長經歷,對你來講,說不定是不錯的創(chuàng)作素材。

        嚴旻醉反問道,你對我有要求,難道你自己不想去記錄一些?你似乎比我更有勁。上次你還奚落我自作多情,為兩只野斑鳩的窩提供了幾根樹枝,結果野斑鳩連夜飛走了,放棄了那個空調外機邊的窩。

        鄒一靈理直氣壯地說,我當然會去看,我提醒你去看,是怕你一坐到電腦前,又不挪窩了,你看看你,腰肌勞損都到什么程度了?疫情期間,你哪兒都去不了,就是窩在家里看書看電視刷微信,都懶出渣來了。說好的體育鍛煉,說好的減肥呢?

        嚴旻醉自嘲說,你不見我在日理萬機么?謝謝你提醒我,知道是在為我好,你這么抬舉我,我豈有不聽之理?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他的確變得有些懶散,2022年3月開始的疫情,把他的心情搞得很差,他既無心修改寫了三年半的長篇小說,也不想審看別人發(fā)給他的稿件。他不像鄒一靈,可以有無窮盡的電影電視劇打發(fā)時光,他不行,他瞧不起這些玩意,也拒絕接受它們。于是乎,他幾乎整天捧著手機,每隔十來分鐘,就要去刷一下微信,看看朋友圈的動靜,沉浸在無休止的關于疫情及俄烏沖突的信息中。一旦有關注,必然有分歧,有了分歧,抨擊、謾罵不可避免,甚至拉黑、屏蔽某些朋友也比比皆是。他想自己平時也是一個淡定和中庸的人,很少旗幟鮮明地偏向某方,他喜歡講常識。怎么就一下子涌出來這么多的負面情緒和惡劣行徑?鄒一靈譏諷,咸吃蘿卜淡操心,你既然有那么遠大的理想和策略,怎么不請你去北京做顧問?

        他暗地里一直在思忖,該拿點什么來轉移方向,再這樣下去,他發(fā)現自己的腦子快爆掉了?,F在封面看中了他家的車庫,并把封一封二封三封四全降生在那里,這讓他一下子對這些貓有好感起來。

        他聽從鄒一靈的建議,開始一日三次地往車庫跑。這有點難為他這個體重接近二百斤的胖子,他家住6樓,上上下下,都不是一件輕松事,但他樂意。他每次去,很少見到封面,不知道它溜哪兒去了,或許是找食去了,它需要營養(yǎng),需要吃飽喝足,只有這樣,才能有足夠的奶水喂養(yǎng)封一封二封三封四。為區(qū)別這四個兄弟姐妹到底誰先出生誰最后出生,他犯了難。站在一律緊閉著眼,輕輕地在紙板箱里蠕動的小貓們跟前,他觀察了大半天,也吃不準。后來,他只能根據它們的體形大小作出判斷,最大個的,也就是那只花紋顏色和封面一模一樣的,被叫作封一,黑白相間的,被叫作封二,兩只灰白相間色的被叫成了封三、封四。封三是個小不點,老是靠在封一的身上,若被封四擠了位置,它會一點一點地挪回到原處。每只貓都有他一只手那么大,他曾經一只一只用手比試過。有一回比試時,身后突然傳來寒森森的貓叫聲。他下意識縮回手,轉身一看,并沒有發(fā)現貓。他為每一只貓都拍了照,下面注明它們的姓名,并標注了日期、時間,都精準到了幾分幾秒。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記錄得那么詳細,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促使他這么干似的。

        他把自己拍的照片和視頻,記載的文字,連同自己的感受,全都發(fā)到他們的6人小群里,那往往能吸引住大家,引發(fā)許多的話題。有一天,他問大家,我這樣是不是在拍電視連續(xù)劇?嚴格率先表揚他說,你能放下身段做這些事,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鄒一靈說,希望你對此能保有足夠的新鮮度,讓節(jié)目常推常新。

        嚴旻醉建議說,鑒于鄒一靈同志在老年大學上電子琴培訓班,適當時候可以請她到車庫里給封面一家彈奏幾支名曲,不知道它們聽了名曲會怎么樣?

        丁建蘭哈哈大笑,照你這么說,還可以讓李大同給他們吹口哨……它們說不定會因此而愛上音樂的,成為一只音樂貓。

        小丁冷不丁插嘴,等它們一睜眼,滿眼都是書,以后一定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閱讀者,進而喜歡上寫作,進而成為一個作家……郁悶的疫情期間,能有這么好的心情倒是難能可貴。

        封面具體哪一天產下封一封二封三封四的,這已經無從考證。嚴旻醉習慣以李大同拍照片那天算起,也就是4月12日。從4月12日到4月29日,足足兩個多星期,他天天都記錄著封面一家的點點滴滴,它們睜眼了,它們的毛發(fā)變鮮艷了,它們開始發(fā)聲了,它們蠢蠢欲動,想跳出紙板箱了……這樣的記錄到了4月29日那天戛然而止。

        那天下午5時30分左右,鄒一靈下班(退休了,返聘)一回家,就大聲嚷嚷,紙板箱里空了,封面帶著一家離開了。我說嘛,封面就是聰明,不聰明怎么可能挑中我家呢?我把大紙箱也搬出去了,不管怎么樣,總歸有點臟的,到時候讓收廢品的撿走好了……

        不會吧,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開了?這封面也太沒禮貌了。嚴旻醉覺得意外,他早晨下去,看到封一封二封三封四都在熟睡,封三在睡夢中也不安分,把前爪搭在封一的腦袋上,他趕緊把這一幕拍下了。那時候,車庫里靜謐,依然沒見到封面,天知道它怎么會那么忙?他不想打攪它們,悄悄地退了出來。

        而現在,鄒一靈居然說它們都已經搬走了。他覺得不可思議,立馬放下手中正在清洗的菠菜,又一次“噠噠噠”地跑到了樓下。鄒一靈也跟著下來了,車庫門外,那只大紙板箱還在,封面不知從哪兒叼來的一大塊柔軟的棉布、幾條花花綠綠的破絲巾,此刻胡亂地散落著。他打開車庫門,里面靜悄悄的,鄒一靈把大紙板箱拎出門外后,車庫似乎就恢復了原樣,貓生活過的痕跡蕩然無存。

        好了,小插曲告一段落。嚴旻醉拍拍手中的灰塵。

        和大同說一下,等他什么時候有空了,讓他把玻璃裝一裝,省得又有別的什么小動物來做窩。特別是貓,有過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鄒一靈說。

        兩個人站在車庫里零零碎碎說著話時,一個人影從門口閃過,喲,今天你們兩個都在啊,難得難得,在忙些什么呢?

