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核桃樹竟然沒有被砍,靜靜地站在那里,在馬爾康城市的中心位置,原州郵電局、州新華書店與州供銷社交界地帶。雖經(jīng)日月風霜、久見世事風云,卻貌似寵辱不驚,默默無聞,一直屹立在那里,且沒有被翻天覆地的城市建設、路網(wǎng)管網(wǎng)改造、穿衣戴帽等所砍伐,簡直就是奇跡。
我每次去馬爾康,都會去市中心逛逛,去偶遇一些舊年的痕跡。市中心唯一沒變的是街道的走向,沿河公路的老白楊樹多多少少也都還在,滄桑感十足;城外山上的野樹基本也是原貌,它們經(jīng)歷并見證了馬爾康的當代史。此外市中心因城建日新月異,變化太大,實難找尋更多舊年的痕跡,直到我從州郵政、電信公司大門經(jīng)過,往里一瞧,那棵老核桃樹還靜靜地站在那里,離大門十幾米遠的小巷邊,很不起眼,甚至經(jīng)常被熟視無睹了。
睹物思情,此刻,舊年的一些往事仿佛順著核桃樹的枝丫,律動著樹葉的光影,開始在我腦海中徐徐蔓延或不斷閃現(xiàn)。
要說這棵核桃樹普通,確實普通,樹不粗壯,樹形有點特別,三棵枝丫成一樹,仿佛暗示它是三個單位的見證者,結(jié)的核桃也殼硬仁卡。要說它不一般,也確實不一般,它所經(jīng)歷的風云,所見證的歷史,就是整整一部馬爾康自建城以來的當代史——誰能證明一棵樹就不能當見證者?
每到熱天,樹下就成了郵電大院躲蔭納涼最熱鬧的場所。家長里短,吹牛談天,國事家事天下事,都在這里閑談、爭論、擴散。因地處單位大門、新華書店后門、供銷社圍墻之間,它仿佛就是三個單位的門衛(wèi),三個單位經(jīng)歷和發(fā)生的事情,大都逃不過它的記憶——一棵樹的記憶,除非你能證明一棵樹沒有記憶!
新華書店是全縣的文化中心之一。在這里,全縣甚至全州的各種書籍,都曾從這里發(fā)售或轉(zhuǎn)運。兒時的記憶中,新華書店每來一車新書,必經(jīng)郵電局大門進入,停在核桃樹下邊,然后卸入書店后門庫房。寒暑假期間,新華書店卸書幾乎不請工人,只需吆喝一聲,郵電局大院內(nèi)馬上就能聚集起大大小小十幾個孩子,車就停庫房門口,幾步臺階距離,十幾個大小孩子齊上陣,熱熱鬧鬧接力傳遞,一車書要不了一會兒就被卸下,整齊碼放在庫房內(nèi)。而孩子們的勞動也會獲得報酬,那就是每人可以得到一至兩張牛皮包裝紙,用它包書,特厚實,而且那時牛皮紙的質(zhì)量,真對得起它的名稱——都懂得。
這些事,這些從遠方運過來的一車車書籍——知識的載體,幾十年來,每一本新書,都沒能逃過核桃樹的火眼金睛——除非你能證明核桃樹沒有視力!
全國發(fā)往馬爾康甚至全州的報刊、書信、郵件、包裹,被郵車拉著,每天都要經(jīng)郵電局大門進進出出,這里就是全城的信息和物流中心,除了單位多次更換的門衛(wèi)大爺,又有哪一位門衛(wèi)對過往人流、車流、物流,能超過核桃樹這位見證者呢?
