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向明 楊林夕 張美瑩

（廣東惠州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1）

宋代商品經(jīng)濟繁華、瓦肆勾欄的設(shè)立、市民階層崛起，使得民間說話藝術(shù)日益興盛，話本小說就是其中之一。民間說話藝人為穩(wěn)住在座客人，等候遲到的聽眾或者靜場而特意安排了“入話”，即在說正話故事前扯些閑篇來拖延時間。魯迅先生稱說話藝人的底本被稱為“話本”，而“話本小說”是話本進行案頭化后的結(jié)果。

明代馮夢龍編輯的“三言”即《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是話本小說的代表作，“三言”既有整理、改編的宋元話本，也有模擬話本創(chuàng)作的擬話本，基本上每篇小說都有其特有的開篇形式——“入話”?！叭朐挕币鉃檫M入正話。體制完備的“入話”包含篇首詩詞、頭回故事和評介議論等過渡性文字（本文采用一般學者較為普遍的一個稱呼——“閑話”）。入話作為話本小說的特有體制，有其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和獨特的作用。《喻世明言》是“三言”中最早問世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文章擬從其入活及與其前后的宋元活本和“二拍”相比較，以期展現(xiàn)其完善、統(tǒng)一和規(guī)范的逐漸發(fā)展過程。

一、《喻世明言》的“入話”類型

現(xiàn)存的唐話本沒有入話［1］?，F(xiàn)有的宋元小說家話本主要保存在明中后期編刊的話本小說總集《清平山堂話本》和《熊龍峰刊行小說四種》中，它們所收錄的作品除《洛陽三怪記》外，開頭都有“入話”二字。隨后往往寫有“話說”二字，轉(zhuǎn)入正話的講述。而“三言二拍”去掉了“入話”二字，但實質(zhì)上仍保留了“入話”部分，隨后往往用一些書場套話“待小子說與列位看官們聽”，“今日聽在下說”轉(zhuǎn)入正話的敘述。

《喻世明言》里共有四十卷小說，其入話的種類可分為僅以詩詞入話、以詩詞+閑話入話、以詩詞+故事入話、以詩詞+閑話+故事共同入話四類。筆者認為話本之所以要用詩詞作為說話的開篇，一則因為中國是個詩詞大國，二則說書人最初的目的或許就是引用詩詞來賣弄才華，贏得聲譽，招徠更多的聽眾。文人在創(chuàng)作擬話本時，自創(chuàng)或者引用詩詞來展現(xiàn)自己的文學才能，同時詩詞能夠以最簡練的文字來概括話本小說內(nèi)容和主題，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有利于達到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閑話和故事是在詩詞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闡述主題，都是附加的部分。另外，詩詞是韻文，與前后的散文體形成韻散交錯的形式，也是中國通俗敘事文慣用的形式?！队魇烂餮浴返摹叭朐挕鳖愋腿绱危?/p>

（一）僅以詩詞入話

在話本小說中，用一首詩、一首詞或是多首詩詞來開篇，之后加入“話說”、“且說”、“單說”等詞語引入正話的形式，就被叫做僅以詩詞入話。《喻世明言》僅以詩詞入話的篇目有：卷5《窮馬周遭際賣磓媼》、卷11《趙伯升茶肆遇仁宗》和卷19、卷20、卷26、卷32、卷37、卷40 等，共8 卷，占全部的20%。例如卷11《趙伯升茶肆遇仁宗》講的是趙旭（伯升）科考名中榜首，因為一個“唯”字寫錯不肯向仁宗認錯被黜落，流落街頭，留下《浣溪沙》在酒店墻壁上，后來被仁宗找到啟用的故事。其入話只有一首詩“一寸舌為安國劍，五言詩作上天梯。青云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彪m然這個入話詩與元雜劇《凍蘇秦》（佚名）楔子的下場詩一樣，第一句與《凍蘇秦》的內(nèi)容相反，趙旭是因舌獲罪，第二句與留詩墻壁的故事契合，后面兩句是科考的慣用語，四句詩與正話的內(nèi)容相關(guān)。又如卷19《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的入話詩“寶劍長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風流。丈夫莫道無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和卷26《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的入話詩“飛禽惹起禍根芽，七命相殘事可嗟。奉勸世人須鑒戒，莫教兒女不當家。”從字面可見是對正話內(nèi)容的概括；而卷37《梁武帝累修成佛》的“香雨琪園百尺梯，不知窗外曉鶯啼。覺來悟定胡麻熟，十二峰前月未西?！钡?2卷《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的“自古機深禍亦深，休貪富貴昧良心。檐前滴水毫無錯，報應昭昭自古今?！彪m沒有概括正話的內(nèi)容，卻與主旨遙遙相應而有勸誡教化之意。

