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哲[香港科技大學,香港 999077]
女性意識是女性自我覺醒的產(chǎn)物。中國上下五千年歷史,要想從中了解中國本土女性意識的源流和發(fā)展,需對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和文化加以關注。而唐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世風開放,民族融合,這一時期人們的生活狀況和精神面貌相較于其他朝代有很大改觀,尤其體現(xiàn)在女性群體身上表現(xiàn)為:所受道德約束力較小,價值觀更為開放和自由,尤其在兩性的交往過程中,女性所體現(xiàn)的婚戀觀、求偶觀等相比其他朝代有明顯的改觀和進步。這一優(yōu)點是其他封建朝代無法比擬的。
《太平廣記》是古代文言紀實小說的第一部總集,取材于漢至宋初的野史、道經(jīng)以及釋藏,屬于類書。相較于正史,《太平廣記》取材涉獵廣泛,記述手法鮮活大膽,更能真切地反映唐代鄉(xiāng)野民間的世情百態(tài)。全書共五百卷,半數(shù)以上記載的是唐朝小說,其中記錄唐朝女性的約有602 篇,上至女皇公主,下至村婦老嫗,左有女仙貧尼,右有狐鬼女巫,涵蓋各個階層以及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
《太平廣記》中記錄唐朝兩性交往的大概有578 篇,可以說《太平廣記》用了不小的篇幅來記錄唐朝陰陽二性交往遇合的史實。筆者認為研究封建社會的女性意識,兩性交往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因為男性往往是研究女性的最好背景圖。在時代主題是“男人和世界”的唐朝,女性意識的存在彌足珍貴,女性意識的萌動和發(fā)展更是為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筆者將從性別意識覺醒、貞操觀轉(zhuǎn)變、婚姻觀轉(zhuǎn)變?nèi)齻€角度逐一進行論述。
女性意識的基礎是女性的自我意識覺醒,即女性在接納自我之后,產(chǎn)生的對自己性別的認同,然后將自己定義為社會的一個獨立自然人。《太平廣記》中很多女性不再將目光限定在男權話語為她們編織的框架內(nèi),而是跳脫思維,自我接納,自我反思。例如卷70《徐仙姑》①中,徐仙姑在面對想要侮辱她的群僧時說:“我女子也,而能棄家云水,不避蛟龍虎狼,豈懼汝鼠輩乎?”這樣的吶喊令人眼前一亮,徐仙姑沒有把自己放到社會主流價值觀對女性的綁架和束縛中,面對具有威脅性和攻擊性的男性,她利用自己的力量化險為夷,并諷刺其為“鼠輩”,從中不難看出徐仙姑敢于和男性抗衡、挑戰(zhàn)的強烈主觀能動性。
實際上《太平廣記》中體現(xiàn)女性性別意識覺醒最具代表性的一類女性是女豪俠,全卷共記述了26 位唐代女性豪俠形象。俠文化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俠往往代表著一種超脫社會秩序、匡扶社會正義的理想。而女俠更是代表著游離世俗之外的獨立個體,不為家庭婚姻所累,擁有獨立人格,不做男性附庸。她們大多來去自如,充滿神秘,性格果斷,說一不二。例如卷195《紅線》②中俠女紅線孤身一人深入敵營,取田承嗣命門床頭金盒,保得一方平安。可美中不足的是,《太平廣記》中所記載的俠女形象大多屬于男性心目中理想的女俠人格,即又有獨立性,又有依附性。她們大多貌若天仙,身形矯健,常常一人性格中集結(jié)母親、妻子、情人等多種角色,既能在危難時刻替男性分憂解難,又能使出渾身解數(shù),給男人魂牽夢繞的溫柔鄉(xiāng)。筆者認為唯有卷194《崔慎思》③了中所記載的崔生之妾和卷196《賈人妻》④中所記載的王立所遇女俠一美婦人這兩位女俠形象才稱得上不落窠臼。兩位女俠的共同點都是報完血海深仇之后,果斷抽身離去,為了自己不留念想,將親生兒子殺死在襁褓中以絕后患。