我家距核桃樹僅十余米距離。那時,單位孩子淘氣時,有時也會爬上核桃樹,但經(jīng)常會受到過往大人的呵斥,于是趕緊爬下樹來。核桃還未完全成熟時,也會用竹竿或石頭打一些下來吃,結(jié)果剝了半天,弄得滿手黢黑,果肉要么是包漿,要么已成“卡米子”,反正不會讓你輕易得手。
那時,職工和家屬幾乎每天都要從核桃樹下經(jīng)過,經(jīng)單位大門進出。父親在單位上班,母親在服裝廠打衣服。因服裝廠是計件工資,母親就經(jīng)常加班,有時甚至將一些小件活背回家,全家人一齊上陣。比如撩褲腳邊,扎手套板,翻手套拇指,釘手提包鋁釘,翻解放帽帽檐、釘紐扣、撩扣眼、鎖邊……凡需大量手工勞動且技術(shù)要求不高的“活路”,都可以帶回家,來個全家齊上陣——好像服裝廠大部分職工家庭都存在這種情況,除了家里人手少又不缺錢的。
我一直說要寫一寫母親,隨著核桃樹枝丫在我腦海中蔓延,樹葉在陽光下反光,鉤沉起我兒時記憶,讓我想起了母親的幾件小事,因為這些事創(chuàng)下了母親廠里和鎮(zhèn)上的第一,所以我覺得應該寫出來,也算史海點滴。
母親是第一個從馬爾康服裝廠辭職下海的。改革開放之初,馬爾康服裝廠一度生意紅火,工人活多,一天到晚加班加點忙不完,廠長也有頭腦,將廠里縫紉機都改造成電機帶動的流水線。那可是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從成都春蓉服裝廠整體搬遷至馬爾康的縣服裝廠,服裝生產(chǎn)和加工都具有壟斷地位,無論是技術(shù)還是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水平,都是全州一流,甚至不輸沿海一些發(fā)達城市。
那時,將改革開放形容為春風,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母親受到這股春風吹拂,下定決心,辭職下海干個體。結(jié)果辭職信交上去,服裝廠領(lǐng)導不敢批準,今天做工作,明天做工作,說母親是正式職工,要好好珍惜這個身份,要求母親回廠上班。母親在農(nóng)村時,就曾經(jīng)獨自帶大自己的幾個弟弟妹妹,性格要強,有主見,廠里越是勸她回去上班,她越覺得自己辭職干個體的路子走對了。為打消廠領(lǐng)導的顧慮和擔責,她和父親商量,又為廠里寫下保證,今后自己一切與廠里無關(guān),之后,廠里才同意她的辭職——現(xiàn)在想來,其實廠里也是一片好心,是為她晚年退休保障著想。
之后,母親就將家里變成了她的縫紉作坊。經(jīng)過她不斷地裁剪和縫紉,一件件美麗的衣裳就穿在了郵電局等單位美女帥哥們的身上,一度時髦了幾條街。要知道,那個年代,在成都也不一定能買到最時髦的服裝,除非你有上海廣州香港的親戚朋友幫忙捎帶。
而母親的作坊里,卻能仿制加工,服裝都是參照當時發(fā)行量很大的《時裝》雜志里的樣式做的。
母親也是當時第一個去縣稅務局主動交稅的。而且是通過開后門托關(guān)系才交上稅的。我這樣說,現(xiàn)在很多人會認為就是個笑話,世上哪有托關(guān)系開后門去交稅的?但是,這樣的事確實就發(fā)生了,就發(fā)生在我家,我父母身上。
原因其實不復雜,那就是母親去辦個體工商執(zhí)照時,工商部門因為第一次辦這樣的個體執(zhí)照,把握不好政策,不敢給我母親辦。我父親問他們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沿海和成都都放開了,個體工商執(zhí)照外地都可以辦,為什么這里不給辦?工商部門的領(lǐng)導也解釋不清楚,反正就一句話,就我母親這種情況,從集體企業(yè)辭職搞個體,政策不好把握,以前沒有辦過,不敢辦。父親后來打聽才知道,是服裝廠打過招呼,想以此逼母親回廠,所以暫時不給辦。
父親是抗美援朝時期入黨的老黨員,既不怕事,也懂政策,知道沒有工商執(zhí)照就是非法營業(yè),就隨時可能被檢舉揭發(fā)偷逃稅收,就可以被扣非法營業(yè)的帽子,甚至被查封沒收縫紉機。經(jīng)與母親權(quán)衡利弊,為了不給別人檢舉揭發(fā)偷逃稅收的把柄,父親決定主動去交稅,雖然暫時辦不了工商執(zhí)照,但只要能交上稅,就證明母親的個體勞動得到了國家政策的認可和保護。父親說,東邊不亮西邊亮,工商走不通,先走稅務。
