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牛雖然是一件苦差事,卻也教會他要一步一步走路,認認真真做事做人。
成都東北部青白江區(qū)有個彌牟鎮(zhèn),史稱“唐家寺”,是扼守成都北上出川的要道,也是舊時往北走的第一個換馬驛站。三國時期,諸葛亮鎮(zhèn)守成都,屯兵于唐家寺,在這兒操練并布下了著名的“旱八陣圖”,今天唐家寺“八陣巷”美食街就得名于此。
作為過去成都府外最繁華的地方,南來北往的商賈客旅不斷穿行在唐家寺的青石板路上,漸漸催生出眾多行當,牛市就是其中之一。上幾輩人嘴里有一句話,“牛不過唐家寺”,說的就是唐家寺集市貿(mào)易活躍,尤以牛市交易聞名,是四川地區(qū)最大的牛市,交易涉及西南、西北10多個省市。而說到舊時的牛市,除了牲畜交易、屠宰、腌鹵等等,還離不開一個很重要的細分職業(yè)——趕牛人。
過去不像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道路寬敞,運輸方便,要把散落在各地的牛運送到需求量很大的唐家寺,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沒有運輸?shù)能囕v,就得靠人去代替,這些人就是“趕牛人”。簡單地說,就是拿人銀兩,把收購來的肉牛耕牛分批從異地趕到唐家寺。“趕牛人”靠一份辛苦和信譽,掙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錢,很不容易。
唐正銀是其家族的第五代職業(yè)趕牛人,他常常去80公里外的中江縣興隆場趕牛。興隆場是丘陵地形,因為過去交通不便,各種買賣都相對比較便宜。這兒的牛市價格也很公道,前來收牛的商家也很多。把牛收齊了,就得找一戶負責任的趕牛人,把牛趕往指定的地方。而唐正銀的口碑遠近聞名,把牛趕往80公里外的唐家寺,別人需要兩天,他只要一天。牛在路上耗時久了,容易掉膘,也容易生病,所以唐正銀比別人更有優(yōu)勢。
20世紀90年代初,已年過半百的唐正銀又接到了一單生意,把20頭牛從興隆場趕到唐家寺。80公里路程,正常人一小時行走5公里,不吃不喝走完一趟也需要16小時。頭天夜里趁著月色從興隆場起程,差不多第二天這個時候摸著月色回到唐家寺,這是唐正銀的節(jié)奏,也是唐正銀的本事。而這一次,唐正銀要帶著他新收的徒弟鄧花兒掙這趟趕牛錢。
鄧花兒讀完初中就沒再讀了,在街頭游手好閑,15歲時被父親強扭到唐正銀面前拜師。鄧唐兩家是世交,唐正銀不好拒收,他擔心的是游耍心重的鄧花兒吃不了趕牛人的苦。但恰好那段時間唐正銀的搭檔生病離去了,“趕牛人”需要至少兩個人同心協(xié)力,一個人在前面牽著頭牛領路,另一個人在尾上負責維持秩序,不讓任何一頭牛掉隊。這份辛苦的職業(yè),缺少一人就不行。
鄧花兒的父親主意已定,他不但讓兒子拜師,還要唐正銀把苦事累事都交給他兒子做,打磨打磨他貪玩的心性。小時候兒子頑劣,父親專門在娃娃的名字中加一個“花”字,本想以柔克剛,但兒子的根子沒變,既不好好讀書,也不好好做人,父親才不得不讓他去吃“趕牛人”那份苦。
就這樣,唐正銀拂不過面子,收下了鄧花兒這個徒弟,但第一次趕牛就出了狀況。按照規(guī)矩,唐正銀引著頭牛走在前面,鄧花兒跟在后面,不掉隊就行。趕牛靠的是腳力,人和牛都要腳下有勁,人餓了啃口干糧,牛餓了喂把干草,當然領頭的牛得受點小照顧,不時能吃上一把炒黃豆面,頭牛走得有力,整支隊伍就不會亂。
