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刺
在朋友處吃晚飯。朋友得了幾條湖里野生的小白魚,春天里的白魚小卻嫩,趁新鮮清蒸,味道極其鮮美,不覺多吃了幾口,正應了老話:貪能生事,一根魚刺不小心卡在了喉嚨間,一時間,我和它,都進退兩難。
一夜輾轉(zhuǎn),早飯多吃了許多口饅頭都無濟于事之下,只好痛下決心,奔赴醫(yī)院。
正是疫情反復之際,選了一家離家近一些的區(qū)級醫(yī)院,打電話確認可以接治后,便匆匆趕去。醫(yī)院總是很熱鬧,即便現(xiàn)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也是熙熙攘攘。我填了表格,量了體溫,出示了兩次兩碼,總算進了醫(yī)院的門。接著去預診處排隊拿號,再排隊掛號,關注醫(yī)院公眾號付費,這一串忙好,不知道為什么,我對自己的就診前景,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我不由得悄悄地咽了咽口水,暗暗希望魚刺不戰(zhàn)而退,省得我再費心費力地去光顧眼鼻喉科。
魚刺應該沒懂我的心,可能它也無奈,卡在那兒不上不下的,肯定也非它所愿。我拿它沒辦法,它拿它自己沒辦法,我們只好一起上了五樓,來到眼鼻喉科門前。
眼鼻喉科倒是清凈,竟然沒有一個病人,三個診室的門都關著,也沒護士負責叫號,一時間,我覺得自己真是怪幸運的:三扇門,隨我選。第一扇門,敲敲,沒人應;第二扇門,再敲敲,還是沒人應;第三扇門,我剛要敲,一個戴眼鏡的女醫(yī)生,從里面走了出來。她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問:“看什么?”“魚刺卡了?!薄澳悄愀襾怼!蔽也桓业R,緊跟著她進了第一扇門。
“兩碼。”
“哦哦,好的?!?/p>
“什么時候卡的?”
“昨晚?!?/p>
“張開嘴,說‘咿’?!?/p>
“咿……”
“看不見。你痛嗎?”
“痛的,肯定在,就在喉嚨這兒?!?/p>
“張嘴,說‘咿’。”
“咿……”
“還是看不見。你去做個喉鏡吧。”
“要做喉鏡啊……”
“我們這兒沒有的,你去別的醫(yī)院?!?/p>
………
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進門、排隊、掛號,看了不到十分鐘,別說治療,連魚刺都失了蹤,還背上了做喉鏡的忐忑,我看看那三扇門:原來可選擇太多,等于沒有可選。我心里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吃魚了。
可沒辦法啊,無論如何,“如鯁在喉”,如同臥榻之側(cè),有人覬覦,都屬高危狀態(tài),刻不容緩,必須解決。我只好再去別的醫(yī)院。想想,好像市立醫(yī)院本部離這家醫(yī)院還算近,而且我也不想做喉鏡,想著還是找個不戴眼鏡、眼神好點的醫(yī)生,把刺弄出來,那市立醫(yī)院是市級醫(yī)院,醫(yī)生總歸好些,于是,便也沒再電話咨詢,就一頭沖過去了。
還是看兩碼,量體溫,要填表格時,醫(yī)生問看什么,我說要拔魚刺,他馬上說:“我們這兒沒有的?!蔽矣行┎幌嘈诺乜粗骸澳銈儧]有拔魚刺的?我前幾年來看過一次啊?!彼蟾乓灿羞^魚刺的苦惱,所以他倒沒有過分驚訝于我的驚訝,很溫和地說:“現(xiàn)在的確沒有。你去一附院或者二附院看,那里有?!币彩?,蘇州的市立醫(yī)院是大醫(yī)院啊,一根魚刺實在太小了,的確是不太適合上它的大臺面。
看看時間,已經(jīng)十點五十,我還是咬咬牙,趕到了一附院。
照舊一套流程下來,找到眼鼻喉科時,十一點二十了。我有點擔心,那個接診的醫(yī)生會不會急著去吃午飯不耐煩?萬一他心急,找不到刺,讓我做喉鏡,甚至做了喉鏡還是取不出,到時候開個小刀、動個小手術之類的……哎,什么事情都不能多想,一直想,是會想到宇宙盡頭的。我心一橫,隨便吧,反正,就這么回事了——其實,到底是哪回事,我并沒搞清楚,只是懷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心情,走了進去。
