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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花兒仍在開

        2022-12-30 05:34:48文清麗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干事芳華

        文清麗

        1

        對一個地方的直覺我以為可用心跳作比照。從高鐵窗外一看到連綿的華山,我的心就跳個不停,沒條件量血壓,估計血壓至少增高到了一百三。這次采訪全軍標兵英雄連,本不該我來,年過五十,生命的光華暗淡,再頂著近四十攝氏度的烈日到部隊,身心疲累不說,單只看到接待方的眼神就夠難受的了。不是我敏感,五年前我下部隊,采訪那些跟自己兒子一般大的官兵,有一位上等兵就口無遮攔,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問,首長,你這么大年紀了還來采訪呀!望著四周一個個嫩得能掐出水的面孔,自己在這樣無論采訪還是被采訪的隊伍里,確實太蒼老了。心雖受到不小的傷害,但我還是以媽媽般的慈祥笑著對他說,老年人也應與時俱進,跟你們年輕人在一起,才能永葆青春呀。

        可一聽這次采訪的部隊就在華山腳下,我感覺身體就像被一股無法阻擋的巨浪推動著,日也思,夜也想,又不由自主地出發(fā)了。

        當兵三十余年,采訪無數(shù),皆大同小異,不外是開會、介紹情況、群體采訪,我每次都喜歡一個人去看,去聽,去問。比如這次,我會查看官兵宿舍門上是否有灰,會仔細琢磨他們床頭的座右銘,會隨意拉開床頭柜檢查物品擺放是否整齊,會打開學習室任何一臺電腦,想看看年輕的士兵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是檢查,是很想知道現(xiàn)在年輕的兵跟我們當年有何不同。

        說實話,每次收獲都在我意料之外。

        第一天采訪,本子就記了四五十頁,寫一部中篇報告文學不在話下。工作有底了,心就松弛了,一看住處離華山只有八百米,吃過晚飯,便欣然前往。

        好多年沒來了,沒想到華陰熱得讓人受不了,頭上汗珠滴滴答答掉個不停,前胸后背全濕了。是因為全球變暖了,當年沒有這么熱,還是因為那時年輕,耐熱?心里不停翻騰著,可我仍然頂著烈日,穿過塵土飛揚的街道奔向華山。路兩邊大樹很少,飯店卻挺多,臊子面、油潑面、肉夾饃的招牌極其醒目。我咽了一口唾沫,來回躲著疾馳而過的車輛。大多是東風、長鈴之類的拉貨車,上面不是載著好幾層貨物,就是堆成山般的一捆捆蔬菜。華陰改市了,可仍跟三十多年前一樣,除了高樓多些,其他好像沒怎么變。

        也不盡然,一進華山景區(qū),看到廣場上睡臥的陳摶雕像,廣場上綠茵遍地,跳舞的大媽們,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跳舞的女士們,穿著白褲子粉色T恤,正在“今天是個好日子”的音樂聲中載歌載舞。玉泉院已關(guān)門,我一時分不清從何處進山。穿過賣旅游紀念品的小攤,最后在路標的指示下,終于找到了進山的路。

        一入山道,心里就踏實了,三十二年前,我們就是從這條路上山的。我、班長,還有我們班其他戰(zhàn)友。我們也是吃過晚飯,踏著夜晚的樹影進山的,記得那時路邊有不少賣山貨的小攤,還沒到回心石,女兵們都爬不動了,吵鬧著要回去。只有一位女兵不說話,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望著遠處的華山,雙眼微瞇著,一只手拿著無檐軍帽扇涼。

        一聽到大家吵鬧著要回去,一向好強的班長急了,這個紅臉蛋兒的甘肅兵比我們大兩歲,領(lǐng)導專門把她從野戰(zhàn)部隊調(diào)來帶我們這批新兵。她不但軍事素質(zhì)強,還能把坦克開得四處跑,她當我們班長,我們很是服氣。內(nèi)務、隊列,她什么都要爭第一??吹絼e的班沒一個人掉隊,她就吼道,你們是不是三班的兵,要不是,就回去;要是,就跟著我,到東峰看日出!在部隊,班長一聲令下,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要無條件服從。無奈之際,我們就朝一向笑瞇瞇的指導員求助。在新兵連他以溫柔著稱,而且又是干部,比我們大七八歲,成了眾女兵撒嬌的對象。比如匍匐前進時,前面有水,我們長長地叫一聲指導員,他就會給班長說,陳班長,讓大家休息一下吧。再比如吃飯時,我們咽不下水煮大白菜,他會讓炊事班班長給我們每位女兵飯盆里加片肉,還嘆息著說,她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加些營養(yǎng)。可在華山半山腰,他口氣雖柔,卻沒有絲毫通融的余地,說,是不是好兵,上到山頂就一目了然了,對不對?姑娘們,就當一次急行軍,電影《智取華山》看過吧?在解放軍面前,還沒有完不成的任務、上不去的山,對不對?再說,西峰上還有劈山救母石呢,你們不去瞧瞧?電影《寶蓮燈》多好看,那把斧子,真的神奇得很喲!他說著,把我們一一用目光鼓勵了一遍,仍是微笑著,那雙細長的眼睛擠得沒了縫。

        于是在女班長的命令聲中,我們九個女兵,被分給了班長、副班長、黨員、老兵。包干兒到人,誰負責的人掉隊,哼……班長說到這里,冷冷地掃視了我們一眼,后面的話沒說,我們就懂意思了。你拉我,我拉你,踩著地上的影子又往上爬了。

        指導員勁兒大,拉的是最弱的我。可那時男兵不能拉女兵的手,這是新兵連里不成文的規(guī)定,指導員雖然比我們大好多,也須遵守這規(guī)矩,他從身后的挎包里掏出背包帶,往空中一拋,丟給了我??磥硭缇皖A備好了。

        我拉著背包帶這頭,指導員拉著那頭,他走一步,扯一下,惹得上山的男男女女游客像看西洋景。爬了三個多小時,到四點多時,我們終于氣喘吁吁地上到了東峰,可天陰著,一點日出的跡象都沒有,倒是風吹得我們站都站不穩(wěn),生怕從山頂?shù)粝氯?。班長怕我們感冒,給我們每人租了一件棉大衣,而她仍穿著短袖軍裝。我們凍得瑟瑟發(fā)抖,可誰也不愿穿那件不知多少人穿過的油膩膩的軍大衣,我們戴著剛別上帽徽的無檐帽,穿著剛縫上領(lǐng)章的淡綠色短袖軍裝,頂著寒風,腰板挺直站在東峰頂上,班長一說“茄子”,我們馬上也跟著喊了聲,攝影師就在這時按動了快門,給我們拍了一張“全班?!?。

        對的,我們沒有一個掉隊。雖然在路上,我們邊往上爬,邊不停地罵班長,還哭了好幾通鼻子。吃完了指導員給我們買的幾包餅干,雖然我們沒有看到日出,可照片上的每張臉都是陽光的,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十八歲呀,十八歲的歲月在那張黑白照片里永遠定格了。

        照片上的我們穿著八五式軍服。我刻意強調(diào)軍服,是因為好多人都喜歡六五式軍服,就是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時穿的那套軍服,可我更喜歡八五式軍服,女兵都戴無檐帽,帽徽是五角星,但上面是寫著“八一”的。領(lǐng)章是紅絨面,上面鑲嵌著一顆小小的“八一”。八五式女軍官服就更漂亮了,大檐帽上纏著紅圈,系著灰絲帶,肩上還有別致的肩章,金黃色的銅扣比我們的黑扣子漂亮多了。

        我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地描述我們的帽徽領(lǐng)章,是因為我怕我再也想不起它了。隨著年歲的增長,許多事都淡忘了,只有用文字記下來,我才確信我曾經(jīng)有過美麗的歲月,有過那花朵般艷麗的芳華。比如,那張我最珍愛的華山合影照到哪里去了,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我清楚地記得班長給我們每人洗了一張,我小心地別在日記本的封皮里,然后鎖進皮箱,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現(xiàn)在沒有了它,我反復地回憶都想不起來那天我們是幾點上山的,又是幾點下山的,而我們的戰(zhàn)友,除了女班長還有那個沒人幫忙一個人爬到山頂?shù)膽?zhàn)友,其他人連名字都叫不上了。女班長在帶新兵連時睡在我下鋪,前幾年到北京看病時還找過我,頭發(fā)全白了,人瘦得我都不忍心看。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叫諾布朗杰的詩人寫的詩:還沒動筆,那沒寫完故事的人,一語不發(fā)就謝世了。

        我可不想有他那樣的遺憾。

        2

        正當我氣喘吁吁地伏在五龍橋欄上,瞧著山下淙淙流過的泉水,回憶這水當年是否也如此清澈時,忽聽到一聲,是你嗎?小因,林小因!聲音大得令行人紛紛駐足注目。

        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一個中年女人,跟我一樣,齊耳短發(fā);跟我一樣,走得氣喘吁吁。跟我不一樣的是,她化著妝,豐腴的臉在落日下油光發(fā)亮。

        你是……哎呀,媽呀,真是你呀,小因,你沒變,還是不化妝。還是那么瘦。對了,還是那么傻乎乎的。哈哈哈。

        望著這張陽光的臉,我忽略了她的直率,在記憶的大海里極力搜索著這個忽然而至的面孔。

        這人看起來有些面熟,但我真想不起來她是誰了。

        她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胖胖的手上也是汗津津的,我是張芳華呀,張芳華,你咋還這么呆頭呆腦的。她邊說邊使勁晃著我的雙手。

        張芳華?張芳華?我忽然想起來了,你是張干事?

