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一鳴是輝煌縣縣委書記。輝煌縣有一百多萬人，是本省乃至全國的一類縣。金一鳴才三十八歲，已當(dāng)了三年的縣委書記了，據(jù)內(nèi)部可靠消息，下次換屆，金一鳴就會榮升廳級干部，他可是本省冉冉升起的一顆政治新星，可謂前途無量。

縣委書記是執(zhí)政一方，管理著二十多個部局，近萬人的財政供養(yǎng)人員。治理百萬大眾，蹬一蹬腳，幾千平方公里的土地都要抖三抖，出門或下鄉(xiāng)視察，那可是前呼后擁。一聲令下，警察就會赴湯蹈火。

茍濤奮也出生在輝煌縣，他只是輝煌縣的一個普通百姓。他長得人高馬大，膀粗背寬。每天騎著渾身嘎嘎作響的破三輪車在縣城里收破爛。人們有時連他茍濤奮的名字都懶得喊，喊他“狗淘糞”。茍濤奮也懶得計較，再說茍濤奮與“狗淘糞”字音沒什么區(qū)別。爹媽取的名字不讓別人喊行嗎？

金一鳴、茍濤奮來自同鄉(xiāng)同村，同一灣子。金一鳴的爺爺與茍濤奮的爺爺兒時還是一起放牛的好朋友。金一鳴的爺爺參加新四軍時，還約過茍濤奮的爺爺，但是他爺爺沒去。

二

金一鳴老家就在輝煌縣，金一鳴為了能搞好基層工作，向組織表明他要扎根基層，決心改變輝煌縣的面貌，金一鳴動員老婆一起來到輝煌縣。孩子丟到省城由爺爺、奶奶照顧。輝煌縣是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在縣委大院，金一鳴分了一套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房子。金一鳴作為縣里一把手，工作十分繁忙，責(zé)任重大，經(jīng)常是早出晚歸。老婆是常獨守空房，為了不寂寞，他買了條溫柔聽話的金毛犬。金毛犬溫順聽話，善解人意，金一鳴老婆是一星期給金毛洗一次澡，還給它吃精細的狗糧。

茍濤奮的廢品收購站就在離縣委大院不遠的一條街上。茍濤奮租的是別人的房子，前面搭建的棚子當(dāng)伙房，后面兩間大房當(dāng)倉庫，隔了半間，當(dāng)他與老婆的臥室。

茍濤奮也喂了一條狗，剛來時是流浪狗。一次這只流浪狗到茍濤奮廚房里找吃的，茍濤奮驅(qū)趕它，用腳去踢它，這條流浪狗不但不畏懼，還齜牙咧嘴要去咬茍濤奮。茍濤奮見了一喜，自己的廢品收購站，正需要一條狗看家護院。這條狗這么小就不怕人，正合適。茍濤奮忙關(guān)上門，一把抓住這條狗的后頸皮，忙喊老婆拿來繩子，將這條流浪狗拴了起來，隨后拴在了門前的鐵柱子上。

茍濤奮一邊拴著小狗一邊說：“你這個小家伙，吃別人的東西，還那么厲害。”

小流浪狗叫喚了兩天，安靜了下來。它知道了主人對它并沒有惡意，還給它吃的，往后再不用到處在垃圾堆里找吃的了，見了茍濤奮和他老婆就搖頭擺尾起來，自此之后，這里就成了它的安身之地。

雜交狗吃著茍濤奮的剩菜、剩飯，不管是餿的、壞的雜交狗從不嫌棄。雜交狗一天天長大，看家護院盡職盡責(zé)，見了生人就瘋狂地吼叫、撕咬。茍濤奮怕它傷人，特意去買了條鐵鏈子拴住它。

金一鳴老婆每天必須要出門遛狗，也必須從茍濤奮門前走過。狗見狗親，金一鳴家的金毛走到茍濤奮門前，總想聞聞茍濤奮的狗。開始茍濤奮的狗并不買賬，見了金毛往跟前走，就齜著牙撲上去要咬金毛。金毛不氣不惱，張著嘴歡快地搖著金黃的大尾巴。