        原來是李大同的媽媽,她就住在隔壁的那幢樓里。鄒一靈把大貓來產崽的事說了下。大同媽媽瞄瞄那洞開的窗戶,裝玻璃不透氣,裝紗窗好,透氣。你里邊放的都是些書吧。我家有窗紗和嵌條,很方便的,等會兒我去拿來,大醉,你什么時候方便裝一下。老太太說完就走,一轉眼就把紗窗和橡膠嵌條送過來了。

        好的好的。嚴旻醉把頭點得像雞啄米,畢竟是小丁的奶奶,在未過門的兒媳的奶奶面前,他得接受她的善意。當然,他沒提大同答應來裝玻璃。

        老太說著說著,就聊起孫女的婚事。

        鄒一靈賠著笑臉說,快了快了,只要上海一解封,他們能回來,我們就抓緊時間,把他們的婚禮辦掉。

        我們都盼望著,頭頸望得像絲瓜長了。老太笑聲朗朗。

        鄒一靈繼續(xù)賠著笑臉,快了快了。

        晚上開6人群視頻會議,鄒一靈用頗為遺憾的口吻說,連續(xù)劇拍不下去了,演員們全都搬家了,一個都不見了。嚴旻醉還解釋,我還到周邊的樹叢、垃圾中轉點去看了看,連個影子也沒有了。

        小丁居家辦公有點累,那么多天了,封在家里,情緒不高,說,還是封面他們好啊,多自由,哪像我們,連樓道門也出不了。

        鄒一靈撫慰她說,快了,快了,忍一忍。

        不忍又怎么樣,我在家里除了吃還是吃,除了搶菜還是搶菜,我都成家庭煮婦了,工作也不需要干。我要揭發(fā),嚴格現在玩游戲,昏天暗地……小丁情緒激動。

        那你也可以玩游戲。嚴旻醉說,這樣才顯得公平。

        我不要玩游戲,玩物喪志。小丁一本正經地說。

        那你們兩個要吵架了?丁建蘭擔心地問。

        不吵架,吵不起來,因為嚴格說沒時間。沒——時——間——。小丁一字一頓。

        鄒一靈笑了,那你們可以好好吵一架,可以釋放點東西,這樣人就不抑郁了,情緒會好起來的。

        不吵不吵。吵架不好玩,你們不要出餿主意。小丁還沒說完,率先笑起來,我不玩物喪志,我要改行了,我要寫劇本。

        寫劇本,好,那就懸疑劇,《封面和她的兒女們》怎么樣?題目都取好了,你們猜,封面會帶著兒女到哪里去呢?嚴旻醉又把話題轉回來。

        不好玩,老掉牙了,還玩猜謎語,把我當3歲小孩啊,貓有什么好寫的?能寫出點什么名堂來嗎?既然說電影,我向大家推薦一部好片子,日本片《小偷家族》……

        嚴旻醉覺得有些無趣,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地想到了封面?zhèn)?,他有一種直覺,覺得它們不會那么簡單就搬走了。

        次日下午,從菜場買菜回來,他特意繞到南邊的車庫,突然看到洞開的窗戶已經安上了,不是玻璃,而是紗窗,也不是藍顏色的紗窗,而是黑色鋼絲窗紗。專業(yè)人干專業(yè)事,嚴旻醉不得不服氣,那紗窗做得好,因為窗太高了,大同還在上面布置了一塊有機玻璃,看上去就很勻稱,完全沒有那種伶仃感。大同開著一家裝飾公司,他本身就是一個電工,是個能工巧匠,做事總是有板有眼。

        他吁出了一口氣,想自己真夠可以的,窗玻璃碎了那么長時間了,一直可以熟視無賭,好像也不是懶的原因,那到底是為什么,他說不上來。自從成了專業(yè)作家,他好像越來越游手好閑了。他沒有開車庫門,就直接往樓上去了,手里拎著的鮮沼蝦快缺氧了,他得盡快去處理,從而保持它們的鮮味。

        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有貓在樓外叫了一夜,叫聲凄厲。嚴旻醉和鄒一靈都不以為意,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叫聲,當年還沒搞垃圾分類,樓底下常常擺放著幾只碩大的或紅或黃或綠的大號垃圾桶,數不清的貓呀狗呀,甚至野鴿子、成群的麻雀,都在那兒找食,它們的打斗和爭吵聲,從來沒有平息過。還有就是季節(jié)的更替,讓一班野生動物們都較了勁地繁衍后代。貓叫春的聲音是最恐怖的,令人頭皮發(fā)麻。在封面到來之前,嚴旻醉承認自己從來沒有喜歡過這種動物。

        天還未亮透,鄒一靈就要出門,這一天,輪到她到鄉(xiāng)鎮(zhèn)為村民做核酸檢測,需要提前半個小時到達。這就意味著她必須在凌晨三點半就到達核酸檢測點。她原意是要自己開車去,嚴旻醉怕她人生地不熟悉,天又下著雨,路上不安全,就把她送了過去。來回一個多小時,打道回府時,便想把幾把濕雨傘暫時放到車庫里,省得拿到樓上沒地方晾曬。他剛從東邊的樓道口走出,只見“呼”的一下,一只虎紋斑的大貓從身邊躥過,同時發(fā)出尖厲的叫聲。嚴旻醉又驚又喜,這不是封面么?它回來了?它回來干什么?他狐疑地打開車庫門,扭亮了燈開關,他發(fā)現一只小貓在堆書的沙發(fā)上急速地逃竄,他認出這是封三。他想抓住它,可它跑得飛快,“吱溜”一下從書堆的縫隙里鉆進去了。望著堆得密密匝匝的書,他傻了眼。敢情封面一家壓根兒沒有搬走啊,原來先前是一個誤判,那些小家伙并不是被封面叼到別處去了,而是小家伙長大了,一個一個從大紙板箱里跳出來,然后跑到某個角落里去了。對于它們來講,紙板箱的空間實在有限,而整個車庫的空間就大多了。原本窗戶洞開著,封面進出著實方便,但李大同將窗戶裝上了鋼絲窗紗,封面就無能為力了。