        對呀,我原來在咱們師炮兵團,后來到師里開新聞報道會,我在你宿舍住了十天,你給我做了一頓飯。我的娘呀,那是世界上最難吃的飯了。我給你做了條紅燒鯉魚,一條三斤大的魚,你可是吃得干干凈凈的。你房間的布置我現(xiàn)在還記著,一張床,一張桌,一個灰色的皮革沙發(fā),一個雙眼會動的穿著紅色背帶連衣裙的布娃娃。對了,桌前墻上還掛著一幅畫:一條大路通向遠方,兩邊綠油油的森林像把傘,遮得一條路慢慢重合,綠到了盡頭。

        真是口才極好的張干事,她是從地方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入伍的,比我早一年分到師里,不,準確地說,是分到了師炮兵團。炮兵團只有她一個女干部,把她分到那兒,聽說還有一個段子呢。據(jù)說她到師里報到后,在招待所住了半個月還沒接到分配單位的通知。有天她急了,就買了一瓶當?shù)孛莆鼬P酒、兩條金絲猴牌香煙來到師家屬院。問人,政治部周主任家在哪兒?有個中尉告訴她,周主任家在三樓,301。她敲開門,一個穿著背心有好幾個洞的中年人問找誰,她說找周主任。那人說,樓下。她提著東西到了樓下,這次是一個比樓上年長些的男人。張芳華心知肚明,笑著邊提著東西邊進門說,這是樓上周主任讓我送來的。原來樓下是副主任,一聽說她從樓上主任家里來,馬上讓她提著東西出門。后來,她就分到了團里。我跟張芳華熟了,問她可有此事。

        哪個這么編派我,我參軍就是要到野戰(zhàn)部隊去體驗生活的,炮兵團雖然離市區(qū)遠些,可我是萬花叢中一點紅,三千寵愛在一身。你不相信,到我們炮兵團去看看,就知道我在團里比公主還公主,戰(zhàn)友們像愛護我們的大炮一樣寵愛著我,值班有人替,勞動更沒我的份,每天上班,茶水都有人給我沏好了。

        公主拉著我的手,連珠炮般地問我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離婚了嗎,孩子多大,什么級別……我說,你還這樣說話沒分寸,怎么一見面就問人家離婚了沒?

        她笑著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我就是這么個直腸子,因為咱們戰(zhàn)友有四五個都離婚了。你知道吧,你們師醫(yī)院的李依然,還有住你隔壁的劉醫(yī)生,就是那個整天愛唱“十八歲,十八歲,我參軍到部隊”的四川兵,都離了兩次婚了。

        張芳華到師里開會不久,就憑著一年在報刊發(fā)表了五十九篇新聞稿件、比某位師宣傳科干事僅差一篇的佳績,從團里調(diào)到了師宣傳科,至于那位師宣傳科干事容我以后再說。張芳華跟我都住機關(guān)單身宿舍,她在師宣傳科當新聞干事,我在師后勤部政工科當干事。

        我調(diào)走時,把宿舍里剛買不久的長沙發(fā)給了她,她高興壞了,不但給我包了西葫蘆、香菇兩種餡兒的餃子,還騎著自行車,一直把我送到火車站,說,你是我的恩人,要不是你建議我把發(fā)表的文章給政委送一份,我還調(diào)不到師里呢,師部離我家只有五公里?,F(xiàn)在我就可以在城里安家了,我都二十六歲了,再不結(jié)婚就沒人要了。

        你怎么在這里?

        你怎么也在這里?

        我們倆同時發(fā)問,還是她嘴快,立即做了回答。原來,我走后,她在師里一干就是十年。野戰(zhàn)部隊什么都得會,射擊、手工標圖、衛(wèi)生救護、按圖行進、攜槍一百米障礙跑、跑三公里,一路努力,升到了副團級。后來她隨丈夫調(diào)到了南方,分了大房子,可南方再好,還是吃不習慣,兩天不吃面,感覺活著都沒滋味。誰知部隊改革移防,夢想成真,她又回到了夢想開始的地方,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我又轉(zhuǎn)到了華山腳下。部隊番號變了,但住的還是原來咱們老部隊的院子。

        我的天,你是說你就在咱們師部上班?

        對呀。

        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說,那我得到師部去看看,多少次夢到了老部隊,夢到了老戰(zhàn)友,好想大家呀。對了,那你愛人呢?

        馬上退休,退休后就過來,我再干兩年也退休了。在退休時回到老家,也是組織的恩典。兒子呢,大了,已經(jīng)工作了,不管他了,找對象的事咱說了不算,只要不找個姐姐回家,就由著他了。

        姐姐?

        現(xiàn)在年輕人都愛找姐姐,覺得成熟、懂事,會照顧人,最好再有房子有車什么的。我兒子的同學,好幾個找的都是姐姐;還有人找了離婚帶著孩子的,把他父母急得夠嗆,可兒大不由娘,沒有辦法。對了,你孩子呢?怕也成家了吧。

        我兒子,唉,找的對象我不滿意。

        沒有一個父母對兒女婚事滿意,父母都把自己未實現(xiàn)的夢想寄托在兒女身上,卻不知兒大不由娘。我父母當初也不喜歡我愛人,說人一看就不老實,怕把我閃到半路。誰知我們平平安安過了三十年,還是原配。她哈哈笑著說,這兒離我家近,到我家玩兒,我媽媽可喜歡家里來人了。

        她家就在縣城邊上,又靜又方便。院子里有個綠綠的藤架,中間擺著一條長桌,對面各有兩把搖椅。

        我說,是葡萄架吧?她八十歲的老媽媽拄著拐杖笑著說,是紫藤,我最愛紫藤,你要是四五月來,滿架都是紫藤花,那一片紫呀,漂亮得像畫一般。八十歲的老人笑起來,竟然有種少女感。對,少女?,F(xiàn)在一提這個詞,我心里莫名地有些傷感。

        我跟張芳華坐在搖椅上,看著她的七八本影集,邊看邊聽她念叨:

        田珠,通信學校畢業(yè),在通信營當技師。李依然,在醫(yī)院檢驗科當技師。

        這個是李依然吧!一看到她嬌小的臉,我馬上從眾女兵堆里認出了她。

        沒錯,她現(xiàn)在還是那樣。張芳華笑著說。

        跟我同一辦公室的宋干事看上李依然了,讓我介紹給他當女朋友。李依然長得漂亮,宋干事個子小,怕人家看不上,借了宣傳科楊干事的高跟皮鞋,鞋太大,宋干事腳小,我讓他穿了兩雙襪子,還墊了鞋墊,可害慘了我們的宋干事。結(jié)果,李依然卻看上了戰(zhàn)勤科的周助理。宋干事很瞧不起周助理,說她不講衛(wèi)生,軍裝領(lǐng)子常年都是臟的,而且說話不雅,寫的材料也“的地得”不分??蓯矍榫褪钦f不清,李依然還是愛上了周助理。后來宋干事又說,李依然眼窩太低,肯定看上周助理的家境了:周助理家在西安市。這日子八成過不到頭。宋干事背著手,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了兩圈后,用手指梳了梳他濃密的頭發(fā),拍著桌子給我說,你給我作證,如果他們過得好,我的姓倒著寫。你告訴她,為了她,叫我做任何事都值。

        這時科長走了進來,說,哎,胡說什么呢,別忘了你是軍人。

        科長拿了報紙一走,宋干事躡手躡腳地小跑著關(guān)上門,悄悄對我說,你告訴李依然,真的,我敢向老天發(fā)誓,此情永生不變。

        可最后李依然還是跟周助理結(jié)了婚。

        對了,李依然怎么樣了?我急忙問。

        后來她隨周助理調(diào)到了西安。我聯(lián)系一下她,西安到華陰,高鐵也就半小時,開車一個半小時。張芳華說著便打電話,沒打通;她又發(fā)微信,也沒動靜。張芳華說,不急,來,吃瓜。李依然性子慢,到老了,還是那樣子。唉,人生不順。兒子十八歲那年高考,成績比一本分數(shù)線還高出了五十多分,一家人高興地商量著填志愿,李依然非讓兒子報軍校,周助理則讓他考省城的財經(jīng)大學,沒想到通知書還沒收到,兒子忽然得了一種怪病,現(xiàn)在生活不能自理了。周助理開始喝酒,接著就轉(zhuǎn)業(yè)了,然后就跟李依然離了婚。此人只可同享福,卻不能共患難,這是李依然給我說的原話。

        我吃了一驚,說,沒想到三十年前宋干事一語成讖。

        現(xiàn)在李依然跟宋干事過得很幸福,結(jié)婚十年了,還像新婚。一會兒李依然來了,你就知道他們是多么恩愛。張芳華感嘆道。

        3

        我剛調(diào)到師醫(yī)院時,李依然的宿舍在我隔壁,她飯做得好吃,經(jīng)常我買菜,她做。

        后來我調(diào)到師機關(guān)后,張芳華也調(diào)來了,我們常到師醫(yī)院去看李依然。李依然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看人,特別嬌媚。張芳華曾經(jīng)也想學這種眼神,結(jié)果她剛一閃,那個喜歡她的男軍醫(yī)就說,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我?guī)愕窖劭迫タ纯础6旱梦覀兣醺勾笮Α?/p>

        師部機關(guān)單身宿舍通向師醫(yī)院的路邊是一片玉米地,結(jié)的玉米棒子特別大,快成熟時,我們很想摘,但部隊有紀律,不能拿老百姓一針一線,誰也不敢摘。豐收時,我跟張芳華幫一位老鄉(xiāng)收玉米,他會給我們送一筐,煮了吃特別香,我們送李依然,送楊干事,師長看到了,我們又送了他四五個。老頭兒特可愛,說,好久沒吃這么嫩的玉米了,還要給我們錢,特逗。路邊有家便民小飯館,我們最愛吃老板做的紅燒雞塊,每每得了稿費,我都叫上她倆去打牙祭。

