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汪太理
書桌上擺著兩本著作:《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先人的湖湘——善化賀氏》。作者羅宏沉潛于歷史的荒僻深處,鉤沉出具有重大文化意義的資料,描繪還原了建立在湖湘文化堅實土地上的兩座輝煌典雅的文化祠堂。欲了解湖湘文化發(fā)展壯大、影響外溢至全國的發(fā)展邏輯,求解湖湘文化作為一地域文化何以在近代成為左右中國命運重要力量的密碼,最好是跟隨作者走進這兩座“文化祠堂”,必可一窺堂奧,并有別樣的收獲和體悟。
稱這兩本著作為皇皇巨著,也不為過,它們給我?guī)砩儆械拈喿x快感,一拿起便很難放下。
一是因其內容的厚重深廣。兩本著作分別寫的是湖湘近代史上頗負盛名的羅、賀兩大家族,而湖南近一兩百年人才蔚起的獨特景觀,中國近一兩百年激蕩的歷史風云,是羅、賀兩家族壯大、活動的背景。作者羅宏效仿致敬文學家、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的“大歷史觀”寫作,在表達方式上文學手段和史學手段交織,考證、引證、注解、敘述、議論、分析、推理、猜測一應俱全,使著作突破了家族史的樊籬,而具有一種大歷史、大文化的氣象。其內容牽涉到歷史的諸多方面,即使一些正史不以為然的偏僻處,作者也興趣盎然地深入其中,以“大歷史觀”為坐標,先發(fā)人所未發(fā),后見人所未見。
二是因其篇幅巨大而眼界廣博。兩本書均有五六十萬字,在數(shù)字化稱雄天下的當今,如許字數(shù)的著作寫作、出版并不容易,不得不令人佩服。羅、賀兩個家族幾百年的歷史,人物眾多,頭緒紛繁,尤其是圍繞那些著名人物的社會關系,要梳理清楚,殊非易事。而這些都需要作者進行大量的文獻梳理與實證調查。因此,作者不僅出入于繁雜的文獻資料,詳查細揆,考訂真?zhèn)?,而且其足跡亦隨著羅、賀兩姓先人的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
在書寫的過程中,作者的視野遠遠超越了羅、賀兩家的家族史,拓展到湖南的地域文化,甚至清中葉之后的國家歷史,著眼于通過家族個案,觀察、洞悉更為廣闊的社會史、政治史、文化思想史。正如作者在書中所說:“超越了家族情懷而上升到對歷史的敬重?!币嗳缢孕虻念}目所示——“跟隨一個家族的足跡讀歷史”。因而,作者撰寫的雖然是鼓磉洲羅氏、善化賀氏家族史評傳,但其時空經緯卻穿行到了湖湘更為廣闊的歷史界面,具有深遠的家國意識與文化意蘊,使這兩個家族史具有了濃厚的社會文化史的氣息。
作者主觀上寫兩個家族的歷史,客觀上帶領讀者進入湖湘文化的宏觀場景。家族史無疑屬個案研究,看似微觀,其實又是中觀,因為它關聯(lián)湖湘文化的整體風貌;還是宏觀,因為從中可以看到,兩個家族所串聯(lián)起來的思想學術、文化人才合力給予晚清湖南乃至近代中國的人物根脈和影響圖譜。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深入研究羅、賀這些文化世家的歷史,也很難全面了解湖湘文化,很難理解湖湘文化對中國近代史的影響。以此為觀察點,我以為這兩本著作是中國數(shù)千年以農業(yè)文明為土壤的湖湘大地家族文化最莊重的一首挽歌,是以儒家倫理為核心價值,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家族文化的絕唱。
《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先人的湖湘——善化賀氏》兩本著作,作者以著名人物為經,以世代迭進為緯來書寫。許多重大的歷史事件和思想文化事件,都在這經緯的連接點上顯示出來。書中有不少精彩的情節(jié),乃至細節(jié)描寫,使其區(qū)別于不少史學著作或家族史的枯燥單調,在史筆的嚴謹之外,流淌著盎然的文學生趣。這些人物、事件,猶如繁星點點閃耀在歷史的天穹,這些人物的流風所至,雅韻所達,浸潤了湖湘的土壤,催生了湖湘大地的綠意和生機。
