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多愛我的父親,就對自行車有多深厚的感情。
1986年仲夏時節(jié)的一個星期天,被左鄰右舍稱為“牛人”的神通廣大的父親,買回來了一輛“二八大杠”的五洲牌自行車,一下子給山坳里的小村莊帶來了一股巨大的旋風(fēng)。那是小村莊里除了牛拉車之外的第一輛交通工具,時髦而新潮。那時人們出行靠腳,還親切地戲謔為“11號車”,哪會想過解放雙腳的自行車呢?
父親剛騎自行車回到院壩,一大群看稀奇的大人和小孩便立即圍了上來,他們圍著自行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三爺爺瞇著一雙昏花老眼,神情嚴肅地問父親:“先后(父親名),你這‘洋馬兒’(洋在四川話中是時髦、得意的意思,騎自行車往往被稱為騎洋馬兒)就兩個窄窄的輪子,騎上去不栽跟斗啊?”父親爽朗一笑,“我剛才騎回來就沒栽跟斗喲。”三爺爺左看右看,似信非信。父親得意極了,大聲炫耀道:“城里很多人騎呢,騎得可歡了?!备赣H被稱為“牛人”不是空穴來風(fēng),他是少數(shù)幾個走出大山去過城里的人。父親瀟灑地跨上自行車,轉(zhuǎn)著圈圈表演給大家看,還把鈴鐺按得嘀哩哩地響,洋氣得不得了。大人小孩都很羨慕,父親便挨個讓好奇的小孩坐在后架上,帶他們兜上一圈,四四方方的大院里頓時漾起一陣又一陣歡樂的笑聲。
父親邊帶小孩兜風(fēng),邊大聲跟圍觀的人說:“過些年,孩子們長大了,他們還開汽車回來,比我這‘洋馬兒’更威風(fēng)呢?!眿D女們撇嘴,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地反駁道,“先后,你盡說大話,飯才剛剛吃飽,你又想著開汽車了。先不說汽車,路呢?路都沒有,怎么開汽車?”父親又爽朗一笑:“你們不信?。繃艺愀母镩_放,什么都會有的。路會有,汽車也會有的?!蹦菚r,山坳里的人沒人相信父親的話,只認為他在說大話。
有天下午,我欲步行返校。父親說:“我送你。”我興奮地坐上父親的“洋馬兒”,緊緊抓著父親衣服的后襟,山風(fēng)呼呼地從耳邊掠過,愜意極了。盡管機耕道崎嶇顛簸,但卻給我留下了值得銘記一生的美好記憶,以至多年后還清晰地記得當時雀躍的心情。
坐在父親背后,聞著他身上的汗味、煙草味,第一次覺得父親的背是那樣寬闊那樣厚實,心里有說不出的踏實感和安全感。我問父親買自行車花了多少錢,父親沉默了兩秒鐘才告訴我花了150元?!鞍。窟@么多?媽知道嗎?”“別告訴你媽,我哄她只花了幾十元。”要知道,那年月的錢多緊張啊,我半學(xué)期的學(xué)費才18.8元,父親竟然“敗家”似的買了自行車,母親知道后定會大罵他三天不止。父親又跟我說:“我不吃不喝可以,就想要一輛自行車,做夢都想?!贝蟾拍腥颂焐鷲圮?,多年后,丈夫找我商量買小車時也這么說。父親又意味深長地跟我說:“小琴,爸爸跟你說,人活一世,一定要有想法,有想法才會去奮斗?!蹦鞘歉赣H第一次給我講想法,沒想到竟是最后一次。
在那個陽光明媚、夏風(fēng)不燥的下午,父親用他新買回來的自行車把我送到了十余公里外的學(xué)校。騎在國道210的柏油路上時,父親說:“什么時候把進村的路修成柏油路就好了?!蔽倚Ω赣H癡人說夢。父親說:“人要敢想,不想什么都沒有。你看,我們以前連飯都吃不飽,誰想到今天會騎上自行車呢?”那一刻,父親的形象在我心中瞬間變得高大起來。
父親自從有了自行車,便經(jīng)常帶著母親去趕集,有時還到學(xué)校來看我,給我送米送咸菜。父親總是來去匆匆,把東西給我后,瀟灑地跨上自行車,按響銀亮亮的鈴鐺,消失在人流里。
時光匆匆而過。第二年夏天,父親突然感到胸口痛。他獨自騎車到區(qū)醫(yī)院看病。老醫(yī)生經(jīng)過望聞問切,初步判斷父親患了肝癌,但沒當場告訴他,要他到縣醫(yī)院確診。父親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騎上自行車往回跑,帶上母親騎著自行車去往30余公里外的縣城。經(jīng)醫(yī)生判斷,父親患肝癌無疑。
