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志罡，湖北遠安人，自由職業(yè)，業(yè)余寫作，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當代小說》《大觀》《歲月》《佛山文藝》《唐山文學》《芳草·潮》等文學刊物。

已經(jīng)過了子時，老虞還沒睡著，無疑，這又將是個不眠之夜。最近這段日子老虞總是失眠，本來可以借助于安定片，他擔心有副作用，一直沒吃。失眠不是一件好事，弄得人晝夜不分，整天都是恍恍惚惚，好在老虞現(xiàn)在沒事干，要是還騎著三輪摩托天天送貨，不出事才怪?？稍捳f回來，難道不正是因為丟了工作，才造成了眼下的困局？本來送貨不是一件好差事，但現(xiàn)在沒事干的人太多了，遇到年輕一些的也來搶飯碗，老虞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自然要敗下陣來。丟了送貨的工作，老虞想到自己還可以去當看大門的保安。之前的好幾個落泊兄弟現(xiàn)在都在做這份工作，雖然工資不高，可人挺舒服的。老虞去到一家保安公司應聘，人家說了，要他耐心地等上一段時間。老虞不知道到底要等到哪一天，事情一天不落實，他就一天睡不好覺。

老虞想用看書來催眠。以前老虞經(jīng)常這樣做，只要一翻開書就犯困，就會迷迷糊糊地睡著。時間長了老虞就得出一個結論：書就是用來催眠的。老虞自己沒什么書，都是女兒上學時留下的。從小學到高中，每個學期女兒都被要求訂一些課外書。通知傳下來，老虞只管交錢，前前后后訂了近百本，也不知道女兒都讀完了不曾？很多書都還是嶄新的，像從來沒有開封過，老虞心里惋惜，銀子白花在這上面了。高中畢業(yè)，女兒考了一所?？茮]去讀，直接跑到深圳打工去了，出門時什么也沒帶，就只帶了幾件衣服，所有的書（包括筆記本作業(yè)本）都打成了捆，是等著收廢品的上門吧？經(jīng)常有收廢品的在樓下轉悠，放喇叭吵死人，卻偏偏在女兒出門前的那段日子安靜了。后來喇叭聲再響起來時，老虞也不好自作主張幫女兒將書賣掉。就這件事，老虞本應該在電話里問女兒一聲的，但每次通話都給忘了。女兒很少打電話回家，隔一兩個月才打一次，說她在外面一切都好，讓老虞放寬心。

老虞到女兒的閨房，從打好捆的課外書中抽出了一本《魯濱遜漂流記》。老虞知道這本書的大概，講一個叫魯濱遜的水手隨船出海，結果遭遇到了風暴。同伴死光了，只有魯濱遜一個人游到了一座荒島上，在上面獨自生活了十幾年。老虞找出這本書，就是想弄明白一點，一個人獨自在一座荒島上是怎樣打發(fā)時間的？文字太噦唆，老虞讀了幾頁就讀不下去了，卻也沒有起到催眠作用。并不是書失去了催眠功效，而是因為老虞想得太多了。老虞從書中人物聯(lián)想到了女兒，想到了她在外面經(jīng)歷的種種艱辛。女兒口里說她在外面一切都好，可也許有很多事情都隱瞞著呢，女兒不肯說出來，只是不愿意讓做父親的為她擔心。這樣一想，老虞就覺得女兒的心是一座孤獨的荒島，隔著大海，誰也走不進去。

看書不管用，老虞干脆熄了燈，開始數(shù)羊。據(jù)說這方法對有些失眠者有用，數(shù)著數(shù)著就能夠睡著。老虞頗為認真地數(shù)：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數(shù)到了五百只羊了他還在數(shù)，可這么多羊也讓他犯了愁：他該將它們關在什么地方？還有，到哪兒去尋找一塊放牧它們的草地？這都是一個窮人無法解決的難題，可羊的數(shù)目還在增加呢，增加到一千只的時候，老虞不能朝下數(shù)了，再朝下數(shù)，神經(jīng)就要崩潰了。