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觀念上，小說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末道小技”①，而詩歌卻是雅文學的代表，文學的正宗。馮夢龍和說話藝人一樣采用富有哲理或者民眾喜聞樂見的詩詞來吸引聽眾同時也尊體以提高小說的地位②。而且，中國文人歷來有“詩言志”傳統(tǒng)，以詩詞入話，很好地將詩言志的傳統(tǒng)和話本小說肩負的教化責任結(jié)合起來，使詩歌成為實現(xiàn)話本小說社會責任的有效載體。

（二）以“詩詞+閑話”入話

《喻世明言》中以詩詞加閑話入話的篇目有：卷1《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卷4四《閑云庵阮三償冤債》和卷8、卷10、卷13、卷14、卷16、卷17、卷22、卷24、卷25、卷29、卷31、卷33、卷38 等，共15 卷，占全部的37.5%。

說書人面對的主要是市井民眾，以閑話加詩詞入話，即在詩詞的基礎(chǔ)上，附帶一小段解釋說明性的文字，以此來解釋引申詩詞的寓意而接近正話的主題。這種入話類型有利于讓大多數(shù)的文化水平不高的讀者聽懂，有利于教化。即使后來文人對話本進行了文人化的修改潤色和再創(chuàng)作，話本小說的讀者群仍然主要是最廣大的市井百姓，因而以“詩詞+閑話”入話類型得到保留。

“詩詞+閑話”的入話類型就是先引用一首詩詞，然后加以解釋說明或者評價。解釋說明議論性的閑話有短至一句的，如卷三十八《任孝子烈性為神》入話詩后只一句“這首詞（即入話詩“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作惡姻緣。癡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閑花野草且休拈，贏得身安心自然。山妻本是家常飯，不害相思不費錢”），單道著色欲乃忘身之本，為人不可茍且。”［2］然后就開始了講述正話。同樣，卷十七《單符郎全州佳偶》的閑話“這首詩（即入話詩“郟鄏門開城倚天，周公拮構(gòu)尚依然。休言道德無關(guān)鎖，一閉乾坤八百年”），單說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澠池，前伊闕，后大河；真?zhèn)€形勢無雙，繁華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今日說一樁故事……”［2］簡單地用一句話交代了入話詩中提到的地點的重要性，緊接著就是正話的講述。閑話也可以長至一大段，如卷二十四《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用一段話講述宋徽宗元宵時節(jié)出行的盛況來補充入話詞《傳言玉女》。但是閑話一般不會太長，否則就會喧賓奪主，降低話本小說的藝術(shù)水平。