金一鳴的老婆見了，氣上心來，你這條又臟又懶的雜毛狗，真不識抬舉，厭惡地上前想嚇唬嚇唬茍濤奮的狗。

茍濤奮的狗以為是金一鳴的老婆要進屋偷東西，那哪兒成呢？叫著上前要去撕咬金一鳴的老婆。若不是鐵鏈子拴著，那后果真不堪設(shè)想。

金一鳴的老婆內(nèi)心確實害怕，憤憤地道：“這狗真沒教養(yǎng)?！闭f著使勁拽著她的金毛走了。

以后金一鳴的老婆每次走到這里，便使勁扯著金毛的頸帶，驅(qū)趕著金毛快些離開?？山鹈叩嚼线h還回過頭來，目光眷戀地看著茍濤奮的雜毛狗。時間長了，兩條狗似乎有了感情。

金一鳴老婆遛狗走到茍濤奮廢品店不遠處，正好碰上縣長的夫人從杭州旅游回來。縣長夫人穿著嶄新的粉紅真絲連衣裙。那個款式、那個鮮亮、那個得體，七分的身體穿出了十分的華貴，簡直把金一鳴老婆看呆了。

金一鳴老婆滿面春風(fēng)地跟縣長老婆打著招呼，上下打量著縣長夫人的連衣裙。她伸出手去摸連衣裙的質(zhì)地，不小心松開了金毛的狗繩。金一鳴老婆向縣長夫人問著價錢，聊著旅游的觀感。

縣長老婆介紹到杭州的蘇堤、白堤、雷峰塔，眉飛色舞地介紹著西湖十八景，還特意給金書記帶了一斤極品西湖龍井……

這會兒，金毛趁機跑到茍濤奮的狗前，兩條狗像見了久別的情人一樣，尾巴搖到像撥浪鼓樣歡暢。

金毛是母狗，且正在發(fā)情期，雜毛狗是公狗，公狗捕捉到了金毛發(fā)情氣息，翹上兩條前腿就交媾起來。當(dāng)金一鳴老婆發(fā)現(xiàn)兩狗交媾在一起時，她氣得兩眼發(fā)紫，沖過去就要打茍濤奮的雜毛狗。雜毛狗哪買她的賬，齜牙要咬她。金一鳴老婆毫無辦法，氣得直跺腳。

等兩條狗好不容易分開時，金一鳴老婆怒氣沖沖地牽著金毛離開了。

金一鳴老婆回到家里，瞅著金毛越來越有氣，指著金毛的鼻子尖：“那么臟的一條狗，你個下流痞子，你……”

金毛知道主人生了氣，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它只有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低著頭，眼巴巴地看著主人，任憑主人辱罵。

金一鳴老婆還是氣不過，她氣沖沖地來到茍濤奮門前，她恨茍濤奮的狗，但又不敢打它。

金一鳴老婆沖著茍濤奮喊：“你喂狗也不把狗招呼好，不知道你喂一條狗干什么？你的狗簡直是下流痞子！”

茍濤奮正在清理房中的廢品，聽到這話，他直起腰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不氣不惱地說：“我說你這人，我的狗拴著，怎么怪起我的狗來了？俗話說，母狗不搖尾，公狗不翹腿。我喂狗干什么？沒誰規(guī)定我不能喂狗呀?！?/p>

“我的狗可是純種金毛?！苯鹨圾Q老婆臉氣得通紅。

“我的狗給你的狗配了種，按道理還要找你要辛苦費呢?！逼垵龏^不緊不慢地說道。

金一鳴老婆聽著茍濤奮這么一說，她氣得精神要崩潰了。

從這兒路過的一干部模樣的中年男干部對茍濤奮道：“你干什么？她是我們金書記的夫人。”

“金書記的夫人怎么了，我又沒惹她。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爺爺認識的官比書記大得多，人家是穿二杠四星部隊的大官；回家探親，還到我家吃飯?！逼垵龏^聽那男人一說，他也來氣了。

三

茍濤奮說的每次探親都到他家吃飯的部隊大官，就是金一鳴的爺爺。

金一鳴的爺爺與茍濤奮的爺爺出生在一個灣子，都出生在窮人家，兩人同歲，從八九歲時同時給一家地主家放牛。家里盡管窮得叮當(dāng)響，也得有個名。金一鳴的爺爺叫金鎖，茍濤奮的爺爺大人隨便取了個名字叫茍蛋。