這和古希臘戲劇《美狄亞》的情節(jié)如出一轍。編者最終也并未解答女俠復仇完畢之后沒有留在新的兩性關系中的原因,也并未交代她們最終去向何處,只是以一個干脆利落的背影加上一句“不知所終”作為她們命運的結(jié)語。女俠的做法不免有些偏激,但是這其中體現(xiàn)的卻是女性不再陷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被動局面,她們作為主人公,開始有權利安排自己的婚育生活,不再服從“幼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傳統(tǒng)觀點,她們脫離了性別本身,不囿于女性傳統(tǒng)的邏輯架構,她們將嫁人生子作為自己復仇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縱然面對親生孩子有萬般不舍,但也無法改變其堅定的心志。雖然這樣的做法有些過激,但編者對其評論“古之俠莫能過焉”,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牛志平、姚兆女的《唐代婚喪》⑤中明確指出維系中國傳統(tǒng)社會婚姻制度的原因主要有三:一曰倫常,男女不愿雜婚而實行對偶婚,即重人倫;二曰宗法,上事祖宗祭祀,下延子子孫孫;三曰協(xié)助,娶妻求賢內(nèi)助。而在《禮記·婚儀》⑥中對“婚姻”的定義為“婚姻,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從中我們足可以看出生育在婚姻中的重要性,而往往和生育捆綁起來的是女性的貞操觀。貞操觀是母系氏族社會的群婚制向父系氏族社會的對偶婚制轉(zhuǎn)變過程中隨著生產(chǎn)力的提高和女性性羞恥心的出現(xiàn)而誕生的一個重要倫理基礎。貞操觀是為了保證家族血統(tǒng)純正以及家族財產(chǎn)分配和繼承而強加給女性的觀點,它和婦女婚育觀一起成為束縛女性性自由的阻礙。但是在《太平廣記》中記述了不少唐代女性貞操觀轉(zhuǎn)變的故事,不少學者在研究時將其稱為“貞操觀淡薄”,筆者覺得如此形容不妥。在本質(zhì)上貞操觀并不是淡薄,而是唐代女性在直接或間接中將貞操觀從婚育觀中剝離出來,即兩性結(jié)合不是為了婚姻關系的證明,也不是為了誕育后代,只是為了性。這是女性開始自主行使掌握和支配自己身體的權利,是唐代女性性自由和性解放的關鍵一步。下面將從三個方面對這一觀點進行證明。
第一,在宗教教義的影響下女性貞操觀的轉(zhuǎn)變?!短綇V記》卷72《王旻》⑦中王旻之姑“年七百歲矣,貌如童嬰,唯以房中術致不死,所在夫婿甚眾”。道教所倡導的房中術是我國古代性科學的總稱,從陰陽兩性交合的角度指導人們養(yǎng)生長壽。王旻之姑憑借房中術修道成仙,強身健體,所以有很多夫婿。雖然有些荒誕色彩,但如此練功之情景,哪怕時至今日也不多見。另卷101《延州婦人》⑧中記述延州婦人“年少之子,悉與之游,狎昵薦枕,一無所卻”,時人評價她“淫縱女子,人盡夫也”,但實際上她是佛教中的鎖骨菩薩,“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徇焉”。佛教受到印度性力派的影響,認為性行為是侍奉女神的方法,鎖骨菩薩的傳說也是在此基礎上流傳開來的。
第二,性愛是情欲的升華。卷386《劉長史女》⑨中其長女“縱體入懷,姿態(tài)橫發(fā),乃與俱就船中,倍加款密。此后夜夜輒來,情念彌重”。長女和高公子一見鐘情,情意綿綿之中,女子十分大膽主動,直接“縱體入懷”。另卷274《買粉兒》⑩中男子愛慕以為賣粉的女子,“意相愛樂,不敢自達……女相許以私……薄暮果到,男不勝其悅”。男女相愛之后便私定終身,與有情人共生快樂事?!短綇V記》中關于唐代女性因愛而生性的記載不勝枚舉,這里的性屬于產(chǎn)生情愛動機之后的生理反應,并不以繁衍后代作為終極目的。