（三）以“詩詞+故事”入話

正話之前的一個或幾個獨立的小故事也被稱為頭回。在《喻世明言》中，以詩詞加故事入話的篇目有：第九卷《裴晉公義還原配》有兩個故事、第三十卷《明悟禪師趕五戒》是一個故事、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兩個故事，占了7.5%。如卷九《裴晉公義還原配》的入話詩是“官居極品富于金，享用無多白發(fā)侵；惟有存仁并積善，千秋不朽在人心?！敝v了鄧通和周亞夫兩個極富極貴，犯了餓死之相，果然不得善終的兩個故事。漢文帝寵?quán)囃o比，相面的說鄧通縱理紋入口，“必當窮餓而死”，文帝遂將蜀道銅山賜之，使得自鑄錢。誰知他因為幫文帝吮吸癰疽而太子不肯，使文帝認為鄧通比太子更愛他，由是恩寵倍加?；侍由詈拗?，太子即位后幽閉鄧通致其餓死。漢景帝時丞相周亞夫也有縱理紋在口，景帝忌他威名，尋他罪過，下之于廷尉獄中。亞夫怨恨，不食而死。與正話講裴度也有餓死紋，但是因為撿了別人的腰帶歸還的善行而改變了紋理得以善終的故事成為反面的對比，而凸顯勸人為善的目的。卷三十《明悟禪師趕五戒》的頭回只有一個，講的是飽學之士李源與朋友慧林寺首僧的故事，與正話五戒禪師與明悟禪師兩師兄弟再托生為蘇東坡和佛印的“兩世相逢”的故事呼應。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的頭回是兩個因受皇上贊賞而大富的故事。皇上贊賞了宋五嫂的魚羹，因此大家都來吃而遂成巨富，于國寶題詩酒家屏風而得以見駕并欽賜翰林待詔，那酒家屏風上添了御筆，游人爭來觀看而大富，將其富貴歸之于好運，而認為正話中汪信之忠義豪俠卻被誣造反而死是運氣不好。

（四）以“詩詞+閑話+故事”入話

說話人普遍采取以詩詞、閑話、故事共同入話的入話類型，因為這種入話類型更能起到“暖場”、“靜場”的作用，因而后來成為入話的規(guī)范形式。而在編寫話本小說時，由于這種入話類型三者互相補充配合，在敘事上更趨于完整、形式上更完善，因而“三言”以后的話本小說的入話多采用這種類型并在后面成為一種范式。在《喻世明言》中，以詩詞、閑話、故事共同入話的篇目有：第二卷《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三卷《新橋市韓五賣春情》和卷六、卷七、卷十二、第十五、卷十八、卷二十一、卷二十三、卷二十七、卷二十八、卷三十四、卷三十五、卷三十六等，共14 卷，占全部的35%。如第三十六卷《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的入話詩為“錢如流水去還來，恤寡周貧莫吝財。試覽石家金谷地，于今荊棘昔樓臺”，接著頭回就講晉朝石崇的故事。再以“方才說石崇因富得禍，是夸財炫色，遇了王愷國舅這個對頭。如今再說一個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為一點慳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變做一段有笑聲的小說”過渡，寫吝嗇的張富員外的故事。篇首詩詞和頭回故事加上評介過渡性文字互相配合，銜接緊密，自然過渡到正文。

二、《喻世明言》“入話”的歷史地位和價值

“‘三言’包容了舊本的匯輯、作者的改編和的創(chuàng)作，是我國白話短篇小說在說唱藝術(shù)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文人的整理加工到文人進行獨立創(chuàng)作的開始?！保?］它既承接了先前的話本小說總集《清平山堂話本》和“熊龍峰小說四種”，又下啟二拍以及其他明清擬話本。《喻世明言》作為“三言”的開篇之作，與其前的話本小說聯(lián)系較大，同時又有所發(fā)展，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里自有其獨特的存在價值。

（一）與《清平山堂話本》入話比較

王慶華指出“一般認為，《六十家小說》基本上保留了當時流行的單篇話本小說原貌，未作修改、加工，而馮夢龍則對‘三言’中的舊本有所潤飾、改動?！保?］因此，本文將《喻世明言》入話和《清平山堂話本》（又叫《六十家小說》）入話比較，看《喻世明言》在宋元小說家話本入話的基礎(chǔ)上有何發(fā)展。

1.入話形式更完備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可知，各種入話類型的比例：僅以詩詞入話，《清平山堂話本》是71%，《喻世明言》是20%；以“詩詞+閑話”入話，《清平山堂話本》是16%，《喻世明言》是37.5%；以詩詞+故事入話，《清平山堂話本》無，《喻世明言》是7.5%；以“詩詞+閑話+故事”共同入話，《清平山堂話本》12%，《喻世明言》是35%?？梢姟队魇烂餮浴反蟠鬁p少了僅以詩詞入話的篇數(shù)，增加了以“詩詞+閑話”入話、以“詩詞+閑話+故事”共同入話的篇數(shù)，并增添了新的入話類型——以詩詞+故事入話，增加了頭回故事以與正話寓意形成或正或反的關(guān)系，這樣，入話形式更加完備，不再是簡單地以詩詞入話為主。而且，從馮夢龍對《清平山堂話本》作品的改編，可以看出馮夢龍不僅注重正話，也重視話本的開篇，他是有意識地使入話形式更加完備。如《喻世明言》中的《閑云庵阮三償冤債》是在《清平山堂話本·戒指兒記》以詩詞入話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閑話?！队魇烂餮浴分械摹睹魑蚨U師趕五戒》是在《清平山堂話本·五戒禪師私紅蓮記》以詩詞入話的基礎(chǔ)上修改了入話詩并增加了頭回故事。