當我回家聽到這個消息時,頓覺天空塌陷了。身體一向強健的父親怎么會得絕癥呢?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父親不久將離開人世。但父親胸口痛啊,有時痛得汗珠直冒。我跟母親說,咱們找重慶的表叔帶父親去西南醫(yī)院治療,說不定大醫(yī)院會給父親奇跡呢。父親出門去重慶時,對放在墻角的自行車摸了又摸,神情戚然。母親苦笑道:“重慶那么遠,你未必還騎自行車去?”父親笑了笑,說:“等我好了回來再騎?!?/p>
經(jīng)西南醫(yī)院權(quán)威醫(yī)生根據(jù)各種檢查結(jié)果判定,父親患肝癌晚期,悲痛氣氛頓時籠罩了我們每一個人。母親只得將父親帶回家。那時,家里債臺高筑,母親想將父親的自行車賣了給他買藥,父親卻堅決不允,說那是家里的大件商品,響當當?shù)摹叭D(zhuǎn)一響”,留給小琴用吧。母親拗不過父親,只得留下自行車,到處借錢給父親買止痛藥。父親精神好的時候,便在曬壩里教我騎自行車。二八大杠太高了,我坐上去踩不到踏板,父親就教我踩半圈。父親一手按胸部,一手幫我扶著“龍頭(車把手)”,經(jīng)過訓(xùn)練,我終于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但也就在這年冬天,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那天,班主任到教室告訴我,說家里有事,叫我趕快回去,我就知道父親不行了。我騎著父親那輛五洲牌自行車,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一路飛奔。當我站到父親床前,拉著父親枯瘦的手,淚如雨下之時,父親沉重地閉上了雙眼。想來他終于見到了我,才放心離去的吧。
父親去世后,我不想再騎自行車上學(xué)。一看到自行車,或推出自行車準備坐上去時,父親瀟灑的身影和樂呵呵的笑容便出現(xiàn)在眼前。我無法接受父親的離去,便不忍再騎自行車。我將自行車擦洗干凈,上好油,小心翼翼地放回我屋子的角落里,不準任何人動它。
初三的一個周末,我回家時發(fā)現(xiàn)舅舅的兒子正在曬壩里擺弄父親的自行車。我氣沖沖地跑過去,一把拽過自行車,厲聲問道:“誰允許你推出來的?”表弟比我小兩歲,高高大大的,父親的二八大杠正適合他。表弟看了看我,委屈地說:“姐,三姑父走了,自行車保管得再好,他也騎不了呀。與其放在那里生銹,不如用來代步?!蔽覜]同表弟爭辯,淚流不止地將自行車推回了屋里。晚上,母親來我房間,拍了拍墻角的自行車,說:“這車你爸不準賣,說留給你上學(xué),咋不見你騎?騎吧,山路難走。你要真想念你爸,就努力讀書,爭取以后開汽車回來?!?/p>
原來母親是懂父親的啊。
后來,我便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去上學(xué)。走父親走過的路,摁父親摁過的鈴鐺,我把父親的“想法”深深地藏進我的課本和書包,一路風(fēng)雨兼程,只為實現(xiàn)父親的愿望。
初中畢業(yè)后,我倔強地填報了四川交通職業(yè)學(xué)校,幸被錄取。中專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縣交通局上班。2004年大面積農(nóng)村公路建設(shè)時,我第一時間爭取將家鄉(xiāng)那條機耕道硬化成了水泥路。那時,很多人家有了自行車,甚至還買了摩托車。他們歡快地按著鈴鐺或喇叭,高高興興地進出村莊,把山貨帶出去,又把外面的好東西帶回來。2006年,就在村道硬化兩年后,表弟竟然開了一輛“雅閣本田”汽車到我家來。母親喜滋滋地看著她侄兒的新車,前前后后摸了又摸,自說自話:“這車好,比先后當年的自行車好,至少不風(fēng)吹雨淋了。”表弟見母親歡歡喜喜的樣子,熱情邀請母親坐上副駕,帶著他三姑——我母親在村道上跑了個來回。母親說:“這車坐著安逸,不抖,比你三姑父的自行車好多了?!?/p>
父親離開我們?nèi)畞砟炅?,當年那輛五洲牌自行車已不知去向,但他的“想法”終于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實現(xiàn)了。那些騎著自行車趕集的日子,那些按響鈴鐺穿過眾人羨慕目光的瞬間,永遠留在了我們記憶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