        師部不遠處有條小河,叫尤河,河水不深,水下的石子水草清晰可見。每天吃過晚飯,我跟張芳華、李依然,還有從后勤基地衛(wèi)生所調(diào)來的南雨桐,踩著鵝卵石手拉著手逆水往上游走。

        師宣傳科楊干事,經(jīng)常在師部機關(guān)天臺上打太極拳,一看到我們,馬上背著相機就氣喘吁吁跑來了,說要給我們拍照。張芳華一手摟著我的肩,一手摟著李依然的肩,南雨桐呢,抱著吉他,那是楊干事帶來給我們做道具用的。我們穿著新發(fā)的八八式新軍服,金色的少尉肩章映襯得我們每個人都那么漂亮。后來這幅照片被刊登在一九九〇年第八期《解放軍畫報》封面上,題目當然也是楊干事的杰作,叫《我們師的花兒》。

        走累了,我們坐在河中的石頭上,雙腳浸在水里,望著兩岸的莊稼,暢想著未來。我們都想著未來一定錦繡一片。

        這時,張芳華打開手機,說,這是她最愛聽的歌,樸樹最先唱的,但她最愛聽王菲版的,只有女人才能唱出其中的含義。她說著,閉上了眼睛: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

        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

        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離去

        在人海茫茫

        她們都老了吧

        她們在哪里呀

        …………

        翻著一張張照片,我的心忽然狂跳起來,手指不禁哆嗦起來。

        你在找誰?你想見誰?我?guī)湍懵?lián)系。分別三十年了吧,我們難得相聚。在我們還不算老時,尚能再見一面,也算人生之幸。

        我仍翻著影集,張芳華是后來的,當然沒有我們還是新兵時在華山東峰前的合影。一想起這個,我忽然有些煩躁,合上影集,說,不了,采訪事多,以后有機會再說。

        她說自己休假,剛好有兩天時間,可以陪我轉(zhuǎn)轉(zhuǎn),問我想去哪兒。

        我說要是有空,能否到咱們曾經(jīng)的師醫(yī)院轉(zhuǎn)轉(zhuǎn)?

        她說好,離開后我也再沒回去過,整整二十八年了。路也不遠,開車就四十分鐘。

        4

        從軍校畢業(yè)后我到師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了,師醫(yī)院大樓林立,無論是就診區(qū),還是宿舍區(qū),都是樓房,可是院部卻罕見地在窯洞里。

        仍是當年的坡,路兩邊長滿了半人高的荒草,只有一條小道勉強人能通過。生銹的鐵絲網(wǎng)門被一把大鐵鎖鎖著。

        我說當年這里可是鮮花遍地。

        哈哈,真如歌里唱的,“如今這里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不過,親愛的戰(zhàn)友,你別悲傷,咱們曾經(jīng)擁有咱們的春秋和冬夏。我叫人來開門。張芳華說著,就打電話。

        不下去了,站在窯頂看看就行。

        張芳華說,不行,你又不是常來,來了,怎么也得下去呀。她打電話聯(lián)系留守的人,人家說這地方多少年都不來人了,鑰匙都找不見了。就在這時,跑來一個下士,手里拿著鑰匙。

        我第一個沖進長滿荒草的院子,蜘蛛網(wǎng)粘得我滿臉都是。我先跑到曾經(jīng)的辦公室,門當然鎖著,什么也看不到。我辦公室左面是院長、協(xié)理員辦公室,右對面是打字室和我剛來時住的宿舍。我剛來時就在這間辦公室,對桌是南雨桐。

        南雨桐?你跟她有聯(lián)系嗎?張芳華拭著汗說。

        我沒接話,跑到院中間的一棵側(cè)柏跟前,說,芳華,你快看這棵樹,還是跟當年一樣高大。往事如電影畫面般一幀幀飛過,我恍然看到那兩個美麗的身影抱著西瓜走來,她抱半塊,我抱半塊,我們坐在這棵大松樹下。當時有條長木椅,我們坐在椅子上,拿著勺子,她吃我的,我吃她的,吃一會兒,兩人傻笑一陣。誰能有我們倆幸運,在同一個新兵連當戰(zhàn)士,現(xiàn)在又在一個單位當干部,我們發(fā)誓,即便結(jié)了婚,只要想說話了,一定把丈夫趕走,頭對頭地說一夜悄悄話。

        張芳華陪著我又到我當新兵的地方,走了半天,跟記憶里好多對不上號。直到看到一片荷塘,我驀然想起來了??墒钱敃r我工作了兩年的食品廠找不到了,鎖著的鐵皮門里邊只有棟三層樓,我一時不能確定它是啤酒廠的還是食品廠的。而南雨桐當年工作過的衛(wèi)生所,更無蹤跡可尋。

        我費勁地在腦子搜索,總是感覺不像,可張芳華肯定地說,就是這地方,雖然我沒來過,但知道這里曾是咱們集團軍的后勤基地,為部隊建設(shè)做出了重要貢獻,有一批官兵像工人一樣在這里做方便面、啤酒,現(xiàn)在成了某部訓練場。

        我走到池塘邊,塘里開著不少荷花。在新兵連時,我們男兵女兵穿著膠鞋在冬天挖塘里的淤泥。南雨桐第一個跳到水里,我說水涼,她說沒事兒,干一會兒活兒就熱了。

        是在塘對岸右角,對,就在那棵大楊樹旁。這時,我好像找到了過去的記憶。我怎么忘性這么大,我那么思念它,怎么會認不出這池塘呢。冬天結(jié)了冰,我們還在上面滑過冰呢。南雨桐身穿綠軍裝,脖子上系著一條紅圍巾,滑得最遠,像一團紅光在白色的冰面上躍動。我喊道,小心,小心,萬一冰破了怎么辦?她卻咯咯笑著說,不會的,我命大。我從小在山里長大,水里溝里掉下去好多次,都沒死,別說這么個小水塘了。

        她在衛(wèi)生所,我感冒發(fā)燒,她會給我送藥來。我是食品廠的,經(jīng)常從車間偷偷帶幾包方便面給她。我們發(fā)誓要成為一生的姐妹。

        哎,熱死了,快走!張芳華拿著手絹不停地扇著涼,拉我走到前面關(guān)著的鐵柵欄門前。按方位,那里面應是當年我們的基地機關(guān),在新兵連時,我就在里面的大操場訓練了三個月。

        因為疫情,門口的哨兵堅決不讓我們進,他是個上等兵,頭戴鋼盔,身穿叢林迷彩服,手抱鋼槍,戴著大口罩,只露著一雙大眼睛,警惕地瞪著我們。我賠著笑臉說,班長,我三十多年前在這兒工作過,是老兵,讓我進去,我就看一眼過去工作的地方。說著掏出軍官證,上等兵雙手緊緊抱著槍,搖搖頭,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張芳華忍著氣,也掏出軍官證,說她是駐軍某師的副政委,說著,還特意把她的職務和單位重復了一遍,可嚴守紀律的上等兵一點都不通融。張芳華最后咬了咬牙,說,那我給你們單位領(lǐng)導打電話,上等兵說,你給軍委首長打電話也沒用,疫情期間,任何人不得進入訓練場,這是規(guī)定。

        真是死腦筋。張芳華說著,拉我回去。

        再也沒有比到了家門口卻進不去更讓人沮喪了的,我回頭再看,又看了看大門上的八一軍徽,當年可沒有,連門都沒有,大道直通基地機關(guān)大樓。班長帶我們練體能的大操場,一定在大門之內(nèi)。而我曾經(jīng)向往的機關(guān)飛機樓,一定還好好的。我一步一回頭,眼淚奪眶而出。

        別哭了,我回去就給他們領(lǐng)導打電話,一定讓你進去。不過,你們的廠房肯定沒了,聽說移交地方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正是大中午,天實在酷熱,后背、胸前濕了一大片,太陽像火般直直地烤著我們。我仍不甘心,說,那咱們到潼關(guān)去,去看三河口濕地公園。

        我聽說過,還真沒去過。我陪你去。

        三河口即洛河、渭河、黃河匯流之處。境內(nèi)地勢平坦寬闊,水天一色。當年我和南雨桐和楊干事就在此喝過鲇魚湯。一魚兩吃,一半紅燒,一半做湯。就著潼關(guān)醬菜,天下美味。

        吃了一口,味道果然跟當年一樣。

        我望著對面川流不息的大河,感覺到時光真是飛逝而過。在落日的岸邊,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時,我們也是站在黃河邊照相的。那時沒有現(xiàn)在的棧道,也沒有一排排的飯店。那時,這兒是一片荒灘,從荒灘到岸邊,全是石頭。我們穿著涼鞋,硌腳,就干脆脫了鞋子,跑到黃河里,還想往前走,楊干事急忙說,別走,別走,黃河水很深的,就站在岸邊,快出來。然后給我們照了相:給南雨桐照了一張,也給我照了一張。有時我們?yōu)榱朔殖鼋o誰照得好,還要爭半天呢。

        你嘗嘗,這就是有名的潼關(guān)醬菜,始創(chuàng)于清朝康熙年間,距今已有三百多百年的歷史,曾被列為皇宮貢品,稱為“廷筍”。它是選用當?shù)厮a(chǎn)上等萵筍為原料,先鹽漬后醬漬腌制而成。上等的原料、考究的工藝,引起了魯迅先生的極大興趣,嘗過之后,還專門買了十斤醬筍送給親朋好友。不遠處就是岳瀆公園:北可覽黃河勝景,西可觀西岳華山。老板娘背廣告詞似的不停地介紹著,張芳華嘴也不停地嚅動著,半天,我才醒悟過來,你說什么?