診室里也是只有一個醫(yī)生,一個中年男醫(yī)生,也戴著副眼鏡,目測鏡片還挺厚,我又開始暗暗擔心了:他會不會眼神更不好?男醫(yī)生耐心會不會更差一些?更容易餓,更早吃午飯?他讓我坐了下來,問我什么時候卡的,什么魚的魚刺,有沒有到別的醫(yī)院看過?其他問題我都如實回答了,唯有這“有沒有到別的醫(yī)院看過”,我沒敢說已經(jīng)被“判”了,只輕聲嘟囔了一句“沒有”。好在他也沒再問,就照例讓我張開嘴,同時發(fā)出“咿……”聲,一次,沒找到;兩次,還沒找到;第三次,他說:“位置不太好,看不太清楚。只能試試?!蔽衣犓@么說,已經(jīng)顧不得擔心不擔心了,我說:“沒事,你盡管取,要不要我咳嗽一下,把刺咳出來些?”他笑了:“那你昨天干嘛不把它咳出來?還來受這份罪干嘛。你就幫我拉住你的舌頭,記得,拉住?!蔽医舆^他遞過來的紗布,裹住舌頭,往外拉,一邊按要求張大嘴巴發(fā)出那個違背口型的“咿”聲……一次,兩次,到第三次,我自己都快繃不住了,當然更怕他繃不住,趁他給鉗子消毒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試著安慰他:“別急,別急,快了,快了。”他笑出聲來:“這不是該我對你說的話嘛,倒被你說掉了。我肯定不急,你也不要急?!甭犓@么說,我突然放松了,好像卡魚刺也不是那么高危的事情了。第四次,第五次,到第六次的時候,聽到了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好了,出來了。”
看見他用鉗子夾著魚刺的那一瞬間,我差點沒向他獻上我的膝蓋——這大約是我這幾個月來多巴胺分泌的巔峰時刻了。如果說人類是崇尚精神的,那這份崇尚,在“健康”面前,真是太過虛妄了,有時候,種種的幸與不幸之間,不過就是隔了一根魚刺、一個醫(yī)生的距離。
走出醫(yī)院大門時,雨停了。云層仍然很厚,天色灰蒙,完全不像正午時分,下過了雨的春分后,倒春寒的氣焰還是有些囂張。不過,不管怎樣,畢竟是花的天下了,街道邊玉蘭、櫻花開得熱火朝天,“桃花流水鱖魚肥”,這樣的季節(jié),怎么能錯過一條魚?我想,今天中飯,就清蒸一條鱖魚吃吃吧。
遠方
有時候,人對自己定居生活的城市,總是有些心不在焉,不會像對“遠方”那樣,全情投入。比如我,在蘇州生活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它的山水走個遍,大概是因為,總覺得有的是時間,來日方長,不用急在一時。
這三年來時斷時續(xù)的疫情,與其說讓我認識到所謂的“活在當下”,不如說,它捆住了我的手腳,讓我對遠方有一份“可望不可及”的無奈。不過,發(fā)生了的事情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去不了蘇州的遠方,還不能探探家門口的遠方?沒有宏大,就深究細微;不能廣種,就深耕,什么樣的遠方,不是遠方呢——至少,不能總等著“疫情后”,疫情“進行時”,更該好好活著。
于是,這一個多月里,在可以出門的日子,我去了米堆山、鄧蔚山,還去了同里和運河邊,從油菜花、櫻花、杜鵑花,到現(xiàn)在的薔薇花、芍藥花、苦楝花,從薺菜、烏葉,到野樹莓、野桑葚,能把玩的都把玩了,要說還有什么沒把玩的,那大概只差人了。
什么事情,都是說來就來的。前兩天,在看鄧蔚山的時候,不知怎么看到了玄墓山,再一看,就看到了玄墓山下的“天壽圣恩禪寺”,據(jù)說是《紅樓夢》里妙玉出家的地方:書中稱為“玄墓山蟠香寺”。
我對寺廟幾乎從來沒有真正地感過興趣,也沒有真正地弄懂過寺廟,大概因為我比較膽小,寺廟的那種莊嚴肅穆和自帶的幾分神秘,總會讓我在那里不敢亂說亂動,頗覺拘束。但我對故事,是喜歡的,傳說、八卦,尤其喜歡。所以,我就趕緊問了我一個“蘇州通”朋友,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我念起來都覺得有些費勁的寺廟。
