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鏡, 張淑一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1)
《禹貢》是《尚書》的一篇,是中國古代最早的綜合性地理文獻之一。20世紀以來,學界從不同學科視角對《禹貢》相關問題展開激烈討論,研究成果豐富。本文擬從《禹貢》的成書時間、性質、宋代《禹貢》學術史、《禹貢》九州、山川地望,以及五服制度等6個方面,對國內近百年有關《禹貢》研究的代表性成果進行述評,不足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古代諸家一般認為《禹貢》為夏代作品,正如宋人黃度《尚書說》云:“《禹貢》夏史之所作也,禹平水土,王業(yè)基焉,故夏史追記制貢之法而作《禹貢》以冠夏書?!盵1]又林之奇《尚書全解》云:“《禹貢》一篇蓋言禹之治水其本末先后之序……《禹貢》者夏史所錄,故謂之夏書。”[2]263近百年來,學界關于《禹貢》一書的成書時間主要觀點有“西周說”“春秋說”和“戰(zhàn)國說”。
其一,“西周說”代表人物有王國維,其在《古史新證》第一章詳細考據了《尚書》各篇成書年代,認為《禹貢》文字平易簡潔,應該是西周初期所作[3];辛樹幟在《禹貢新解》一書中提出《禹貢》成書年代上至西周全盛時期,下至周穆王為止[4];劉起釪以古冀州地域沿革、五行說發(fā)展以及鴻溝由來為依據,提出《禹貢》成書于西周較為合理[5];岳紅琴以《禹貢》冀州的重要位置和西周人尊崇夏代的史實推斷得出,《禹貢》主體內容完成于西周中期無疑[6]。
其二,“春秋說”代表人物有徐旭生,其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第三章提出《禹貢》成書時間至少在春秋中期以后[7];王成祖依據《禹貢》內容所體現(xiàn)的地理觀特點,提出《禹貢》成書在春秋晚期[8];晏昌貴提出盡管《禹貢》九州制和畿服制出現(xiàn)時間較早,但是《禹貢》內容展現(xiàn)的知識體系卻產生于春秋戰(zhàn)國之際[9]。
其三,持“戰(zhàn)國說”學者居多,代表人物如錢穆《中國史學名著》[10]、金景芳《中國奴隸社會史》[11]等著作,都提出《禹貢》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顧頡剛提出,按照《禹貢》九州名稱的由來和古代五行說發(fā)展,《禹貢》應該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12];陳連慶提出,《禹貢》成書年限是秦國滅蜀之后,下限是鄒衍創(chuàng)立“大九州說”之際[13];葛劍雄在《統(tǒng)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一書中提出,《禹貢》九州的山川地理皆對應戰(zhàn)國時各國的山川形勝,故《禹貢》是戰(zhàn)國晚期作品[14];易德生參考了上海博物館藏楚簡《容成氏》和傳世文獻《墨子》有關古代九州的敘述,提出《禹貢》成書年代大概在公元前380至前360年[15]。