        你想不想見南雨桐,她可是你的好朋友,她人在蘭州,現(xiàn)在時間多的是。蘭州到華陰,坐高鐵也就三四個小時的路程。

        我問南雨桐過得如何?張芳華說還行吧,又問我,你過得如何?

        我笑著說,梁山伯與祝英臺結(jié)婚三十年,怕也跟我們尋常百姓一樣,再好的夫妻慢慢都成了伙伴。

        伙伴!甚好,甚好。張芳華說,隨手扔出一個石子,河面漾起一陣漣漪,瞬間消逝。

        離開時,我買了三瓶醬菜,說愛人最愛吃。南雨桐也最愛吃。

        張養(yǎng)浩在潼關(guān)懷古,我在潼關(guān)懷舊。都一樣,全是一腔說不盡的憂傷。

        5

        第二天下午,李依然開著車從西安到賓館來看我了。

        我一眼就認出李依然來了,人到中年,她還是那么美,穿件深藍色上衣配一條白地紅花裙子,比少女時更有風韻。

        兒子得病后,丈夫跟她離了婚,她轉(zhuǎn)業(yè)在家照顧兒子,插空給人當鐘點工。宋干事知道后很難過,放棄大好前程自主擇業(yè)到了她所在的城市,一直默默地支持著她。兩人合辦了一家藥店,一年后結(jié)了婚,生活得很幸福。

        可是你當時還看不上人家。

        誰的后腦勺上也沒長眼睛,年輕時只圖長相,年紀大了,才知道自己需要個知冷知熱的人。不過,話說回來,老宋對我真的好,我知足了。李依然說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雖然五十來歲的人了,仍然有動人的羞態(tài)。

        這時,宋干事打來電話,問她晚上回去不,回去的話他來接她。

        不了,小因出差來了,我陪她聊聊天,在這兒待幾天。她說著,滿臉都是幸福。

        想去哪兒懷舊,我?guī)銈內(nèi)?。你們想干什么,我都滿足。我開自家的車,想開多遠就多遠,全聽兩位戰(zhàn)友指揮。張芳華敲響了門。

        到你辦公室去看看。我跟李依然異口同聲說。

        辦公室有什么好看的?張芳華雖然如此說,臉色的欣喜卻掩飾不了,說,好呀,小因,重回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一定思緒萬千。

        辦公樓是新刷的,可樓還是原來的。哨兵仍然那么年輕,好像每個時代哨兵都是那么年輕。一見穿著大校短袖常服的張芳華,哨兵啪地敬完禮后,一雙警覺的眼睛就沒放過我和李依然。

        放心,她倆是我的朋友,也是軍人。準確地說,也曾是這樓里的兵。張芳華朝哨兵還過軍禮后,解釋道。

        門仍是老式的,我說現(xiàn)在不少單位用手機往門上一碰,門就自動開了。

        大作家,我都懷疑你是不是軍人,保密守則你咋學的?這可是軍事重地?,F(xiàn)在離了手機好像就沒法兒活。開門用手機,吃飯用手機,交款用手機,難道將來打仗也離不開手機?張芳華說著,晃了晃手中的國產(chǎn)華為手機,說,我們必須要用國貨。她再次說。

        快三十年了,一進昔日的辦公樓,我的心跳得激烈起來。我說,到一樓政工科去看看。淡灰色的瓷磚是陌生的。黑胡桃木門也是陌生的,可往門前一站,我的心又飛速地跳個不停,穿透門,恍若看到二十二歲的自己,正伏在桌前拿著鋼筆寫著“本報訊”。

        樓梯口有張辦公室示意圖,我拿起手機要拍,張芳華馬上攔住我不讓拍。我說,我也是軍人,保密守則豈能不知,我只想知道現(xiàn)在部隊的編制情況。作為軍人,不熟悉部隊,怎么寫稿?

        那你保證不能亂發(fā),不能泄密。張芳華一臉嚴肅,讓我忽然對她多了一層認識。

        是,張副政委。我笑著舉手敬禮。一旁的李依然打了我們一下說,你們就饞我這個老百姓吧。

        二樓跟過去一樣,還是領(lǐng)導辦公室,張芳華副政委的辦公室,在靠樓道的里側(cè)。當年每次我上到這一層,都要先整理軍裝,都要拿著小本子,把要對首長說的話演練兩三遍,再喊“報告”!

        張芳華的辦公室好大,跟我記憶里師首長的辦公室面積相當??粗鴫ι系能娪玫貓D和地圖下的大校女軍官,以及老板桌上的紅綠兩部電話,我能想象她平日指揮千軍萬馬的神氣。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二十多年了,我發(fā)現(xiàn)我骨子里還是向往著野戰(zhàn)部隊的生活,雖然同是師職干部,可我鑲著寶相花的文職肩章怎能和她兩道杠四顆星的大校肩章相提并論?如果我不離開師里,會不會和她一樣,也坐在這樣的位置?

        就在我意興闌珊時,張芳華桌上的電話又響了,一進屋她的電話就沒斷過。

        領(lǐng)導就是忙。李依然笑著說。

        哎呀,忙得要死,這不,通知明天測軍事體能了。你們想不到吧,我都這一把年紀了,俯臥撐、三十米蛇形跑、仰臥起坐、三公里跑,一項都不能少,不及格,提升立功免談。

        好像我們文職軍人就不測似的,跟你說,我每年考核都是“良好”。我馬上接口道。

        李依然笑笑,說,行了,行了,別在我這個老百姓面前顯擺了,要不是我兒子病了,我怎么可能離開部隊呢。如果我不離開部隊,肯定比你們干得還好,搞不好還能評個技術(shù)三級,也就是大家所說的文職將軍呢。

        我回頭看了一眼李依然,正要說話,張芳華的手機又響了。她接完電話笑著說,有個人聽說你回來了,要請我們吃飯。怪了,她怎么知道你回來了,我可是不經(jīng)你同意不亂叫人的。你猜猜,她是誰?

        我的心忽然跳得飛快,那個嬌美的面容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我故作語氣平淡地說,誰呀?

        你猜。

        我新兵連一百多個戰(zhàn)友呢,還有咱們師伙伴,少說也四五十人。我怎么猜得出。我仍然語氣平淡,可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差一點就要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可話到嘴邊了,我還是強硬地咽了下去。

        張芳華說人就在門口,我去接,你們倆等著。你可給我好好的,畢竟都是戰(zhàn)友,畢竟人到中年了,什么都得看開。

        一定是她,她跟我在一個新兵連,后來我考上軍校,她因成績突出,士兵提干。在我上軍校的三年里,她當了護士。我分到師里時,她已在師組織科當干事了。

        我們都喜歡一個人,那就是宣傳科的楊干事。后來她嫁給了楊干事——成了軍區(qū)首長的兒媳,調(diào)到了軍區(qū)——那曾是我們每個軍人向往的地方。

        李依然鼻子哼了一聲說,八成是南雨桐,只有她才有這樣的派頭,來了也不打個電話,還讓人接。聽說她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病退了,得的什么病,我們也不清楚。不過,她可念念不忘你,老向戰(zhàn)友們打聽你的去向、你的家庭什么的。

        楊干事提將軍我是知道的,可這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其實我經(jīng)常拿當教授的丈夫跟老楊比。擁有少將軍銜雖然不是唯一的對一個軍人最大的肯定,可是當戴上它的人站在你面前時,你還是會由衷地想向他敬禮。

        讓我意外的是,來的卻不是她,而是楊干事,過去的帥小伙,那個穿著一身軍裝的軍區(qū)首長的公子,照相好,愛喝咖啡,會彈吉他,能寫一手好詩,全師新聞工作年年排名第一的楊干事,迷得我們師里的女干部一見他,要么說話不利索,要么又是割雙眼皮,每個人把跟他說話當成一種榮耀。宣傳科在四樓,我們后勤部政工科在一樓,每天一上班,我都會借著到宣傳科請教新聞稿件如何寫的機會看他一眼。每次去,他都會跟我說他剛看的內(nèi)部電影,什么《魂斷藍橋》《簡·愛》《出水芙蓉》等,還有師、軍領(lǐng)導變動,軍區(qū)大院如何漂亮之類。這些雖然讓我動心,但最讓我動心的還是他本人。他除了是一個優(yōu)秀的宣傳干事、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外,還有一個本事,就是讓人老想聽他說話。說什么不重要,我就是喜歡聽他說話時的那種語態(tài),不緊不慢,而且特有趣。

        組織科在宣傳科對面。南雨桐是我從師醫(yī)院調(diào)到師后勤部政工科兩個月后調(diào)到組織科分管共青團工作的。我一般剛到宣傳科,她就進來了,帶著好幾包小吃,會先給我,然后再給楊干事。對了,我們是三個好朋友。我有時想,我們?nèi)说年P(guān)系,就像寶釵、黛玉與寶玉的關(guān)系一樣。當然這樣的想法,我誰也沒告訴,一直到現(xiàn)在。

        楊干事,不,老楊,當年的帥小伙,當然也變成了中年人。我一見他有些激動,畢竟我們在一起共事了三年,他給我照了那么多相,給我寫了那么多情書?,F(xiàn)在他雖然眼角有了皺紋,可人仍那么精神,一身少將迷彩服,使他顯得比同齡人要年輕。我感覺自己特別激動,而他好像天天見我似的,只是微笑著說,來了?聲音是平淡的,態(tài)度從言行上也看不出。

        我說,嗯。

        他說他妻子在飯店,讓他來接她的三個戰(zhàn)友,一起吃個便飯。

        她好牛呀,也不來看看我們,還派楊大將軍來。我開玩笑道。

        她嘛——她在點菜。老楊說著,伸出手握了一下張芳華的手,又握了一下李依然的手,對她倆有說有笑,還說她們?nèi)允悄敲茨贻p漂亮??墒菍ξ?,微微點了點頭,連握手的例行公事也沒有。

        她人不來,電話也不打,我感覺受到了輕慢,說,我還有事,就不去了。

        怎么能不去呢,你們天南海北的相聚不易,她一定要見你。老楊說著,臉色凝重,話語讓我一愣,越琢磨心越寒。再想,她一定是來請我原諒的。我這次出差,是不是潛意識里就是想見她?這么多年無數(shù)次夢到她,這幾天走到熟悉的地方,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她在我記憶里,永遠都那么漂亮,我以為我會恨她,可是為什么老夢到她?昨天在師部,我還特意跑到四樓的宣傳科去看,明知道她不在,為什么還要去?

