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奇

家庭是社會的基礎細胞，是人的“社會生命之源”，是中華文明“家國一體”大傳統(tǒng)和“緣情制禮”小傳統(tǒng)的基石，也是每個人解除疲勞、休憩身心的溫馨港灣。在社會急劇轉型過程中，家庭的結構、秩序、傳承、譜系以及建構正在發(fā)生著深刻變化。費孝通在《生育制度》中指出，家庭的首要功能在于為社會培養(yǎng)合格的成員，實現(xiàn)“社會繼替”功能，所謂“個人有生死，社會須持續(xù)?！奔彝サ娜轿蛔兓瑢彝グl(fā)揮“培養(yǎng)合格成員”和“實現(xiàn)社會繼替”兩大功能提出嚴峻挑戰(zhàn)。

一是結構之變：父系社會結構出現(xiàn)動搖。大約在四五萬年前，古人進化為新人時，中國原始社會就進入了母系氏族社會。母系社會中，女性因擁有生育的能力而獲得神圣性，后代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母系氏族以母系血緣維系，并且由母系關系傳遞。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尤其在農業(yè)社會出現(xiàn)重體力勞動以后，男子在生產部門的優(yōu)勢突顯，男女在氏族中的地位發(fā)生重大變化，母系社會逐漸過渡到父系社會，男子開始占據(jù)主導地位，家庭結構變成以男性為核心。大約在五六千年前，中國進入父系社會，男娶女嫁，妻子從夫居，子女改為從父系氏族的姓氏，妻子和子女成為丈夫家庭的成員，財產按照父系繼承，世系隨父系計算。自近代倡導男女平等以來，父系社會結構出現(xiàn)動搖，女性主導的家庭越來越多，家庭的財權更多由女性來掌管，丈夫的收入要“上交財政”給妻子，自己偷偷藏起來的叫“私房錢”，家庭的決策權很多由女性來主導，“妻管嚴”現(xiàn)象明顯。子女有的隨父姓，有的隨母姓，如果是兩胎，則很多是一個隨父姓一個隨母姓。單從子女姓氏上，無法判別出兩個孩子是兄弟姐妹關系，這和傳統(tǒng)社會從姓名上就能看出是親兄弟甚至五服世系差別很大。新婚夫婦生育小孩后，更多的是由孩子姥姥姥爺帶養(yǎng)，“媽媽生，姥姥養(yǎng)，姥爺天天菜市場，爺爺奶奶來觀賞”，由此誕生出跟女方家庭來往更密切，關系也更親密。近年來在江浙一帶興起“兩頭婚”，男女雙方各置婚房，婚后兩邊交替居住，既無男娶女嫁，也非女招男入贅，男女雙方兩頭皆是婚娶婚嫁，與雙方原生家庭保持一定“黏性”。在“兩頭婚”家庭里，沒有外公外婆的概念，小孩對爸爸媽媽的父母都叫爺爺奶奶。哪家老人有空就來幫忙帶小孩。不收彩禮、不要嫁妝，生下的孩子分別繼承雙方的財產，兩個家庭都可以傳承姓氏的香火。這些現(xiàn)象使父系社會結構漸趨模糊，血緣姻親關系從姓氏中已經無法知曉。在人口大流動且流速不斷加快，流量不斷加大的背景下，很難辨識的“五服”近親，會否給社會繼替埋下隱患，值得關注。