綜上,按照《禹貢》五服制的面積計算,《禹貢》九州面積可達方五千里。然而,西周統(tǒng)治區(qū)域遠沒有達到千里之地。如《荀子·仲尼篇》曰:“文王載百里地而天下一。”[16]又如《孟子·公孫丑上》曰:“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盵17]153同時,《禹貢》雍州西界黑水主要在今甘肅與青海邊界,而梁州地界包括了今四川大部分地區(qū)。然而,春秋時期各主要國家統(tǒng)治區(qū)域并沒有延伸至今四川和青海地區(qū),這些地區(qū)生活著大量的四夷。所以《禹貢》一書并非是西周和春秋時期作品。戰(zhàn)國以降,秦國不斷地向西擴大統(tǒng)治區(qū)域,南并巴蜀之地,擴地千里;而燕、楚、齊、趙等國也不同程度地擴大自身勢力范圍,面積皆超過千里之地。如《孟子·梁惠王上》曰:“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盵17]75又《史記·蘇秦列傳》中描述燕國面積“方二千余里”、魏國“方千里”、齊國“方二千余里”、楚國“方五千余里”[18]。故《禹貢》成書時間在戰(zhàn)國中晚期。
《禹貢》內容主要分為四部分,一是大禹治水過程;二是九州地界、山川地望、動植物、土壤、田賦、貢品和貢道等;三是導山和導水;四是五服制觀念等?!队碡暋飞婕皩W科廣泛,包括地理學、氣象學、歷史學、經濟學、農學、文學、動植物學等,故《禹貢》一書的性質很難簡單概括。學界主要觀點如下:
其一,一些學者認為《禹貢》是中國早期水利書籍。如朱惠琴、馬宗申提出《禹貢》實際展現(xiàn)了中國古代先人豐富的治水經驗和思想,故《禹貢》是中國古代治理洪水災害的經典文獻[19-20]。
其二,大部分學者一致認為《禹貢》是中國古代人文地理和自然地理百科全書。其中,一些學者從思想史視角討論《禹貢》。如宋正海、龔勝生、鄒逸麟等提出《禹貢》是一部體現(xiàn)中國早期地理思想的著作[21-23]。一些學者從人文經濟地理視角討論《禹貢》,如凌申詳細論述了《禹貢》的經濟地理思想與古代區(qū)域經濟、國土經濟開發(fā)等方面之間的關系,提出《禹貢》創(chuàng)立了中國早期經濟地理學概念[24];張守軍提出《禹貢》是一部關于古代經濟地理和貢賦制度的著作[25]。還有一些學者從自然地理視角討論《禹貢》。如林汀水提出《禹貢》是中國古代最早的土壤地理學著作[26];沈思芹、錢宗武提出《禹貢》蘊含了豐富的中國古代農業(yè)知識,是中國古代最早的農業(yè)地理史料[27]。史念海提出,《禹貢》內容涉及古代政區(qū)劃分、疆域、山川地望、土壤物產、交通等,故《禹貢》是中國早期人文和自然地理百科全書[28]。
其三,有的學者綜合諸家觀點得出結論。如王小紅在《宋代〈禹貢〉學研究》一書第二章中梳理與分析了宋代《禹貢》學研究成果,提出《禹貢》是中國古代治水之書、地理之書和貢賦之書。[29]48-56
綜上,學界對于《禹貢》一書性質的討論從未停止,爭訟較大。然而,關于《禹貢》的性質,需要在《禹貢》成書的時代背景下討論。上文已知,《禹貢》成書于戰(zhàn)國中晚期。當時天下一統(tǒng)的趨勢日益明顯,大一統(tǒng)觀念開始成為各國上層統(tǒng)治者的共識。如梁襄王問孟子誰會統(tǒng)一天下,孟子答:“定于一?!盵17]59《禹貢》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產生的,內容包括了治水方法、行政區(qū)劃、山川地望、土壤質量、貢賦等級、五服制等各個方面。所以說,《禹貢》很可能是戰(zhàn)國時人以“禹畫九州”傳說為載體,想象出來的大一統(tǒng)王朝行政治理藍圖。上述學者討論的治水、地理、貢賦等,只是《禹貢》的具體知識內容,而非性質。《禹貢》一書很可能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理想化的大一統(tǒng)王朝治國理政的施政綱要。