        我跟李依然已約好了,一會兒我?guī)タ粗嗅t(yī)。咱們到了這歲數(shù),你知道,毛病不少。你有什么病,盡管找我,那位中醫(yī)醫(yī)術(shù)好生了得,你那天在華山遇到我,其實不是偶然的,就是這個醫(yī)生建議的,讓我每天爬一小時山,對身體有好處。你跟南雨桐好好談談。人家大老遠跑來,一定是有要緊事找你。張芳華說著,朝我做了一個鬼臉。

        我們都人到中年了,來了,大家還是在一起聊聊吧。

        這樣,你倆先聊,隨后我再約她,反正你們又不馬上走,我再約附近的姐妹們,咱們近期聚聚。張芳華說著,擺擺手,跟李依然走了。

        6

        司機是個中士,忙給我打開了后門,我坐上去,老楊坐在副駕駛位置。我忽然想起自己買的醬菜,又到賓館,取了兩瓶裝進包里。

        一路沒有說話,可我感覺到他在不停地看我。

        都好吧。他終于開了口。

        還行。

        一直讀你的作品,多少年過去了,每次見你,都跟我想象中的一樣。

        好像我們經(jīng)常見面似的。

        他笑了一下,看著我,嘴張了張,沒有說話。

        我躲開他的視線,直視著前方問,雨桐這幾年好吧?

        他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我要好好跟她聊聊,說說我的食品廠,說說她的衛(wèi)生所,如果她想去,我們再去一下我們曾經(jīng)待過的新兵連,她的記性比我好,又有方向感,當年我們新兵連考核結(jié)束前,考的最后一個項目是尋找目標點。我們拿著指南針在森林里尋找目標時,她是第一個判定位置的。我要細細地聽,讓她講講我們在師里的故事,講我們到潼關(guān)的故事。我要拉著她,再走一遍我們的食品廠、啤酒廠、衛(wèi)生所,再走走我們?nèi)ミ^的黃河,還要到師醫(yī)院再去看一下窯洞,到側(cè)柏下懷懷舊。她比我記得清楚,又會講,我要一一記下來,把它們寫到紙上,也許以后再也沒機會了。我還要問她,為什么要偷偷搶走楊干事,她完全可以跟我說,在好朋友和戀人之間,我會選擇她。我們在新兵連時是戰(zhàn)友,提干后,又是全師最談得來的人。我要問她在我們還是新兵時唱的那首《小路》她現(xiàn)在還會不會唱了。要問她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看電影《索倫河谷的槍聲》時我哭了。還有,我要問她那年冬天我們挖水塘,她沒落下病吧。我還要告訴她,得知他們結(jié)婚時,我哭了一夜,我不是哭失去了楊干事,說真的,多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我確信我并不了解他。我是哭她結(jié)婚全師人都告訴了,卻沒告訴我——她最好的朋友。我都準備好了禮物,那是我托朋友在杭州買的杭繡,我還給她繡了一對枕套。可她先是搶走了我所愛,然后又跟我斷絕交往。我去找她,她門也不開,打電話也不接。他們結(jié)婚后,因為工作非得接觸,我們也只是公事公辦。我每天待在政工科的辦公室里,沒命地復習,準備報考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文學系。最終,我成功地離開了她,離開了那個我曾夢想干到將軍的軍營。走時,除了張芳華送我,其他人我誰也沒告訴。

        想什么呢?

        想我們年輕時。

        你還是那么單純。

        我笑了笑,說,好想見到雨桐。

        他再沒說話。我的心卻熱著,想著即將見到的南雨桐。自從離開師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她還是那么美嗎?我曾打聽過她,她后來跟我們的戰(zhàn)友都沒來往,特別是調(diào)到軍區(qū)后,就好像人間蒸發(fā)了。

        南雨桐在新兵連時,大家都稱她為“連花”。一百二十個女兵,能勝任“連花”之稱,可見她當時有多美。不過,當時我對她第一次注意是在新兵連的第一次懇談會上。

        所謂懇談會,就是大家介紹自己的家庭。那時剛?cè)胛?,女兵們雖然穿著軍裝,但沒佩戴領(lǐng)章帽徽,隊列訓練才走了一次,除了一個宿舍的人能認識,其他都叫不上名字。南雨桐雖然跟我一個班,但在另一間宿舍住,大家都說她是女兵中最漂亮的,那時著迷于讀書的我,一點都沒留意。

        懇談會上每個人都發(fā)言了,多年過去了,我都忘記自己說了些什么,因為我老家在陜西最北部,偏僻的農(nóng)村不說,又是黃土高原,靠天吃飯,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們縣昭仁寺的大名,更不知道還有唐朝的一塊碑,所以說了些什么,一點都不記得了??赡嫌晖┌l(fā)言時,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們?nèi)嗳w女兵是坐在宿舍里的,因為一間房子里面擺放了五張高低床,中間有個空位置,我們就一個挨一個坐在小馬扎上,誰發(fā)言站起來即可。我坐在后排,看不到南雨桐的面孔,可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用本子記了下來。

        我家在浙江遂昌,歸麗水市管。我們那兒是山區(qū),山林密布,小河數(shù)不清,我就隨便給你們說下那名字你們就知道有多美了:縉云縣、青田縣、云和縣。那兒是浙江的綠谷,有些地方有“小桂林”之稱,有的則有“小三峽”之稱。有三十五個少數(shù)民族。出產(chǎn)制印的青田石,還有龍泉寶劍、青瓷。不但文化悠久,物產(chǎn)也很豐富,有金礦,有竹子,還有楊梅、藍莓。好吃的更多了,有風爐三層火鍋,有殺豬菜、泡豆腐、黃米粿、焦灘魚頭、千層糕、冬筍,還有以黃金為靈感做的黃金宴,每個菜都金燦燦的。而這些還不是我最驕傲的,我最自豪的是我們家鄉(xiāng)是著名劇作家湯顯祖寫《牡丹亭》的地方。湯顯祖紀念館里有個戲臺子,我從小都在那兒聽戲?!赌档ねぁ防锏膸拙湓~寫的就是我的家鄉(xiāng):你看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陰道上行,春云處處生。

        她說了很多,我只記住這些。分析她說的每一句話,包括對物品的選擇,甚至描述的次序,都很有講究。且不說“小桂林”“小三峽”,且不說我沒見過的這個糕那個筍什么的,單單湯顯祖紀念館,就擊中了我內(nèi)心的夢想?!赌档ねぁ返膭”驹谖疑闲W時就在少先隊大隊部的圖書館看過,雖然那些豎排的繁體字我好多都不認識,但我知道能讓女主人公杜麗娘起死回生,這個作者一定了不起。從那以后,我就發(fā)誓等我有錢了,我就去南方,就去一個叫遂昌的地方,在湯顯祖紀念館的戲臺下,看一出《牡丹亭》,在那春云處處生的山陰道上走一走,體會一下什么叫江南。

        后來班長怎么說的,戰(zhàn)友們怎么說的,我都記不得了,但我記得牢牢的是開完會,我跑到南雨桐的房間,說,我叫林小因,咱們做朋友吧。

        她看了看我,沒有說話,脖子揚得像只小天鵝。

        我說我在高中時就在報紙上發(fā)表過作品,我的眼光沒有錯,你會跟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們一定是一對開得最美的軍營玫瑰。

        她笑了,脖子也壓低了,說,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讓我們在革命的道路上手拉手奮勇前進。說著握住了我的手。雖然我們想一直手拉著手,可不久,新兵下連,我分到了食品廠,整天穿著白色工作服,坐在生產(chǎn)線上做方便面。她不但干干凈凈地穿著白大褂背著紅十字藥箱全師轉(zhuǎn),還是我們這批新兵里第一個當上班長的,并且第一個提干,第一個調(diào)到軍區(qū)的。想想三十年里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好激動,真的,有時怪想她的。

        到了。停了車,老楊卻不下車,看著我,我下了車,猶豫著是不是給老楊,不,給楊將軍開門。這當口兒,飯店服務員開了門。

        一進包間,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容貌沒怎么變,還是那么苗條,乳白色的貼身連衣裙,襯得身材恰到好處。還有胸前鉑金鑲嵌海藍色寶石的項鏈、耳邊的海藍色寶石耳環(huán)和諧地融為一體。但這么一個美麗高貴的人卻坐在輪椅上。我以為自己眼花了,仔細再瞧,飯店的椅子是地中海田園繡花圖案的老虎椅,而她卻坐在不銹鋼黑色輪椅里。無論如何,我沒想到她會是這個樣子,我把預演的一切話語都忘到了腦后,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雨桐你……怎么……還好吧。

        她看了一眼老楊,老楊說,我去部隊看下老首長,一會兒來接你們。然后向我點點頭,快速離去。

        老楊走了,她看著我,雙手放在腿前,沒有說話。讓我奇怪的是,輪椅里的她,即便站不起來了,她身上仍有一股讓我為之震撼的力量,讓我感到她好像坐在寶馬上一樣,有種女王般的驕傲,有一種不得不讓人注目的自信。

        劇情的瞬間反轉(zhuǎn),讓我一時無法適應,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說什么好像都很難開口。

        還是她打破了寂靜,說,我之所以想見你,是要問你一件事。

        我愣了片刻,不是道歉?三十年不見了,她竟然以這樣的方式開頭,好像叫我來就是為了質(zhì)問我的。我便沒好氣地說,你問,盡管問。

        你調(diào)走時對老楊說了什么?