二是秩序之變：家庭主體核心正被顛倒。家庭是中國人基本的認同和行動單位，中國人以家庭為本位，而非以個人為本位。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本質是，中國家庭是自成一體的小天地，是個微型的邦國，社會單元是家庭而不是個人。家是基本生產和生活單元，戶是基本的行政單元，古代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奉行的是以家戶為本位的‘家—戶主義’，具有嚴密的內向性和強大的再生性，我國自古就有“國之本在家”“積家而成國”之說。傳統(tǒng)中國人的文化觀念中不能沒有祖宗，在宗法血緣觀念濃厚的漢族社會，祖先崇拜是最普遍和最強烈的信仰。從形式上看，祖先崇拜主要表現(xiàn)為祭祀有功績的遠祖和血緣關系密切的近祖，做人不能忘本，不能忘根，不能忘記祖宗。鄉(xiāng)土社會是禮治社會，禮治強調人有尊卑長幼親疏之別，年齡因素是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長老的權威是父權制和家長制的延續(xù)，家族文化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一種血緣等級制度，在社會變遷緩慢的農業(yè)社會，經驗可以有效應付生活，年齡越大，經驗越豐富，越受人尊敬，因而老人是家庭的核心。中國歷來以孝治天下，子女贍養(yǎng)父母、對父母盡孝，天經地義。人的生命由祖先而來，老了以后由子女送終，在家庭的范疇內闡釋清楚“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哲學問題。在社會快速變遷和急劇轉型的過程中，經驗已經不能有效應付生活，靠的是知識和技術，年輕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更強，因而更具優(yōu)勢，“后喻文化”取代“前喻文化”，老人權威衰落。尤其在獨生子女大量出現(xiàn)后，孩子成了家庭的中心，一切圍繞孩子轉，孩子是家庭的“小皇帝”，老人被淡化，家庭秩序出現(xiàn)顛倒，“從哪里來”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關注。家庭小型化導致養(yǎng)老出現(xiàn)困難，養(yǎng)老的功能逐漸由家庭轉移到社會，更多地依靠商業(yè)養(yǎng)老和社會養(yǎng)老，養(yǎng)老不靠孩子、也依靠不上孩子，花在孩子身上的錢遠沒有存起來自己養(yǎng)老靠譜。親代、子代以生命延續(xù)生命的接力模式是各種人類文明家庭存在的基本理由，它包括“身之生命”的相續(xù)和“心之生命”的永生。西方家庭以接力模式為基本形式，中國家庭在此之外又多了一個“反饋模式”，即親代撫育子代，子代又贍養(yǎng)親代，西方家庭沒有反饋義務，中西家庭是兩種不同的社會繼替模式。家庭主體核心的顛倒，使反饋義務逐漸淡出，中國幾千年的尊老、敬老、養(yǎng)老傳統(tǒng)面臨新的挑戰(zhàn)。父慈子孝是中國人的倫理取向，“慈”與“孝”都源于“愛”，但“孝”在“愛”之外還多一層“敬”和“尊”?！皭邸笔浅鲇诠侨庋}的自然之情，“敬”和“尊”則是“愛”的境界升華。老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失落，帶來的是人生精神上的垮塌，對生命追求的迷茫與困頓。“到哪里去”的問題前路茫茫。