潘晟對宋代《禹貢》學研究成果進行了系統(tǒng)評述,提出北宋學者關于《禹貢》的闡釋局限于“治水”和“水學”,而南宋學者在政治形勢與理學興起的影響下,對《禹貢》的認識逐漸超越經學篇章的地位。[30]王小紅《宋代〈禹貢〉學研究》一書系統(tǒng)分析了宋代有關《禹貢》學研究的原始文獻和宋代學者關于《禹貢》成書時間、性質、篇名、九州制以及五服制的研究情況,并從整體上評價了宋代《禹貢》學發(fā)展的原因、特征、地位與價值。[29]周書燦、張洪生對宋代《禹貢》研究成果進行學術史回顧,肯定了宋代《禹貢》研究的學術價值。[31]盡管上述學者對兩宋時期《禹貢》學研究展開全面梳理與分析,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是缺少與不同時期《禹貢》研究的縱向比較。上文已述,唐宋以降《禹貢》注釋版本多達上百種,尤以明清時期為甚。如果將宋代學者關于《禹貢》的研究與明清時期諸家研究進行比較分析,找出相同點和不同點,就可以更好地揭示宋代《禹貢》學研究全貌,對于未來《禹貢》學術史研究也具有借鑒意義。
戰(zhàn)國以降,儒家形成了不同類型的九州學說。如《禮記·王制》《尚書·禹貢》《周禮·職方氏》《爾雅·釋地》,以及出土文獻《容成氏》九州等。其中,《禹貢》九州學說較為著名,對后世中國古代地理學發(fā)展產生深遠影響。近世以來,《禹貢》九州的相關問題引起學界廣泛關注,成果豐富。
由于《禹貢》九州內容涵蓋的知識面較為廣泛,故一些學者重點對《禹貢》九州的敘事內容和方法進行了評價。如李禹階提出,《禹貢》九州內容反映的地理思想展現(xiàn)了戰(zhàn)國時人們對周邊世界的一種理解[32];張朋兵提出,《禹貢》九州敘事形成了“中心——邊緣”的文本生成模式[33];李零提出,《禹貢》九州采用了回環(huán)式敘事法,東部七州一個圈,西部二州一個圈,九州順序遵循了戰(zhàn)國時期“九宮圖”思想[34]。
《禹貢》九州名稱依次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等。關于《禹貢》九州名稱的由來,一些學者進行了詳細考證。如丁山對《禹貢》各州名稱由來進行了全面論述,取得了突出成果,提出《禹貢》冀州名稱源于陶唐氏部族號;兗州源于河流;青州以五色配五方,青色配東方,青州得名于青羌、青丘;徐州源于徐方;揚州得名于陽夷;荊州得名于荊楚;豫州得名于《國語》“謝西之九州”的謝邑;梁州得名于三狼羌;雍州得名于秦國都城雍城。[35]葉天倪提出,“冀”的音義與“畿”同,陰陽對轉,以帝都所在,取名為“畿”,音變?yōu)椤凹健?;青州,清新之氣,“青”代表萬物新生;揚州即越也;豫州的“豫”,即寬豫也。[36]顧頡剛、劉起釪提出《禹貢》冀州得名于春秋時期晉國南部的古冀國;兗州即沇州,因沇水而得名;青州由五色配五方的五行思想而來;徐州由于淮夷一支徐族而得名;“揚”“越”關系密切,揚州得名于“揚越”;荊州因荊山而得名;豫州得名于西周謝國;梁州因全境地勢高,多山梁而得名;雍州因秦國都城雍而得名。[37]