從興隆場到唐家寺,路況并無大礙,但中途有個地方得蹚一條河溝。平常河溝水淺,蹚河的牛還能順便喝幾口清水,但這天剛好處于雨季,昨夜上游一場暴雨,平靜的小河溝變成了湍急的小河流,等唐正銀把牛趕到這兒時,就被困住了。
唐正銀用雙腳去試了試水,感覺河溝的水雖然有些急,但也能正常蹚過去。趕牛這職業(yè),相當于過去的鏢局接鏢,是必須按約定時間完成任務的,否則非但掙不到錢,還會加倍倒賠。眼下蹚過河溝不是問題,唐正銀就牽著頭牛走在前面,引領牛群慢慢過河。
問題出在一頭老牛身上,它可能年歲大了,身子也比較瘦弱,先前走在路上就慢吞吞的,全靠鄧花兒的鞭子不時抽打提醒??纱丝?,面對渾濁湍急的河水,老牛始終不肯過河,在后面督戰(zhàn)的鄧花兒早就沒耐性了,揚起鞭子使勁抽去,老牛一驚,背上像著火似的又辣又疼,起勁一躥,不是跳到了河對岸,而是一頭跳進了激流中。
小河溝的下游遠比上游水深,雖然牛識得一些水性,但這頭老牛明顯體力不支,等到唐正銀和鄧花兒跳進水里合力把它弄上岸時,這頭老牛已經(jīng)不行了。
“趕牛人”最怕半路丟一頭牛,現(xiàn)在卻死去一頭,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僅意味著這趟活兒白干不說,還要倒貼。鄧花兒嚇得不輕,第一次當徒弟就惹下大禍,他怕師父把這筆賬算在他頭上。而唐正銀正失落地看著地上的死牛,一時說不出的懊惱。
天氣這么熱,一頭死牛也帶不走,唐正銀反復掂了掂,拿出隨手攜帶的剔骨刀,將就河溝的水來了個“庖丁解?!?。舊時的趕牛人不僅會趕牛,也懂得識牛和宰牛,這叫觸類旁通。分解完整頭牛后,唐正銀把牛肉和下水就近便宜賣給了附近的市場,趕著剩余的19頭牛回去交差。
這天晚上,累了一天回到唐家寺的唐正銀正準備歇息,門被急促地敲開了。風風火火進來的是鄧花兒的父親,他剛剛從兒子嘴里知道兒子今天闖了禍,連忙帶著500元錢來賠不是??商普y死活不收,鄧花兒的父親見狀連忙說:“就是今后你不收鄧花兒為徒了,也得收下這500元?!?/p>
唐正銀把對方請到凳子上,遞上一把扇子說:“這話更不對了。其實鄧花兒比我預想的要好,第一次趕牛,這么苦累的活兒,放著別人早受不了,可他從頭到尾沒喊一聲累?!?/p>
鄧花兒父親道:“可死一頭牛,害你賠錢,冤枉趕了一趟!”
唐正銀一聽也不多言,轉(zhuǎn)身從里屋拿出一個雞蛋大小的圓物,看上去通體金黃,往嘴里一嘗,先苦后甜,透著一股直達咽喉的清涼。
唐正銀說:“老伙計,就算不知道,你也聽說過吧,這叫牛黃。說來也怪,今天剖開那頭死去的老牛,本來想就地賣兩個錢,減少一點這趟趕牛的損失,無意間卻在它的膽囊處發(fā)現(xiàn)了這個包塊。細細一看,包塊如雞卵一般,色澤金黃,氣味清香,用刀刮去表面,能看到一圈一圈的紋路,一層一層裹得很緊實。刮少許粉末蘸水涂抹在指甲上,染上去的黃顏色洗都洗不掉。老伙計,這難道不是傳說中的牛黃嗎?今天竟讓我碰上了?!?/p>
鄧花兒父親看著唐正銀手上那圓物,似乎不相信,但臉上又明顯露出羨慕的神情。只聽唐正銀又說:“更巧的是,今天把牛趕回唐家寺,正遇上老板的小幺兒高熱抽風,一家人急得哭天搶地。我突然想到剛得來的牛黃,連忙拿來刮一點粉末兌水給他喂服,沒想到立竿見影,小兒立馬就不抽了。老板原本還想克扣我死一頭牛的工錢,見他幺兒被我救了回來,把手一揮,也不計較了?!?/p>
鄧花兒父親兩眼放光:“這么說來,原本一場禍事,因為這塊牛黃變成了好事,你掙了老板的錢,掙了賣那頭老牛的錢,還掙到一坨比黃金還金貴的牛黃!不過,你之前也沒見過牛黃,咋知道這是牛黃呢?”
