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1年5月20日，農歷四月半，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在高墩弄響起。這是我叔叔、嬸嬸大喜的日子。喜宴辦在道前街上的大鴻運。高墩弄3號是新郎新娘兄長的房子，兄長住樓下，新房在樓上。

嬸嬸如今已經96歲高齡，七十多年前的情景，都還在她眼前：弄堂口，一面是剃頭店，一面是皮匠店，馬路對面是老虎灶，還有煤球店，這是一個靠近烏鵲橋的市口。

嬸嬸小名美仙，來自采蓮，一個有著美麗傳說的地方。村里有片荷花池。河水清清，緩緩流淌，映著陽光，荷花微綻的漣漪下，花花綠綠，是斑斕的五彩石。相傳吳王夫差在這里攜西施采蓮消暑，采蓮村由此而得名。采蓮村所在的石塘鎮(zhèn)，也正是吳王夫差和西施?？坎创牡胤?。這么一個風水寶地除了讓美仙十幾歲就出落得靈秀清純外，卻未能給她帶來好命運。

美仙20世紀二十年代末出生在石塘采蓮村一個貧農家庭。九歲父母雙亡，隨哥嫂過日子。哥嫂倆有5個孩子，連同美仙8口人，靠兩畝半租田度日。阿哥當時生肺病，照X光要五斗米，照不起，36歲就病亡。阿哥走的時候，最小的侄子只有4個半月?！拔冶仨氉约撼袚约旱纳睿荒芸堪⑸B(yǎng)我?！庇谑牵老砂涯赣H的銅爐傢什賣掉以后做本錢，在薛家弄那個小店旁邊她小舅媽東面茶館店的地方，用兩只凳子擺個小攤，放一點香煙、肥皂、草紙做小生意。五六點鐘就起來了，等過了早市，九點不到盤完賬就直奔橫涇進貨。那時候，東山、石塘、橫涇直至蘇州，出行都靠航船。石塘七點鐘開船，輪船九點鐘開，嬸嬸乘不起船，時間又晚了，每天趕到橫涇去進貨，就靠走。

阿水金的航船，每天在河埠頭等，等一個叫美仙的小姑娘在橫涇買了米回來，搭乘阿水金的航船回石塘。就這樣每天跑橫涇，無論春夏秋冬，不管刮風下雨。

“21歲訂婚，24歲結婚，這兩年我就擺攤，自己吃吃也做人家的，一年功夫下來，被子呀，印花單被呀，自己的衣服呀，結婚行頭，都是自己賺的?！奔逓槿藡D的嬸嬸掀開了生活新的一頁。盡管蘇州、木林上兩頭跑，臉上總是時時漾著笑容。

生活清苦不算什么，與伴侶同甘共苦，在她看來也是天道。

結婚那年叔叔在木林上小學教書。后來上調到越溪。第一個女孩好妹就生在木林上，之后，第一個男孩好弟是生在越溪的，再下面弟弟是在蘇州養(yǎng)的。后來小孩多了，嬸嬸也沒有了工作。有小孩后，就租對面2號的房子，客堂對面是房主王兆明住的，王兆明下放蘇北，傅阿根家搬進，他們也有五六個小孩。有時去鄉(xiāng)下去住，2號的房子沒有退掉，一直租在那里的，后來搬遷烏鵲橋弄租住。

從采蓮橋到烏鵲橋，美仙經歷了一個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單身村姑到城里家庭主婦的轉化。她對這一切的陌生都感到新鮮。她再也不用自己擺小攤早出晚歸討生活了，花幾分錢，大清早可以到大太平巷兩邊的菜攤買斤小青菜。男人要抽煙，她到橋弄口煙紙店里去買，后來這個差事就交給孩子們做了。好弟回憶說，記得60年代父親抽經濟牌香煙每包8分錢，勇士牌每包1角4分，金鶴牌、飛馬牌每包都是2角9分，橋弄口的煙紙店可以拆零購買，三根五根都可以買。妹妹說，小時候去給父親買零散香煙，3分錢買5根，香煙拿在手里，邊走邊玩，回到家里，父親問“香煙呢”，小妹兩眼白眨白眨，兩手空空，5根香煙不知掉在哪里了。