不數(shù)羊老虞也神經(jīng)崩潰。老虞感覺自己的頭不斷地變大，像個充氣球一樣，可身子卻在不斷地縮小，最后縮小成一粒米。只有這粒米是閃光的，四周全是黑暗。老虞心想，再小下去吧，小到一個原點，小到虛無，自己就應該可以睡著了。老虞要是不這樣想，可能真就睡著了，可一有想法就不行了，睡眠的障礙就是有想法。

有人跟老虞說話：“反正睡不著，不如出去走走吧?！崩嫌輿]有違背這個人的意思，乖乖起床了。起了床老虞就在想：這個跟自己說話的人是誰?。勘M管熄了燈，可是房間里并不黑，因為有月光不聲不響地照進來。月光像在地面磚上潑了一層水銀，光光滑滑的，但沒有毒。老虞找不到那個說話的人，哪個角落里都找不到，可他感覺到，那家伙拉住了自己的手，在慢慢地朝門口走去。老虞不想那家伙拉著自己的手，想把手縮回來，手卻不聽使喚。手好像已不是老虞自己的了，順從的是那家伙的意志。老虞不怪自己的手，他還在琢磨那家伙，琢磨了半天，老虞琢磨明白了：那家伙就在他心里，是另一個自己。人都是復雜的，復雜得就像有三頭六臂的哪吒一樣，所以突然出現(xiàn)的另一個自己，并不讓老虞覺得奇怪。老虞放寬心了想，反正是睡不著，出去走走也好。這樣一想，老虞就和另一個自己意見統(tǒng)一了，兩個老虞疊合起來，又成了單獨的一個人。

老虞走到門口，門板上的衣帽勾掛著一頂有些破損的鴨舌帽，那是他每天出門都要戴的。自從老婆投入別人的懷抱后，老虞就用這頂鴨舌帽保護著自己的顏面。老虞知道很多人會投給他嘲諷的目光，鴨舌帽幫他抵擋了一部分，同時又能給他增添一份鎮(zhèn)定。此刻是深夜，但既然要出門，老虞還是得把鴨舌帽戴到頭上。

外面的月光更好，照得出老虞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老虞去到哪，影子也就跟到哪，這讓他少了些孤單的感覺?？床坏揭粋€人，老虞漫無目的走了一陣，最后就走進了一片樹林。這是晚上，樹林黑魃魃的，像比白天添了很多棵樹出來。白天老虞經(jīng)常路過這片樹林，但一次也沒有進去過，走過頭了他才想到進樹林看看，但要多走一截冤枉路，劃不來?，F(xiàn)在老虞一步冤枉路沒走，直接就鉆進去了，好像占了很大的便宜。鳥兒在樹上睡覺，睡得很沉，連人的腳步聲也聽不出來。除了鳥，蟲子們也應該睡了，這是老天爺給它們安排好的作息時間。老天爺很公平，也給老虞安排好了作息時間，但他自己給弄亂了?，F(xiàn)在老虞也求不了老天爺，就像求不了小學老師讓自己倒回去再坐到低矮的課桌凳上一樣。

進了樹林老虞就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了，因為重疊的樹葉將月光擋住了，只有少部分月光能夠漏到身上腳下，斑斑駁駁。老虞喜歡月光，但也不是特別依賴它們，即便一點月光也沒有漏下，他照樣可以在樹林里穿行。腳下是一條鵝卵石小路，老虞只要踩著那些凸出來的鵝卵石，就知道路在順著哪個方向延伸。這是一條彎彎曲曲的路，也正因為彎彎曲曲，它才可以把自己弄得更長一些。長到最后，一個殘破的石頭亭，為小路劃了一個冰涼的句號。

石頭亭原來是有穹頂?shù)?，但現(xiàn)在看不到了，就幾根石頭柱立在那里，靠幾根石頭橫梁連接著。下面連接的是石頭長椅，也不知干不干凈，老虞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屁股剛一落下，立刻感覺到一片濕涼，原來，石椅上面是有露水的?？梢呀?jīng)弄濕了屁股，那就繼續(xù)坐一坐吧，坐一坐，就是老虞走進這片樹林的目的。老虞最終的目的是要睡覺，但在這石椅上是睡不成的，睡著了也會凍醒過來。老虞想好了，坐一會兒再順著原路折回去，消耗了這么大的體力，回到家應該很快睡著。