唐正銀本來很疲憊了,但現(xiàn)在心頭高興,就抱出酒壇,和鄧花兒父親一人一碗,就著花生米喝了起來。
唐正銀說:“自古以來,一克牛黃兩克黃金,說的是牛黃金貴。我雖然沒見過牛黃,但從上輩人的反復念叨里,也大致知道了它的模樣。牛黃這寶貝,說到底就是牛的膽結(jié)石,相傳當年扁鵲行醫(yī),他習慣用礞金石治痰熱阻竅和小兒抽風。有一天鄰居殺牛,在牛的腹部看到了一塊硬物,鄰居不知何物,拿來向扁鵲請教,恰好扁鵲正在救治一個抽搐的老人。扁鵲沒注意,誤把鄰居拿來的硬物當作了礞金石,用粉末兌水喂服后卻收到奇效,從此才誕生了牛黃這味奇藥?!侗静菥V目》說牛黃能治癲狂百熱,被民間一直視為賽過黃金的珍品。由于世間難覓,可遇不可求,小則小如豆粒,大不過鴿蛋雞卵,很多人和牛打一輩子交道,也不知道牛黃長什么樣,所以今天得這一物,救人一命,還免了財損,想來這福分也是很離奇。若不是鄧花兒那一鞭子,我也看不到這寶貝。這孩子,這輩子愣是和我有緣??!”
一頓酒,一番肺腑之言,原來是賠罪,換來的卻是意想不到的開心。從這之后,鄧花兒就成了唐正銀的愛徒。唐正銀不僅教鄧花兒趕牛,也教他識牛。趕牛的中途,牛群歇息時,唐正銀會指著身邊的牛,對他說:“趕牛是體力活,識牛是技術活。年輕干點體力活是見識,最后還是靠技術活養(yǎng)家。”
鄧花兒不解:“都是一頭牛,如何區(qū)分它們的好孬呢?”
唐正銀說:“一頭牛的好孬,最大區(qū)別是出肉多少。同樣一頭牛,出肉的高低,一要看屁股大不大,因為牛屁股是牛身上出肉最多的地方,幾乎能占到整頭牛出肉量的一半。二要看牛脖子粗不粗,牛脖子上的肉俗稱‘上腦’,是牛身上最精華的部分,價格是其他部位的6倍。脖子越粗,‘上腦’出得越多,一頭牛和另一頭牛相比,‘上腦’的差異可以高達好幾十斤。一個懂行的生意人,首先就要有識牛屁股和牛脖子的本事,能看出分割后賣出好多斤肉,從中賺多少錢。如果沒這本事,做生意就容易虧。”
鄧花兒聽罷就笑:“師父,識牛的技術活我不需要學太精,我今后又不做生意。我跟著你,學好趕牛的體力活就行,如果運氣好再撿到一坨牛黃,再不濟撿一坨黃金,一生就知足了?!?/p>
唐正銀一聽,氣得拿起鞭子,佯怒地罵道:“沒出息。趕一輩子牛,謹防將來娶不到媳婦。”鄧花兒咧嘴癡笑,一撒歡兒地跑開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當年的混沌少年已經(jīng)是二十出頭的大小伙子了,而唐正銀也到了花甲之年。一連多個星期,唐正銀都沒接到趕牛的活兒了,越來越多的大貨車把各地的牛源源不斷拉到唐家寺,這些吃汽油的“鐵疙瘩”,正悄悄搶奪唐正銀祖?zhèn)鞯纳狻?/p>
這一天,一樁久違的生意找上門來,要唐正銀趕一趟牛,把興隆場的20多頭牛趕到唐家寺。恰好又遇上雨季,大雨小雨走走停停,預示著這趟趕牛一定特別辛苦。但唐正銀還是點頭接了這趟活兒。
唐正銀出門時才知道,因為道路滑坡,直達車去不了興隆場,得轉(zhuǎn)好幾趟車。80公里路開車不遠,不通車就特別折騰人。
唐正銀帶著鄧花兒倒了幾次車,好不容易趕到興隆場,見到了雇主要趕的那批牛,正要急著上路,一個老農(nóng)攔在了面前。老農(nóng)手里牽著一頭病懨懨的耕牛,顯然他把唐正銀當老板了,央求“老板”發(fā)發(fā)善心,把他的耕牛買了,他急著用賣牛的錢給家人看病。鄧花兒看著唐正銀,心想師父肯定會拒絕,這頭牛不在收購范圍內(nèi),而且病秧子一般,師父不可能買下它。
唐正銀并沒有馬上拒絕,而是上前詢問耕牛生病的原因。老農(nóng)也實誠,說這頭牛很多年來不喜歡進食,身子骨慢慢瘦下來。莊戶人養(yǎng)它沒付什么成本,多年來也就見怪不怪,只是最近家里人生了病,就想賣了換幾個錢。
鄧花兒猜測這是老農(nóng)在唬人,這就是頭病牛,市場上根本沒有人買。但唐正銀卻很認真地看了看老牛的牙口,又捫了捫它的肚腹,然后下定了決心,掏出身上的錢夾子,把這頭老牛買了下來。
老農(nóng)一走,鄧花兒就嘟噥開了,他說:“師父,你是被他騙了。這頭病牛,屁股不大脖子不粗,沒有賺錢的價值,而且病病歪歪的,一定會拖慢路上的時間。萬一不能按時交差,豈不又是一趟賠錢的活兒?”