結(jié)果去交稅,又給稅務部門出難題了,不敢收母親交的稅。原因有兩個,一是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沒有工商執(zhí)照的自然人來交稅,不敢收;二是,即使收,也沒有參照標準,怎么開票?標準收多少?都從來沒有先例,沒有參照,所以拒絕了。
父親本來就是單位財務人員,懂財稅政策,后來又通過工商和稅務部門熟人打聽,并得到內(nèi)部熟人指點。于是父親知道找工作人員是辦不成稅的,必須找領(lǐng)導表態(tài)才能交稅。父親就直接到稅務部門去找領(lǐng)導,說個體勞動者有義務依法納稅,而稅務部門拒絕收稅不符合國家政策,會“給國家稅收造成損失”,大帽子一扣,稅務部門領(lǐng)導也怕被扣“給國家稅收造成損失”這頂大帽子,于是為此事專門研究,最后還是找了個類似參照標準,給母親定了一個額度。我也記不清楚具體額度是多少,好像每月先是幾元錢標準,后來核定后又漲了一些。
父親第一次拿著稅收發(fā)票后,滿臉興奮,他告訴母親,只要有這張稅收發(fā)票,就相當于吃了定心湯圓,心中不慌,不怕檢查。母親在家接件,參照并不超過服裝廠標準收費,就符合國家政策,就不是非法營業(yè),就不是投機倒把。果然,交了不到一年的稅,其間,工商部門就多次登門檢查是否無證經(jīng)營,非法營業(yè),母親將每月按時上交的稅收發(fā)票亮明后,工商部門就無話可說了,且工商部門自知理虧,不是母親不去登記,而是工商部門不給辦,后來主動告知我母親,讓她去補辦了營業(yè)執(zhí)照,此后交稅就名正言順了。
當然,后來馬爾康首批個體工商先進勞動者的評選,母親也榜上有名,還合了影,發(fā)了獎狀。
母親和父親還成就過一樁好姻緣,那就是啞巴夫婦。我已不記得啞巴夫婦的姓名了。當時,男啞巴曾是父親單位科室管理的工人,女啞巴是新進服裝廠的學徒。母親說,女啞巴讀過聾啞學校,人聰明,會識字寫算,學打衣服進步很快,經(jīng)常虛心請教母親縫紉技術(shù),還拜母親為師。父親說男啞巴也聰明,身高長相和工作都可以,但人啞文化低,一般女孩看不上。母親說,他們兩個很般配,我去給他們介紹試一下。結(jié)果經(jīng)母親一介紹,就成就了男女啞巴這段姻緣。后來啞巴夫婦有了小孩,大家都奇怪小孩長大會不會也成啞巴,結(jié)果小孩長大后能說會道的。再后來,啞巴夫婦在馬爾康就出名了,因為他倆經(jīng)營的機制面作坊得到了全城認可,啞巴面聲名鵲起,自成品牌,甚至外地到馬爾康出差辦事的,都會捎帶啞巴面回去……
當然這和核桃樹沒什么關(guān)系,我知道,這棵樹雖是見證者,卻是無關(guān)的見證者,它只能見證表面的事,只能見證那些穿著時髦衣服從樹下經(jīng)過的帥哥美女(那時叫超哥超妹),見證啞巴夫婦的美好姻緣,見證其他面上的事……更復雜的事情,它就不懂了。正如我們小孩的心智,今天見到滿大街游行批斗的隊伍,明天見到滿大街放鞭炮慶祝的隊伍,后天又見到其他載歌載舞的集體游行,以我們兒時的領(lǐng)悟力,跟核桃樹一樣,只見表象,根本不懂那些或游行,或慶祝,或聚集的隊伍,或標語背后的事件本質(zhì)。
那棵核桃樹的三根枝丫似乎有所指,我覺得它正好指向了三個單位。州新華書店讓人印象深刻的歷史事件太多。當年每到一批新書都有可能引起讀者排隊搶購,四大名著,外國翻譯名著,諾貝爾獎獲獎作品,西方哲學譯作等等,都曾引發(fā)小小的搶購潮,甚至還引發(fā)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激烈討論。我還記得父親為買到1979年《辭?!返目s印版,專門去新華書店找工作人員預留的,當時門市一上架就搶光了,真稱得上一書難求。這件事我印象很深,因為那本《辭?!吩诋斈晷畔⒘亢苌俚那闆r下,確實讓人感悟到什么叫知識的海洋。