一些學者還專題討論了《禹貢》個別州的州名。如陳國生提出蜀地存在“棧道”這種特別的交通設施,故成為西南地區(qū)代名詞,古代“梁”字為橋義,所以《禹貢》梁州特指代西南地區(qū)。[38]劉順良提出,《禹貢》梁州位于中國西部,西方之氣“疆梁”,所以稱梁州。[39]盡管上述學者都考證了《禹貢》九州名稱,但是在部分州名稱由來問題上仍然存在較大分歧。
其一,冀州名稱不能簡單概括為來自陶唐氏名號、晉國或王畿。冀州名稱形成是多方面影響的結果。春秋時期有冀國,而晉國早期都城“絳”稱“翼”,“翼”“冀”音轉義,互為假借。故晉國都城“翼”也稱“冀”。由于晉國都城翼與冀國皆在晉國境內,而相傳堯、舜、禹皆建都城于晉地,故以“冀”作為名號。后來,晉國便用冀州表述。后世諸家認為冀州是堯、舜、禹三代都城之地,故冀州是古代天子所居王畿,轄制四方諸侯。這樣一來,冀州從晉地逐步演變成天下中心,也稱“中州”“中土”或“中國”。馬培棠提出:“冀州在中區(qū),不知何故,轉以名北方。竊以戰(zhàn)國之際,紛亂已極,切望統(tǒng)一,久成上下一致之心理。因有利三晉之形勢,而借用之,一匡天下和,定貢賦,畫九州,以兩河為帝都,以三晉為畿輔。但恐人微言輕,不足聽,于是上托大禹,北移冀州?!盵40]正如馬培棠所述,冀州能成為“中州”“中土”或“中國”別稱,主要是戰(zhàn)國時人渴望結束戰(zhàn)亂,天下一統(tǒng),故將大禹治水別九州傳說進行改造,確立堯舜禹所都的冀州為大一統(tǒng)王朝的京畿地區(qū)。
其二,《晉書·地理上》曰:“兗州蓋取兗水以名焉?!盵41]418又《禹貢》曰:“導沇水,東流為濟?!盵42]可知,沇水為古濟水的支流?!皟肌薄皼W”互為假借,兗州也稱沇州。故兗州名稱出自沇水已經在學界達成共識?!靶臁弊鳛樯讨軙r期東夷集團中最大的國家,其舊地在今山東滕縣南、淮水北岸。先秦傳世文獻中,“徐”也稱徐方、徐戎、徐夷等?!靶熘荨币辉~在先秦傳世文獻中還是城邑地名。戰(zhàn)國以降,“徐州”作為地名有兩個,一是在齊國西北部,二是在魯國東部。而魯國東部的徐州在《禹貢》徐州域。故《禹貢》徐州名稱很可能同時受到魯國和徐戎的直接影響,即戰(zhàn)國時人借助于魯國東部城邑徐州名稱,結合魯國地望加工想象而成。如《呂氏春秋·有始覽》曰:“泗上為徐州,魯也?!盵43]
其三,戰(zhàn)國以降,五行學說被廣泛運用于政治、思想、禮制、社會生活等各個方面,衍生出五帝、五岳、五聲、五色、五味、五常、五事等五常之性。其中,“五色”即青、赤、黃、白、黑。先秦傳世文獻記載,“五色”的青、赤、白、黑四色分別對應“五方”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這里“青色”主要對應“東方”。青州名稱主要源自戰(zhàn)國五行學說,這已得到學界廣泛認同?!稜栄拧め屟浴吩唬骸霸剑瑮钜??!盵44]這里“楊”“揚”互為假借,與“越”音義相同。先秦傳世文獻中“楊越”經常連用,南方越族在傳統(tǒng)古九州揚州域,故“揚越”或“楊越”并稱,揚州源自“楊越”。荊州名稱并非出自荊山,而是對南方楚國的蔑稱。《谷梁傳》莊公十年曰:“荊者,楚也。何為謂之荊?狄之也。何為狄之?圣人立,必后至,天子弱,必先叛,故曰荊,狄之也。”[45]173可知,當周天子實力強大時,楚國必是最后被認同的國家;而當周天子地位衰弱時,楚國必是最先反叛的國家,故諸夏國家稱楚國為“荊”。“荊”,即狄也。由于楚國是狄,故不言楚國,而言荊州,因為“州”的地位不如“國”。正如《谷梁傳》莊公十四年曰:“荊者,楚也。其曰荊何?州舉之也。州不如國?!盵45]181中原地區(qū)的諸夏國家早期認為南方楚國是反復無常的國家,故稱楚國為狄國,用“荊州”作為楚國稱謂,以視輕蔑。