總之，與《清平山堂話本》比較，《喻世明言》不僅以詩詞入話的篇數(shù)大減，以“詩詞+閑話+故事”共同入話的篇數(shù)大增，并新增了以“詩詞+故事”入話的新形式。從馮夢龍對《清平山堂話本》的改編作品的開篇看，或增加閑話或補上頭回故事，《喻世明言》的入話形式較《清平山堂話本》完備。

2.入話與正話關(guān)系更緊密

石昌渝先生說“開宗明義點明小說的主題。承擔這種功能的套語一般都在入話部分或故事開頭?！保?］即入話承擔著點明小說主題的作用?！肚迤缴教迷挶尽返娜朐捄汀队魇烂餮浴返娜朐捚鸬降淖饔糜兴煌蚨谌朐捄驼挼木o密程度上也有不同。

首先看入話詩詞和正話的關(guān)系?！队魇烂餮浴分袃H有8篇以詩詞入話，除第37卷《梁武帝累修歸極樂》的入話詩詞只是起到引出人物的作用，剩下7 篇都起著概括全文，甚至揭示主旨的重要作用，入話詩詞和正話的關(guān)系密切。如《喻世明言》中的《沈小官一鳥害七命》“飛禽惹起禍根芽，七命相殘事可嗟。奉勸世人須鑒戒，莫教兒女不當家?！保?］此首入話詩與題目相互照應，概括了沈秀的一只鳥害死七個人的故事，揭示了勸誡縱溺子女的父母和不求上進的青年的主旨。又如《窮馬周遭際賣磓媼》的入話詩“前程暗漆本難知，秋月春花各有時。靜聽天公分付去，何須昏夜苦奔馳？”［7］預示了正話中馬周前半生潦倒、后半生時來運轉(zhuǎn)的情況，帶有明顯的宿命論傾向，照應正文中所述的內(nèi)容。

《清平山堂話本》17 篇僅以詩詞入話的小說，9 篇的入話詩詞能起到概括全文，揭示主旨的作用，6 篇只是勉強牽扯引入故事，入話詩詞與正話關(guān)系不密切。如《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以柳耆卿題美人詩入話，引出正話故事中柳永勾引的美人周月仙。同樣，《西湖三塔記》開篇多首詩詞寫西湖的好，與正話中三個怪物害人后分別被鎮(zhèn)壓在塔中的故事并無主旨上的聯(lián)系。而《花燈轎蓮女成佛記》的入話詩是宋仁宗的八句贊蓮華經(jīng)詩，只是引出正話中因頌讀《蓮經(jīng)》而成正果的人物，開篇詩詞與正話的主人公或者主旨的關(guān)系都比較疏遠。

再從聯(lián)結(jié)方式以及內(nèi)容上看閑話與正話的緊密程度?！肚迤缴教迷挶尽分幸浴霸娫~+閑話”入話的篇目只有：《洛陽三怪記》《花燈轎蓮女成佛記》和《霅川簫琛貶霸王》三篇?！堵尻柸帧芬砸皇滋酱涸婇_篇，接著穿插兩首探春詞和一段講述“春天最好景致”的閑話，隨后立即轉(zhuǎn)入正話的講述，無過渡語。閑話內(nèi)容上，只是為正話交代時間。同樣，《霅川簫琛貶霸王》的閑話和正話之間也并無過渡語，講完湖州的地理環(huán)境即講述正話。內(nèi)容上，只是為正話交代地點?！痘艮I蓮女成佛記》“為何說他？自家今日說個女娘子而誦《蓮經(jīng)》得成正果?！保?］用了書場套話來過渡。內(nèi)容上為正話引出人物。

