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滿山的芭茅草和銀浪翻滾的花穗,幺爸一拍腦袋驚呼,這才是這個時代給后人留下的大筆財富啊。
我幺爸老家所在的老牛坡,是一處海拔上千米,面積近三千畝的莽莽山坡地。這兒草木茂盛,但主要的植物就是一種——芭茅草。老牛坡缺水,喬木難以生長,這倒便宜了芭茅草,它們不擇地方,平壩河谷,山野坡地,只要有土壤就能生長,而且生命力強勁,四處開疆拓土,葳蕤茂盛,氣勢撩人,成為一道道風景。
在老牛坡上的芭茅草成為風景之前,它可是山野百姓手中一種愛不得又離不得的生計之物。從祖輩開始,這兒的先民就學會就地取材。芭茅草除了可作為喂牛的青飼料,還可用來編織蜻蜓、小鳥、野雞等小動物,也可編織筐籃、掃帚等生活用品。到了我爺爺這一輩,這些編織品除了自用,也可以挑到市場上換錢,換成油鹽、布匹等生活必需品。不過芭茅草確實又太輕賤了,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漫山遍野隨手可得,且大多編織物既不精美也不耐用,市場上賣不起價,去一次最近的鎮(zhèn)子要走20里山路,往返一次就是一天。這樣的境況,讓幺爸從小就畏懼趕場——他既不忍心爺爺辛苦,又擔心自己也吃不消一路的折騰。
幺爸畏懼趕場,從小對芭茅草卻情有獨鐘。每年入冬,是幺爸最開心的季節(jié),此時的平壩寒風凜冽,草木凋零,宛若一個缺少生機的世界。但老牛坡不同,此時的老牛坡仿佛才蘇醒。在一叢叢碧綠青翠的芭茅草頂端,漫山的芭茅草花穗漸次盛開,從秋天的點點粉紅,漸漸演化成冬天的滿目銀白,山風吹過,層層銀浪翻滾,此時的老牛坡,野雞在花穗尖歡騰挪移,野兔在草根處愜意追逐,它們共同構成了幺爸眼中一幅幅絢爛多姿的畫卷。
隆冬時節(jié),雪花飛舞,大地銀裝素裹,閑不住的大人開始挨著火爐用采割好的芭茅草做編織品,而小兒們則伺機在雪地上找樂子。一幫半大的孩子,每人手中一根自制的芭茅草紅纓槍,無師自通地演習“地道戰(zhàn)”,這兒的“地道”就是一叢叢掩映在雪地里的芭茅草。
在芭茅草中穿梭,代表著山民與芭茅草的親近,但少不更事的孩子,卻不知道親近也要保持距離?!白栽陂e身枝似戟,悠然野性葉如刀”,說的是芭茅草葉片具有攻擊性,它的鋸齒狀葉片鋒利如鐮,稍不注意也會傷人。幺爸為此沒少挨屁股,他有一次穿著爺爺用汗水錢換來的新衣裳去鉆芭茅草,弄得全身“掛彩”,傷了小身板不說,還挨了一頓狠揍。但好了傷疤忘了痛,幺爸依然年復一年去鉆芭茅草。
幺爸也有傷心的時候。有時候日子過不下去了,一些山民會放火燒山,把四處亂竄的芭茅草一把火燒盡。燒山后的荒地改種土豆、紅薯,但缺水的山地換不來好收成,反倒留下一處處黑乎乎的疤痕。沒有了芭茅草的掩護,野兔無蹤、野雞消遁,這也極大地打擊了幺爸的玩心。
幺爸到了青年時期,他的玩伴大多去了山外打工,我姑姑也嫁到了山下,只有幺爸仍執(zhí)意守在坡上。幺爸繼承了爺爺的很多手藝,會編織,會拿捏(看?。?,還會看著遠方做夢,夢到老牛坡變成了一個銀色的世界,很多人在這兒打雪仗。
幺爸守著一個窮山坡,找媳婦一直是件傷腦筋的事,誰也不想嫁到山上來。爺爺特別操心,就托姑姑留心。恰好姑姑家的公公生了病——尿結石,痛得死去活來,找郎中抓了幾服藥也不見效。姑姑連忙托人給爺爺帶話,問自學成醫(yī)的爺爺有沒有辦法,爺爺就讓幺爸下山走一趟。