月光毫無保留地投落在老虞身上，明明是冰涼的，卻讓他感受到了一份女人的溫情。這溫情先是母親后來又是老婆給過他，兩種不一樣的溫情，都讓他的生活滋滋潤潤。再后來，母親去世了，而老婆也拋棄了他，把溫情給了別的男人。想起這些，老虞的心有些刺痛。他該折回去了，順著原路折回去，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應該回到家，然后踏踏實實睡一覺。一個聲音響起來：“再朝前面走走吧?！备懊嬉粯?，這聲音也是從老虞自己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是他身體里的另一個自己。老虞已經(jīng)聽了這家伙一次話，沒理由再抗拒，可他又困惑：朝前面走？又能走到哪里？

前面還是黑魃魃的樹林，比老虞剛才走過的樹林凌亂些。沒有鵝卵石路，只有一條羊腸小徑，伸向一個斜坡。老虞還在猶豫，另一個自己已拉住他的手走到羊腸小徑上了。月光又被樹葉擋住了，只有少部分遺漏下來，稀稀落落。小徑很柔軟，上面鋪滿落葉，有些像還是活的，腳踩在上面，會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斜坡斜了五六百米遠，變得平坦起來，但是樹林仍舊濃密。又朝前走了一截，地勢慢慢低下去了，低到最后，樹林稀少，變成了一片開闊的草地。這時候月光又擁抱住了老虞，像是一個他從不認識的女人，要帶給他新鮮的刺激。草地是另一個女人，用她濕潤而柔軟的舌條舔著老虞腳上的鞋，就連褲腳也被她舔濕了。老虞樂意有兩個女人同時爭搶著自己，這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性別，并且感覺到了活著的價值。

現(xiàn)在老虞走到了一段圍墻邊上。將近三米高的圍墻，全部是用磚砌的，青磚還是紅磚？那要白天才能區(qū)別。圍墻很長，兩邊都看不到頭。老虞可以當圍墻是毫不相干的事物，也可以將它當作是自己的背景，是為了專門烘托自己的。圍墻烘托了老虞，可同時，它也給了老虞一種強力壓迫，讓他終究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一會兒老虞就渺小成了孩子，妄想越過圍墻，看一看里面是個什么樣的所在。走了老遠一截也沒看到一個門，老虞有些失望了，情緒正低落，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緊貼著地面的墻洞。

墻洞不大，也不是很規(guī)則，就像農家院子的狗洞，是專門為狗留著的。人能夠鉆過去嗎？老虞比量了一下，覺得自己要是匍匐在地，勉強也能鉆過去。老虞猶豫著要不要鉆過墻洞，之所以猶豫，是因為他不情愿將自己等同一條低賤的狗，可最終，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讓他匍匐到了地上。剛把腦袋伸向墻洞，卻讓對面一個凸狀物嚇了一跳，第一眼模模糊糊，第二眼老虞看真切了些，那是一個跟他一樣匍匐在地的人。

老虞先問話：“你是誰？”

“你是誰？”對方一句反問，像是老虞自己的回聲。

老虞注目對方那張扁平的臉，怎么看都是模模糊糊的，分不出哪是眉毛哪是眼睛。年齡也看不出來，估計比他年輕八九歲吧。這家伙為什么要匍匐在地？無疑也是像老虞一樣，正準備鉆墻洞。

“我先過?！崩嫌輷屜嚷暶?。

“我先過?！蓖瑯拥囊痪湓?，語氣更重些。

兩人互不相讓，僵持了好半天，老虞還是讓步了，因為總得有一個人讓步，而老虞恰巧是習慣讓步的那個人。“好吧，我讓你先過。”說完，老虞就讓到了一邊。身子讓開了，但老虞心里并不服，就像飯碗剛被搶走的那會兒一樣。對方不是搶走老虞飯碗的人，但年齡似乎差不多大小，令老虞不由自主要將兩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現(xiàn)在對方可以鉆過墻洞了，但他卻故意趴在那里延挨著時間，臉上掛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冷笑。

“這家伙是在故意調戲你呢?！庇腥苏f話了，那是藏在老虞身體里的另一個他：“你是不是得給他一點顏色？”