關(guān)于原郵電局的一些印象深刻的往事就太多了:辦公樓失火之事,新建辦公樓第一次見識泡沫墻磚,各式新購的郵車、三輪摩托車……我還清楚記得營業(yè)室第一次使用進口自動郵票售票機時的場景。那臺自動郵票售票機比紅燈牌收音機大一號,外觀也相仿,安放在營業(yè)室服務臺上。將八分錢硬幣一枚枚喂進投幣口后,就會吐出一枚八分面值的郵票,更為奇特的是,如果你投兩個五分,它還會給你找貳分硬幣,投一個五分、兩個貳分硬幣,它會找一分,紙幣卻不行。才開始,大家都感覺新奇,全城人都爭相排隊來買郵票,來嘗鮮,結(jié)果一些年輕人為了考驗機器的先進程度,就耍些花樣,有投古小錢的,有投小鐵片的,有投牙膏皮的……反正類似硬幣物件都拿去試,結(jié)果投鐵片或鋁片的,有時會報警,有時也會吐郵票,還會找錢。更有人發(fā)現(xiàn)更大的漏洞,就是當郵票吐出一點之后,立刻往外猛力一拉,結(jié)果就會吐出幾張甚至十幾張郵票……而且在機器上安裝郵票也是難事,得將整版郵票撕成長條,再粘連好上在卷筒上。自動售票也經(jīng)常出錯,有錯投紙幣卡機器的,有投異物考驗機器的,有如實投幣卻不吐郵票的……如此操作下來,得不償失,最后機器也就封存不敢用了,還是人工售票穩(wěn)當。
核桃樹墻后的供銷社也跟郵電局一樣,是大單位,因圍墻一直修得穩(wěn)固,所以兩單位雖一墻之隔,反而來往很少。至于供銷社的那些事,跟郵電局大門正對的商業(yè)局一樣,門市部是他們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那里可以買到很多生活用品,比如農(nóng)具農(nóng)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用品、鞭炮,壇壇罐罐,甚至獵槍、鐵砂子等等。再加上商業(yè)局、糧食局,城中心幾大單位的門市部就壟斷了全城的日用品、食品和糧油等的供應。這些事,我們小孩子都知道,核桃樹當然也知曉。
有時我就想,一個城市如果一直不停地新建下去,不停地拆舊建新,雖是好事,也是趨勢,但這樣下去,很難保證不留歷史遺憾。一些有歷史價值和意義的東西還是值得保留的。印象中,馬爾康最有特色的建筑應該是小禮堂,那一排蘇式建筑的高大廊柱和石膏浮雕將時代烙印深深地嵌入了小城的靈魂,水磨石地面也應該是小城最早的水磨石建筑了,現(xiàn)在很多城市的老電影院已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可惜小禮堂沒趕上被保護的趟。州幼兒園的紅柱綠欄的廊道式小院挺有江南建筑韻味;烈士陵園的莊嚴肅穆也氛圍到位;州委、州政府所在的“百家大院”宛如迷宮;軍分區(qū)的簡樸森嚴不怒自威;郵電大樓的堅固和抗震使之輕松承受通信鐵塔的負重,至今依舊是市中心標志……一座城市還是該保留一點歷史建筑的。缺少歷史標識,古樹名木,老物舊件,確實是一座城市的遺憾,歷史和文化價值不僅需要時間,也需要載體來記錄,來為他們積淀歷史和文化的包漿。
其實馬爾康對古建筑的保護已很到位:卓克基官寨,直波碉樓,白賒八角碉,沙爾宗官寨碉,茶堡民居、婆陵甲薩、藏傳佛教寺廟等等都很有特色。新建的標志性建筑也日新月異。但是,在我們動不動就大手筆的恢宏氣勢下,還是要給那些小清新,小標識,小亮點,舊痕跡等留一點空間,讓歷史有個駐足點、聯(lián)想點,不是嗎?成都錦里和寬窄巷子不是誰想模仿就能模仿,想復制就能復制的,沒有歷史文化根基,模仿復制就沒有靈魂。從這點來說,為今后打算,凡有歷史價值的東西,都需要好好保護,即使是一棵樹、一段墻、一根柱、一道門、一座橋……只要是歷史的見證者、經(jīng)歷者、積淀者,都能小中見大,管中窺豹,達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之意外境界。
說得有點遠了,回過頭來再看這棵核桃樹,包括梭磨河邊那幾十棵老白楊,要說睹物思情之舊物,城中心遍尋,唯其而已。此外,另幾處也保存較好,比如烈士陵園,沒人敢輕易去動里面的一草一木;再比如卓克基官寨,包括官寨周邊的大樹,據(jù)說那幾棵老白楊樹曾經(jīng)拴過毛澤東和多位紅軍首長的戰(zhàn)馬,見證了二萬五千里長征最艱難的那段歲月……當然,處在城外大山里的古樹名木也多,可惜養(yǎng)在深山人未識,因經(jīng)歷和見識不足,于一棵樹的意義和價值,處境不同,天壤之別,那又另當別論了。
起因一棵核桃樹,聯(lián)想了這么多,落筆了上述文字,如果沒有這棵核桃樹,這篇小文也就生不了根,落不了腳,不是嗎?
責任編校:郭遠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