唐正銀不急著說話,而是把鄧花兒叫到一街邊小店,叫老板打一斤酒,就著一盤鹵牛肉喝了起來。見鄧花兒不動筷子,就指著酒杯說:“喝了吧,我決定了,今天就是我們師徒趕牛的最后一趟,喝完這瓶酒,你去找個穩(wěn)妥的事情干,我也決定歇手不干了。年歲大了,做不動了。”
鄧花兒剛端起酒杯,聽了師父的話連忙又放下說:“師父,你歇手了,就在家養(yǎng)老,趕牛的事有我,今后我接著干這行!”
唐正銀搖搖頭說:“花兒,有些話說出來,聽了會讓人傷心,像我們家,幾輩人都以趕牛為生,方圓附近,留下的都是好口碑。但口碑再好,也有走到頭的時候,現(xiàn)在路越來越寬,運牛的汽車也越來越方便,不管唐家寺,還是興隆場,靠腳力做趕牛生意的,幾乎沒有幾家了。這次接這趟生意,也是因為道路滑坡沒有直達車,否則也輪不到我們了。這樣的生意今后會越來越少,這就是時代。我也希望到我這一輩,就此歇手,我就是最后一個趕牛人。但你不同,你年輕,還要養(yǎng)家糊口,娶妻生子,還有大好光景。”
鄧花兒一聽,連忙在唐正銀面前跪了下來,他知道,師父一番話不是戲言,趕牛這一行當,雖然是一個過時的行當,但這么多年,讓他改掉游手好閑習慣的,也是這一行當,趕牛雖然是一件苦差事,卻也教會他要一步一步走路,認認真真做事做人。師父身上誠實守信、善良仁愛的品性早已感染了他,讓他舍不得離開師父。
鄧花兒說:“就算不再趕牛了,我也愿意守著師父,一同干點別的行當!”
唐正銀上前扶起徒弟,他說:“花兒,你悟性好,吃得苦,只要下功夫,可以干好任何一件事。師父已替你想好了,今天你就不隨師父趕最后一趟牛了,我自會請幫手。你要做的事,就是把剛才我買下的那頭病牛拿到市場上宰了,先前我捫了捫,這頭牛有名堂。如果不出意外,說不定還有別的收獲,你可當作資本,在唐家寺,做一件有前景的事情!”
唐正銀仰頭喝完最后一杯酒,起身找了個臨時幫手,趕著那批牛,做了此生最后一次趕牛人……
多年后,在唐家寺著名的“八陣巷”美食街上,有一家很有名的“正銀餐廳”,老板也是主廚名叫鄧花兒,不但做得一手地道的全牛席,而且溫良謙恭、樂善好施,很受街坊鄰里夸贊。
鄰里們還知道,鄧花兒不但人品好,還有辨識牛黃的本事,有一個未經(jīng)證實的傳聞是,“正銀餐廳”的起家,就是從當年識得一個足球大的牛黃開始的,據(jù)說這么大的牛黃,還沒有史書記載過……
而逢年過節(jié),鄧花兒會帶著全家老小,一同前往鎮(zhèn)子上看望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如果不懂事的小輩問這老人是誰,鄧花兒就說:“這是一個歷盡了風雨而內(nèi)心有大愛的老爺爺。他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后一個趕牛人,值得記錄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