水鄉(xiāng)姑娘脫下草帽，脫下草鞋，換上搭配鞋，就這樣融進了城市人的生活，她秀氣的臉上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二

嬸嬸說，她一世就做兩件事，一個是搶房子。什么叫搶房子？原來靠近高墩弄不遠處的燕家浜有一些簡易房子空在那里，一些城市貧民發(fā)現(xiàn)了就去搶房。嬸嬸也壯膽參與了進去，今天抬一個床過去，明天拎一個煤爐過去，后來嘛，一樣一樣都慢慢搬過去。94歲的她，把這件事稱作一生兩件“大事”之一。

“后來叫我搬回去。說這是有規(guī)定的，你要回去，我們再安排你住房。”晚年的她，說起這件事，對這位辦事員（估計是如今街道、社區(qū)的干部）依然懷著信任與感激。

1958年的時候還在越溪，后來搬到馬濟良巷九號。

烏鵲橋弄的房子住了一個多月，再簽了半個月，養(yǎng)好妹啊，租了一個月沒有養(yǎng)呢，長女生下半個月再回鄉(xiāng)下去，一直跟著阿叔，在木林上學校。鄉(xiāng)下的船開到木林上，嬸娘帶著未滿月的好妹，坐船去的。

初進城的鄰里生活，七十年過去，美仙的記憶歷歷在目。

房東朱之娥有個兒子叫王兆明，瘦瘦的長條個子，跟一個安徽人王進明很要好，兩個人野得很，一直在外面，白相相。1號里住的是彭師母。孫家兄弟姐妹多，巧云、琴慧、金土、牡牡、樂英、阿明、廣炎，一個個都是好小囡，從不惹事的。

東北面那個嚴文仙（嚴家娒娒），11號孫巧云，我們一起到夜校里去讀語文、算術。班主任是朱老師，人長得很高大。

嬸娘生了5個孩子，三男二女，“樹”字輩，長女樹憲，憲法誕生那年生的。長女后面四個孩子，名字的最后一字連起來，正好是“人民政權”，可見五六十年代人民主權在老百姓心目中有多高的地位和威望。

叔叔養(yǎng)毛毛那一年調上來的，9月1號開學還是到越溪去報到了。9月13號養(yǎng)的毛毛，9月份調到了清微小學。叔叔在木林上、越溪等鄉(xiāng)村小學任教，一直忠心耿耿，勤勤懇懇。我上高一時，叔叔送我一本精美的魯迅紀念日記，暗紅色的硬皮封面上凹凸的魯迅浮雕像還燙了金，扉頁上，是紅色的油印字：獎給一九五九年第一學期先進教育工作者。一九六零年一月。鈐印“中國教育工會吳縣越溪輔導區(qū)委員會”。叔叔調到蘇州清微小學任教，嬸娘也隨之在蘇州定居。

大嬢嬢身體不好，心臟病，沒有結婚。好親婆出了200塊錢，讓大嬢嬢進了南林電瓷廠，在羊王廟那個地方。出200元錢的是股東，拿每月二十幾塊的固定工資。美仙只是臨時工，只是計件工。

后來南林電瓷廠搬到胥門。弟弟的腳有點膨，一直疼，上班的時候一直拿著圍巾，包在身前，這個腳就有點膨了。

后來廠搬到滸關鄉(xiāng)里去了，好妹在平直讀幼兒園，由于子女多，走不遠，嬸娘就辭職了，在家里一段時間。

三

那段時間動員下放蘇北，在清微小學當老師的叔叔輪上了，全家下放蘇北。報告動員人講：申請下放蘇北是光榮的任務，是響應黨的號召。批準，移交工作，回家打包，說搬就搬。也沒有什么家當，很利索地就打好包，大包小包全部用單被包裹，外面捆上結實的尼龍繩。大櫥賣掉，收舊貨的一喊就到，小櫥、碗櫥，本來就破，就留在出租房里。