其四,豫州名稱并非源于西周謝國,而是來自地理位置。豫州地處傳統(tǒng)九州中的中心位置,帝都所在。故古人以“豫”名州,表示該州域內安逸、中和且有秩序。如《晉書·地理上》曰:“豫州,豫者,舒也,言稟中和之氣,性理安舒也?!盵41]420雍州名稱并非像過往學者所述來自秦國都城雍。古代“雍”即“壅”,即擁塞、堵塞的意思。雍州北部是黃土高原,南部是秦嶺山脈,故地勢四周高,中間低。如《晉書·地理上》曰:“以其在四山之內,故以雍名焉?!盵41]430又李楨扆《尚書解意》曰:“雍州……四面積高曰雍?!盵46]雍州地貌特征與“雍”“壅”含義相近,故“雍”的含義與雍州地貌特征相符?!坝褐荨薄坝撼恰薄坝核焙汀坝荷健苯栽醋浴坝骸钡谋玖x。李慎儒《禹貢易知編》曰:“今陜西鳳翔府西北有雍山,雍水出焉。雍州之名以此或曰雍,壅也,四面又山,壅塞為固也?!盵47]
其五,梁州名稱并非如過往學者所說來自“橋梁”或“山梁”,而是來自五行學說。如《晉書·地理上》曰:“梁者,言西方金剛之氣強梁,故因名焉?!盵41]436古人認為,五行即五常之行氣,與世間萬物緊密聯(lián)系,影響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古人遵守天道、地道和人道的基本法則。五行中金、木、水、火、土等分別對應西、東、北、南、中等五方位。相較于中國,梁州位于西方,而西方配五行中的“金”,其氣強梁、疆梁也。這里“強”“梁”“疆”應屬音轉義,互為假借,即剛強的意思。所以說,古代“梁山”“梁國”“梁州”名稱很可能與梁州地處中國西方有直接關系。
《禹貢》以“山川形便”原則經界,如兗州以濟水與黃河為界,徐州以泰山、淮水為界,荊州以荊山、衡山為界,雍州以黑水、黃河為界,梁州以黑水、華山為界等。近百年來,《禹貢》九州地界相關研究成果較多。
其一,一些學者從中國早期考古成果中確定《禹貢》九州的大致范圍。邵望平提出《禹貢》九州地界與龍山文化圈大致相當。豫州主要對應河南龍山文化區(qū),徐州、青州相當于海岱文化區(qū),兗州所屬河北龍山文化區(qū),揚州屬于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區(qū),荊州對應湖北龍山文化區(qū)。[48]
其二,一些學者以“山川”為中心確定九州地界。顧頡剛、史念海提出,《禹貢》冀州在今山西省及河北、河南省之一部;兗州在今河北與山東省之一部;青州在今山東省境內;徐州在今山東及江蘇省之一部;淮水以南今江蘇和安徽等處為揚州;荊州在今兩湖地區(qū);豫州大致包括今河南?。涣褐莅ń袼拇瓣兾魇≈徊?;雍州則起自今陜西省東界,并包括甘肅等地。