        怪不得昨夜貓嚎了一夜,原來是封面在嚎啊。嚴旻醉頭皮一陣發(fā)麻,我的媽呀,他的擔心終于變成了現實。怎么辦?站在車庫門口,手里雨傘上的積水很快在他的腳下淌成了一片,再一細看,貓在里面的痕跡便顯現出來,兩只空花盆翻倒了,里面還有營養(yǎng)土,它們被撒得到處都是,好像被搗亂過一樣……

        封面在門口不遠處伏蹲在地,眼睛緊緊地盯著嚴旻醉,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原先他曾經看到過的溫順全都不見了,它的眼里滿是兇狠,當然,也有一絲怨怒,似乎在責怪他怎么閉合了它任意進出的通道。和動物的眼神對視,居然也能讓他如此驚心,嚴旻醉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紤]了一下,他決定把裝玻璃的左窗打開,能讓封面自由出入。在開窗時,他情不自禁地數落起封面來,你這家伙,快點把你的小娃娃們帶走,我限你三天之內搬走,再不搬走,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封面弓起的背一點一點伏平了,眼神也柔和了,整個身子松弛下來,它疲倦地把腹部貼在地面上,本來豎得筆直的短尾巴,也耷拉下來。

        等他重重地關上車庫的鐵門時,封面一躍而起,跳上窗臺,飛快地躥進了車庫,身手之敏捷,令人咋舌。一直走上了樓,他還在納悶,封面憑什么就能判定他會仁慈地將窗門打開?

        鄒一靈回來,聽說此事,也嘖嘖稱奇,照理說把大紙板箱丟出去,它發(fā)現窩被廢了,哪還敢留在原地,早就逃之夭夭了。這是常規(guī)。難道它不怕人?它又不是寵物貓,它是流浪貓。這個封面,是不是意識到我們家是善良之家,故而要在此安家樂業(yè)?她凡事喜歡往好里想,這么一想,她開心起來,封面,你體會到我們家的好了吧?但你也不能得寸進尺啊,老嚴限定你三天之內搬走,你可不能陽奉陰違??吹贸鰜?,你很聰明,但上次你已經騙過我們一回了,這次說什么也不能再騙我們了!

        嚴旻醉樂了,鄒一靈,你對著我說干什么,你應該對著封面說才對,看它到底聽不聽你的。

        你說,封面會聽你的,還是聽我的?鄒一靈問。

        當然聽你的。因為你可以自欺欺人,你說它帶著一家子搬走了,我還真以為你看到它們搬走了。天知道你也是猜的。嚴旻醉笑話她。

        猜才有意思嘛。這回我們打賭。鄒一靈央求。

        夫妻倆逗著樂,猜測接下來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我估計你會贏。鄒一靈說。

        為什么?嚴旻醉問。

        你那么兇,封面嚇得魂也沒了。你明天去看看,保證貓影子也見不著一個了。鄒一靈撫掌大笑。

        第二天一早,他們兩個特意起早,下樓去車庫查看,車庫里靜靜的,既沒有封面,也沒有封一封二封三封四。鄒一靈得意了,你看看,我說得不錯吧,封面機靈著哩,你一警告它,它就知趣了,才不會敬酒不吃吃罰酒。為測真?zhèn)?,他倆又不聲不響地在里面待了有七八分鐘,以觀動靜。結果令他們滿意,此刻車庫里掉根針都能聽見。她心滿意足地開車上班去了。嚴旻醉沒她那么樂觀,但他也希望封面真的帶著它的兒女遠走高飛了,它們待在車庫里,讓他有點不踏實,生怕它們糟蹋了他和朋友們編著的那些書。既然它們走了,沒有必要再讓風裹挾著灰塵從窗里撲進來,把那些書搞得灰頭垢臉,畢竟他還是愛著那些書的。盡管它們不受待見,被搬遷到了車庫里,然而確確實實是迫不得已。于是,他把車庫里開著的左窗再一次關上了。

        從菜場買完菜,吃了早點回家,上樓時,他聽到過道里有貓叫聲,先是一聲急促的短聲,接著是兩聲拉長了的,就像鳴汽笛一樣。他心里一動,縮回上樓的腳,轉回到南面的車庫。只見一只貓飛速地從窗臺上跳下,跳進了低矮的灌木叢中。窗戶里邊,似乎有一只小貓的身影。他暗暗叫苦,原來封面它們壓根兒沒離開,他們又一次被蒙蔽了。窗戶一關,它們就原形畢露了。這可怎么辦?它們還得住多久?他拎著菜蔬慌張無措。一個戴著口罩的女人從他身邊經過,突然停下腳來問,那只貓是你家養(yǎng)的么?

        他一頭霧水,沒有啊,我家不養(yǎng)貓。

        那這只貓這些天一直叫個不停,一會在窗臺上,一會兒在地上……吵死人了。

        他連忙分辯,這是一只流浪貓,不知怎么搞的,跑到我家車庫生崽了,有段時間了,以為小貓睜眼了,大貓就把它們叼走了,誰知怎么趕都趕不走。煩死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就說了這么多,內心里似乎有一絲委屈,急于要把這些委屈排泄掉。他曾經想,要是李大同不拍那張照片就好了,要是他當場就把那只紙板箱搬出車庫就好了,那就完全沒有這些天的折騰了……可他不敢說,不敢把自己的這種情緒表露出來。現在他要說,他說的目的就是表明他也是無辜的,也是受害者。

        他開了車庫門,小貓早就躲到角落里去了。那個高個子女人跟著進來了,她不停地問,那些小貓呢?總共有多少?它們都在這里面?看到車庫里滿滿當當堆放著的書,她詫異地問,你是開書店的?