金鎖與茍蛋自然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兩人在十六歲那年，他們一邊給地主放著牛，一邊給地主打著短工。那些年，新四軍宣傳他們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兩人厭倦了放牛和給地主打短工的生活。金鎖、茍蛋商量著去當(dāng)新四軍。

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萬籟俱寂，偶爾從遠方傳來幾聲狗叫聲。金鎖悄悄來到茍蛋門前，按照先前約好的信號，金鎖在房外學(xué)貓叫；茍蛋聽到兩聲貓叫后悄悄起身，踮著腳輕輕拉開了門閂，來到院中。

金鎖輕聲說：“雞快叫了，走！”

茍蛋半晚上都沒睡覺，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左思右想，他后悔了，聽大人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dāng)兵；再說打仗子彈是沒長眼睛的，會死人的。他舍不得離開家，離開他的父母。他若當(dāng)了兵，他的媽會哭瞎眼睛的。

他媽說了，過完年他姑媽就會給他做媒，給他介紹媳婦。茍蛋想了半夜，這兵不能當(dāng)。

茍蛋悄聲對金鎖說：“我不想當(dāng)兵了。”

金鎖著急地說：“我倆先說好的，走?！闭f著，拉著茍蛋的衣服催著他快走。

茍蛋也感覺愧對金鎖，他撒了一個慌：“我媽不讓我去?！?/p>

領(lǐng)頭的公雞發(fā)出了“喔喔喔”的叫聲。緊接著其他公雞也跟著叫了起來，整個灣子的公雞也跟著叫了起來，一邊的雞叫聲彼此起伏。

金鎖聽到了雞叫聲，著急起來：“你到底走不走？”

茍蛋忍了半天，嘟噥道：“我不走?！?/p>

金鎖跺了一下腳，轉(zhuǎn)身消失在夜幕中。

灣子里的狗發(fā)出“汪汪汪”吼叫聲。

四

金鎖參加了新四軍，年紀小，人又勤快，機靈，跟團長當(dāng)警衛(wèi)員，挎上了盒子槍。金鎖參加新四軍后，新四軍開拔到外地，金鎖也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隊伍再也沒到過他的家鄉(xiāng)了。

在一場攻打一座古城的戰(zhàn)役中，金鎖所在團擔(dān)任主攻團，國民黨軍在古城外圍組成了堅固的防線。戰(zhàn)壕縱橫交錯，碉堡林立，火力交叉掩護。

金鎖團進攻受阻，團長一把抓起他的冒子，眉頭緊皺，焦急地“唉”了一聲。

金鎖也急出了一身冷汗，我要去把敵人那挺機槍干掉！

敵軍戰(zhàn)壕里的機槍吐著火苗，不停地射擊著。

金鎖在老家放牛時一天到晚在山上跑，奔跑的速度快，外號叫飛毛腿。金鎖做好沖擊的準備。

團長大聲喊道：“機槍掩護！”

金鎖向敵陣跑去，他抱著一死的信念向敵人沖去。

團長又喊道：“弧形奔跑，注意隱蔽！”

敵人的機槍照著金鎖打，地上飛起被子彈打起的煙塵。金鎖弧形奔跑的速度快，子彈追著他打，也沒傷著他。

金鎖臥在一個彈坑里，從腰間拿出手榴彈，向敵人火力點投去，隨著手榴彈的一聲巨響，敵人機槍啞巴了。

金鎖躍起身子向敵人陣地跑去。團長正揮手準備沖鋒時，敵人碉堡的機槍也向這邊打來。金鎖迅速爬在剛才還響著機槍的敵人戰(zhàn)壕里。他目測了一下敵人碉堡的距離，敵人碉堡離他這里不到七十步，金鎖瞅著敵人換子彈的間隙又從腰間拔出三顆手榴彈，拉開了導(dǎo)火線，使勁往敵人碉堡射擊孔投去；兩顆手榴彈不偏不倚正好從射擊孔落入敵人碉堡內(nèi)，手榴彈在碉堡內(nèi)爆炸，敵人的機槍啞巴了。