[49]王有錄提出,《禹貢》揚州相當于今安徽省、江蘇省南部地區(qū);荊州相當于今湖北省南部和湖南省大部;豫州在今黃河以南和漢水以北地區(qū);雍州包括今陜西省和甘肅省;徐州包括今泰山以南和淮海以北廣大地區(qū);[50]陳剩勇提出《禹貢》冀州相當于今山西省、河北省和遼寧省一部;兗州相當于今河北省、河南省和山東省的交界區(qū)域;青州相當于今山東省東部地區(qū);徐州相當于今山東省南部和江蘇、安徽北部地區(qū);揚州相當于今江蘇省、安徽省南部,浙江省北部和江西省東部地區(qū);荊州相當于今湖北省、湖南省以及江西省西部地區(qū);豫州相當于今河南省、湖北省北部地區(qū);梁州相當于今四川省和陜西省南部地區(qū);雍州相當于今陜西省北部、中部和甘肅省西部地區(qū)。[51]
其三,一些學者還對《禹貢》個別州的地界進行了專題討論。如李民提出《禹貢》豫州地界包括今河南黃河以南、湖北西北部、山東西南部以及安徽西北部地區(qū)。[52]田曉岫提出《禹貢》梁州地界包括今陜西南部、甘肅西南部、青海東南部、湖北西北部,以及四川、貴州、云南、西藏東部;而雍州界西到今帕米爾高原以西,覆蓋今陜西、甘肅、寧夏、青海、西藏全境。[53]張振岳提出《禹貢》荊州地界包括今兩湖全境,南界最遠可達南嶺北部。[54]
綜上,后世歷代諸家都按照王朝行政區(qū)劃考證《禹貢》九州地界。比如《晉書·地理志》記載了19個州部都屬于《禹貢》某州地界;《隋書·地理志》各郡都會對應《禹貢》某州;《新唐書·地理志》將每道的地界、山川、貢賦與《禹貢》九州相聯(lián)系;《宋史·地理志》正文末尾段都會說明路一級政區(qū)所對應的《禹貢》九州;《明史·地理志》將兩京十三布政使司與《禹貢》九州地界聯(lián)系在一起,無論是兩京,還是十三布政使司內容開篇都會對應《禹貢》某幾個州的地界,而后介紹各級政區(qū)沿革。近世學者通常在參考古代正史地理志或地理總志后,結合實際行政區(qū)劃得出結論,故各家關于《禹貢》九州地界的考證差異并不大?!队碡暋肪胖荨吧酱ㄐ伪恪眲澐衷瓌t對后世歷代王朝行政區(qū)劃產生深遠意義。正如宋人鄭樵《通志》曰:“州縣之設,有時而更,山川之形,千古不易,所以《禹貢》分州必以山川定經界,使兗州可移而濟、河之兗不能移,使梁州可遷,而華陽、黑水之梁不能遷,是故《禹貢》為萬世不易之書?!盵55]近世以來,盛險峰提出《禹貢》“山川形便”原則造成犬牙交錯的行政區(qū)劃現(xiàn)實,證明《禹貢》九州在糾正歷代行政區(qū)劃變遷準則方面的重要性;[56]顧頡剛提出西漢武帝在建立十三州刺史制度時,不僅借鑒了《禹貢》九州以山川定州界的劃分原則,而且部分刺史部名稱還套用了《禹貢》九州名稱。[57]
《禹貢》的導山、導水部分出現(xiàn)了大量山脈和河流,而這些山川關系到歷代王朝興衰、宗教祭祀及地方行政區(qū)劃等,對古代國家治理、宗教祭祀和風俗文化產生重要意義,故引起學界廣泛關注。
《禹貢》“碣石山”地望的相關研究成果較為豐富。如黃盛璋較早提出《禹貢》有兩個“碣石”,一是“太行、恒山,至于碣石”,這里“碣石”指常山,屬太行山支脈;二是“夾右碣石,入于河”,這里“碣石”指今天津市以南無棣縣的馬谷山[58]。李軍也提出《禹貢》“夾右碣石,入于河”的“碣石”在今天津市無棣縣境內,而“太行、恒山,至于碣石”的“碣石”在今河北昌黎縣北[59]。呂紹綱提出《禹貢》“夾右碣石,入于河”的“碣石山”在今天津市東南,靠近渤海灣[60]。
一些學者還對《禹貢》其他山脈地望進行了考證。如史念海提出《禹貢》終南山屬于秦嶺山脈一部,岐山在今陜西岐山縣境內,鳥鼠山在今甘肅渭源縣[61];崔恒升提出《禹貢》“大別”實際屬秦嶺山脈余脈,位于今湖北、河南和安徽三省交界處,西接桐柏山,東延至安徽廬江縣[62];陳立柱、紀丹陽提出《禹貢》荊州的“衡山”地望大致在今安徽省西南。[63]