老虞知道，這是另一個自己在教唆自己。老虞性子悶，一般是不聽人教唆的，嘴里沒說話，可手卻聽了教唆犯的指使，撿起一塊斷磚拍向了調戲者的腦袋。就在斷磚快要落向對方腦袋的那一瞬間，老虞用自己的意志控制住了自己的手，硬生生收回了力道。稍稍有一些晚，手里的斷磚就像疾駛的車輛，明明踩了剎車，仍然憑借巨大的慣性沖了出去。最后無可挽回的結果，就是斷磚砰的一聲落到了對方的腦袋上。糟了！老虞閉上眼睛，想象著對方怎樣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怒吼著沖過來，將一塊相同的斷磚拍向自己的腦門。老虞沒想過躲避，因為該發(fā)生的事情總會發(fā)生，更何況是自己有錯在先呢？老虞匍匐在地一動不動，只希望那塊斷磚在落下的一瞬間，突然被收回大部分的力道。只有這一點，是老虞唯一可以奢望的公平。

老虞想多了，并沒有斷磚拍向自己的腦門，也沒有聽見對方的怒吼。老虞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對方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活脫脫一條死狗。這是怎么回事？雖然對方被斷磚拍了一下，可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了不起就像挨了一巴掌一樣。一巴掌是不會造成多大傷害的，那么對方此刻的表現(xiàn)，極有可能就是在裝死。裝死只是手段，最終的目的毫無疑問是要訛詐。老虞不怕被訛詐，因為他沒有被訛詐的資格，可對方并不知道這一點呀！想到這里，老虞覺得有必要向對方說清楚。

“朋友對不起，剛才我冒犯你了，要不你還擊一下？別裝死嘛，裝死你也要看看對象是誰啊。老實告訴你吧，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住著廉租房，外面欠著一屁股債。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我家里看一看。喂，我說的你聽見沒有？你好歹吭個聲呀！”

話說到這個地步，對方依舊沒有反應，老虞便慌神了，伸手去探對方的鼻息，一絲兒氣流也探不到，再聽心跳，哪里有半點動靜??？種種跡象表明，現(xiàn)在趴在地上的，就是一具死尸確鑿無疑。

完了！

老虞身子化作一攤泥，頭腦一片空白。也不知過了多久，人才又慢慢恢復了神志，第一件事就是嗚嗚咽咽地哭，哭死人，也哭自己。老虞以前不是沒哭過，只是從來沒像今天這樣哭出聲，這像什么?。亢喼本拖駛€沒用的娘兒們?？奘悄飪簜兘鉀Q問題的手段，但不能成為爺們的手段。想明白過后，老虞不哭了，決定為死人負責。老虞想弄明白死人的身份。他在死人身上一陣摸索，想找出手機或者身份證什么的，結果一樣也沒有找到。這沒什么奇怪，因為老虞自己也沒有將多余的累贅帶在身上。

接下來老虞得把死人藏起來，藏在草叢里肯定是不行的，草太淺了，怎么樣都會露頭露腳；樹林里？那倒是很隱蔽，可隔得太遠了，老虞一個人沒可能拖得過去。老虞苦苦思索了一會兒，最后決定，先把死人推回去再說。也許，圍墻里面正好有一個理想的藏尸之所。老虞用雙手抵住死人的肩膀使勁推，沒想到跟推一個滑板似的，輕而易舉就推回去了。老虞弄不懂，自己身上哪里來的一股神力？可也許并不是自己力氣大，而是死人在主動配合他呢。死人自己也不愿意堵在墻洞這里，急切要找到一個理想的葬身之所。

推開了死人，老虞自己又鉆向墻洞。墻洞有些逼窄，但好歹還是讓他鉆過去了。鉆過去后老虞就發(fā)現(xiàn)，圍墻里外沒什么兩樣，同樣是一片荒原，不同的是有一口廢井，像特意為死人準備好了在那里。這口井是深是淺？有水沒水？都不是老虞需要理會的，他只需要將它當作死人現(xiàn)成的墳墓就行了。死人也許并不歡喜這樣一個所在，但他已沒有選擇的余地。