第三,性愛填補寂寞,是靈與肉的結(jié)合與享受。卷68《郭翰》?中織女和凡人郭翰相見之后說“吾天上織女也,久無主對,而佳起阻曠,幽態(tài)盈懷,仰慕清風,愿托神契”,大意是說自己很久沒有見夫君,心內(nèi)寂寞,隨后二人便“攜手登堂,解衣共臥”,幾日后郭翰還打趣地問她“牽郎何在?那敢獨行?”織女說陰陽變化關牛郎什么事,況且隔著銀河,他也絕沒有可能知道,即使真的知道了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后來到了七夕節(jié),織女果然沒有再來和郭翰相會,幾日后見面郭翰又問“相見樂乎”,織女回答“天上那比人間”??椗团@墒俏覈糯韾矍橹邑懖挥宓牡湫蜕裨捁适拢凇短綇V記》中卻被刻畫成因寂寞難耐和凡人偷歡的形象,在面對凡人的挑逗時,織女還說“世人不明瞻矚耳”,這句感慨其實很有意思,像是一個超脫物外的女子已經(jīng)看透人事的情愛因緣,借仙人織女之口,說世人只是看不清楚罷了,總是在婚姻、貞操、情愛的問題上斤斤計較,考慮這么多到頭來有什么用呢,快樂就夠了。另有卷69《張云容》?中三位仙女遇到薛昭說:“今夕佳賓相會,須有匹偶,請擲骰子,遇采強者,得薦枕席”,三位仙女竟然通過擲骰子的方法決定薛昭的露水情緣,在她們眼中貞操好像并不存在,交友聚會中興致漸濃,便可共度良宵。在傳統(tǒng)儒家的思想體系下,欲望尤其是女人的性欲是要被大力打壓的,性的目的只是生育,再無任何快樂可言。能夠正面看待并且表達自己的欲望,承認自己的性欲,這是女性審視自我的重大成果,也是女性解放的重要一步。
婚姻是一種契約關系,婚姻關系是兩性關系重要的體現(xiàn),《太平廣記》中許多女性在婚姻關系中表現(xiàn)出了女性自主意識,筆者將從婚前、婚后以及離婚改嫁這三個方面系統(tǒng)闡釋。
第一,婚前女性主動求偶。唐代很多女性不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主動挑選夫婿。在唐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可以看出女性的目標男性群體特征有:長相上英俊瀟灑,氣度不凡,有道骨仙風;個人素質(zhì)方面,德才兼?zhèn)洌嬀瀑x詩,撫琴低吟。她們似乎并不重視男性苦讀經(jīng)書,求取功名。例如卷94《儀光禪師》?中太守之女“見禪師悅之,愿致款曲”,但儀光禪師并不喜歡她,太守之女“盛服多將使者來逼之”,禪師仍然不同意,“以有此根,故為欲逼,今既除此,何逼之為”。太守之女對禪師一見傾心,先是表達心意被拒,后來又穿盛裝打發(fā)許多人一起逼他同意,誰料禪師已經(jīng)看破紅塵,揮刀自宮表明心意,這樣的故事實在令人驚嘆。自古只有男性強娶豪奪,但此處太守之女竟逼得男性自宮。又卷194 《聶隱娘》?中忽值磨鏡少年及門,隱娘便說“此人可與我為夫”,“父不敢不從,遂嫁之”。聶隱娘一代女中豪俠,自己選中磨鏡少年為夫,她的父親不敢不從。此后聶隱娘歸隱山林時還交代劉昌裔“自此尋山水,防至人,但乞一虛給予其夫”,為她的丈夫謀了一個好前程。
第二,婚后生活有一定自主權。封建社會對已婚女性的要求一貫是“奉上敬,事夫順,為長慈,處下謙”?。她們被社會親緣關系框架固定,婚后的任務就是生兒育女、處理各種家事家務,很少有個人空間和個人追求。但《太平廣記》卷271《關圖妹》?中出現(xiàn)了“關氏乃與修讀書,習二十余年”,夫妻二人志趣高潔,琴瑟和鳴,不囿于世俗生活,這在封建社會可以算上神仙眷侶了。所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生育子嗣作為延續(xù)家族血脈的重要手段,一向是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首要職責。《大戴禮記》中記載了古代男子休妻“七出三不去”原則,妻子無所出這條直接排在了第二位。但卷271《慎氏》?中嚴灌夫和妻子慎氏結(jié)婚十年未曾生育,嚴灌夫便以此為過錯打算休妻,慎氏以“當時心事已相關,雨散云飛一晌間”兩句詩巧妙地力挽狂瀾,重新贏得丈夫的心,挽救了自己的婚姻。在這首詩里面慎氏并沒有因為自己沒有生育而據(jù)理力爭,反而通過自己的真情來打動丈夫,最后嚴灌夫“覽之凄感,遂為婦道如初”,二人又和好如初。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慎氏并未因為自己未曾生育便自怨自艾,反而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拯救婚姻,變被動為主動,這也體現(xiàn)了唐代女性對婚姻的獨立思考。