金鎖放牛，練就了五十步內(nèi)撿起石頭要打牛鼻子，不打牛眼睛的功夫，這些功夫金鎖派上了大用場。

解放軍的沖鋒號聲響起，團長大手一揮高喊：“沖?。　?/p>

解放軍以排山倒海之勢沖向了敵人陣地。

金鎖放牛練的本領(lǐng)在戰(zhàn)場上立了大功，成了戰(zhàn)斗英雄。

團長對他愛不釋手，這小子真是天生當(dāng)兵的料，不當(dāng)兵就糟了。

師里知道出了個金鎖這個牛人，要調(diào)他到師偵察營去當(dāng)排長。

團長喜得哈哈大笑：“我?guī)С龅谋媒鹱佣疾粨Q，不放！”

一旁的干事聽到了團長的話，靈機一動：“哎，團長，您說金鎖不好聽，太土氣，改成金不換怎么樣？”

團長一聽，喜出望外：“哎，金不換好，改成金不換怎么樣？”沖著金鎖說道。

金鎖嘿嘿一笑：“聽團長的?！?/p>

自此以后，金鎖就改成了金不換。

金不換真是塊當(dāng)兵的料，團長愛才如命。金不換被任命為團偵察連副連長。不然的話，團長怕金不換那小子有想法，副連長整整比到師里當(dāng)排長高了半級。

五

全國解放后金不換已是副營級干部，并與師醫(yī)院的女醫(yī)生結(jié)了婚。

茍蛋在家種地，結(jié)婚那年全國解放，他家也分得了土地，老喊茍蛋不好聽，父母給他取了個大名，叫茍勝，意思是勝利了，窮人翻身解放了。

金不換領(lǐng)著軍醫(yī)老婆、孩子回家探親時，金不換、茍勝倆從小是最好的伙伴，自然金不換要到茍勝家拜訪。茍勝也盡其所有招待，走時家里的土特產(chǎn)茍勝是大包小包向金不換送。每每提到那晚他倆去參加新四軍時，茍勝的腸子都悔青了。

三年困難時期，全國人民吃不飽肚子。

茍勝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生活過得也自然艱難。

金不換回家探親，茍勝實在拿不出什么好招待的。

茍勝與老婆商量道：“金鎖每次回鄉(xiāng)，都給我家買禮品，給孩子們買好吃的?！?/p>

茍勝老婆嘆了口氣道：“是呀，今年春上又遇雞瘟，家里雞都死到剩下一只老母雞了，生點雞蛋還要跟孩子們換點筆紙錢。”

“金鎖人家在外當(dāng)那么大的官，能來我們這兒那是看得起我們。你看……”茍勝做著老婆的工作。

“那把那只老母雞殺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茍勝抓住了那只老母雞，毫不猶豫地殺了。

會做家的茍勝老婆東拼西湊還是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金不換。

茍勝好不容易弄來一瓶散裝酒，熱情地招待著金不換，又請來一桌子陪客。

金不換看到一桌子菜有點不好意思：“現(xiàn)在國家只是一時的困難，外加困難都很快會過去的?！?/p>

茍勝請金不換吃菜，并說：“我們老百姓相信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一定會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

金不換與茍勝告別時，他拿出兩百元錢非要給茍勝不可。茍勝推辭著，他老婆也說著客氣話推辭著。

金不換強行地將錢塞進茍勝的荷包：“跟孩子們買點東西，渡過眼前的困難?！?/p>

送走了金不換，茍勝、他老婆你看我，我看你，兩人眼里泛起了淚花。

隨著茍勝兒女長大，茍勝的兒子到了參軍的年齡。茍勝與他老婆商量，要送兒子到金不換的部隊當(dāng)兵。

茍勝帶著家鄉(xiāng)土特產(chǎn)，帶著他的大兒子茍荃斌找到了膠東某警備區(qū)，現(xiàn)在已是副師級警備區(qū)副司令的金不換。

金不換在家熱情地接待著茍勝、茍荃斌。

金不換老婆招呼著保姆添菜加飯，忙進忙出。

金不換給茍勝斟著酒，兩人推杯換盞，談笑風(fēng)生。

茍勝喝干了杯中酒：“唉！我當(dāng)時要是與你一起去當(dāng)新四軍，你現(xiàn)在當(dāng)副司令，我可以大小弄個差事干干。”