幺爸帶著爺爺的囑托,去了山下姑姑家,身上只帶了一樣物體,那就是一大挑芭茅草。幺爸用芭茅草的葉和莖煎水,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讓姑姑的公公大碗服下,順利地幫老人排出了結石,所有的疼痛解除。
幺爸的手藝解了老人的疾,也悄悄打動了一個人,那就是姑姑家的小姑子。這小姑子生得俊秀,卻一直東挑西揀,結果把自己揀剩下了,加之身體底子弱,動輒流鼻血,在家里也沒少讓父母操心。她見到了幺爸的手藝,也見到了幺爸的俊朗,自然春心萌動,這一幕被姑姑看在眼里,稍一撮合,事情就成了。
但讓別人家的小姑子變成我們家的幺嬸,事情也不是那么簡單。幺爸第一次帶準幺嬸去老牛坡上,弱不禁風的準幺嬸差點沒走斷氣,而且愛流鼻血的毛病也來幫倒忙。幺爸身體結實,他信手從路邊采來芭茅草,用石頭搗爛塞進準幺嬸的鼻孔止血,然后把她背在背上。十里大山,高聳入云,背上的人看著都累,背的人卻步履輕捷。渾身的愛,讓幺爸有使不完的勁。
回到坡上的幺爸,用舍不得吃的雞和山珍一樣的沙參一起煨湯,用來給準幺嬸調補身子。準幺嬸一邊喝湯,一邊和幺爸設計未來,一直守著窮山肯定不是辦法,也不是準幺嬸想要的生活。芭茅草花穗再美,也要解決溫飽,山外的世界早已變了,應該出去闖闖。幺爸望著滿山遍野的芭茅草,沉重地點了點頭。
幺爸用了20年時間在外闖蕩,從一個廣告公司的小學徒做起,到后來成立自己的公司,一步步做大做強。這期間,他跌倒過,從高處的竹梯上跌下;也受傷過,不慎被漏電擊傷;更失意過,因為創(chuàng)業(yè)的低谷……但所有一切磨難,幺爸都挺過來了,而自始至終支持他的,就是無怨無悔的幺嬸。
幺爸在省城落了根,公司越做越大,但心中一直有件事放不下,那就是老家的老牛坡。在幺爸心里,老牛坡才是他真正的根,那兒不僅有野雞野兔,有望不到頭的芭茅草花穗,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養(yǎng)育了世世代代老牛坡人的老牛坡,不應該一直守舊貧困,它早應該在時代的洪流中舊貌換新顏。
幺爸抽出部分精力,和幺嬸回到了老牛坡。“縱使焚燒莖葉盡,明春依舊吐新芽”,腳下的故土,并沒有因為曾經的一把火而怨懟故人,貧瘠的山地更沒有阻止芭茅草漫山遍野的奉獻,振翅的野雞和警覺的野兔依然在這兒當家做主。望著滿山的芭茅草和銀浪翻滾的花穗,幺爸一拍腦袋驚呼,這才是這個時代給后人留下的大筆財富啊。
幺爸整合了全部坡地,在當地政府支持下,搭乘鄉(xiāng)村振興的快車,修了從山下到山上的水泥路。又引來山地越野俱樂部,組織各級別的山地越野賽。有計劃地栽種杜仲、葛根、沙參,讓山貨變成了搶手的土特產。一批又一批游客慕名而來,為的就是一覽原生態(tài)保護下的芭茅草,他們拍照打卡,在由芭茅草花穗和雪地共同構成的銀色世界中打雪仗、回歸童年。農旅融合,成為老牛坡最好的財富;綠水青山才是金山銀山,成為老牛坡人最大的底氣。
如今的幺爸,最驕傲的事情,就是牽著再也不流鼻血的幺嬸的手,一起徜徉在親密無間的芭茅草中,把身心放松,讓愛與快樂在花穗中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