三是傳承之變：傳宗接代觀念日趨淡化?！吧弦运米趶R，下以繼后世”，傳統(tǒng)婚姻的締結不是因為男女雙方的兩情相悅，而主要是傳宗接代。注重縱向鏈條的完整性，要“代代延續(xù)”，自己只是家庭血緣縱向序列上的一個中介。如果沒有后代甚至進一步細化為沒有兒子，就覺得是人生最大的遺憾和失敗，對不起祖宗?！安恍⒂腥瑹o后為大”，在濃厚的傳宗接代觀念下，有些人家生十個八個，一直生到男孩為止。在很多時候，媳婦在婆家的地位，就與其生育子女的數(shù)目成正比，這其中尤其是生育男孩的數(shù)目，“母以子為貴”，生育了男孩就有地位，生育女孩或者根本不生育，就低人一等，遭人白眼。生育后代這一繼替過程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被賦予了特殊的文化含義，所謂“有子萬事足”，罵人最狠的莫過于斷子絕孫之類的話，“斷了香火”就是最大的不孝。經過幾十年的計劃生育，在教育程度提升、住房壓力加大、經濟社會轉型等多重因素影響下，傳宗接代的觀念正在淡化，出現(xiàn)少生不生。盡管生育政策近幾年在不斷寬松，2 0 1 6 年 放 開 二 孩、2 0 2 1 年放開三孩，但生育率仍然直線下降。 國家統(tǒng)計局日前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 0 2 1 年全國人口出生率為7.5 2‰，創(chuàng)下了1 9 7 8 年以來的最低值，同期人口自然增長率僅為0.3 4‰。自2 0 1 6 年實施二孩政策以來，自然增長率由6.5 3‰降至0.3 4‰，人口出生率由2 0 1 6 年的1 3.5 7‰降至7.5 2‰，呈現(xiàn)斷崖式下降狀態(tài)。生育多個兒子的家庭現(xiàn)在不是被“羨慕”，而是被“同情”，兒子是“建設銀行”，需要不停地投入。陳東升《長壽時代》一書指出，在長壽時代，孩子不是資產，而是負債，按照中國中等收入家庭支出計算，孩子從0 到2 2 歲需要花費大約300萬元。不注重傳宗接代，老了也不依靠子女，更加注重自身的生活質量和生活水平。“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生兒孫我享?！?，個體正在由生育的客體變?yōu)樯畹闹黧w，以自我為中心，縱向的父子關系結構轉變?yōu)闄M向的夫妻關系結構，讓家庭縱向鏈條不斷延續(xù)下去不再是神圣義務和人生職責，中國人幾千年垂直縱向的代際關系正被平面橫向的代際關系取代。而反饋機制和接力意識的弱化，二者互為作用，使“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哲學命題在家庭范圍內陷入困境。

四是譜系之變：光宗耀祖思想逐步消解?！肮庾谝?、出人頭地”是傳統(tǒng)中國人堅守的信念。上有祖宗，下有子孫，人們才覺得有責任感，有生命的動力和意義。費孝通指出，中國文化的活力在世代之間，一個人不覺得自己多么重要，要緊的是要光宗耀祖，是傳宗接代，養(yǎng)育出色的孩子。中國自古以來就以氏族為基礎，以家屬為中心，慎終追遠，對于宗廟、祠堂、祖墳的祭祀，向來都是頭等大事。不論官民，中國人歷來對于清明節(jié)都十分重視，這是追根思源，藉表孝忱的表現(xiàn)。通過祭祖加強生者間的聯(lián)系，搭建與逝者交流的平臺，能喚起族人的血系觀念，強化宗族的內聚力。定期的祭祖活動，既是對祖先的敬畏，對祖先恩惠的感激和報答，也是氏族家族成員之間同祖意識的確認，人們意識到相互同宗同源，以向心力推進凝聚力。去世之后要去見祖宗，人生在世，不能辱沒祖宗， 必須做一番光宗耀祖、光耀門楣的事業(yè)才有顏面向祖宗匯報。在安土重遷的農業(yè)社會，生命的重心和人生價值定位在鄉(xiāng)村熟人環(huán)境，“富貴不歸故鄉(xiāng)，猶如衣繡夜行”，落葉歸根、衣錦還鄉(xiāng)是人們的夢想。在沒有建立現(xiàn)代保障制度的農業(yè)社會，家庭、家族和宗族為成員提供必要的生存和發(fā)展保障，使成員獲得安全感和歸屬感。當下，在走向原子化和個體化的社會轉型過程中，宗族意識、族群觀念越來越淡化，社會流動與現(xiàn)代化導致了家族的解體，生育數(shù)量的減少使得大家庭不復存在。一代獨生子女的親屬稱呼中少了兄弟姐妹，晚輩中自然沒了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二代獨生子女的親屬稱呼中，又少了伯伯、叔叔、舅舅、舅媽……，傳統(tǒng)親屬稱謂的缺失，使得獨生子女出現(xiàn)“六親不認”的尷尬。“七普”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家庭平均人口數(shù)從2000年的3.44人減少至2020年的2.6人，家庭人口平均數(shù)降到3以下，說明“單身社會”和“獨居時代”已經來臨。以姓氏為紐帶的大家庭、大家族的族群意識和譜系格局正在瓦解。脫離家族、宗族的社會關系后，個體的神圣感、使命感和責任感降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得過且過、胸無大志”“躺平”成為一部分年輕人口中的流行詞。回望歷史，從鄉(xiāng)村走出來能成就一番事業(yè)者，大都出自有著良好族訓家規(guī)的世家大族、名門望族，浙江錢氏便是一例。族群意識的消解，那些流傳千年的家訓家風家教，也將后繼乏人。