金不換放下酒杯：“你老弟還在后悔？”

“怎么不后悔，腸子都悔青了?！逼垊僭掍h一轉(zhuǎn)，“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你看我這孩子能不能弄到你隊伍里當(dāng)兵？”

金不換看了看茍荃斌：“這孩子怎么左眼睛壞了？”

茍勝笑了笑：“這孩子從小就想當(dāng)兵，所以給他取名叫荃斌，他喜歡舞刀弄槍的，與灣子里娃子玩打仗，讓別的娃子用棍子戳的?！?/p>

“眼睛有問題恐怕當(dāng)兵不行?！?/p>

“他的左眼不行，右眼可是好的。你們當(dāng)兵的不都是用右眼瞄準嗎？就是考慮到荃斌的一只眼睛壞了，才將他送到你這里想找一碗飯吃?！?/p>

金不換一聽這話，是哭笑不得：“聽說荃斌高中還沒畢業(yè)，回家后好好讀書。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p>

“這孩子死活吵著要當(dāng)兵?！?/p>

金不換端起壞子：“來來來，喝酒?！?/p>

金不換妻子插嘴道：“當(dāng)兵還要嚴格的體檢，雙目視力起碼要達到1.2以上?！彼虢o丈夫解圍。

茍勝將一杯酒一飲而盡：“荃斌的右眼視力是1.5，金鎖哥當(dāng)那么大的官，招個兵還不是他的一句話?！?/p>

金不換忙解釋道：“我可沒那么大的權(quán)力。我們這里與老家還隔著省、隔著軍區(qū)，當(dāng)兵要到當(dāng)?shù)貓竺?、體檢、政審?！币馑际沁@個忙幫不了……

后來，隨著金不換父母雙亡，他與家鄉(xiāng)的來往也少了。

打那以后，茍勝對金不換一直耿耿于懷。當(dāng)那么大的官，弄個孩子當(dāng)兵都不同意幫忙。在滿心的芥蒂中茍勝再也不與金不換來往了。

六

金一鳴的金毛一窩生了十只小狗，等小狗滿月后，金一鳴老婆一簍子將十只幼崽提到茍濤奮的廢品店，并憤憤不平地說：“這都是你的那條狗惹的貨，這小狗都滿月了，我家里可喂不起，就這還吃了我一千多塊的奶粉錢。把這小狗交給你，雜毛狗送人人家都不要。”

茍濤奮又好氣，又好笑，急辯道：“這怎樣怪我的狗呢，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交給我就交給我，我好送人?！?/p>

小狗在茍濤奮那兒有奶粉喝，茍濤奮用米湯等稀飯喂。開始小狗聞聞不吃，餓到叫喚了兩天開始吃起稀飯，小狗逐漸熟悉起茍濤奮這里的環(huán)境。小狗們憨態(tài)可掬地往大狗身邊蹲，大狗對小狗不冷不熱，這個聞聞，那個聞聞，力氣一用大，把小狗弄到翻幾個滾。這狗怎么連自己的親兒子、親閨女都不認識呢？

茍濤奮不斷將小狗送人，這狗當(dāng)寵物狗不行，可看家護院是一把好手；可最后兩只墊窩狗怎么也送不出去。

送不出去就送不出吧，這兩只小狗茍濤奮只好喂養(yǎng)起來。一年后兩只小狗長成了成年狗，茍濤奮怕狗在外面?zhèn)?，只好用鐵鏈子像它爸爸樣把它們拴在了柱子上。

七

輝煌縣要發(fā)生天大的事。省委書記、省長直接與金一鳴通話，千叮嚀，萬囑咐，要求金一鳴一定要以人為本，不要顧忌壇壇罐罐，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事情都好辦。一定要將縣城的人，沿途鄉(xiāng)鎮(zhèn)、村莊的人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爭取不落一人。

省、地、縣各地氣象部門紛紛緊急給各級黨委、政府通報極端天氣預(yù)報。三天后輝煌縣有氣象記錄以來最大的降雨量。每小時300mm，持續(xù)時長。這樣說吧，300mm就是每小時平地0.3米深的大水從天而降；算算，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是多少……