羅、賀兩家族,何以成為湖湘顯望世家,兩家區(qū)別于其他家族的特色何在?何以延續(xù)數(shù)百年而聲望不墜?羅宏細察精研,尋幽探微,艱苦跋涉,矻矻以求,在兩本著作中向我們揭示了羅、賀兩族最顯著的家族特質和致顯致望之由、風流蘊藉之所在。
就對湖南官場和士林的持久影響力,培育人才的質量和數(shù)量,春風化雨般的育人方式,站在時代前列的教育理念而言,羅、賀兩家族貢獻良多,可謂領袖群倫、化育人才。
羅家雖然沒有出過像賀家賀長齡那樣的封疆大吏,但有羅典這樣的教育名家、學術大家、士林領袖,他的影響力大大超出了教育界和學術界,而達于官場,望重天下。
羅典執(zhí)掌岳麓書院凡二十七年,他在岳麓書院建立的勛業(yè),不僅刷新了羅氏家族的歷史,更刷新了湖湘文化的歷史。他不僅使羅氏家族輝煌,更繼承了朱張會講、弘揚學術的傳統(tǒng),將書院事業(yè)推向鼎盛?!白杂性缆匆詠恚鞆埗?,未有如此盛者?!薄拔┏胁?,于斯為盛?!苯闹?,當從羅典為岳麓書院山長始。他的學生——繼任岳麓書院山長的袁名曜評價道:“桃李盡在公門,書聲忘倦;桑梓莫逾斯土,人至如歸。擁皋比者二十七年,親絳帳者六十三縣,先生之澤長矣!先生之教大矣!”他的另一名弟子——也當過岳麓書院山長的歐陽厚鈞評價他:“講席開名麓,生徒遍里閎?!?/p>
羅氏后裔,承羅典意緒,與教育事業(yè)有不解之緣。淥江書院是朱熹、張栻、王陽明等大儒講學過化之地,左宗棠曾在此任過山長。左離職后,繼任者是他的好友羅汝懷,羅汝懷執(zhí)掌淥江書院,對淥江書院的發(fā)展起了實質性的推動作用。后來,羅汝懷的堂侄孫羅正鈞也擔任過淥江書院山長。羅汝懷、羅正鈞均為當時有名的學者,說他們“名動公卿”并非過譽,從湘軍統(tǒng)帥曾國藩誠請羅汝懷入幕參贊軍機大事,并對他尊崇有加便可見一斑。羅正鈞的堂侄、毛澤東的同學、革命年代曾任中共浙江省委書記的革命烈士羅學瓚,也曾在淥江書院代過課。一族幾代人與一所如此重要的書院有這樣密不可分的關系,足見羅氏家族對學界士林的長遠影響與卓越貢獻。而梳理出羅氏家族與淥江書院關系的是羅宏,他將過去不為人知的歷史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羅正鈞除了擔任淥江書院山長,努力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外,還是新式教育的開拓者。1901 年他赴日本考察新式學堂教育,回國后主持湖南教育工作。他作為湖南首批留日學生的選派主持者,選派了楊昌濟、楊毓麟、楊度、蔡鍔、范源濂、范旭東、朱劍凡、陳天華等優(yōu)秀學子赴日留學,眾學子日后皆為俊彥英杰。羅正鈞還創(chuàng)辦了直隸第一所師范學堂和中小學堂。
尤其功在千秋的是,羅正鈞以敏銳的眼光,挖掘、傳播了除傳統(tǒng)文化內涵外還富含有新的時代思想價值的王船山學說。他撰寫了《船山師友記》,字里行間充滿了對王船山思想、人格的無比推崇。陳三立評價說:“蓋考其德而知其世,網羅前聞,懷其舊俗,賢人君子進退離舍,流風余思,有在于是者……是羅君為書之志也?!蓖醮绞侵袊枷胧飞系囊蛔《肷椒澹渌枷雽W說影響湖湘文化、中國思想甚巨。羅正鈞挖掘、傳播船山思想,其志在率以楷模,以育時代先進。
以羅典、羅汝懷、羅萱、羅正鈞等為代表的鼓磉州羅氏人物,他們用道德、人格、學問、聲望建造了一座宏偉的文化大廈。