朋友果然是“蘇州通”,她說她去過好幾次了,那是蘇州很有名的一個寺廟,從南朝時就有了,曾經(jīng)規(guī)模很大,但后來有一部分燒毀了,剩下的一部分也是后來重修的,她不好意思任由我這般孤陋寡聞,答應陪我一起去看看。
因為疫情,我們?nèi)齻€過去常常一起喝茶玩的朋友,也已經(jīng)許久不見了,正好,借著妙玉的蟠香寺的由頭,可以放個風,聚個會。
我們先在太湖邊的一個木棧道那里找了張桌子,喝了一會兒茶。天氣有些陰,整個湖面和天空,都是有些沉悶的灰色,遠處山巒,也似有若無,好在,就算手機鏡頭里,山水的層次也還在,并沒有受天氣的影響,而忘記了自己,廝混在一起。最近,大概受俄烏戰(zhàn)爭、臺海局勢的影響,光福這一帶飛機的起落較往日頻繁很多,不時有飛機轟鳴著從頭上掠過,向遠處被樹木遮擋了視線的機場,降落。蘇州作為名列全國GDP前茅的城市,對于打造環(huán)境,是不惜工本的。在這樣一個不收門票的景區(qū),也種滿了月見草、火炬花、睡蓮,和其他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花,這些花,在這初夏時分,盡力地開著,好像是不想過早地退出這精彩的世界。不知道“奧密克戎”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想法??磥?,“貪嗔癡”,并不僅僅只是人類的專屬。
喝完茶,我們又找了棵大樹,摘了些桑葚,她們知道我愛玩酒,就全部給了我,讓我回家務必浸到酒里,不要辜負了大家的一番折騰。
這樣地預熱一陣后,天色也就不早了。等我們開到玄墓山下的天壽圣恩禪寺時,已經(jīng)是日落時分了。
寺廟正門緊鄰著光福的軍事基地,現(xiàn)在疫情期間,無法通行。后門也是大門緊閉——好在,我本來也沒想過一定要進去看看,我不過是想蹭一點妙玉的話題,給我出來閑逛找點額外的意義,不至于顯得太無聊。
天壽圣恩禪寺,之所以名字這么長,是因為它由唐天寶年間創(chuàng)建的“天壽寺”和南宋寶祐年間所建的“圣恩禪庵”組成,寺庵并列,規(guī)模這么大,我是第一次見到??上靿鬯乱言谠鷼в诨馂?,留下的圣恩禪寺后來成為了南宗發(fā)祥地,明清時盛極一時。這樣看來,不管《紅樓夢》里藏了多少隱喻,姑蘇妙玉在這樣一個著名的寺庵出家,應該屬于太正常了。
我透過緊閉的大門門縫,朝里張望,有點想看看妙玉的那一壇“鬼臉青花瓷”壇裝的雪水,到底埋在了哪棵大樹下,哪怕提供一點想象的素材也好,可惜,院子里堆滿了粗壯的大木頭和黃沙水泥,好像在準備修繕,現(xiàn)在的寺廟都越修越好,大概是現(xiàn)在世上那些不安的靈魂,對于收容它們的地方,也像妙玉一樣,要求很高吧。
暮色中的禪寺,很是沉靜。圍墻外的我們,既不得其門而入,就守著寺門來回晃蕩——終于,我們在緊挨著它的小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棵小小的野茶樹,我們中從事茶道的朋友說:“一樹成茶?!庇谑俏覀兒孟衤牭搅颂柦?,很賣力地采起來,希望可以通過我們這樣的野蠻采摘,做出點最后的春茶——沒有看到妙玉的水,喝一喝妙玉山墻外的茶,那也是天大的意義啊。
摘完我們眼里的最后一片葉子,已經(jīng)快七點鐘了,就算初夏的天氣黑得晚,玄墓山也已經(jīng)朦朦朧朧的了,黑壓壓起來了。城市的天空,即使在這樣的郊外,也照例空蕩蕩的,偶爾有幾縷若明若暗的云彩,意義不明地飄過。我們收拾好桑葚、青葉這些戰(zhàn)利品,在青葉梔子花般的香氣里,往回家的路上開去。
蘇州城真的不算大,才開了不到四十分鐘,就從家門口的“遠方”,回到了家門口。朋友說,她要把這些青葉做成蒸青茶,她說叫暮光茶,好不好?
肯定好啊。暮光,是一個多有聯(lián)想的詞啊。那,我的桑葚酒,又該叫什么好呢?無論如何,就算是家門口的遠方,也該配給它一個詩一樣的名字才算對得起它啊——得好好想想。
責任編輯/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