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荔
魯迅散文集《野草》中的《秋夜》一文,寫于1924年9月,發(fā)表于1924年12月,其中有這樣一個名句,讓很多人難以理解,甚至質疑是病句——“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p>
年少時,覺得這根本是廢話,啰唆得很,兩株都是棗樹,卻一株一株地介紹,這不是病句嗎?年歲漸長,入世漸深,慢慢地有了些閱歷后,才細品出這句話的妙處。這樣一個句子,如果慢慢體會,你會感覺到一種孤寂,很單調,很孤單,給人莫名的壓抑感。這種孤寂的感覺,如果用“院子外面有兩棵樹”來表現(xiàn),肯定是達不到的。秋天是蕭肅的,秋夜更加凜冽慘淡,此時的魯迅,正經(jīng)歷“五四”精神大幅退潮,文化思想界分崩離析,還有兄弟失和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荷戟獨彷徨”的他,感到彷徨、孤寂、無奈。
夜深如海,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了長夜未眠的魯迅,還有窗外兩株傲然獨立、不畏風寒的棗樹,雖然落盡了葉子,卻不肯屈服,僅剩光禿禿的枝干,不但沒有彎曲,反而直挺挺地指向天空,仿佛要刺破那“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在世俗的世界里,魯迅感到了一種異類的孤獨。而從世俗社會中超拔出來,將自然景物人格化,魯迅將兩株同樣倔強的棗樹,看成了與自己聲氣相投的朋友。它們傲然獨立,姿態(tài)各異,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此兩位個性形貌迥然不同的朋友,當然要介紹完第一位 ,然后再介紹第二位,強調這朋友的唯一性和獨一性。而且,一株又一株棗樹,說起來就有一種前赴后繼的感覺,好像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會繼續(xù)沖上來,“棗樹”會源源不斷地站出來,堅持刺穿秋夜,令惡勢力膽寒。
越讀越喜歡這個透著深深孤獨的句子。正是這樣一句看似累贅的話,才構建了一種語境、一種氛圍。這句子不合文法,是多余的重復,卻在重復中加強了自我的孤獨,加強了荒誕感,帶來了陌生感。這是自我重復和自我分裂,這是話語的內在折疊的奇妙撐開。
想起葡萄牙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的 《惶然錄》(又名《不安之書》),其中有這樣一段:“一個人為了擺脫單調,必須使存在單調化。一個人必須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覺,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歡娛可供探測……我一直被這種單調護佑。”魯迅是中國文化人中少有的具有獨異思維的孤獨者,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洞察最具穿透力的思想家,護佑他的,正是“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這樣一種凄清、孤獨、單調的生活。藝術家必然要承擔一些犧牲的風險,想要算盤打得精刮,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里沒有這樣的便宜。
魯迅在中國就是一棵獨立支撐的參天大樹,這棵搏擊天空的大樹有兩個知己,一個是“一株棗樹”,還有一個也是“一株棗樹”。棗樹與棗樹是分開的。魯迅不僅僅是與外在的敵人斗爭,自我自身也在分裂的斗爭之中。他打破日常的經(jīng)驗、思維的慣性,剝皮抽筋地觀察世間各種物象,觀察形形色色的人與事,注意歷史的樣貌、時間的來去、生命的源泉與盡頭。他在縱筆文字中突圍,從現(xiàn)代文明構造起來的單調生活中進行心靈的突圍。他所領略到的那種創(chuàng)造性的快意,與自然萬物的聲氣相通,是不是別的世俗幸福所難以比擬的?
黎 荔
北京大學文學博士,西安交通大學教授、人文學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研究中心研究員。出版專著《藝術導論新編》《視覺素養(yǎng)導論》《〈紅樓夢〉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老子新學大全集》《易經(jīng)的智慧》《道德經(jīng)注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