《禹貢》眾多的河流中,古代“黑水”地望考證較多,爭訟也最大。如周宏偉提出《禹貢》雍州的“黑水”即今青海省大通河,梁州的“黑水”即今四川省境內岷江[64];李文實提出《禹貢》“黑水”即怒江[65];徐南洲提出《禹貢》“黑水”即今甘肅境內的洮河[66];扶永發(fā)提出《禹貢》梁州的“黑水”與導水中的“黑水”屬同一河流,即今西南地區(qū)境內瀾滄江,而雍州的“黑水”即今四川若爾蓋縣境內的黑河[67]。宋代以降,諸家學者便否定了《禹貢》梁州和雍州境內“黑水”是同一條河流的結論。代表人物如林之奇《尚書全解》曰:“據黑水從西北歷數千里以流入于南海,其流當甚大,豈有河流伏于其下,黑水得越其上之理……說不足信也?!盵2]284明清以降,一些學者提出《禹貢》“黑水”是多條河流。如蔣廷錫《尚書地理今釋》曰:“雍州黑水出陜西、甘肅塞外南流至河州入積石河,今俗名大通河是也。梁州黑水,即今云南之金沙江?!盵68]蔣廷錫關于《禹貢》“黑水”地望的考證較為可信。
對于《禹貢》其他河流的考證,史念海早期提出《禹貢》“河水”是戰(zhàn)國時期黃河[69];陳致遠提出《禹貢》“九江”大致在今湖北松滋與鄂城之間的長江水域一段[70];程裕鈞在實地調研后,提出《禹貢》“九江”實際是長江中游多條支流匯集的一種河網地貌[71],隨后,在《評〈禹貢〉“九江”地望說異》一文中反駁陳致遠關于《禹貢》“九江”地望的結論。[72]
《禹貢》中“五服”也稱“五服制”,由內向外依次為“甸服”“侯服”“綏服”“要服”和“荒服”。每個服事之間相隔五百里,不同服事承擔的職貢也不同。盡管《禹貢》“五服制”屬于理想化的政治地理關系,但是“五服制”觀念對后世大一統(tǒng)王朝下的對外關系、邊疆治理和民族關系發(fā)揮了重大作用,故引起學界激烈討論。
其一,一些學者從不同視角證明《禹貢》“五服制”是夏王朝政治關系的具體實踐。如岳紅琴提出《禹貢》的“五服制”反映了夏王朝與周邊部落聯(lián)盟之間的政治、經濟和軍事關系,而這些關系體現(xiàn)了原始性、不穩(wěn)定性及非對等性特征。[73]李鑫提出二里頭遺址外圍的城址分布格局顯示,盡管夏朝在政治上表現(xiàn)出了一種封閉式內向格局,但在經濟上具有一種外向擴張性,這些特征與《禹貢》“五服制”內容高度一致。[74]還有學者認為《禹貢》的“五服制”反映的是戰(zhàn)國時期儒家華夷天下觀秩序。如李憲堂提出《禹貢》“五服制”在先秦儒家理想化王朝秩序下發(fā)揮重要作用。[75]
其二,一些學者還從《禹貢》“五服制”與古代王朝邊疆治理的聯(lián)系入手,展開討論。如劉逖從邊疆學視角分析了《禹貢》“五服制”形成的三個要素,即服、五服和里數,提出《禹貢》“五服制”產生對于確立大一統(tǒng)王朝的邊疆學說具有深遠影響,且“五服制”對于后世大一統(tǒng)王朝邊疆治理具有積極意義。[76]馬大正《中國邊疆經略史》書中第一章提出《禹貢》“五服制”是夏商周以來中原王朝與周邊少數民族地區(qū)在政治上建立的臣屬關系。[77]袁寶龍?zhí)岢觯队碡暋贰拔宸啤笔腔谘寤蚍N族觀念而產生的原始邊疆理念。[78]上述研究成果表明,《禹貢》“五服制”在中國古代中原王朝處理對外交流和對外民族關系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具有長遠意義。