        嚴旻醉不好意思地說,不是。

        女人顧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啊呀,貓怎么可以生活在車庫里,你得請它們出去,否則會把車庫搞得一團糟的,不但它自己,它的親親眷眷都會來,這些是小事,最主要的是還有貓蚤,那玩意兒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的……

        女人說著,嚴旻醉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像貓蚤已經跳上了他的身子。

        把小貓抓出去,抓出去就好了。你不抓,大貓永遠不會走。還有,這些貓長時間生活在這里,安靜環(huán)境被破壞了。我老早就在問了,誰家的貓叫個不停,都說不知道。以為是家貓,也不好管,現在好了,原來是只流浪貓,趕快把它趕出去……疫情期間,更是馬虎不得。奇了怪了,這貓成精了,趁封控,大搖大擺跑人家車庫里生兒育女來了……女人總結性地說。說完,她就扔下他,開著電瓶車,揚長而去。

        嚴旻醉驚魂未定,在車庫的黑暗里,背脊心里居然沁出了冷汗。在那一刻,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把封一封二封三封四請出去,不請出去,那就很有可能成為事故隱患。鄒一靈和嚴格都是過敏體質,有哮喘病史,萬一不慎觸發(fā)丁點,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尤其是在這樣的關鍵時間節(jié)點,不能有任何疏忽。他第一次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先前怎么就把車庫有貓當作一件樂事在享受了?這似乎有點不應該??!

        他把拎著的菜蔬放置一邊,將門關好,靜靜地站在門外。不多一會兒,封面的身影出現在窗臺上,它將臉偎在玻璃窗上,開始喚叫起來,它叫一聲,里面角落里的小貓回應一下,他判斷不準到底是哪一只在回應,當然,他也不清楚里面到底生活著幾只小貓。過了大約五六分鐘,一只小貓從書堆的縫隙里鉆出來,顫巍巍地爬到了窗邊,隔著玻璃,和封面的臉貼在了一起。他認得出來,這是封三,最弱小的那只。封面叫著,封三也叫著。它們在說話么?他一點都聽不懂。他屏息凝神,一點一點地挨過去,說時遲,那時快,他飛快地伸出右手,拎住了封三的頸項,把它提了起來,封三厲聲叫著,在空中打著旋轉。外邊的封面尖叫起來,它瘋了似地沖撞著玻璃窗,好像要把玻璃撞碎,那“砰砰砰”的響聲,讓他的心也跟著“砰砰砰”地跳個不停,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的場景。他哆嗦著用左手將門打開,彎下腰,將右手里的封三拋到了地上,封三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吼,聲音之巨,超出想象,緊接著,它箭一般射出去,射到灌木叢中,身影一晃就不見了。他以為封面會追趕封三,誰知它卻射進了車庫門,鉆入沙發(fā)底下。他拿了一把長柄雨傘,試探著在里邊摸索,想把封面從下面趕出來,劃拉了一陣,無功而返。他累得氣喘吁吁,靜立了一會,車庫重又陷入寂靜中。等恢復了一點體力,他繼續(xù)用長柄傘驅趕封面,封面終于被趕了出來,它不情愿地逃離了車庫。它就站在門外,用仇視的眼睛盯著他。他不理它,關上門,徑直從它身邊走過去。這時候,他看見灌木叢中,封三正悠閑地對著樹枝東嗅嗅、西嗅嗅,好像快樂得很,他拎了菜蔬,上樓了。

        他想封面一定會去找封三,找到了封三,它就有了新的生活場所,接著它會把車庫里的封一封二封四全都接過去,這樣他的任務就完成了。他可不想聽從那個女人的建議,那個女人惡狠狠地說,把小貓一只一只送掉,大貓就老實了!他認為那不是他的事,他也不愿意這樣做,封一封二封三封四以后會怎么樣,封面會考慮的。

        他只想盡快把這一段突如其來的插曲告一段落。

        他沒有把車庫窗戶打開,有他的用意。他不再相信封面,封面一而再、再而三地陽奉陰違,那表明它在人世間已經混得很老練了,知道怎么應付人。他怕開了窗,封面會把封三重新叼回到車庫,把它藏到更隱秘的地方。他打算一只一只地把它們揪出來。他想捉封三的方法不錯,他完全可以舉一反三。封面要喂奶,封一封二封四要吃奶,它們不可能不跑出來。他有把握捉住它們。

        剛到樓上,他就聽到了封面的叫聲,它變換了叫法,用一種聽上去類似“嗚啊嗚啊”的聲音,它連續(xù)不斷地叫著,起先他還淡定,顧自擇菜,顧自洗涮,顧自拖地,但聽著聽著他就有點坐不住了,特別是聽到樓下有個蒼老的男聲在喊,誰家的貓啊,出來管管,吵得人不安寧,還管不管人死活……那些話就像甩在他臉上的巴掌,打得他火辣辣的難受。他心虛地沖下了樓,封面看到他,馬上停止了叫聲,并且從窗臺上跳下來,照例伏在不遠處,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里面并沒有封一封二封四的影子,也沒有它們的聲響,灌木叢中也沒有封三的身影。他悄悄地開了車庫的門、車庫的窗,然后默默地看著封面,看它如何表現。封面“呼”地一下從地上躥進了車庫。它在里面待了十幾分鐘,然后從窗戶里鉆出來,它朝他喵喵喵地叫了幾聲,叫聲友好,充滿感激,隨后,它迅速地往前走了,穿過灌木林,穿過過道,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他又一次呆住了,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辦。

        封面也太過分了,它喂飽了它的子女,就管自己找食去了,管自己游戲玩樂去了,完全不把他這個真正的主人放在眼里,對他說的也視同兒戲,甚至還以為他是開玩笑的。他有種被戲弄的惱怒。

        有個男人來開停在過道里的摩托車,順嘴問,那貓?zhí)沉?,怎么回事?/p>

        嚴旻醉看看有點面熟,便如實說了經過。

        那人挺同情,說,這年頭,流浪貓越來越多,現在是疫情期間,好多的寵物貓也被遺棄了……

        看它可憐,我才不忍心趕它們走,但它們不聽話,得寸進尺,把車庫弄得一塌糊涂。他嘆息道。

        那人朝車庫里探了探頭,嗨,那么多書恐怕要被糟蹋了,可惜。要盡快把它們弄出去,不然,別的貓得了信息,也會來做窩的。

        嚴旻醉的心下意識一緊。

        那壯實男人說,叫個人把車庫整理一遍,徹底弄弄干凈,那就萬無一失了,可以斷絕它們做窩的念頭。它看你書堆得遍地都是,認定都是廢品,所以就來了……

        嚴旻醉看他說得得意,尷尬萬分。

        男子開車走后,來了一個收廢品的,嚴旻醉問他整理一下車庫需要多少錢?