“對不起朋友，只好委屈你到這下面待著?！崩嫌菰谛闹心晫χ廊苏f，他用了委屈這個詞，表明他也沒將廢井當作是死入理想的歸宿。死人沒有吭聲，沒吭聲就等于是沒意見。月光下死人臉上一片安詳，好像正在享受月光的愛撫一樣。月光是老虞的同謀，她在輕聲細語安慰死人：好乖乖，就到這下面安息吧。老虞抬頭望了一眼月亮，月亮好像在跟他眨眼睛呢。意思就是：你大膽地把死人推下去吧，我支持你。得到了月亮的鼓勵，老虞果斷地將死人推向井口。沒聽見水響，只聽見嘭的一聲，分明是人肉和泥土在一起碰撞。從聲音傳回的時間分析，這口井并不是很深。

圍墻邊隨處是斷磚，正好可以用它們掩蓋死人。老虞把那些斷磚一塊塊丟人井口，輕輕地丟，好像怕它們會將死人砸痛。斷磚一塊塊地丟下去，剛開始都是丟在死人身上，聲音比較悶，后來就清脆了，是斷磚相互之間的碰撞聲，表明死人已被完全覆蓋。為了保險起見，老虞又繼續(xù)朝井里丟了些斷磚，直到力氣耗盡。最后，他癱軟在地背靠圍墻，心事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天亮的時候老虞醒了過來，不是在圍墻邊，是在自己的床上。老虞長長地舒一口氣，心想自己不過是做了個噩夢。真奇怪，自己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人，怎么就在夢中殺了人呢？老虞也知道，做噩夢并不是件好事，得第一時間告訴身邊人，才能消除可能產生的麻煩。如果老婆還跟他睡在一張床上，告訴她就行了，可現(xiàn)在她明明已成了別人的老婆！打電話告訴給好兄弟？好兄弟早都疏遠了，都在為各自的生活焦頭爛額。算了，誰也不告訴，就讓噩夢爛在肚子里好了，即便隨后就會有麻煩到來，也沒什么大不了，反正老虞遇到的麻煩事已經(jīng)夠多，再多一件也無所謂。

這樣一想，老虞就不理會噩夢了，閉上眼睛準備再瞇一會兒。糟糕的是，一閉眼夢中的情景就又呈現(xiàn)了：一片黑魃魃的樹林，盡頭是一座沒了穹頂?shù)氖^亭。石頭亭過去是一條羊腸小徑，延伸向一個斜坡，下去是一片開闊的草地，連接著一段長長的圍墻。圍墻貼地的位置開著一個不很規(guī)則的窟窿，剛好容一人匍匐鉆過，而在圍墻的那一邊，有一口被無數(shù)斷磚填起來的廢井，下面埋著的，就是他在夢中殺死的人。多么清晰的畫面??！猶如一個連著一個的電影鏡頭，無縫銜接，完美呈現(xiàn)，難道這些真的只是一個夢？

老虞始終有些忐忑不安，他沒法躺在床上了，必須出去走動走動?，F(xiàn)在老虞翻身起床走到門口，下意識地要取下掛在衣帽鉤上的鴨舌帽，可手里什么也沒有。奇怪，他的鴨舌帽呢？難道會不翼而飛？不，不可能會不翼而飛，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昨晚真的跑出去了，將鴨舌帽遺失到了野外。想到這里，老虞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難道自己并沒有做夢，而是真真切切地殺了人？殺人，就意味著自己已經(jīng)沒有未來了，有的只是無底的黑暗。老虞的身子已經(jīng)開始墜入黑暗的地獄了，一抹晨光從窗外穿透過來，像要給老虞黑暗的內心開啟一扇天窗。“傻瓜，趕緊去將帽子找回來呀，難道你要讓它變成殺人的證據(jù)？”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它發(fā)自老虞的身體內部，是另一個老虞在教導他要怎樣做。老虞恨透了另一個自己，是這家伙將自己帶向一口死亡陷阱的。這家伙陰魂不散，現(xiàn)在又跳出來指手畫腳了，可這次他似乎是好心在給老虞指明方向。老虞死去的心又活動了：沒錯，現(xiàn)在還沒到束手就擒的時候，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當務之急，就是盡快找回遺失的鴨舌帽。