        我走時,是張芳華送的我,怎么可能見到老楊?

        你不說,一會兒老楊來了我當面問他。

        我很是惱火,南雨桐,看來這不是老友會,你醉翁之意不在酒,擺的是鴻門宴呀!

        想知道我的腿為什么變成這樣的嗎?就因為你。她說著,一雙眼睛狠狠地盯著我。

        我?哼,你可真霸道。我說完,好想離開,可又不甘心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走。天實在太熱,包間空調(diào)又太涼。我把溫度調(diào)高了些,遠遠地坐到她對面。桌子好大,空著的三個座位好像也在看著我們的笑話。

        我一定要當面問清楚,就是死了心也坦然了。

        到底什么事?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五日晚上七點至十點,你在哪里?

        我正要回答,可一看到她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忽然想,我為什么要回答她?便一聲不吭。

        我?guī)湍慊貞浺幌?,那時你在西雙版納開會,住在曼聽公園附近。她說著,把手機微信朋友圈上的一張照片截圖遞給我。

        那時北方是冬天,西雙版納的花卻開得正盛,我拍了幾張北方難得一見的花花草草,好像有一株叫朱蕉的植物。

        你跟誰在一起?

        我心一驚,故作鎮(zhèn)靜地說,那是一次筆會,都是作家,四五十人,多少年過去了,我怎么能想起來。

        除了你們會議上的人,那天晚上,你還見誰了?

        你一直在暗地里監(jiān)視著我?你竟然沒告訴我你是誰就添加了我微信,真不可理喻。我語氣平靜地說。臉有些發(fā)燒,心緊張得跳個不停。我站起來想走,可是看到她的表情,心想,我為什么要走?我又沒做虧心事。便又坦然地給杯里添了水,要給她添,發(fā)現(xiàn)她杯子里還滿著。

        她死死地盯著我,我說,那天晚上,我還遇到了你家老楊。

        你總算還算誠實。南雨桐揉了一下眼睛,又說,你是我心中的一根釘子,是我一直想戰(zhàn)勝的碉堡。她狠狠地瞪著我,小小地品了一口茶。她那杯茶半天還是滿的,而我已經(jīng)喝完三杯了。她說,你進步的每一個足跡,都逼得我不得不進步。我在你的微信里看到了你的成就,剛開始心里很焦慮,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不能不看。你的成就無形中催促著我別落后。你跑三公里,用時二十一分,我就用時二十分。你做三十個俯臥撐,我即便腿疼還是咬牙做了四十個。你調(diào)了技術(shù)六級,我就想盡一切辦法調(diào)正師。你是我這一生唯一看得見的碉堡,有你在,我的人生好像也有了動力,你逼得我一步步地往前闖。

        你太高抬我了,還一會兒釘子,一會兒碉堡的。

        她淡淡地掃了我一眼,目光望了眼窗外,窗外只有一棵紫薇,仍在夜色中燦爛地開著,她回過頭,微瞇著眼,慢條斯理地說,新兵時,我是唯一一個入了黨的女兵,我還沒把得意在你面前展現(xiàn),你卻更厲害,寫了幾篇“豆腐塊”,竟然就把全基地女兵唯一的三等功得了。當我看到基地最高首長把軍功章戴到你胸前時,我真有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嘆。我終于理解了周瑜不是氣量短,他是被逼無奈,真的沒辦法。你上學走了,我提了干,終于輕松了。我在基地衛(wèi)生所,聽到你畢業(yè)后分到了師醫(yī)院,我就想我一定要盡快調(diào)到師里。我調(diào)到師醫(yī)院當助理員,跟你坐對面,還不到三個月,你又調(diào)到了師后勤部政工科,我就想我一定要努力調(diào)到機關(guān)。因為演講突出,我調(diào)到了組織科,你又調(diào)到了總部。我因為結(jié)婚才調(diào)到了軍區(qū)大院。每每看到軍報上你的名字,我就焦慮得好幾天吃不下去飯,睡不好覺,生怕落后于你。怎么說呢,你就像我每年一次的洗牙,不洗,難受;洗,更難受??擅看蜗赐炅耍斘夷芤Э煽诘乃麜r,我還是渴望再洗一次。對,你不要覺得我說得難聽,就是這樣的。我有許多心思,我相信你最懂我,雖然你不跟我聯(lián)系,可我一直打探著你的動靜。

        你沒我漂亮,沒我學習好,你只會寫幾篇文章。我每次都拿名人名言勸自己,不要跟你比,跟自己比就行了,一個父母都是農(nóng)民的女孩子,憑著自己的努力——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你真以為我憑的是相貌?你忘了在新兵連時,我射擊,五發(fā)子彈是四十九環(huán),比你多了三環(huán);考軍校,三門課,我是二百八十七分,只比你低了兩分。你以為浙江都是天堂杭州呀,我們遂昌是湯顯祖當官的地方,是以《牡丹亭》出名的,沒錯,可你不知道,那是山區(qū),我上學得翻好幾座山。為了走出大山,我付出了多少。上學時,我背著饃,點著煤油燈。當年第一年,我的津貼只有十四元,可是到年底,我還是省下了五十元給家里寄去。你知道你們吃零食時我為什么要出去?不是我不愛吃,是我沒錢,不敢吃呀。

        我上學時,媽媽給了我四十元,我一分都不敢花,全是用津貼過完大學生活的。我穿著軍官服回到老家時,我們?nèi)迦硕汲鰟恿?,這是開天辟地第一個,我是第一個女兵,第一個女大學生,第一個女軍官,族長還把我寫進了家譜。

        我接話道,就因為你,我記住了浙江有個遂昌縣。去年我出差,還專門坐公交車去了遂昌,還到你們那個小村子轉(zhuǎn)了一圈。我打聽到你家,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但沒進去。

        她定定地看著我,半天才說,我相信你說的這話。我成了軍區(qū)部長的兒媳,也算住上了小樓,有多少人羨慕著呢??墒悄阒肋@么多年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嗎?近三十年了,你不知我是如何努力才融入了那個家的。公公愛吃餃子,我學會了包十幾種餡兒的餃子,什么三鮮的、蝦仁的、香菇的。婆婆腰疼,我學會了中醫(yī)針灸。老楊愛喝茶,我就也喝自己最不喜歡的紅茶。為了迎合他們,我失去了自己。也不單純是為了他們,為了跟你比,我失去了自己。在師醫(yī)院時,我是一個有前途的醫(yī)生,可為了坐到你辦公室對面,我放棄了我擅長的專業(yè),當了一名助理員。因為你到了師部,我又向往著師部。我對著鏡子練表情,跟著廣播員學說普通話,以演講比賽第一名的成績調(diào)進了師組織科當干事。也因為你愛跟老楊在一起,我愛上了老楊。本來我在集團軍組織處有望當處長,為了跟他在一起調(diào)到軍區(qū),我只在軍區(qū)報社當了一名編輯。這么多年,衛(wèi)生員、助理員、干事、編輯,我什么都干過,卻件件都沒成功。我以為我能靠自己的努力抓住婚姻,得到幸福,可是將近三十年的努力,兒子都考上研究生了,頭發(fā)漸白,他們家才總算認可了我,我婆婆去世時,拉著我的手一直沒松開??衫蠗钊酝涣四恪D愣嗄陙砜l(fā)的文章,只要能找到的,他都剪下來,放到書房,沒事就老看。與其說是我嫁給了他,不如說是你的魂附到了他身上。我敢說當年若是你們結(jié)了婚,會跟我們一樣,早就形同路人了。他卻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是你先拋棄了他,因為你壓根兒就沒想在師里長待。

        她這話惹惱了我,我說,我還一直想問你呢,要不是你告訴老楊我不喜歡他,他怎么可能跟你結(jié)婚?要不是你們結(jié)婚都不告訴我,我怎么可能悄無聲息地離開?

        她拍著腿說,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成這樣的嗎?就是那天晚上你們在西雙版納造的孽。

        一聽這話,我一下子呆了。

        今天我拖著殘腿,坐了三小時的車趕來,就是想問你,你是不是跟他有事?

        沒有。

        可是那年你們在西雙版納相會,難道真是巧合?

        就憑一次跟異性喝茶,你就懷疑你丈夫背叛了你,你們的感情就那么脆弱得不堪一擊嗎?