《喻世明言》以詩詞+閑話入話的篇數(shù)增加，并且大多以書場套話如“看官，我今日說一節(jié)故事”來過渡。甚至還有一篇《吳保安棄家贖友人》在套話后加上議論來過渡，再轉(zhuǎn)入正話的敘述?！叭缃裎艺f的兩個朋友，卻是從無一面的。只因一點意氣上相許，后來患難之中，死生相救，這才算做心交至友。”［9］而內(nèi)容上，“平時酒杯往來，如兄若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關(guān)，便爾我不相顧了。真?zhèn)€是：酒肉弟兄千個有，落難之中無一人。還有朝兄弟，暮仇敵，才放下酒杯，出門便彎弓相向的。所以陶淵明欲息交，嵇叔夜欲絕交，劉孝標又做下《廣絕交論》，都是感慨世情，故為忿激之譚耳?！边@樣一段議論性的閑話，可以起到揭示主旨的作用，不是簡單的交代故事背景。同樣的還有，卷一、卷四、卷十、卷十四、卷二十五。也就是說，在閑話和正話關(guān)系方面，《喻世明言》比《清平山堂話本》多了過渡語來銜接，并且在內(nèi)容上能揭示主旨，與正話的關(guān)系更密切。

最后看頭回故事和正話的關(guān)系。上文說到《清平山堂話本》大多以詩詞入話，而《喻世明言》的入話形式更完備，較多的篇目增加了頭回故事?！队魇烂餮浴分小稄埶疵罒粝名惻贰敖袢諡樯跽f這段話？卻有個波俏的女子，也因燈夜游玩，撞著個狂蕩的小秀才，惹出一場奇奇怪怪的事來。未知久后成得夫婦也否？且聽下回分解?！保?0］這一段頭回故事和正話故事之間的套話表明兩者情節(jié)類似。頭回故事講述了一個貴官公子于元宵節(jié)撿得一塊題了字的紅帕子，一年后在一個尼姑的幫助下，公子和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正話故事講述了一個秀才在上元佳節(jié)與一女子一見鐘情，后來好事多磨，最終雙宿雙飛的愛情故事。頭回故事和正話都是以美滿愛情為主題，可見頭回故事與正話在情節(jié)上相似，與正話共同強調(diào)話本主旨。

有的頭回故事卻和正話相反，但是兩者主旨一致。這樣的敘事方式可以讓讀者在對比中有所思考，并且趨向敘述者的立場，達到話本小說教化的目的。卷二十七《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在頭回故事里敘述了漢朝名臣朱買臣年輕時遭妻子嫌棄，后來朱買臣時來運轉(zhuǎn)，苦盡甘來，功成名就，妻子后悔莫及，含羞自殺的故事。而正話故事則相反，講述的是金玉奴被丈夫推入水，后來在恩人的幫助下?lián)Q得丈夫浪子回頭，夫婦和好的故事。故事情節(jié)和結(jié)局不同，角度相反，但是這頭回故事和正話故事都在表達為人妻和為人夫要從一而終，莫嫌貧愛富，三心二意，否則自釀苦酒的思想主題。

總之，《喻世明言》加強了入話的作用，緊密了入話與正話的關(guān)系。

3.強化了教化功能

王慶華在《話本小說文體研究》中指出三言“從文人的角度和立場賦予了話本小說文體‘教化’、‘導愚’、‘舒胸中磊塊’等新的功用?！保?1］單是從“三言”的書名《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我們就可以看出馮夢龍正是想借小說來警醒世人，勸善懲惡，針砭世道人心。

《清平山堂話本》中的《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正話講的是柳永勾引周月仙，將柳永塑造為一個輕薄文人。而馮夢龍在《喻世明言》中的《眾名姬春風吊柳七》則將柳永美化成幫助周月仙與情人團聚的好人，與之相配合，作者把柳永改寫為一個懷才不遇的文人，贊美柳永的同時又有批判社會的用意。柳永因為一句話得罪了丞相，便不被重用，折射出封建社會選拔任用人才方面的弊端。科舉制度埋沒人才，使得柳永只好沉溺于花街柳巷，以尋訪知音人。