老虞急匆匆地跑出門，到了之前他在白天路過無數(shù)回的樹林。老虞好像聽到一個神神秘秘戴著面紗的女子冷笑著問了聲：“來了？”可他沒心情理會那冷笑，只專注著腳下。腳下已踩到了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路，它會延伸向何處？沒出半點偏差，盡頭是一座殘破的石頭亭，乍一見，老虞就感覺屁股一片濕涼。老虞沒有停留，迅速將目光投向了石頭亭前方的一條羊腸小徑。羊腸小徑接納了他，伸向一個樹林茂密的斜坡。斜坡起起伏伏，盡頭必然是一片草地，不出意外，這也得到了證實。接下來應該出現(xiàn)一段圍墻，沒讓老虞失望，它也呈現(xiàn)到了眼前?，F(xiàn)在老虞有些邁不開腳步了，因為兩腿越來越軟，好像突然之間就得了軟骨癥一樣。原來，老虞壓根兒就不希望還原昨夜的場景，他希望眼前是另外一番景象，或者一片虛無，證明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個夢。很遺憾，真相就是真相，該怎樣呈現(xiàn)出來，由不得任何人的意志。

此刻，老虞已走到那個貌似狗洞又像是特意給他留著的墻洞那里，他可以百分百肯定，昨晚他已經(jīng)和它有過一次親密接觸。沒有人逼迫，老虞乖乖地趴下了身子，匍匐在地，一點一點地向墻洞移去。老虞感覺自己真像一條狗，過去他一直覺得人比狗高貴，如今才發(fā)現(xiàn)兩者本質上是一樣的，不同的是他可以流汗，而狗只有吐出舌條才能散熱。為什么狗流不出汗？這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問題，老虞沒時間在這上面多加思考，他需要用一雙銳利的眼睛（或許還需要像狗一樣靈敏的嗅覺），盡快找回那頂有著自己太多DNA的鴨舌帽。一路上老虞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想必是遺失在圍墻里面了。

鉆過墻洞，老虞沒必要再匍匐著身子，可以讓自己站起來了。首先躍入老虞眼簾的，就是一口廢井，一口讓他無比絕望的井，毫無疑問，那個被他殺死的人，就埋在井底。死人掩蓋得嚴實嗎？抱著這樣的疑問，老虞心情沉重地走到了廢井邊。井并不是很深，借著早晨新鮮的陽光，老虞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的一塊塊斷磚，每一塊斷磚都留下了他的指紋。斷磚一塊疊著一塊，將死人掩蓋得嚴嚴實實，但真相是掩蓋不住的，等到尸體腐爛散發(fā)出惡臭的時候，必然會引來一大群黑壓壓的烏鴉。最后不可避免的情節(jié)就是，警察出面了，讓一個失蹤多日的人以尸骸的形態(tài)大白于天下。

老虞沒時間磨蹭，他得盡快找回自己的鴨舌帽。鴨舌帽如果就在附近的話，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何況早晨的陽光是如此燦爛，哪怕它被草擋住了，還是會透出反光。老虞看不到反光，眼睛睜得再大也是徒勞。難道鴨舌帽被什么動物叼走了？老虞四面瞧了瞧，瞧見不遠的草叢里蹲著一個老漢。老漢蹲在那里干什么？還有，他看見過什么？帶著種種疑問，老虞走過去，看見老漢手里拿著一把小鏟子，在鏟一種他不認識的葉片寬寬的草。老漢已經(jīng)鏟了不少這樣的草了，都盛在旁邊的小簍子里。老虞比量了一下簍子的大小，覺得它沒可能藏得下自己的鴨舌帽。

老漢一直在專心鏟草，沒留意到旁邊有人，直到老虞走到近前，并且故意發(fā)出一聲咳嗽時，老漢才抬起了他皺紋滿布的額頭?？礃幼永蠞h是個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只是掃了老虞一眼，臉上立馬恢復了平靜。

“你到這里來干什么？”老漢先開了口。

“不干什么。你呢？你鏟這些野草干什么？”

“這不是野草，這是藥，我采回去給我老伴治病的?！崩蠞h嘮嘮叨叨，說他老伴得了一種怪病，只有他采的這種藥才能治。

“你走哪邊過來的？是前面那座小山嗎？”老虞手指前面一座小山，可以清楚地看見，有一條小路，從山頂一直蜿蜒到了山腳。

老漢搖頭：“我不是從那地方來的，那跟我的家是相反方向。你瞧見那個墻洞沒有？我就是從墻洞那里鉆過來的。奇怪，你是從哪里過來的？也是從墻洞鉆過來的嗎？”