晚清湖湘大地另一座文化大廈是善化賀氏。嘉慶、道光年間賀氏一門三進士,一直是激勵湖湘士子的佳話。湖南家族科甲史上,兄弟三人進士及第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賀長齡、賀熙齡、賀桂齡三兄弟中,因賀長齡、賀熙齡成名早于桂齡多年,故在當時并稱為“二賀”。以往,有論者認為道光年間“第一名臣”陶澍是“江南地區(qū)領袖群倫的中心人物”,認為“不有陶澍之提倡,湖南人才不能蔚起”。無疑,對湖湘人才的提攜、扶持、獎掖,尤其是為政的示范,陶澍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但若認為陶澍是唯一的中心人物,則此論甚可商榷。
羅宏引用唐浩明先生的觀點,認為賀長齡是嘉慶、道光時期湖湘士林的精神領袖。陶澍出仕早于賀,二人曾在江蘇搭檔工作,陶是上司。在仕途上,客觀地說,陶澍是干吏能臣,政聲頗巨,在漕運、鹽務、財政上推行一系列改革,是改革家;賀長齡可說稍遜一籌,但他給士林提供了理論引導和精神食糧。羅宏指出:“較之于陶澍,由于賀長齡主編了《皇朝經世文編》,他似乎更有理論資本?!?/p>
羅宏,三十歲之前扎根湖南本土。三十歲后在廣東工作,但是其鄉(xiāng)音未改,鄉(xiāng)愁未斷,在廣州大學退休后全力以赴寫湖湘。潛心史料和調研長達六年,以近代湖湘文化和湖湘世家為研究對象,相繼推出史論著作《湖南人的精神:湖湘精英與近代中國》《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先人的湖湘:善化賀氏》。它們不僅在市場上獲得好口碑,在業(yè)界也獲得好評和關注。
羅宏認為賀長齡是湖湘士林的精神領袖,主要依據(jù)是當時和后世士林對其主編的《皇朝經世文編》的高度評價。其時,《文編》一出“便譽滿士林,被具有經世抱負的士大夫奉為經典”。晚清大學者俞樾說:“自賀耦耕先生輯《皇朝經世文編》數(shù)十年來,風行海內,凡講求經濟者,無不奉此書為矩矱,幾于家有其書?!贝髮W者盛康對《文編》不僅非常推重,“《文編》巨典宏規(guī),于斯焉萃,言經濟者宗之”,而且還仿照《文編》體例,編纂《皇朝經世文續(xù)編》,成為近代經世實學又一重要文獻。
由此可見,賀長齡主編的《皇朝經世文編》產生了經世效用?!敖浭琅刹粌H明確把‘行’作為優(yōu)先要務,且切實地討論‘怎樣行’的門徑訣竅,這就把學問從虛處引到了實處?!绷_宏的這些分析,有理有據(jù),因而使兩本家族史寫作具有了理論的高度和學術的厚度。
陶澍、賀長齡是嘉慶、道光年間經世學派的核心人物,將陶、賀并稱為湖湘士林的領袖符合歷史事實。但二者的作用和影響又有所側重,前者著重于實踐、率身示范,而后者則提供了理論資源和樣本。陶、賀二人給湖湘文化注入了引領社會變革的勃勃生機和推動時代進步的精神動力,且產生了經久不衰的影響。
學界將賀長齡、賀熙齡兄弟并稱“二賀”。而賀熙齡之所以能與乃兄并稱“二賀”,主要是由于他主持長沙城南書院的德業(yè)和影響。他主持城南書院,與羅典、歐陽厚均主持岳麓書院一樣,使書院達于鼎盛。著名理學家唐鑒評價他說:“君執(zhí)掌城南院,辯義利,正人心,諭多士,以立志窮經為有體有用之學?!逼溟T下士有左宗棠、胡林翼、羅澤南、羅汝懷、丁果臣等諸多名重當時和后世的卓越之士,其時城南書院影響力庶幾可以比肩岳麓書院。
賀氏顯望兩三百年,除同胞三進士外,羅宏還挖掘出一些功業(yè)頗著的賀氏后人。這些人有隨曾紀澤出使歐洲,頗得曾氏倚仗的賀慶銓;有隨張蔭棠出使美國的賀師楨;有辛亥革命時期,在伊犁起義中發(fā)揮了核心作用的賀家棟,以及賀益興、賀善義、賀善安三位農學家,等等。他們奮發(fā)有為,光前裕后,不墜家聲,在不同時代、不同領域支撐起賀氏家族文化勛業(yè)的百年祠宇。這些家國歷史中響當當?shù)娜宋铮绻麤]有羅宏的艱辛搜集整理,將有可能湮沒于歷史煙塵而無人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