鑼鼓。紅旗。喜報。相門輪船碼頭開往蘇北下放的船隊排列在船碼頭，奔的跑的，哭的笑的，擠滿了歡送的人群和下放的人員，“嗚——嗚——”的一聲汽笛響起，這艘大輪船帶走了美仙一家五口，大女兒已在先前去了農場。波濤滾滾，熱淚滾滾，一條大船帶美仙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啟了一個水鄉(xiāng)出生的姑娘的蘇北航程。一條大船把成千個蘇州家庭帶向蘇北，從此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命運開啟他們蘇北農村一種不一樣的生活。

船落地的地方是在建湖縣盧溝公社某某生產隊。1969年下放到蘇北，12月24號到建湖縣，安排在盧溝公社紅金大隊孫墩生產隊。李隊長，很好的。你叔是帶薪的，李隊長天天表揚我們。有一對老夫妻倆，也是一個下放的不帶工資的，他們夫妻倆素性不做，到年來慰問的時候，一年欠了多少賬，上面就撥下來。我們呢，叔叔帶了一點工資，就一分錢也沒有補助的。在蘇州的時候呢，我們小孩念書還有減免，下去的時候呢，還有八塊錢的每個月補助費，說是跟你一起帶下去，結果沒有帶下去，到了鄉(xiāng)下就沒有了。

派我們綠化，兩個人不能挑，就一個糞桶，只能兩個人抬，在河邊上舀水，澆河邊上種的樹種。大隊里的書記，一個楊書記，小七子姓什么我記不得了。兩個書記走過，說：“哎，老倆口好！”豎了大拇指夸獎我們。隊長吹哨子我們就出工了。收工了就一起回來。生產隊只有三十幾戶人家，斷開一段，十幾戶人家，再斷開一段，又幾戶人家。我們那個地方只有三戶人家，一家是會計姓吳，翹腳，三家人家最遠開一段，又有幾戶人家。一共30幾戶人家，都蠻好，很客氣，老金，老韓，唉，小孩呢，奶奶奶奶地叫著，親熱得很。

我呢，不大會做種秧，都是請他們幫忙的，請他們吃頓飯啊，再幫我們篩篩米，哎，特別是那個民兵營長姓吳，吳高留。兒子叫國慶，奶奶我來幫你篩呀。鄉(xiāng)下農民都養(yǎng)的有羊，這羊剪下來的毛，捻的線，我織毛線，織衣服、帽子。“哎，奶奶你幫我織啊。”孫會計，大隊會計孫印群，嗯，老金啊，幫我織一個。

給他織件馬甲，8兩絨線。大隊書記看見了說：“哎喲，你這一件鏤空的馬甲好漂亮呀，哪一個織的??？”

“那是我們生產隊里老金織的?！?/p>

“哎，你要給這個給不給那個結不織啊?！币幌蛐纳频陌⑹逄嵝衙老伞：髞砣?0戶人家，哎，你一件，我一件，每家起碼有一件，有的兩件，都是捻出來的線啊。我們白天跟他們上班，哎，夜里邊還要貼油火銅鈿，鄉(xiāng)親們都很客氣。春風里，盧溝公社紅金大隊孫墩生產隊的田埂上，走過一群穿著鮮艷的各式絨線衫的姑娘，就像時裝模特在走臺。

“孫墩的姑娘真會穿！”其他大隊的姑娘們真羨慕。

“蘇州來的阿姨手真巧！”孫墩的姑娘們個個夸這個巧手老金。

建房子的時候，每人補助100。我們那時候呢，好妹去農場了。好弟、弟弟、妹妹三個人連我們倆，一共500塊，自己貼點，小嬢嬢借了200塊錢，造房子用了1000多塊錢。

過了四年到蘆溝中學去啊，簽了城鎮(zhèn)戶口。房子賣給生產隊的民兵營長吳嘉劉。我們就一起住到學校里去了。生產隊里很開心的呀，我那門口的一大片菜地，我們種得不好，他說哎，我來幫你拔了再種吧。種糧食都是那些農民幫忙來種，我?guī)退麄兩习嗄莻€帶帶小孩，哎，給他們織毛線。養(yǎng)鴨只是生產隊派的活，生產隊賣豆腐，十斤黃豆可以做30斤豆腐。