老虞笑著點點頭，算是認同，因為老漢也是這樣過來的，現(xiàn)在他不覺得這件事有多么難堪?！澳俏覇柲?，你一路走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頂帽子？”老虞終于切入正題。

“什么樣的帽子？”老漢眨巴著眼睛問。

“一頂藍灰色的鴨舌帽?！?/p>

接下去，老虞又告訴了老漢鴨舌帽的種種細節(jié)，包括哪幾個位置有破損，他都一一列舉了出來。在他說話的時候，老漢瞪著一對渾濁而又不失銳利的眼睛.若有所思。

“我沒有見過一頂藍灰色的鴨舌帽。我一路走來，什么樣的帽子也沒有看見?！崩蠞h一臉誠懇地說。

老虞張著嘴卻說不出話。

“我有些奇怪，你怎么要到這里來找帽子？你的帽子是在這里丟失的嗎？”老漢要刨根問底。

老虞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錯誤：壓根兒就不該向老漢打聽遺失的鴨舌帽。老漢看起來是個良善之輩，但其實是一個心機很深的人，這是他活得長久的原因。現(xiàn)在老漢的表情越來越怪異，好像在老虞身上發(fā)現(xiàn)到了不對勁，不等他給出答案，就急匆匆地離開了，朝著不遠的那座小山奔去。那明明是一條反道啊，老漢怎么要朝那里跑？難道是害怕老虞殺人滅口，所以才慌不擇徑？老虞需要殺人滅口嗎？他要是成心去追趕老漢的話，很快就能趕上，并且輕而易舉地置其于死地，可良心不允許他這樣做，再說，增多一條冤魂，無疑會加重他的罪孽。

“說呀，你說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老虞問的是另一個自己。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答案。”另一個老虞在他身體里面回答。

老虞用力拍打了一下胸口：“可事情都是你教唆的，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p>

另一個老虞冷笑一聲：“我怎么樣給你交代？難道你不知道我就是你自己？”

老虞啞口無言：是呀，另一個自己，其實還是他自己，只不過這個他是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依附于老虞的身體而存在，除非是老虞死，否則他永遠安然無恙。

老虞最后還是撥打了報警電話，開門見山地告訴警察，自己殺人了。接電話的警察是女的，很鎮(zhèn)靜，沒有老虞想象得驚慌失措，也許是類似的電話她接得太多了。她問案發(fā)現(xiàn)場在何處，老虞說就在他現(xiàn)在的位置，手機定位就可以找到他。

半小時不到警察就趕來了，有十好幾個，從不同的方向圍過來的，其中有兩個像老虞一樣鉆的墻洞。每個警察手里都拿著一把槍，槍口全部對著老虞，但沒有扣動扳機。還隔著兩三丈的距離，領頭的那個問老虞：“剛才是你打電話報的警？”老虞一臉的云淡風輕：“是我?！?/p>

“你殺的人呢？”

老虞用手指著廢井：“被我埋在這下面。”

看看老虞手無寸鐵，警察還是靠近了過來，一面用槍指著他，一面給他戴上了手銬。老虞主動配合，自己把一雙手伸進了那副锃亮的手銬里，感覺那副手銬專門就是為他一個人定制的，稍稍有些緊，但并沒有帶給他多少不適。戴上了手銬，警察沒再用槍指著老虞了，有一件最緊迫的事在等著他們，那就是發(fā)掘尸體。這件事不難，把廢井里的斷磚一塊塊揀出來，尸體自然就暴露了。老虞的內心本來是很沉重的，但隨著廢井里的斷磚被一塊塊揀出來，心越來越輕松了，就好像原來壓在心里的，其實就是那些扔在廢井里的斷磚。

很快，所有的斷磚都被揀出來了，但是下面并沒有死人，只有一截又粗又長的木頭和一頂藍灰色的鴨舌帽。老虞一眼認出來了，鴨舌帽就是自己丟失的。鴨舌帽是怎么掉進廢井里去的？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人。死人不見了，讓一截又粗又長的木頭，變成了他的替身。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