過去講的洪水泡天也不過如此。

城市、鄉(xiāng)鎮(zhèn)歷來人們喜歡依河而建。特別是輝煌縣上游三十公里有一座五億多立方米的大型水庫，該水庫攔住三條河流筑河而建，故名為三河水庫。承雨面積幾百平方公里，想想看這大雨匯集到水庫是多大的流量，輝煌縣又建在地勢低凹的河邊平原上。

要轉(zhuǎn)移輝煌縣城十幾萬人口，沿途鄉(xiāng)鎮(zhèn)近二十萬人口，難度多大可想而知。

金一鳴首先動員老婆帶著她的金毛回省城，緊接著他召開三級干部會議，領(lǐng)導(dǎo)分片包干，書記、常委帶頭，共產(chǎn)黨員、團員、干部帶頭沖鋒陷陣。按照省委的指示，爭取不落一人，做好三河水庫潰壩的最壞打算。

半天動員時間，廣播、電視、高音喇叭、宣傳車齊上陣。電視里流動播放著天氣預(yù)報，宣傳車在大街小巷里來回宣傳。黨員、干部進村、進戶宣傳動員。

最可怕的是老百姓不相信會有那么大的水能將縣城、鄉(xiāng)鎮(zhèn)淹沒，只聽傳說洪水泡天，可誰也沒見過。

國家、省里緊急調(diào)運大量帳篷、食物，從陸路、空中運到輝煌縣地勢高水淹不到的地方。

縣委要求縣城、沿河鄉(xiāng)鎮(zhèn)能投親的投親，能靠友的靠友，沒有親友的轉(zhuǎn)移到高地。

省里應(yīng)急管理部門運來 大量沖鋒舟、救生衣。

人民群眾先撤，武警、消防、公安、黨員干部挨家挨戶苦口婆心地動員。

金一鳴坐著指揮車，沿街檢查動員，喊啞了嗓子。

對不愿撤離的人員他耐心地做著思想工作，對思想不通，舍不得家里金銀細軟，動作遲緩的群眾，一是思想動員，二是公安強制撤離。

第二天下午，天空烏云滾滾，黑云壓城?？蛇€有一部分群眾不愿撤離，他們不相信水會那么大，三河水庫怎么會潰壩呢？洪水怎么會把縣城淹沒呢？

晚上大雨傾盆而下，每小時300mm的坨子雨像破了天似的直往下灌。金一鳴帶著黨員、干部、武警、公安拉網(wǎng)式地排查滯留人員。

茍濤奮就沒走。老婆前幾天回娘家去了，兒女都在外地讀大學(xué)。他怕狗在外面被干部發(fā)現(xiàn)，將狗拉回房中，拴在房內(nèi)。茍濤奮將大門關(guān)死，他真的怕洪水來了，將他滿房子廢品沖走，那他的損失就大了。茍濤奮用鐵絲將一捆捆廢品捆好，免得洪水將廢品沖散、沖走。

茍濤奮怎么也不相信洪水有那么大，能把縣城淹了。他心里矛盾著，從小在河邊長大，水性好，不怕水。更大的原因是前段時間他收購了一個載重五百公斤的鋁皮劃子，鋁皮劃子并沒壞，劃子主人常年在河中打魚，現(xiàn)在年歲大了，兒女們強行將他的鋁劃子當(dāng)廢品賣給茍濤奮。茍濤奮對劃鋁劃子輕車熟路，年輕時他在老家也是劃船、打魚的高手。所以他不怕，若真的洪水來了，他坐上鋁皮劃子，順水而流，他還唱著小曲：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縣城排水系統(tǒng)完善，盡管瓢潑大雨傾洗而下，街上的雨水還能勉強能漏?？傻搅撕蟀胍?，街上積起兩尺深的水。

茍濤奮害怕了，三只狗在房中急得團團轉(zhuǎn)，嘴里嗚嗚地叫著。

金一鳴還在動員不愿離開的居戶，上門做著思想工作。他提出只要群眾不撤完，黨員干部就不能撤離，只要還有一名群眾沒有撤離，他金一鳴就不會離開。

八

保衛(wèi)三河水庫大壩的預(yù)備役團和緊急調(diào)來解放軍一個團，盡管麻袋將大壩堆高一米多，近三個小時的瓢潑大雨，滾滾洪流順庫而下，溢洪道無法漏洪，洪水很快漫過了加高的麻袋。輝煌縣防汛指揮部，金一鳴含淚下達了部隊、預(yù)備役撤離的命令。