        收廢品的樂了,你這個人有趣,不把那些書賣掉,卻要我搬進搬出?老實跟你說,這一番工沒有1000元錢是拿不下來。

        你把書賣掉不就行了?不過那一屋子書當廢品賣,值不了1000元。收廢品的提建議。

        嚴旻醉失聲尖叫,我不賣書。

        收廢品者狐疑地看他一眼,走了,那你另請高明。

        他決定還是按照原來的方案實施——把它們一只一只地揪出來。

        封面,你以為你了不起啊,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厲害?他和它較上了勁。他把門窗重新關閉,然后上樓,讓它用叫聲來抗議吧!

        但直到鄒一靈回來,也沒有封面的任何叫聲。嚴旻醉把這一天的惱怒一股腦兒地說與她聽,你說,這是一只乖貓還是笨貓?

        鄒一靈沒料到嚴旻醉在家還受了這么大的氣,安慰他說,算了,你就仁慈一回吧,索性放開手腳,開了窗戶,讓它自由進出,我就不信它會一輩子住在這里,你以為封一封二封三封四會一直聽從封面?稍大一點,它們就會各自生活了。

        不行,它們會糟蹋書!他否決。

        聽從那個收廢品的建議,把書全都賣掉,只剩一個空落落的車庫,你讓它們待,它們也不愿意。鄒一靈說。

        不行不行,那書怎么可能賣?那是我大半輩子的心血……嚴旻醉的臉漲紅了。

        為這些堆積如山的書,以前兩人沒少吵過,主要的分歧在于鄒一靈認為是廢品,嚴旻醉則認為是寶貝。原先這些寶貝都在樓上的書房里,后來他妥協(xié),一點一點搬到了車庫里,眼下要他清除,等于是挖他的肉。時代把他這個搞純文學的專業(yè)作家逼到了烏江口,他只能在這些書中尋找慰藉,如果把這點慰藉都摒棄了,那他的自尊何在,價值何在?

        好好好,不賣不賣。鄒一靈看嚴旻醉臉色不對,見好就收,知道得給這個特要面子的人留有余地,于是說,那就憑你的智謀,把封一封二封四揪出來,把它們通通趕出車庫,還車庫一片清靜。

        要不要在6人群里說說此事,這個波折有點意思。鄒一靈突發(fā)奇想,如果讓嚴格和李小丁也知道,說不定樂趣橫生。

        嚴旻醉譏諷她,得了吧,不要見了風就是雨,李小丁不是讓我們不要再提封面的事了,她不喜歡貓狗。這個事就是過去式了。再說,這個事還是李大同起的因,現在翻來覆去說這個事,不知道人家怎么個想法,要是計較起來,那就沒意思了。在他們那里,我們就當這個事情了結了。

        鄒一靈承認嚴旻醉說得有道理,在貓這個事上,她確實入戲太深,歸根結底還在于一開始,封面給了她美好的部分?,F在封面把不美好的部分展現出來,令她也有點反感起來,最大的反感,還在于周圍鄰居的態(tài)度,這封面和他們有關系么?他們那么關心我們干什么?我們好像時刻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這讓她惴惴不安。

        他們在這個小區(qū)生活二十多年了,好多人他們不認識,他們也不想認識,覺得沒必要。現在因為一窩貓,他們成了公眾人物,被聚焦在了燈光下。他們夫妻倆很不習慣,私下里也有點惱火。李大同的爸媽搬入這個小區(qū)后,他們莫名地有點壓力,說不出是什么,但就是有點壓力。

        他們決定盡快將貓風波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

        揪出封一封二封四成當務之急,他固執(zhí)地認為封三已經有了新的居所,他采取的方法還是依照原來的,等封面盤踞在窗臺上大肆喧嘩的時候,他再出現。他要利用它的叫聲,把小貓們吸引出來,然后伺機抓住它們。

        但封面沒有叫,這讓他們頗覺疑惑。晚飯后,他們兩個下樓,開始他們雷打不動的散步程序,順便把分類好的垃圾送進垃圾站。差不多從談戀愛那陣子起,他們就喜歡上了散步,這幾乎成了他們倆雷打不動的運動項目,都三十五六年了,還像以前那樣手牽手,聊著永遠也聊不完的話題,這使他們成為小城一道亮麗的風景,也讓他們頗具知名度。當他們經過過道,還沒在車庫出現,封面就躥了出來,一直躥到了他們中間,朝著垃圾袋嗅個不停,那眼神里突然就有了一絲討好的味道,那感覺他們是來給它送吃的。鄒一靈好像也給弄湖涂了,這個封面怎么會一反常態(tài)呢?在此之前,它一直是警覺的,是帶有敵意的,現在卻低三下四起來,難道是他的強硬,讓它敗下陣來,得用另一套來取悅他們?它用短尾巴蹭著鄒一靈的褲腿,不斷地摩擦。她訓斥它,不是給你吃的,這是垃圾。你安營扎寨的想干啥?為什么不搬走?

        嚴旻醉開了門,迅速關了門,他不想讓封面溜進來。開燈后,發(fā)現封一封二封四飛快逃竄,他眼明手快,將封二揪住了,把它甩出了門外。封二有他半個手臂那么長了,沉甸甸的,抓在手中覺出了它的分量。封面嗚哇嗚哇地叫著,它撲過去,將封二一口叼住,叼到了過道里的一輛越野車下。

        鄒一靈俯下身,看到封面?zhèn)忍芍诮o封二喂奶,全然不理睬她,眼神里又涌起了驕傲。

        嚴旻醉在車庫里尋找著封一封四,但哪里找得到,他“喵喵喵”裝貓叫,想引它們呼應,但它們沉默著。忙碌了一番,他失去了耐心。拍拍手上的灰,關燈關門,和鄒一靈散步去了。他打算好了,等散步回來,封面一定會蹲坐在窗臺上的,它得給封一封四喂奶。

        散步的過程中,嚴格打來電話,說他們所在的小區(qū)里又發(fā)現了一例陽性,又得封控,回老家辦婚禮又懸了。鄒一靈的心情一下子就不好了,但她不想把這種壞情緒帶給兒子,她安慰他說,不急不急,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婚禮嘛說穿了就是一個形式,是為你們的婚姻錦上添花的,往后挪就往后挪,不必耿耿于懷。說著這些時,她也覺得難為情,但作為母親,她不說這些又能說些什么。她的眼圈漸漸紅了,兒子真心不易,一路打拼到上海,眼看著要成家立業(yè),開始過新的生活,卻遇上這千年一遇的疫情,被封閉在家五十多天了,搶菜,燒菜,居家辦公,遠程遙控,做核酸,測抗原體……天天忙得昏天暗地,先前他可是什么都不會干,而她有勁使不上,內心里有說不盡的苦處。幾個月不見他了,心里想得慌。

        你確定車庫里只有四只貓崽?嚴旻醉看她情緒低落,有意轉移話題。

        鄒一靈掏出手機,翻看照片,把照片放大,應該只有四只,你看你看,這個顏色的是封一封四,而這個顏色的是封二,這是小不點封三。

        那就好,現在車庫里還有兩只,封一和封四,說什么也得把它們揪住,此事,今天晚上一定要解決掉,不解決,牽扯精力太大了,現在搞得我整天在為這些小家伙耗心耗力,都不看書寫作了。嚴旻醉發(fā)了狠。一想到封面那副嬉皮笑臉、蠻不在乎的痞子嘴臉,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憑什么讓一只無賴貓來影響他的平靜生活?

