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江南蟹季,人盡皆知紹酒相搭,但實則,可配之酒很多。
有一位常年生活在中國北方溫潤地區(qū)的朋友,最近發(fā)現(xiàn)有一款酒特別適宜用來配大閘蟹——丹陽封缸酒。如果是普通朋友有這么一番看法,我或許會忽略??蛇@位朋友不是旁人,他剛寄給我一本大作新書《中國白酒通解》。作為白酒品評領(lǐng)域的專家,李尋先生竟然認為丹陽封缸酒更適合與無腸公子在唇齒間“翩翩起舞”,那我必得引起重視。
李尋是在品嘗了丹陽封缸酒以后作出判斷的。他感覺這款酒鮮甜醇厚,“甜度像緩緩的水波或者湖面上輕微的漣漪一樣,協(xié)調(diào),微微起伏,既有節(jié)奏又有連續(xù)性”,因此是吃大閘蟹的上好配酒。他還用紹興花雕做比較,認為優(yōu)質(zhì)大閘蟹的蟹肉是有鮮甜的口感的,而花雕后味偏苦,“酒中的苦迅速中斷了鮮甜感”,飲一口酒再吃蟹,要好久才找回鮮甜感。而屬于甜型酒的丹陽封缸酒,配大閘蟹,就不卡頓了。
我覺得李尋先生此言,有一定道理。誰說吃大閘蟹一定要配花雕酒了?就是他的本家、清代那個以蟹為命的李漁,也沒說一定要準備加飯、花雕這樣的紹興酒來等待蟹季??!李漁怕蟹季到了家里沒酒,特別是自己喜歡做醉蟹,就需要大量的酒,于是他——“命家人滌甕釀酒以備糟之醉之之用”??梢姡瑹o腸公子醉西風(fēng)時,李漁搬出來的是家釀。
如今世人皆知,大閘蟹以江蘇昆山陽澄湖為美。而江蘇諸如太湖蟹、固城湖蟹等等,也俱佳。有一年深秋,我曾到長江以北的建湖縣游玩,也嘗到過當(dāng)?shù)靥禺a(chǎn)九龍口螃蟹,感覺肥壯尤甚蘇南。李尋是這么說的:“我的印象中,在江蘇吃大閘蟹,喝的多半不是紹興黃酒,而是江蘇本地產(chǎn)的酒——比如無錫老酒、沙洲優(yōu)黃?!逼鋵?,這就與李漁吃蟹用家釀一樣。不僅僅是吃蟹,凡到一個地方,品一個地方的滋味,若當(dāng)?shù)赜芯?,是?dāng)?shù)厮玲j釀而出,或許才有更多一醉一陶然的樂趣。
吃蟹本不一定非得佐以紹興酒。我有一友呂紅慶,老家在高淳縣。我記得有一年到南京小聚,他特意請人從老家?guī)砉坛呛π?,我們找了一家承接來料加工的館子,點了幾個菜,請老板蒸上螃蟹。酒,是我與他在臨近一家銷品茂的超市里買的紹興花雕,品牌也是人盡皆知的,酒標上標著“五年陳”。沒想到吃螃蟹前旋開瓶蓋,竟然約略有些醋意——酸酸的。再仔細看看標簽,出廠也不過一年。大抵如今瓶裝黃酒也是有保質(zhì)期的——三年、五年、十年的都有,一般灌裝加飯、特加飯、花雕這樣的半干型黃酒原酒者,保質(zhì)期起碼五年。這酸酸的感覺,可能原因瓶蓋太松?保存不當(dāng)?總之,這酸味確實呈現(xiàn)在嗅覺、口感中。好在這酒請店家熱來喝,并且熱的時候先放了些姜片之類,也算勉強湊合。
不得不提一句,現(xiàn)在市場上許多瓶裝黃酒屬于調(diào)配酒,看配方里,諸如蜂蜜、枸杞甚至姜、話梅之類并不少放,甚至還有放某些甜味劑的。在我看來,這些酒酒體肯定單薄,酒精度數(shù)偏低——大約11度到13度。要知道,老底子江南一帶家里熱黃酒喝,姜片、話梅之類,恐怕是酒質(zhì)普通的加飯酒的標配。真若到了花雕這一級別,或者由半干型和甜型黃酒勾兌的諸如太雕之類好酒,是無需放這些勞什子的。從李尋的品蟹吃酒觀點出發(fā),我倒是建議朋友們可以試試太雕——就是孔乙己愛喝的那種酒罷。
