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石山
十多年前,我編訂《徐志摩全集》八卷本的時候,有意打破當(dāng)時多種全集本的格局,將他的散文兩卷,置于詩歌卷之前。前兩年,為商務(wù)印書館編訂十卷本的《徐志摩全集》時,沿用前例不變,將散文四卷置于詩歌卷之前。這樣做,是基于一個理念,徐志摩的散文,更能見出他的文學(xué)才華,一點不在他的詩歌之下。
在徐志摩生前,就有名家做過這樣的論斷。楊振聲是新文學(xué)史上的重要作家、著名的文學(xué)教授,他的看法在那個年代頗有代表性。說起志摩的散文,他的看法是:“至于他那‘跑野馬’的散文,我老早就認(rèn)為比他的詩還好。那用字,有多生動活潑!那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那聯(lián)想的富麗,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態(tài)度和口吻,夠多情,多頑皮,多伶俐!而那氣力也真足,文章里永遠看不出懈怠,老那樣像夏云的層涌,春泉的潺湲!他的文章的確有他獨到的風(fēng)格,在散文里不能不讓他占一席地。比之于詩,正因為散文沒有形式的追求與束縛,所以更容易表現(xiàn)他不羈的天才吧?”(楊振聲《與志摩最后的一別》)
徐志摩活著的時候,文壇上就有人模仿他的文風(fēng),稱之為“徐志摩體”。徐冠英曾說:“志摩先生的著作不限于詩,不過,最足以代表他的還是詩,雖然有人更愛他別的文字,譬如他的朋友葉公超先生便說他的散文比詩好。若論對于讀者的影響,他的散文卻未必亞于他的詩,我見過好些青年的文章摹仿‘徐志摩體’,正如好些人摹仿他的詩體一樣?!保ㄐ旃谟ⅰ都o(jì)念徐志摩先生》)
既然徐志摩的散文那么好,為什么逝世將近百年了,人們總是贊賞他的詩歌,少有贊賞他的散文的?縱有人贊賞,評價的高度和推崇的力度,都少了許多。這是為什么呢?多少年了,我一直陷于深深的不解之中。直到前兩年,為商務(wù)印書館修訂出版我的《徐志摩圖傳》一書,方明白了此中原委。簡單說,詩歌對應(yīng)的是感情與品質(zhì),散文對應(yīng)的是思想與事功。對徐志摩這樣的一個文化人,長久以來不怎么理睬,改革開放后,逐漸予以承認(rèn)并給以相當(dāng)?shù)淖鸪纾诤眯┤丝磥?,這已經(jīng)夠好的了。再說思想與事功,不是有點過了頭嗎?
我不能說這樣的說法有多少不對。只是覺得,對一個優(yōu)秀的文化人,在思想與事功上給以相當(dāng)?shù)淖鹬?,僅僅從研究的意義上說,也是不能或缺的。于是在重新修訂《徐志摩圖傳》時,特意加了一章,名為《社會認(rèn)識的一個拐點》。這樣的章節(jié),不是隨意加上的,能加上,是因為起初寫這本書的時候就是作為評傳寫的。此前好些年,我已寫過《徐志摩傳》,不想在他的生活經(jīng)歷上再說什么。
要厘清這個問題,也不是容易的。從思想脈絡(luò)上說,四年留學(xué)英美,是徐志摩思想的成熟期。他在《猛虎集》序文里說的一句話,大意是父親送他出洋留學(xué),是要他將來進“金融界”的,他到了美國,眼界開闊,思想升華,改變了志向?!拔易约鹤罡叩囊靶氖窍胱鲆粋€中國的Hamilton!”Hamilton(漢密爾頓)是美國開國的重要人物,獨立戰(zhàn)爭時期曾任華盛頓的秘書、大陸會議代表,后來擔(dān)任首任財政部長,同時也是一位政論作家。還有一件事,也可以作為尋按思想脈絡(luò)的參考,就是徐志摩在英國的時候,遇上選舉年,他曾跟著拉斯基的夫人為工黨領(lǐng)袖助選,“至少敲了二百多家的門”。(徐志摩《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