        那天散步不可避免就有些潦草,他讓她上樓去和兒子他們開6人群視頻會議,他一個人來對付封一和封四。

        封面果然如他所料躺在窗臺上,頭往里,頂在玻璃窗上,里面封一封四也把頭頂在玻璃窗上,它時不時地叫一聲,里面的也叫一聲,就像在玩游戲似的,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吹剿貋恚饷娴淖旖锹冻隽藴\淺的笑,它不叫了,身子立起來,抖了抖,然后輕松地下來,和他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靜靜地審視著他。路燈昏黃的燈光打在它身上,恍惚間,它變大了一些。他將門開成了一條縫,自己側身進去,旋即關上,燈亮了,封一盯了他一眼,“吱溜”一下,滑進書堆里去了,封四打了個哈欠,也想溜,被他敏捷地抓住了,它的喉嚨口躥出一個巨大的聲音,他嚇了一跳,連忙把它送出了門。門口的封面馬上叼起它,把它放到了越野車底下。他關了燈,靜靜地佇立著,他想燈一暗,封一就會出來了。

        封面又在窗臺上叫了,封一怯怯地回應著,聲音遙遠。他又等了一會,猛地開亮燈,封一已經和封面頭頂頭了,它又想逃,被他摁住了。它的身子更沉了,好像要往下掉,他怕功虧一簣,便騰出一只手打開了窗,就勢把它送出了窗,“砰”,窗被他關上了,他聽見封面一聲尖叫,然后穩(wěn)穩(wěn)地把封一抓住了……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任何事情都得下決心,一股作氣做,懶一懶,松一松,那就沒有盡頭了。前些天,要是發(fā)起性子,花1000元,也就把此事處理好了,哪里會出現眼下這樣的尷尬局面?

        事情順利解決,他放松了不少,把車庫稍微整頓了下,看到要送人的樣書袋里,似乎有貓活動過的痕跡,上面滿是黑色的泥垢,他心痛地吹了吹,吹不掉,于是用手一點一點地將它們擦掉。干完這些,他才滿意地走出門來。天邊劃了幾下閃電,接著遙遠的天際就響起了悶雷,天氣預報說有雷雨,雨量中等。

        他彎下腰,看了看越野車的底部,已經沒有了貓的影子。周圍越來越暗,好像起風了,一陣接一陣地吹動著灌木,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請神容易送神難,總算把它們請走了,費了我九牛二虎之力。嚴旻醉拍打著自己酸痛的腰背,暗想,估計得有一段時間恢復了。

        讓你體驗一下養(yǎng)寵物的感覺。可能視頻會議開得比較愉悅,鄒一靈的情緒好了些,她偷偷告訴他,李小丁厲害,封控在家,居然寫了個劇本。

        她寫劇本?她不是會計師嘛。嚴旻醉大跌眼鏡。

        她說鬧著玩的,要不要發(fā)你看看?

        好的好的,讓她發(fā)過來。他好奇心頓起。

        半夜里,下起了雷陣雨,風聲雨聲遮蓋掉了一切,四周一片安靜,只有雨在“嘩啦嘩啦”歡呼著。嚴旻醉起來關窗,還特意跑陽臺上,豎耳細聽,沒有貓叫。他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接下去的幾天,他睡得格外好,作息也變得有規(guī)律起來,完全不像前段時間,總是想著要去車庫看看。那幾天里,他也去過車庫,一切都靜悄悄的。沒有了封面的干擾,他心頭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這樣的舒坦日子過了沒幾天,嚴旻醉又一次大動肝火。他好久沒有這么憤怒過了。是的,他又聽見了封面獨特的吼叫,那氣息,那波長,都叫他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恐懼,那是一種類似于囈語的聲音,嗚哇啊——嗚哇啊——嗚哇啊——

        響聲是從東邊過道那邊傳過來的,是鄒一靈率先聽見,她在衛(wèi)生間化妝,疑惑地問,不會吧,封面怎么又來了,難道說我們車庫里還有第五只它的崽?不可能,它不可能在前幾天里都安安靜靜的,要那樣的話,崽早就餓死了。

        嚴旻醉飛奔著沖下了樓。

        真的是封面,它像以往那樣,沖著一扇窗拼命地叫著,看到他,它叫得更響了,并且把他引到了窗下,那扇窗沒有窗臺,此刻緊緊關閉著,前幾天,他發(fā)現它是開著的,里面堆滿了各種硬板紙。他馬上聯想到那可能是隔壁一幢樓西梯5樓人家的車庫。

        那是新搬來的一戶人家,一直在搞裝修,據李大同的媽媽講(他們是同一幢樓的),5樓買的是二手房,9月份小孩要念小學,從鄉(xiāng)下搬到了城里。房子裝潢好有段時間了,因為不著急,也沒有搬過來。5月28日是個黃道吉日,就先做個儀式,算是搬好家了,人還沒過來住。他們一直住鄉(xiāng)下,臨走,就把車庫門關了??礃幼臃饷嬉患覐膰罆F醉家搬遷到了這戶人家的車庫里,里邊都是紙板箱,適合它作窩。當然,這是他猜的。

        看到不是沖著自己家的車庫,嚴旻醉繃緊的神經放松了一些,他沖著封面喊,你這只笨貓,為什么老是喜歡坐享其成,你就不能找個安全的地方?人的車庫怎么可能是你的家,你又不是寵物貓!快點想辦法搬走吧。