與《清平山堂話本》相比，《喻世明言》以“詩詞+閑話”入話的篇目較多。閑話直接闡釋作者的勸世思想，文字嚴正，幽默筆調(diào)甚少，大都充滿了正統(tǒng)道學氣，以突出了話本小說的教化作用。如《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開篇一首《西江月》詞后，接著便是一段閑話：“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安分守己，隨緣作樂，莫為酒、色、財、氣四字，損卻精神、虧了行止。求快活時非快活，得便宜處失便宜……”［12］毫無疑問，這些勸誡性的閑話的增加，有助于在講述正話之前先對讀者進行潛移默化的思想教化，使讀者對社會現(xiàn)象、日常生活等相關(guān)的倫理綱常等許多方面都有明確的是非觀念。

（二）與“二拍”入話比較

羅小東博士說過：“正是由于有了他們（馮夢龍和凌濛初）的努力，話本小說的體制才由過去的相對凌亂，走向了統(tǒng)一和規(guī)范，為隨后的話本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寫作的范型。”［13］馮夢龍的《喻世明言》，不僅發(fā)展了宋元話本的入話，還為“二拍”作了鋪墊，為入話體制的完善做出自己的貢獻。找出《喻世明言》與“二拍”的入話部分的異同點，就能從中管窺入話的發(fā)展變化，以明晰《喻世明言》入話所處的歷史地位和歷史價值。

1.入話都點明主旨，教化世人

首先，《喻世明言》的入話詩詞往往起著概括全文，甚至揭示主旨的作用，“二拍”同樣繼承了這一點。如《初刻》中卷一《轉(zhuǎn)運漢巧遇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開篇詞《西江月》“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見在”，照應入話故事中金維厚和正話主人公文若虛的命運。前者辛苦一輩子，卻是為人做嫁衣，夢見自己攢的八錠銀子化成八個大漢與自己告別并最終一去不復返。后者卻時來運轉(zhuǎn)，如有如神助，先是得到好心的鄰居資助，用一兩白銀買了百斤紅橘，轉(zhuǎn)手賣得千金，后又撿了個鼉龍殼賣得五萬兩白銀，從此腰纏萬貫。這正是作者想表明的主題“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shù)”。

再者，“二拍”的閑話和《喻世明言》的閑話一樣能反映主旨，如《初刻》卷一的閑話引用幾個名人的話來說明人生富貴由天定、個人命數(shù)不同，與主旨相符。而不是簡單地交代時間、地點或引出人物。

最后，“二拍”的頭回故事與正話同樣在情節(jié)上相似，與正話共同強調(diào)話本主旨?！冻蹩獭肪矶念^回故事講的是李行修娶了亡妻的親妹，而正話講的是崔使君娶了早亡的未婚妻的親妹，故事情節(jié)類似，共同強調(diào)了夫妻情深，姐妹情深的主題。又如《初刻》卷三十頭回寫兩個人轉(zhuǎn)世后記得前世冤仇主動報復，而正話寫的是李生，他雖不記得前世，卻在今世把前世仇人殺了。情節(jié)類似，都是講轉(zhuǎn)世后報仇雪恨，強調(diào)的都是“因果前緣、殺人償命”的主旨。

或者頭回故事和正話相反，反向揭示主旨?！抖獭肪砥叩念^回和正話都講到了千金小姐家道中落，被迫流落為婢的故事，但是結(jié)局卻恰恰相反。頭回中的秦王幼女依舊賣唱，而正話中的薛倩卻遇到貴人，嫁得如意郎君。這兩個結(jié)局，一喜一悲，在對比中突出了作者的宿命論思想。又如《初刻》卷十七卷的頭回寫兩人憐憫待宰之牛，買而放生。正話講的則是屈突仲任殘殺眾生，到地獄受報，還陽后不吃葷腥、刺血寫經(jīng)來贖罪。這是一放生一殺生兩個相反的故事，主旨卻都是宣揚佛家六道眾生果報說，勸人放生，戒殺生。