        她鐵青著臉不說話。

        我們是喝了一會兒茶。多年不見的老戰(zhàn)友,在異鄉(xiāng)遇見,一起喝杯茶沒有問題吧。那次我們是開會,你家老楊出差,看到我的微信,得知我也在西雙版納,就到我住處不遠的茶館聊了會兒天。

        可你們不只是戰(zhàn)友呀,兩人肯定舊情難忘。一個熟人給我打電話,說看到老楊跟你在一起,一聽到你的名字,我就魂飛魄散,立即買機票準備去西雙版納,可因為心里急,出門遇上了車禍,腿就成了這個樣子。我想到你單位告你,可是我沒證據(jù),為了不讓人笑話,失去家庭,我放了你一馬。

        你想多了。戰(zhàn)友將近三十年沒見面,在大庭廣眾之下就是喝了杯茶。

        小因,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你真就不能給我說句實話?她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看著我。

        雨桐,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你應當相信我,相信你的丈夫。說著,我站了起來。沒想到我盼望的分別近三十年的老朋友相會是這樣的,我背上包,快步走出包間。

        忽聽身后哐的一聲,我回頭一看,輪椅倒了,她趴在了地上。我忙跑上前去,把她抱起來,她那么輕,那么無助。頭發(fā)乍一看是黑的,再細看,發(fā)根處全是白的。這么多年來,我以為我受的委屈比天大,試想世界上,還有比被好朋友搶了心上人更要命的事嗎?卻沒想到她比我還可憐。

        我說,雨桐,你要相信我,說實話,那次我和老楊的談話并不愉快,我們說的都是別人的事。我把戰(zhàn)友們的近況都問了個遍,甚至師醫(yī)院那棵大柏樹都說了,可他連句我這么多年過得好不好都沒問,我們怎么能有事?你以為中年人還像年輕時嗎?再說年輕時我也沒有那么激情飛揚呀。那時,大家剛穿上干部服,到了人才濟濟的師機關(guān),又是寫材料,又要下部隊,想著憑著自己的努力,調(diào)到集團軍,調(diào)到軍區(qū),甚至調(diào)到總部,誰敢犯錯?人到中年了,以為束縛少了,可更多問題來了,沒有了年輕時的單純,考慮問題更現(xiàn)實了,對自己要求更嚴了。想往上走,你就要足夠優(yōu)秀。部隊情況你比我懂,你不優(yōu)秀,很快就會被淘汰。還有,愛情有時很奇怪,它是一種心情。來得急,去得更快,可能對方一個眼神、一句笑話,甚至冷冷瞧你一眼,你都可能倍受打擊,連看他一眼的心思都沒了。中年女人的心,比青瓷更敏感。身為女人,你肯定明白。

        她推開我扶她的手,整整裙子,斜睨著我,不說話。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當然了解我。我的家庭雖然比你好一些,生活在小縣城,可是爸媽都無職無權(quán),爸爸在車站旁邊起早貪黑地賣油茶,媽媽一天到晚給租我家房子住的高中生做飯燒炕。婚后,愛人對我不錯,雖然也曾有過各種誘惑,可咱是人,你明白嗎,咱們都是農(nóng)民子弟,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怎么敢不努力?就像你穿上軍裝,坐在公交車上,就不得不讓座,軍裝,它很神奇,穿在身上,就由不得你不自律、不努力。我向你發(fā)誓,我現(xiàn)在見了你家老楊,一點想法都沒有。

        那么過去有,是不是?你那么愛他,為什么拒絕了他。把一個根本不愛我的人讓給了我,使我痛苦一生。

        我正要回答,可一聽她后面的話,又惱火了,你一直在質(zhì)問我,我問你,你為啥告訴你家老楊說我根本就不喜歡他這個公子哥兒?

        難道你沒說?難道你口是心非?

        她輕輕喝了一小口茶,好像茶是毒藥,我把她的涼茶倒了,給她加上熱的。她看著我,半天無語。

        我這多半生不比你過得輕松,你只看到我的光鮮,卻不知道我也有顆傷痕累累的心。

        哈哈!她忽然間發(fā)出一陣笑聲,笑完,取出一支煙,遞給我。我擺擺手,她吸了一口,說,這你沒說假話。你寫的每篇小說,我都在老楊的書柜里找到看了,你以為你高明,可我從你小說眾多人物的生活軌跡里,看到了你光鮮下的哀傷。

        我看著她瘦弱的身體,心有愧疚,但她的舉動又使我不適。我站起來,面對窗外,望著燈光下那一樹鮮艷的紫薇,背對著她說,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那般幸運?我是考上了向往的藝術(shù)學院,到了北京,可你知道我畢業(yè)后分到了哪里?可知道我在那被譽為“京郊唐古拉”的山溝部隊一待就是三年?那時你公公一個電話,你就在軍區(qū)報社當上了編輯。當我好不容易調(diào)到北京,四家合住一套單元房時,你正在將軍樓上悠閑地看著內(nèi)部片。當我為了評職稱,跟小年輕一起上補習班學英語時,你已評上了高級職稱。至于你的哀傷,是無愁強說愁,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我想著她會罵我,會喊叫,也許這樣的發(fā)泄后我們會重歸于好,畢竟我們再見面的概率小了,我說的當然不是物理上的概念。

        她好像沒聽我的話,忽然抬起頭來說,你幫我給老楊打個電話。

        我沒他電話,說著,我遞給她手機,她沒接,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我目光坦然地直視著她。她打完電話,老楊說他十分鐘就到。我看她推輪椅,輪椅一動不動,便走到她跟前,問,你是不是想上衛(wèi)生間?我?guī)湍恪K覕[擺手,給我指指沙發(fā)上的一個包說,你把它拿走。

        什么東西?

        回去看了自然知道。

        你老家遂昌,真是世外桃源。我還在湯顯祖紀念館聽了一曲昆曲《牡丹亭·尋夢》。我說完,她也沒有說話,只是目光望著外面,臉上汗珠越來越多。

        你需要什么,給我說。

        她堅決地搖搖頭,怒氣小了,說,你再吃點飯,你怎么一直不動筷子。她說著,讓服務員把菜熱下。她明顯有些不在狀態(tài),一會兒看表,一會兒好像坐不安寧。我知道該告辭了,可我又不能把一個殘疾人扔在這兒。

        好在,門終于開了,我渾身都輕松了。老楊一來,南雨桐卻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幾乎是吼道,你去哪兒了?老楊耐心地解釋著,我想讓你們好朋友多說會兒話嘛。

        我一看這架勢,說,雨桐,我先走了,以后多聯(lián)系。

        她讓老楊遞給我一包東西,又讓他送送我,我急著說,不用,幾乎是小跑著出了飯店。

        回到賓館,我打開包,發(fā)現(xiàn)那是本散文集,有圖有文,封面寫著《在少女花影下》。

        她竟然還讀名著?還喜歡普魯斯特?我好奇地打開,就再也移不開視線。

        扉頁題記:有匪佳人,如鏡如燈。又翻一頁,是篇《序言》:

        往事仍可追

        明知道,一切追憶總是枉費心機,絞盡腦汁都無濟于事。可是我還要細細地憑著記憶把它記下來。那些生命中難忘的瞬間,它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至死都碰不到。

        即便如此,我還是要做一個瑪?shù)氯R娜蛋糕,讓我們在回憶往事時,有些真實的憑據(jù),證明我們曾經(jīng)這么生活過,我們曾經(jīng)如此年輕美麗過,我們有清澈的雙眼,有奔騰的心跳,紅活圓實的小手,有我們綠軍裝一樣鮮綠的歲月,有我們頭上帽徽一樣閃著金光的青春。

        青春是什么,也許就是蛋糕的香味,就是上班路上的雪花,甚至就是喜歡一個人卻不好意思表白的那種羞怯。不,不,也許都不是,就像現(xiàn)在的我,坐在輪椅上,渴望奔跑的那種感覺。

        無論是什么,我總算把它整理出來了。

        又想,我這一生,值嗎?

        路邊的野花會告訴我,天上的流云會告訴我。還有,也許我這一生中,就那么一兩個朋友告訴我,我曾經(jīng)是那么地,那么地熱愛生活,那么地渴望把自己的一生過得跟別人不一樣。也許我就知足了。

        雖然我知道,我連一般人都不如。雖然我知道,我的一生充滿了悲劇,可我知道,我走過,努力過,我心跳過,也疼痛過。

        我還想說,雖然疼痛著,我還是喜愛一朵花的樣子。它只要美麗地開過,再開不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有心情那夢還不遠。

        第一張照片是我們新兵連生活結(jié)束時照的。我也有一張,后來被媽媽拿回了老家,我一直想拿回來,最后卻找不到了。

        第二張就是我們在華山東峰拍的那張照片。班長還是那么年輕,根本不像前幾年在北京看到的她。指導員仍一臉燦爛地笑著,并沒有在邊境作戰(zhàn)中離開人世。而南雨桐,她笑得最燦爛,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沒靠任何人幫助爬上華山的人。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好像在跟我說著悄悄話。而我呢,傾聽著,微笑著,一縷頭發(fā)遮住了右眼。

        十八歲呀,我的十八歲,我終于找回了你,找回了對戰(zhàn)友們清晰的記憶。她真有心,在下面用字條注上了每個人的姓名。

        后面還有幾張圖片,都是手繪的我們曾經(jīng)的營區(qū)。我跟張芳華昨天走的那條滿是濃蔭的大路,就是過去的高低不平的那條大道,進門左邊鎖著大門的是我新兵工作的食品廠,再往后是新兵連時住過的啤酒廠。因為啤酒廠只有三層樓,所以后面的平房廠房我沒有看到,可能移交地方后拆了。她不但畫出來了,還在上面標著字。最難忘的是通向基地大門口有家老百姓的小賣部,門上寫著“軍民小賣部”。那時我們實在饞了,她就會買一瓶水蜜桃罐頭,帶來給我一起吃。過一陣,我也會買瓶鳳尾魚罐頭去看她。我們邊吃邊笑,你喂我我喂你,比親姐妹還親。

        衛(wèi)生所就在通向食品廠的路邊,一棟二層高的樓,好多年前就拆了。

        大路盡頭是有一面院墻的,現(xiàn)在沒了。右邊就是池塘。頂頭是機關(guān)樓、禮堂、招待所。我們基地最漂亮的飛機樓,她畫得很像,放露天電影的廣場上的那兩棵掛銀幕的大楊樹,她都沒忘記畫上。

        還有師醫(yī)院的辦公室,我們吃西瓜的大柏樹,還有我們曾經(jīng)去吃飯的農(nóng)家小飯館……最讓我吃驚的是尤河公園的那條小河里的鵝卵石、小魚,她不但畫上了,還標出了公路、加油站,還有我們師機關(guān)的單身宿舍、工兵營、修理廠、通信營,我沒找到的地方,她一一全畫了下來。

        后面有四五十篇散文,全是她對多年軍旅生活的隨想。我沒想到她的文字那么好,對細節(jié)的描述那么傳神,有些我還讀出了眼淚。

        我忽然明白了,她要見我,并不只是恨我,也許她跟我一樣,認為我們最懂彼此,要不為啥單單把集子送我?我越想越感覺有許多話要跟她說,一掏手機,才發(fā)現(xiàn)我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要。而我?guī)Ыo她的醬菜也忘了給。

        我拿手機在百度搜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句:有匪佳人,如鏡如燈。

        7

        第二天清晨,張芳華和李依然到招待所來陪我吃早飯,吃完飯,我們走到營區(qū)的大道上,樹木蔥綠,一排排官兵宿舍好像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宿舍前的衣架上掛著的白床單、綠軍裝似曾相識,但不一樣的是,官兵們穿的軍裝更漂亮,住的房子里安著空調(diào),鍛煉用的器材更現(xiàn)代化。

        可是一想起南雨桐,我的心情一下子不好了,問她倆:“你倆知道南雨桐現(xiàn)在坐著輪椅嗎?”