在大自然災(zāi)害面前，人的力量真的很渺小。

一丈多高的浪頭，席卷著山上的枯樹，樹枝順水而下，有的將樹連根拔起。天亮洪水到了縣城，洪水很快就漫過一樓。

茍濤奮現(xiàn)在逃命要緊。他坐上了鋁皮劃子，并將他的三條狗趕上了小船，他拿著雙槳順河劃著他的鋁皮劃子。

浪頭是一浪高過一浪，不到半個小時整座縣城被淹沒在水中，只有少數(shù)高樓孤零零地在洪水中呻吟、顫抖。

茍濤奮的鋁皮劃子在洪水中簡直像根小草，被波浪一會兒推向浪尖，一會兒跌入浪底。茍濤奮害怕極了，后悔當(dāng)時沒聽領(lǐng)導(dǎo)的話，現(xiàn)在只有聽天由命。原來的村莊、良田現(xiàn)在變成了一片汪洋，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洪水。雨在逐漸變小，茍濤奮不斷用水瓢從鋁劃子里面往外舀著水。

金一鳴發(fā)出最后一道撤離指令后，整個縣城通信中斷。他與秘書、公安局長坐上沖鋒舟穿著救生衣撤離了。

一個巨浪將沖鋒舟打翻，將金一鳴拋入洪水之中。秘書、公安局長順勢牢牢抓緊沖鋒舟的把手，一浪將沖鋒舟打正后，秘書、公安局長又坐上沖鋒舟。

沖鋒舟準備去救金一鳴，一個浪頭又打來，一浪將沖鋒舟打向一丈多遠。秘書，公安局長實在無能為力。秘書、公安局長呼叫者，可沖鋒舟已離金一鳴二十多米遠。

金一鳴的水性也不錯。前方幾十米的地方有一棵直徑六十多厘米的大樟樹。金一鳴奮力向老樟樹游去，他接近了老樟樹，抱住樟樹粗大的樹枝，他奮力爬上了樹，終于坐在了老樟樹的樹枝上。

一個大浪打來，老樟樹也茍延殘喘，搖搖欲墜。

茍濤奮的鋁皮劃子在遠處像個小皮球樣在眼中逐涉變大，緩緩向前駛來。雨也停了，波浪也不像原來兇猛了。

洪水中的老樟樹映入了茍濤奮的眼簾，茍濤奮的鋁皮劃子也映入了金一鳴的眼中。

金一鳴向茍濤奮招著手，呼叫著。

茍濤奮聽到了呼救聲，向老樟樹靠了過去。

幾架軍用直升機擦著樟樹葉飛過，可惜茂密的樟樹葉將金一鳴、茍濤奮遮得嚴嚴實實。

茍濤奮將一粗大的塑料繩扔向了金一鳴，金一鳴接過繩子，他將鋁皮劃子拉到靠上了老樟樹，金一鳴一步跨上了鋁皮劃子。

茍濤奮將粗塑料繩拴在了鋁皮劃子的前鼻圈上。他拍打了一下大狗的后背，大狗會意地跳入水中，接著兩條小狗也跳下水中，茍濤奮指向遠方的山麓。

三只狗會意的用嘴咬住塑料繩，奮力地向茍濤奮指的方向游去。

以流浪狗為首的雜毛狗，從來沒洗過澡，從來沒吃過狗糧的三只狗，拉著茍濤奮收廢品收來的鋁皮劃子；鋁皮劃子上面坐著金一鳴和靠以收廢品為生的茍濤奮向著遙遠的岸邊劃去。

鋁皮劃子勇闖著驚濤駭浪，在浪濤中前行；茍濤奮用雙槳奮力校正著鋁皮劃子的方向，與洪水奮力搏斗著……

但愿鋁皮劃子不會被浪濤掀翻。

望著茍濤奮在水里奮力拼搏的背影和洪水中奮力前行的三只狗，金一鳴感慨萬分！

在自然災(zāi)難面前，人是不分尊貴和低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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