近百年《禹貢》研究爭訟紛呈,展現(xiàn)了較強的學術氛圍。相較于唐宋至明清時期學者對《禹貢》內容的注釋、訓詁與考據,近代學者在研究內容、視角和方法上都取得了較大進展。一是研究內容基本涵蓋了《禹貢》主要部分,尤其是九州相關問題研究成果較多;二是宋代《禹貢》學術史研究成果表明《禹貢》學術史研究取得一定發(fā)展,對于梳理和分析明清時期諸家有關《禹貢》研究成果具有借鑒意義;三是越來越多來自地理學、古文字學、政治學和自然科學領域的學者開始對《禹貢》相關問題展開跨學科研究。如對《禹貢》九州土壤類型和等級的研究有利于了解戰(zhàn)國時期各地的土壤植被;關于《禹貢》“五服制”的研究對于理解中國古代大一統(tǒng)王朝的政治制度具有積極意義;《禹貢》九州各地的貢品整體展現(xiàn)了戰(zhàn)國時期各地農業(yè)商品經濟的發(fā)展情況。然而,目前《禹貢》研究仍有不足,薄弱之處主要反映在以下幾方面:
一是對資料的運用不夠充分。盡管大部分學者在研究《禹貢》時都盡量吸收了原始文獻,但唐宋至明清時期《尚書》《禹貢》相關的注疏版本多達百種,代表作如唐代孔穎達《尚書正義》等;宋代毛晃《禹貢指南》、程大昌《禹貢論》和《禹貢山川地理圖》、傅寅《禹貢說斷》、林之奇《尚書全解》、黃度《尚書說》、黃鎮(zhèn)成《尚書通考》、夏僎《夏氏尚書詳解》等;元代王天與《尚書纂傳》、朱祖義《尚書句解》等;明代鄭曉《禹貢圖》、《禹貢要注》、《禹貢說長箋》、茅瑞徵《禹貢匯疏》、夏允彝《禹貢古今合注》、王鑒《禹貢山川郡邑考》、李楨扆《尚書解意》等;清代徐文靖《禹貢會箋》、夏之芳《禹貢匯覽》、李慎儒《禹貢易知錄》、蔣廷錫《尚書地理今釋》、焦循《禹貢鄭注釋》、胡渭《禹貢錐指》等。這些注疏版本大多集中在《禹貢》注釋、訓詁以及山川地望考證等方面。全國性地理總志和地方縣志等也都蘊含著豐富的史料價值。盡管這些文獻并不屬于一手材料,但只要利用得當,對于《禹貢》研究仍具有積極意義。
二是目前對《禹貢》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專著主要有辛樹幟《禹貢新解》、李長傅《禹貢釋地》、金景芳《〈尚書·虞夏書〉新解》、顧頡剛與劉起釪合著《尚書校釋譯論》等。然而,從整體上研究《禹貢》的專著數量明顯不足,更多學者從微觀視角探討《禹貢》相關問題。故導致《禹貢》研究成果較為零散,缺乏系統(tǒng)論述。
三是唐宋以降,《禹貢》相關注疏版本多達上百種,盡管宋代《禹貢》學術史研究成果較多,但明清時期《禹貢》學術史的研究成果相對匱乏,從而無法在整體上把握歷代《禹貢》學術史研究的整體脈絡。這勢必影響未來《禹貢》研究的高質量發(fā)展。
四是研究內容較為單一,缺少新的研究方向。上文已述,學界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禹貢》一書成書時間和性質、《禹貢》九州名稱和地界、《禹貢》山川地望以及《禹貢》“五服制”。然而,很少有學者討論《禹貢》九州內容展現(xiàn)的政治思想內涵以及《禹貢》九州“山川形便”劃分原則與后世歷代王朝正史地理志或郡國志編纂的關系等。而這些內容對于研究中國古代華夷思想、邊疆治理、民族關系等具有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