第三,離婚或者改嫁有一定自主權。《禮記·郊特性》:“夫婚禮,萬世之始也,一與之齊,終身不改,故夫死不嫁?!闭J為一女不事二夫,婚姻要從始至終。但唐朝風氣開放,誕生我國第一部與婚姻有關的成文法《唐律疏議·戶婚律》,其中規(guī)定“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即夫妻雙方因感情不和可以自主協(xié)商離婚,而且唐朝對女子改嫁的規(guī)定也采用自由實用主義的政策,愿意守節(jié)的女性可以守節(jié),愿意改嫁的女性也可以改嫁?!锻ǖ洹分杏涊d“若守志貞節(jié),并任其情,無勞抑以嫁娶”;《唐律》規(guī)定“諸夫喪服除而欲守志……娶者不坐”。例如《太平廣記》卷35《王四郎》?中記載“孩提之歲,其母他適,因隨去”,王四郎的母親從前是王家的一個妾,后來改嫁將自己的兒子四郎也帶走了。雖然唐朝婦女改嫁較為普遍,但是能夠?qū)⒑⒆右徊姆蚣規(guī)ё吡砑匏藢崒俸币?。又例如?22 《華陽李尉》?中張某要強娶李尉妻,“適李尉愚而陋,其妻每有庸奴之恨,遂肯”,這婦人認為自己原來的丈夫李尉粗陋淺薄,庸碌無為,便決定改嫁給張某,這反映了唐朝女性在夫妻雙方共同經(jīng)營的婚姻關系中也有自己的訴求,并不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似的忍耐。同樣有卷196《荊十三娘》?“為亡夫設大祥齋,因慕趙,遂同載歸揚州”,荊十三娘在為自己的亡夫設齋祭奠的時候便愛慕上了同一禪院的趙中行,隨后便攜手同歸。
通過對《太平廣記》中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貞操觀的轉(zhuǎn)變以及婚姻觀的轉(zhuǎn)變?nèi)齻€方面的論證和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唐代女性意識在兩性交往中有明顯的強化。她們在風氣開放的時代背景下,性格率真大膽,向往自由,勇敢追求自己所愛所想,不畏人言。唐代女性較其他朝代女性有較高的社會地位,生活作風有很大改觀,人生觀、價值觀也更加多元化,但在唐代由盛轉(zhuǎn)衰后期,社會經(jīng)濟凋敝,儒家禮教思想逐漸重新掌握話語權,女性意識的萌芽隨即也被扼殺。但唐代女性意識的發(fā)展作為中國封建社會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標志著封建社會中女性的自我反思和自我解放,對中國社會當今的女性解放有著深刻的啟示意義,正像《太平廣記》中唐代名妓徐月英的評價:“平生風流,沒亦帶焰”。
①②③④⑦⑧⑨⑩??????????〔宋〕李昉等:《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35頁,第1461頁,第1456頁,第1471頁,第447頁,第682頁,第3081頁,第2157頁,第420頁,第429頁,第628頁,第1458頁,第676頁,第2134頁,第2136頁,第223頁,第860頁,第1472頁。
⑤ 牛志平,姚兆女:《唐代婚喪》,西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⑥ 胡平生,張萌譯注:《禮記》,中華書局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