還有人喜歡動輒紅酒上席。如今市面上,老世界、新世界、國產(chǎn),都有好紅酒??蓡栴}在于紅酒配紅肉才是正道。紅酒配海鮮來吃,本身就洋盤——一口腔里會有股涮鍋子水味兒。吃大閘蟹更不可配紅酒。干白倒是可以,似乎某些半干白更有滋味,還便宜。不過,白葡萄酒適合冰飲,也許配醉蟹,或者一些蟹粉菜,為美。
臺灣地區(qū)美食作家焦桐曾言,吃蟹無酒難免寂寞,不論黃酒、白酒,口腔間存留的腥香隨酒味蕩氣回腸。喝什么酒不必太執(zhí)著。他還舉了前輩、從大陸到臺灣生活的唐魯孫文章中的段落,稱唐魯孫認為吃大閘蟹“最好是喝雙溝泡子酒、錦竹大曲或貴州茅臺”。我總感覺唐魯孫那“錦竹大曲”,或許是筆誤,或者當(dāng)年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的排字錯誤。正解或為綿竹大曲。
當(dāng)年“大曲酒”,是燒酒作坊中的高端產(chǎn)品。如今,綿竹大曲的高端版本早已包裝成劍南春,而一般商超里的綿竹大曲,其實是低端產(chǎn)品了,甚至是“姑爺酒”。何所謂“姑爺酒”?民間對用固態(tài)發(fā)酵酒與食用酒精或者液態(tài)發(fā)酵酒勾兌者的“昵稱”也!可見,此“大曲”非彼“大曲”。再看“泡子酒”,系當(dāng)年燒酒作坊里衡量酒質(zhì)的一種說法——原酒加漿時酒花多,達到五層花的叫“堆花燒酒”,三層花的叫“泡子酒”。從唐魯孫文章可見,食大閘蟹佐以的——雙溝泡子酒來自江蘇,“錦竹大曲”可能來自四川,茅臺自然是貴州酒??梢娭袊鞯卣麴s白酒中的妙品,都可與蟹搭?;叵?yún)渭t慶有次邀我至高淳,進固城湖,在湖上一艘漁船上吃蟹。當(dāng)時漁家掏出一瓶自飲的雙溝大曲,算是給我等的贈飲——當(dāng)然這已經(jīng)是幾塊錢一瓶的“姑爺酒”了。我們當(dāng)時怕在湖中不勝酒力,謝過漁家而沒有來上一口。
唐魯孫還曾列舉北京的海淀蓮花白、同仁堂五加皮、上海的綠豆燒,認為也可以配蟹。很可惜源于清道光年間的莊源大綠豆燒,后并入中國釀酒廠,再后來已漸失傳。至于北京的蓮花白,其實和五加皮類似,屬于配制酒。如今起碼北京地產(chǎn)的蓮花白已頗為少見。
1956年出生于高雄的焦桐,早年曾在金門當(dāng)兵。當(dāng)時曾與同在金門當(dāng)兵的同窗好友一起在島上的“山東酒樓”吃螃蟹、喝高粱?,F(xiàn)在想來,金門高粱酒,系早年印尼華僑葉華成引入大陸酒曲,以大陸燒酒釀造蒸餾之法而成一派名酒,相對來說,滋味頗似大陸清香型白酒。這么看來,汾酒、二鍋頭等清香型白酒,也是適合與大閘蟹配的。
我甚至以為,除了十幾塊錢一小瓶的那種食用酒精勾兌的韓國燒酒以外,幾乎所有經(jīng)過發(fā)酵、蒸餾過程的燒酒都是適合佐蟹的——廣東雙蒸、玉冰燒適合,琉球泡盛也適合;威士忌、伏特加適合,白蘭地也適合,甚至杜松子酒也是適合的。
配蟹之酒,類比配蟹之醋。都是發(fā)酵食品,現(xiàn)在一些賣大閘蟹的,配以蟹醋,看上去非常講究,實際上呢?唐魯孫稱,鎮(zhèn)江醋加少許姜末即可。我家里有人喜歡在半碗自己調(diào)制的蟹醋里加四分之一碗糖。我總覺得這有點兒過了。盡管大閘蟹也是取清甜之滋味的,倒也未必如此追甜。食蟹,有時候本味猶勝蘸了醋的。姜、醋無非去腥、壓寒,蟹席上若有好酒,這姜、醋二者皆可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