        “啊,她咋了?”李依然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張芳華也吃了一驚:“坐輪椅?她真不能走路了?我只知道她病了,什么病,她誰也沒告訴。再說大家都那么忙,也沒在意。”

        “要知道她身體不便,我們應當去看她。咱們當年可是好姐妹呀?!崩钜廊徽f著,眼淚出來了。

        張芳華拾起一片落葉,放進路邊的垃圾箱里說,師里三天后要搞一臺慶?!鞍艘弧苯ㄜ姽?jié)的聯(lián)歡晚會,她聯(lián)系了二十幾個老戰(zhàn)友,她們可以回來。她準備組織老兵們表演幾個節(jié)目,讓年輕的官兵了解老兵,更加熱愛軍旅生活;讓老兵重回軍營,看看部隊的最新裝備,嘗嘗營養(yǎng)豐富的飯菜,住住士兵宿舍,再圓一次軍旅夢。我說這個主意太棒了,一定要通知南雨桐。張芳華說已通知了,南雨桐說她到西安軍醫(yī)大看病,演出前一定趕來。

        太好了,我要跟她說說話。李依然說著,抹了把眼淚,又說,她當年那么漂亮,我不能想象她成了那個樣子,會不會不來?她那么要面子。

        你把南雨桐電話告訴我,我叫她。我說著,按李依然說的號碼撥通電話,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

        咱們老兵集體表演個節(jié)目,唱樸樹的那首《那些花兒》。張芳華提議道。我說這個主意棒,雨桐給我的照片和繪圖可以配上,我來做PPT。不過,歌詞有些傷感,得重新改下。

        她打了我一下,笑道,你是大作家,這還不是順手的事。

        我眼前瞬間出現(xiàn)了新兵連的一幅幅畫面,想起了在東北的女班長,想起了犧牲的指導員,想起了與楊干事和南雨桐度過的那些幸福的日子。我提起筆,改一遍,看一遍,搖搖頭,再改。我知道南雨桐最挑剔了。她離開部隊已經(jīng)七年了,坐在輪椅里還能隨口說出那樣美的詞,可見這幾年她可不只是在輪椅上抹眼淚的。我絞盡腦汁,改到第八遍,終于感覺滿意些了。

        張芳華一看,雙手一拍,爽快地說,我看行,就這么定了。

        你說如果我們能回到年輕時,你愿意回去嗎?芳華。

        張芳華目光望著遠處,想了半天,說,我們懷戀過去,是因為它一去不返,所以感覺過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如果真回到過去,我相信我們?nèi)杂性S多苦惱。比如那時我們想著調(diào)走,擔心找到對象就困在了這個小城,厭煩周邊的莊稼,渴望到大城市去成家立業(yè)。

        是的,我可不想再住潮濕的窯洞,不想守著漫漫長夜復習功課考軍校,我再也不想過那種得知他們結(jié)婚后夜夜失眠的日子。是她跟老楊說,我從來就沒看上過他,就因為這句話,他娶了她。

        張芳華忽然盯著我的眼睛,問道,老楊親口對你說這句話是南雨桐說的?

        沒有,他在西雙版納只說他聽到我的這句話后,馬上就決定跟南雨桐結(jié)婚,越快越好。

        可是那句話是我告訴他的,而這話是你親口跟我說的。當時你們?nèi)齻€人老黏在一起,政治部郭主任對工作很負責任,又上過前線,是個人人尊敬的老領(lǐng)導,他老怕你們出事,讓我勸你。我想了想,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你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明朗化,我先問老楊,他到底喜歡誰?他說他喜歡的是你,可是南雨桐也不錯,他不想傷害她,但是你又不主動,他心里沒把握,讓我悄悄問問你心里到底有沒有他。

        我看著她,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這時,兩個年輕的兵走過,朝我們敬了一個軍禮。

        我一時慌亂得不知是否該還禮,張芳華手一伸,就是標準的還禮,那動作真帥,惹得我和李依然嘖嘖贊個不停。

        目送著戰(zhàn)士走遠,張芳華對我說,三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們倆在師醫(yī)院門口老百姓開的那家飯店吃飯,我問你,喜歡不喜歡楊干事。你滿臉通紅,半天才說,你不喜歡楊干事那個公子哥兒。然后我就將你的原話告訴了楊干事。楊干事告訴了南雨桐,南雨桐把你狠狠罵了一頓,當天就到組織科開了介紹信,跟楊干事結(jié)了婚。

        可我那時太年輕,才二十二歲,還沒確定那是不是愛,又當著口無遮攔張芳華的,吃飯間就隨口說了一句。

        可是這就決定了你們的婚姻,楊干事不讓南雨桐告訴你他們結(jié)婚的事,他們對你很生氣,就沒請你參加他們的婚禮。張芳華說。

        原來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在南雨桐要來聚會,我還有機會,我要告訴她這一切,要請他們夫妻原諒我當時的輕率,原諒我瞞著她跟老楊吃飯。如果那次吃飯時,我大大方方地當著老楊的面,給她打個電話,說我們是偶然遇見,我很想她,也許她的腿就不會受傷,她的人生會是另外的模樣吧!

        一切的錯都在我,我要向她,向他們夫妻當面道歉。

        這么一想,我準備在晚會上唱一折《穆桂英掛帥》,這是我多年來學的唯一的一出京劇,因為我除了寫東西,就最愛唱這出戲了,我知道南雨桐和楊干事最愛聽了。那時他們要是心情不好,我就會來一段。為此,這么多年,我周末堅持學戲。冥冥之中,總想著只有南雨桐認可了,我的人生才有意義。我還要告訴她,她的《在少女花影下》寫得很好,稍做修改,完全可以出版,我?guī)退?lián)系出版社。

        上午十點,戰(zhàn)友們一個個都到了,雖然臉上有了歲月的風霜,可都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們看完訓練場,參觀了整齊劃一的官兵宿舍,又到師史館仔細地參觀,大家不停地說,部隊近十年變化真大。

        晚上,曾經(jīng)的女兵坐在金光閃閃的現(xiàn)代化禮堂,看著一個個年輕的兵,聽著他們唱一曲曲《當兵的歷史》《強軍戰(zhàn)歌》,恍惚間回到了曾經(jīng)的當兵歲月。

        我盼著南雨桐來,只有她到了,我們這次聚會才算圓滿。

        這時,外面雷聲大作,瞬間下起了大雨,離演出只有二十分鐘了,可她仍沒有來,我立即拿起手機打過去,電話仍沒人接。我又是發(fā)語音,又是發(fā)短信,主要內(nèi)容是:雨桐,戰(zhàn)友們都很想你,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女兵連聚會,怎能沒有“連花”?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你一定要來。戰(zhàn)友們一個個搶過手機,都跟南雨桐說話,李依然還把姐妹們的照片發(fā)到了南雨桐的微信上,說,你不來,我們就一直在禮堂等著。李依然還沒說完,張芳華又搶過手機發(fā)了一條語音,雨桐,我把你的病情告訴了一位有名的中醫(yī),人家說,她有妙方,你一定要來,我?guī)闳フ宜?/p>

        就在這時,老楊打來電話,說,他們已進師部院子了。

        車剛停,我們馬上跑上前去,李依然打開車門,張芳華到后備廂取輪椅,我舉著傘等在車旁。老楊抱著南雨桐剛一下車,我馬上把傘撐到他們頭頂。

        張芳華推著南雨桐去洗手間了,我發(fā)現(xiàn)老楊坐在一邊沉默不語,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蒼老了許多。我走到他身邊,說,老楊,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給你們造成這么多的痛苦。

        他搖搖頭說,你在我們心目中,仍然是最好的朋友。別看雨桐表面上怪你,其實她老念叨的還是你。

        這時,輪到我們演出了,張芳華身穿一身迷彩服,腰扎皮帶,腳蹬陸戰(zhàn)靴,渾身是勁地站在前面。我推著南雨桐跟在后面。我們穿著部隊給我們精心準備的新式迷彩服,走上主席臺,站成方隊,由張芳華指揮,高聲唱道:

        那些花兒

        她們已經(jīng)被風吹走

        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

        就留在我們心里吧

        那些故事在歲月中

        已經(jīng)難辨真假

        可我知道,那些花兒仍頑強地開在天涯

        …………

        恍惚間,我好像回到了二十二歲。那時,我跟南雨桐是少尉,我們在訓練場不停地跑呀,八圈,十圈,實在跑不動了,可誰也不甘落后。又好像回到新兵連,那時指導員二十六歲,班長二十歲,南雨桐和我剛過十八歲生日。那時的時光真美呀,天潤藍,連空氣聞著都甜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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