        封面沖他點頭哈腰。

        碰到困難,就服軟了?沒出息。嚴旻醉數落它時,電話響了,他接聽起來。

        封面看嚴旻醉沒有幫它的樣子,轉而向一個十來歲的玩滑板車的小男孩求援,它把姿態(tài)壓得很低,用舌頭舔著小男孩的鞋背,小男孩蹲下了身子,用手撫摸著封面的背,從頭撫到尾,封面舒適地瞇起了眼睛,瞇了一會,它睜眼,開始舔小男孩的手心。

        嚴旻醉放下電話看到這一幕,就對小男孩說,你問一下這個車庫是誰家的?讓他開一下門,里面有小貓,大貓要喂奶。

        小男孩漲紅著臉說,我不知道。我剛才看到車子底下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不知道是老鼠還是別的什么。

        他蹲到地上看了看那輛越野車的底盤,也看不真切,是小貓吧,不像,尾巴沒那么細,是老鼠吧,又沒那么大。

        他有去車庫里拿東西探一探究竟的沖動,但想到好不容易擺脫貓的困擾,重新去撿拾是不是犯得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他內心的顧忌是:怕李大同的爸爸媽媽突然出現,問他在干什么。他怕擔這個人心腸特別硬的惡名。

        讓你家大人問問,你家把車庫改作了廚房,方便。不像我,要從6樓下來。他命令色彩很濃地說。

        小男孩答應了。

        嚴旻醉放心地走開了,他以為這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很快就能得到解決。

        誰知接下去幾天,封面一如既往地叫,它叫得還很有規(guī)律,早晨人們上班的時候,晚上人們下班的時候,還有,就是吃過晚飯以后。它叫的次數一多,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人們把注意力開始重新聚焦到嚴旻醉和鄒一靈身上。

        他有一天下樓倒垃圾,碰到先前和他說過話的那個高個女人,她關切地問,你的車庫里還有小貓??!你看,貓叫得那么凄慘!它急死了才這樣叫!

        嚴旻醉頭皮一陣發(fā)麻,他解釋說,不是在我的車庫,應該是這個車庫。他指了指東邊的那扇窗。

        誰家的車庫?她當即將雙手攏在嘴前作喇叭狀喊起來。一喊,人紛紛走出來,七嘴八舌,但都說不清這個還沒住進來的住戶的情況。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畢竟是幾條命,貓命也是命!女人當即立斷,打110報警。不一會兒,警察來了,警察來后半小時,那個房東也來了。他好像特別吃驚,問出了什么事。當他搞明白,車庫里溜進去幾只小貓時,他不以為然地說,大驚小怪,我還以為我的車庫里有命案了。

        他打開了車庫門,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沒有用完的建筑材料,他說你們找啊,看有沒有?封面第一時間撲了進去,它聲嘶力竭地叫著,但得不到小貓的回應。

        忙乎了一陣,房東不耐煩了,我還有事,要走了。他要鎖門,那個報警的女人不依了,你一走,那小貓保證就沒命了。

        那怎么辦?我總不能開著門,開了門,缺了東西誰負責?房東臉紅脖子粗起來。

        那你可以開窗啊。女人說。

        房東跳起來,我一開窗,以后貓啊狗啊全都到這里來,我這里成了收容所?不行!我倒要弄清楚,這小貓到底是哪里出來的?

        女人把目光轉向了嚴旻醉,她笑瞇瞇地說,這個,你要問問大作家,他天天在家,知道得很清楚。

        嚴旻醉的腦袋“嗡”地一下,他完全沒有想到女人居然認識他,知道他是個搞創(chuàng)作的專業(yè)作家,而且還知道這個貓和他有關聯,他一下子語塞了。呆了一會,他才唯唯諾諾地說,這貓其實和我也沒關系,它是主動找上門來的。他不由自主地說了封面來他們家的經過。

        那當然是你要負責任,你不把它們趕出來,它們就絕對不會跑到我的車庫里來,我才是受害者。房東也是個胖子,每說一個字,習慣用手去擦一下鼻子上沁出來的汗水。

        封面這時候又陰森森地叫起來,嗚哇啊——嗚哇啊——

        小貓不回應,說明它們已經在哪個角落死了,死了,這么熱的天,它們馬上就會臭的。你得找個人來清理一下,否則,我還要找你算賬。我的損失誰賠我?我這房子,這車庫,一天都沒來住過,這筆賬算誰的?房東得理不饒人,開始咄咄逼人起來。

        圍觀的人漸漸多了,盡管都戴著口罩,但對于紛爭,他們總是表現得興致勃勃,這個時候,病毒倒顯得微乎其微了。

        嚴旻醉窘迫不已。出于對封面的同情,他才說了實話,不想卻是引火燒身。被逼到這個程度,他也惱了,叫人就叫人,我只不過是估計在你這里,并沒有說小貓一定在你這里,我看見大貓沖著你的窗戶叫個不停,根據經驗判很有可能小貓在里面,現在既然沒有,那就算了。

        房東卻不肯了,不行,一定得弄弄清楚,我不能不明不白,要真有小貓死在車庫,我有多晦氣!

        高個女人和兩個警察都支持房東的行為,弄弄清楚最好,我們得有個處理結果。

        房東找來了2名裝潢工人,說定每人500元,把車庫來個大清除。費用由嚴旻醉支付,因為他現在是罪魁禍首。他不承認也不行了,既然這貓是他把它們從車庫里驅逐出來的,這表明這貓和他有關聯,他說這是一只野貓,誰信呢,長得那么漂亮,不是寵物貓是什么?他還叫它名字(他一不小心就漏嘴了,說封面怎么樣怎么樣),有名字的貓會是流浪貓么?雖說車庫只有十來個平米,但要把這么多的東西搬出來,不是一件輕松活,他們從下午4點半開始,一直干到晚上6點,還是沒有干完,他們干得汗流浹背。天黑了,燈亮起來了??礋狒[的人都不愿意離去,他們像是在等警察偵破命案似地等待著,翹首期待著。

        這個時候,大家驚訝地發(fā)現,在他們的四周,慢慢地聚攏來數十只大小不一的貓,各種各樣顏色的都有,它們像是被誰召喚來的,默默到達這里以后,就靜默地待在同樣靜默著的人的身邊,人和貓一起觀望著,表情嚴肅,人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這樣的仗勢讓他們如芒在背,惴惴不安。