叫我管理，農民來，你來我來，要有賒賬的啊，你稱幾斤我稱幾斤，我做個賬。養(yǎng)鴨呢，有個放鴨的小孩，生產隊里安排他養(yǎng)鴨。拾了蛋叫我保管的，今天50只，明天40只，放在我這里的多了以后呢，就到共享社區(qū)，再稱斤兩，我是保管。

我打趣地問嬸嬸，你們家小弟說，你一早就到鴨棚里把鴨子趕出去，生在外面田里路上的鴨蛋就可以撿回去自己吃，是嗎？“哪里呀！沒有的，一般都生在窩里的，生在鴨棚里的呀，外面的嘛，看鴨的人可以自己拿回去吃，鴨棚里收的幾十個，孩子們拿了笆斗交給我。”

老四官來的時候，弟弟正好是開盲腸炎，是急性盲腸炎，一個鴨簍子只能帶一個人，他痛得要翻身，一翻身鴨簍子要翻掉的。

月光照在盧溝鄉(xiāng)曲曲彎彎的小河里，用竹蒿撐起放鴨子的鴨簍子，從村里到醫(yī)院也有五里路，一路上弟弟痛啊痛啊直叫，他躺在那里不能翻身，否則船要翻掉的。一個孫醫(yī)生蠻好的，也是下放的，是個女醫(yī)生，男的是體育老師，女的后來到縣里面當醫(yī)生了。男的叫李德勛。

下放以后的第四年就到蘆溝中學去了。在蘆溝中學一直到回城。逢年總歸回來，看望好親婆，拿點雞蛋呀，自家養(yǎng)的雞。你好叔就教我到招工辦提要求回城，他說什么，我就跟著去做。

上頭每年都有任務下來，有的下放戶欠了生產隊的賬，每年補貼給他們，他們反而都不出工了。我和你好叔天天出工，所以生產隊長總是翹著大拇指夸“老金老韓好”。

我下去的時候拿了三個月的退職工資，每個月22塊，一共66元，到了鄉(xiāng)下就沒有了，隔了幾年每個月有15塊還不是14塊?；爻且院缶娃k理了退休手續(xù)?！拔铱恐愫檬逶谙砀＃?，一個錢也不用掉，都放在那里。”嬸嬸感謝生活，感謝生活中的每一個節(jié)點，感謝采蓮，感謝高墩弄，感謝建湖，感謝盧溝；感謝生活中每一個相遇的人，感謝親人，感謝同事，感謝生產隊長，感謝鄉(xiāng)鄰……96歲的高齡，她用如此有節(jié)奏并暢達的語速，給我講述過往的歲月。足足兩個小時了，我得讓96歲的老人休息了。

奉上我的書《一條河的思念》，扉頁上寫下一行字：“送嬸嬸。書上有我小時候與母親與父親的照片。期盼嬸嬸健康長壽。共賀茶壽?！扁j印“人長壽”。嬸嬸聽我解釋“米”壽和“茶”壽，她爽朗地哈哈大笑。

至于說，嬸嬸還沒有來得及說的她生命中的第二件“大事”究竟是什么，那已經并不重要了，善良、樂觀的嬸嬸，什么坎能夠難倒她?！叭收邏邸?，惟有祝愿嬸嬸長壽！

作者簡介：

韓樹俊，江蘇蘇州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散文集《一條河的思念》《靠近驛站的古街》，散文詩集《姑蘇十二娘》《風潤江南》，長篇報告文學集《繡娘的春天》《卓爾不同》等六部。長篇報告文學《繡娘的春天》立項江蘇省作協(xié)第五批重大題材文學作品創(chuàng)作工程，長篇紀實散文《姑蘇遇見十二娘》立項蘇州市作協(xié)重點作家作品創(chuàng)作扶持項目，長篇紀實散文《高墩弄舊事》立項蘇州市委宣傳部文藝創(chuàng)作扶持項目。曾獲吳伯簫散文獎一等獎、劉成章散文獎黑馬獎、蘇州市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