然而,回國后,經(jīng)過幾年社會活動的磨練,徐志摩的思想還是有變化的。仍是在《猛虎集》序文里,他說:“一份深深的憂郁占定了我;這憂郁,我認(rèn),竟于漸漸潛化了我的氣質(zhì)。”這話,是說寫詩時說的,但是,既然說到氣質(zhì),就與思想有了關(guān)聯(lián)。是怎樣一件事,又有著怎樣的文字表述,一時真還說不來。
在《社會認(rèn)識的一個拐點》這一章里,我將這一拐點定位于1924年6月送走泰戈爾一行,回到硤石老家,參觀了父親新開的絲廠之后。相關(guān)的文字表述,定為他寫的那篇《南行雜記》。按說參觀了絲廠,寫了文章,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嗎?不是這么簡單?!赌闲须s記》名為一篇文章,實則是一組兩篇,而這兩篇,一篇有落款時間,一篇沒有。寫參觀工廠感受的,恰是沒有落款的那篇。再則,《南行雜記》一文,并非是泰戈爾走后就發(fā)表的,發(fā)表時間是1926年8月9日,在他編輯的《晨報副刊》上。頭一篇名為《丑西湖》,第二篇才是《勞資問題》。文中說,“我回硤石那天,我父親就領(lǐng)我去參觀。那是一個絲廠,今年夏間才辦成”。我一直以為是1926年的夏天,直到后來參照其父徐申如的傳記材料,方知這個絲廠是1924年辦起的,至此,“今年”才有了切實的著落。
就是在這篇文章里,徐志摩回憶當(dāng)年在美國接受的激進思想,說那個時候,同學(xué)中有人還叫他“鮑什雪微克”(布爾什維克)。參觀絲廠時,他也曾用國外學(xué)到的學(xué)說,比照工人的生活,發(fā)現(xiàn)不完全是那么回事。文中的一段對話,最能說明工人實際勞作的情形。參觀車間后,外面的賬房先生計算給他聽,從買進生繭到賣出熟絲的層層周折,刨去開銷,每包絲可以賺多少錢。聽到這兒,志摩心頭頓生感慨,這不是剝削工人們的勞力?平日聽?wèi)T了八小時工作、八小時睡眠、八小時自由論,這十一二小時的工作如何聽得順耳。于是他問道:“那么這大熱天,何妨讓工人們少做一點時間呢?”賬房先生說:“工人們哪里肯?她們只是多做,不要少做;多做多賺錢,少做少賺錢?!彼犃?,沒得話說了,又問:“那么為什么不按星期放工呢?”賬房先生的回答是:“她們連那兩天都不愿意閑空哪!”
文末,他發(fā)出了自己的一點感慨。說他回國后這幾年,也不知怎的,原來熱烈的態(tài)度忽然變了溫和;原來一任感情的浮動,現(xiàn)在似乎要暫時遏住了感情,讓腦筋涼夠了仔細(xì)地想一想。但不幸這部分工夫始終不曾有機會做,雖則他知道他對這問題遲早得躊躇出一個究竟來:不經(jīng)心的偶然的摜打,不易把米粒從糠皮中分出。
正是這個轉(zhuǎn)變,讓他放棄了國外躉回的激進的社會理念,正視中國眼下的現(xiàn)實。知道像他這樣的文化人,眼下該做的是開啟民智,改造社會,建設(shè)一個健康文明的新中國。不必說怎樣的突兀,至少也是開啟了這樣的轉(zhuǎn)變,從此之后,徐志摩成為一個誠摯的愛國主義者,終其一生,再也沒有動搖過。
這樣的一部《徐志摩圖傳》,可以稱得上是映照了徐志摩精神底色的評傳。這樣的一部徐志摩評傳,也是閱讀徐志摩詩文的最佳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