        嚴旻醉想在那些貓中尋找到封面,但沒有,那么多和封面一模一樣的貓,讓他失去了判斷,他心悸了。他想象不出那些貓在看到封一封二封四的尸體時,會有怎樣的表現,它們會襲擊人類么,會報復人類么?他的眼前似乎都出現了血流成河的場面。

        兩個工人終于把最后一樣東西從車庫里拋了出來,并沒有什么小貓的尸體,在場的人都如釋重負。那些貓似乎也有點不敢相信,它們接二連三地躥進已經空無一物的車庫里看,然后退出來,然后像箭一樣射進黑暗中……

        叫人訝異的是,它們都沒有叫,自始至終都是靜默的,就像在演無聲電影一樣。

        貓們走了,看客們走了,高個女人走了,警察也走了。房東還在指揮2個工人把他認為需要的東西重新搬進車庫內,嚴旻醉微信轉了1000元給工人。他難以置信地拍拍隱隱作痛的太陽穴,他第一次發(fā)現自己失去了準確的判斷。

        他慢慢走上樓。高個女人臨離開,用玩笑的口吻說,大作家,你在編故事么?

        鄒一靈老早就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中間她還下過樓來,她相信嚴旻醉的判斷,但最后的結果是這樣的,她也頗覺意外。

        小貓不在那個車庫里,封面叫什么呢?她不解地問。

        不說封面了,我們吃飯。他沙啞著喉嚨說。

        在吃飯時,他卻忍不住蹦出一句,這封面聰明面孔笨肚腸,把崽放在哪兒都不知道?

        你呀,老是看不起笨的人,連貓也這樣,這回,又看走眼了吧?你這是什么眼神!她嘆息道。

        吃過晚飯,比平時晚了有四十來分鐘,鄒一靈說,你今天累了,我們不散步了吧。

        繼續(xù)散,不散,難受。嚴旻醉說。

        他們跟往常一樣下樓,手里拎著兩袋分類好的垃圾。在東邊的過道里,33幢樓的車庫門、窗又一次關閉了,留一些建筑垃圾在外面。經過自己家的車庫時,封面冷不丁地躥出來,橫在了他們面前。

        你想干什么?他生氣地罵道。

        封面輕輕地喵了幾聲,晃了晃腦袋。

        滾開,我不想再看到你!在人群中混了那么久,連好歹你都分不清。鄒一靈跟著罵。

        封面識趣地離開了,它一下就跳進了灌木叢,一會兒,又鉆出來,舔食著擺在路邊一張報紙上的米飯??吹贸鰜?,是誰有意放在那兒的。嚴旻醉氣不打一處來,鄰居總是不聲不響地和他們對抗著,經常有意無意地表示對流浪貓的同情。

        有本事,捉自己家里去,當寵物養(yǎng)。鄒一靈惱怒地說。

        算了,不要一般見識。他們喜歡做偽善人。嚴旻醉說。

        6人群的視頻會議在他們散步到明湖彩虹橋那兒開始了,李小丁一上來就嚷,今天我不開心,一點都不開心。解封后第一天到公司上班,被告知,下個星期要到安徽出差。別的項目組都可以遠程操作,為什么我們不能?我就那么倒霉么?李大同撫慰女兒,不是你一個人去,又是包車過去。老板要掙錢,當然不能讓你們繼續(xù)宅著。

        我都在家關閉了兩個多月,接下去又得去安徽隔離7天,那個項目要兩個月才完成。

        鄒一靈失聲尖叫,那你們的婚禮還怎么辦?

        不辦了,不辦了。如果疫情還在,我就不結婚了。李小丁情緒失控了。

        嚴格開導說,來,吃顆糖,定定神。板子又不是打在你一個人頭上,你得認命,懂么,認命。

        嚴旻醉頭痛欲裂,他差不多都快被封面給弄殘了,原本他已經打算把關于封面及它的子女們的故事爛在肚里了,好多想法他不愿意透露,怕引起不必要的爭議,但這個時候,他忍無可忍了,他插嘴說了,你們說,封面這只貓,到底是傻貓還是乖貓?

        他不由分說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封面太自以為是了,想靠小聰明來復雜的人世混,它也太無知了,人不知比你高明多少倍,這下好了,把封一封二封三封四弄哪兒去都不知道了,整天就知道訴苦,天天叫,你叫個屁啊,你以為一叫,人就會同情你?他們是瞎同情,張冠李戴……

        可能嚴旻醉說得太義正辭嚴了,群里其他的人壓根兒都不敢開口,聽著他大聲咆哮。等到他聲音漸漸低下去時,嚴格提議說,今天我有點累了,會議就這樣吧。他關了視頻。

        嚴旻醉這才如夢初醒,他的手機抓在眼前,還保持著講話的姿勢。

        鄒一靈又好氣又好笑,你看看,你看看,情緒一上來,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他撓撓自己的頭皮,不好意思地說,獻丑了。

        悶悶不樂地回家,到停在車位上的車里拿新領的垃圾袋,看見前面那幢樓的一個車庫門打開著,一只戴著口罩的狗和一只戴著口罩的貓進進出出,主人——一個小姑娘在和貓狗逗樂。他眼睛一亮,覺得像是封三。而此刻封面就在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和封三相距不到二十米。封面嗅不出封三么?它辨不出封三的聲音么?他奇怪極了。本想過去問問,那扇鐵門關上了。

        鄒一靈在催他上樓。

        他嘆了口氣,不要多事了,說好了不再理封面了,怎么就情不自禁地投入感情了,它和你到底有什么關系呢?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可思議。

        夜里,封面又開始“嗚哇啊,嗚哇啊”地叫得凄涼,他又睡不著了,內心里被它牽引著,它這是在干什么?歌唱?悲鳴?不知道。他想他是不是應該學一下貓語?可貓語跟誰學呢?

        迷迷糊糊睡著了,又迷迷糊糊地醒了,封面的叫聲依然繼續(xù)著,時輕時重,時斷時續(xù),依稀中,他聽到封面說,我有病,我是個精神病,我把我的孩子都弄丟了。

        他破口大罵,你本來就是個精神病,封一封二封三封四的爸爸呢?這畜生跑哪兒去了?他奶奶的,你本來就是畜生,你們一家子都是畜生,一家子都是精神病,是我把你想象成人了,搞得我他媽的也有病了!你想來和人爭天?老實告訴你,門都沒有,沒有!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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