另外，《喻世明言》入話末尾會插入“古人云”，“有詩為證”來增強文章的說服力，起到勸誡讀者的作用。而“二拍”繼承了這點，并且?guī)缀醵荚谡捛俺霈F(xiàn)“詩證”或“詞證”?！笆聦嵣希摹螅S著晚明國事的艱難，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思潮的興起，在文學上要求關(guān)心國計民生，有益世道人心的呼聲越來越高?！保?4］“二拍”和《喻世明言》一樣擔負著“勸善懲惡”的任務(wù)，并且任務(wù)更重。

總之，《喻世明言》和“二拍”兩者的相同之處：入話點明主旨，教化世人。說明隨著話本小說中文人創(chuàng)作意識的提高，話本小說承擔起越來越大的社會責任，這一點在入話中得以體現(xiàn)。

2.“二拍”入話形式更規(guī)范，篇幅更長

首先與《喻世明言》相較，“二拍”的入話形式更規(guī)范。據(jù)筆者統(tǒng)計可知，“二拍”主要是以詩詞、故事和閑話共同入話。除了《二刻》卷四是以賦加閑話入話，其余都是以“詩詞+故事+閑話”共同入話（《初刻》卷四是“贊+故事+閑話”入話，名為贊，實乃四言詩）。這表明凌濛初受馮夢龍“重視入話、規(guī)范入話體制”的影響，并且“后出轉(zhuǎn)精”“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二拍”入話的體制更加規(guī)范，這體現(xiàn)了文人對作品“統(tǒng)一性”的個人審美要求。魯迅先生提出“擬話本”這個概念，將“三言”之后的白話短篇小說都歸入“擬話本”?！岸摹笔恰叭浴敝蟮囊徊總€人創(chuàng)作的白話小說集，因而“二拍”中的文人意識更強，入話的體制有所發(fā)展。

再者，比較入話的長短及入話和正話篇幅的比例，可知入話的篇幅在增加，入話在話本小說體制中占的地位越來越高。據(jù)筆者統(tǒng)計可知，入話字數(shù)平均數(shù)分別為：《喻世明言》597字，《初刻拍案驚奇》1365 字，《二刻拍案驚奇》1860字。正話字數(shù)平均數(shù)分別是：《喻世明言》8003字，《初刻拍案驚奇》12915字，《二刻拍案驚奇》9029 字。入話和正話篇幅比例：《喻世明言》8.9%，《初刻拍案驚奇》10.2%，《二刻拍案驚奇》23.2%?？梢钥吹贸觯瑥摹队魇烂餮浴返健岸摹?，入話字數(shù)、正話字數(shù)、入話和正話篇幅比例都在增加。這表明，在擬話本中，入話雖然已經(jīng)不用起到“安穩(wěn)入座客人，等候遲到的聽眾”的實際作用，但是它被案頭化了的同時得到了更多的重視。文人傾注于更多的筆墨，其實此時它起到更大的教化作用?？梢?，《喻世明言》和“二拍”不同之處：“二拍”的入話形式更規(guī)范，篇幅更長，說明入話作為話本小說的體制內(nèi)容之一得到進一步的重視、完善和固定［15］。

通過對《喻世明言》的入話類型的分析和與其前后的《清平山堂話本》和“二拍”的對比，可以看出話本小說開篇有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入話的形式、作用、篇幅都在變，即形式越來越完備、規(guī)范，作用上更強調(diào)教化，篇幅越來越長。而在入話發(fā)展史中，“三言”的首部作品《喻世明言》的入話起到了承上啟下的歷史作用。本文只是局限于入話的形式、作用、篇幅，沒有研究入話的藝術(shù)特色的演變，此點有待進一步研究。

注釋：

①許彰明《著書者之筆和才子之筆——紀昀的小說觀評析》柳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學報，2004、3第73頁。

②陳赟《明清文言小說的文體焦慮與尊體實驗——以《剪燈馀話》《閱微草堂筆記》《聊齋志異》為例》，明清小說研究，2014、3第81-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