五是建構之變：戀愛婚姻行為正在異化。在中國古代宗法制度的影響下，在小農生產方式的滲透下，傳統(tǒng)觀念生育以“早生”“生男”“多生”為基本特征。在社會急劇轉型過程中，傳統(tǒng)戀愛婚姻行為出現(xiàn)異化，“要不要婚戀、什么時候婚戀、和誰婚戀”呈現(xiàn)出“結婚少了、結婚晚了、離婚多了”的特征。一是要不要戀愛結婚成了一些青年的選擇題， 而不是必答題。結婚對數(shù)和結婚率自2 0 1 3 年開始下滑，2 0 1 3—2 0 2 1 年，我國結婚登記對數(shù)從1 3 4 7 萬對的歷史高點持續(xù)下滑至7 6 3.6 萬對，2 0 1 3—2019年，粗結婚率從9.9‰降至6.6‰，現(xiàn)在中國單身人口約2.6億，其中9200萬人獨自生活。據(jù)相關專家預測，到2 0 3 0 年，我國獨居人口將進一步增加，預計達到1.5億—2億左右，“只戀愛，不結婚”的獨身浪潮正在蔓延；二是什么時候戀愛結婚，推遲婚戀成了青年的普遍選擇。2 5—2 9 歲接替2 0—2 4 歲人群成為新的結婚“主力軍”，高年齡層段（4 0 歲以上）結婚登記占比大幅上升。2005—2 0 1 9 年，2 0—2 4 歲結婚登記人數(shù)（含再婚）占比從47.0%降至19.7%，25—29歲占比從34.3%升至34.6%，30—34歲占比從9.9%上升到1 7.7%，3 5—3 9 歲占比從4.9%升到8.1%，40歲以上結婚登記人數(shù)占比從3.9%增至1 9.9%，4 0 歲以上結婚人數(shù)占比增幅最大。中國平均結婚年齡在一線城市超過3 0 歲，一些四五線城市或者農村地區(qū)平均結婚年齡在2 5 歲左右，比法定的結婚年齡推后了5—10年，晚婚晚育成為趨勢；三是和誰結婚，那種一情定終身的現(xiàn)象漸行漸遠。離婚對數(shù)和離婚率長期持續(xù)攀升，1987—2021年，我國離婚登記對數(shù)從58萬對攀升至213.9萬對，1987—2019年粗離婚率從0.5‰攀升至3.4‰，傳統(tǒng)社會觀念保守，“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父母、親戚、單位領導都反感離婚行為，會千方百計地促和，離婚會讓夫妻雙方面對巨大的社會壓力，會覺得是人生的失敗，特別是女性，以前即使是娘家都不太會包容離婚的女性?，F(xiàn)在隨著女性受教育程度和經濟社會地位不斷提高，社會和家庭對于離婚的包容度越來越高，導致離婚率不斷走高。“婚都不想結，還生什么孩子”“婚姻能過就過，不能過就離，絕不湊合”，年輕人的婚姻觀在發(fā)生變化。

家庭公有制是人類社會的第一種所有制形式，家庭共同體是人類社會的最佳共同體，以家庭建立的共情場域是人類最佳共情場域?！凹摇睅Ыo人們無限溫情，它始終以實體形式和隱喻形式藏身于現(xiàn)代性之中?！凹摇痹谖磥頃尸F(xiàn)什么樣的走向，為哲學社會科學提出了新課題，為社會治理提出了新挑戰(zhàn)，為政府出臺政策提出了新要求，家的流變使“何以為家”成為一個值得高度關注的問題，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xiàn)實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