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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金散

        2022-02-14 01:14:26楊中標(biāo)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少佐齙牙國軍

        楊中標(biāo)

        干家大少爺趴在漢陽城翠微街自家的房頭上,手中的彈弓指向隔壁培正小學(xué)的操場。他屏息凝視……忽聽“當(dāng)”的一聲脆響,停歇在學(xué)校屋頂上的一群麻鴿子,被驚得四處亂飛。

        麻鴿子,直腸子。一些白糊狀的糞尿在一些羽毛的掩護下,垂落在少佐的鋼盔上、鼻尖上,還有衣領(lǐng)上,有一些腥臭。少佐被莫名飛來的一顆石子擊中,大腦嗡嗡作響。有那么一刻,蒙蒙的少佐丟下一隊正在忙碌操練的士兵,手舞足蹈地去捉那些凌空亂舞的羽毛,卻又捉不住。氣急敗壞的少佐這才清醒過來,取下鋼盔端詳,要不是被這鋼盔阻擋了一下,他的太陽穴上肯定會有一個血洞。

        少佐抬頭,發(fā)現(xiàn)對面雜貨店一排屋脊獸的后面,露出了半個訕笑的臉蛋。頓時,一排密集的子彈朝那邊射去,干家大少爺一個鷂子翻身,不見了蹤影。

        少佐率領(lǐng)部隊包圍了雜貨店,他像捉羽毛一樣去捉拿雜貨店的老板干老爺。干老爺被嚇得瑟瑟發(fā)抖,口中“太君太君”念叨不停。

        帶路黨說,你兒子偷襲了太君,你把人交出來!

        干老爺嚇尿了,還夾帶了零星的屎。他不敢當(dāng)著帶路黨和日軍的面,把這些尿啊屎的涂在少佐的鋼盔上、鼻尖上,還有衣領(lǐng)上,他只能扇著自個兒的耳光。唉,這個調(diào)皮的兒子闖了大禍,今天又將如何收場呢?

        干老爺?shù)膬鹤用懈杉倚?,今年剛滿十四歲。他在培正小學(xué)斷斷續(xù)續(xù)念了八年書,如今連初小也沒有畢業(yè)。眼下,學(xué)校被日軍駐防,他也樂得逍遙自在,成天游蕩,偶爾還能飛檐走壁,干些偷窺少婦洗澡、男人解手之類的齷齪事。

        干老爺央求帶路黨向少佐求情,還連滾帶爬地從店里搬出一個大茶壺來,要給少佐的部下一人倒一杯水。他的茶壺放在店前的青石板上,青石板上豎著一排雕花門板,門板上貼著一張西洋畫,西洋畫里有兩只大乳房。

        少佐抽出東洋刀,劈了干老爺?shù)牟鑹?,茶水流了一地。少佐用刀尖蘸著茶水,在西洋畫上劃了一個“×”。

        少佐的舉動,讓干老爺心里一咯噔,他的臉色驟然蒼白。看這架勢,今天若是交不出人來,這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雜貨店,怕有血光之災(zāi)。

        不遠處,街面上的麻條石傳出“噔噔噔”的響聲。兩條錚亮的船形皮鞋,頂著兩條修長白皙的大腿,大腿上套著紫色的旗袍,搖搖擺擺,交替走來。干家女主人干太太剛剛走出街那頭的大煙館,一眼就看見了圍聚在自家店前的日本兵。她踉蹌上前,抬腳踢翻了沖著少佐點頭如搗蒜的丈夫。她厭惡他的懦弱,這個男人和她死去的前任沒法比。

        抽了鴉片的干太太,膽子大得很。她聽不懂少佐嘰里呱啦的鳥語,也不屑搭理他,但教訓(xùn)起帶路黨來卻毫不留情。你說你一個中國人,跟了一群倭爹,滿街胡鬧個什么呢?

        帶路黨對少佐一陣耳語,轉(zhuǎn)身對干太太說,你兒子呢?

        提起兒子,干太太一臉幸福。她的兒子品學(xué)兼優(yōu),將來還要留洋呢。

        是你喂養(yǎng)的兒子嗎?帶路黨面露猙獰。

        干太太的腦海里,立馬浮現(xiàn)出了兒子英俊乖順的身影。她的兒子在綠茵草地上奔跑,她的兒子在課堂里專心研學(xué)……

        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干太太的耳邊傳來咆哮?;秀敝校杏X胸前一陣劇痛,只見一股血水沖天噴薄,而后緩緩墜落,和干老爺滯留一地的茶水匯合,再慢慢流淌開來。

        少佐砍掉了干太太的左乳房。帶路黨丟下了一句狠話,天黑之前,帶你兒子來皇軍軍營自首!

        干家雄并不是干太太親生的兒子。干太太親生的兒子叫干家男,今年也剛好十四歲,是漢口圣保羅中學(xué)的住校生。干太太不明白日本人為何要對她下如此毒手,當(dāng)她從干老爺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她大罵了繼子干家雄。

        這個不肖子,送給日本人砍腦殼好了。

        她記得她帶著兒子第一次走進雜貨店、住進這個家時,這個砍腦殼的大少爺給她帶來的羞辱與難堪,至今都難以忘記。干家雄從亥時二更起,就邀約一幫頑皮的留級生,潛進自家的后院,趴在父親的窗臺下聽房。那是一個陰冷的冬夜,像鋼針穿過皮膚一樣的寒氣也阻擋不了一群小男人的興奮與好奇。干家雄小巧而又溫暖的舌尖,像暗中跳動的一豆燈火,舔舐著窗戶上的一層油紙。很快,從手指頭粗的紙窟窿里,他看見父親騎在女人的后背上,雙手抓牢了女人的雙肩胛。

        女人面無表情,弓身趴在床上,兩只乳房垂吊著。干老爺一用力,她的兩只乳房就前后擺動,像在風(fēng)中搖曳的瓜果,要是干老爺?shù)牧庠俅笠稽c,那瓜果都會隨時掉下來。

        干家雄小聲說,一人看一下,不要擠。

        心虛心急的小伙伴們聽不進勸導(dǎo),個個都想往前擠,嘴也不老實,不是喘粗氣,就是語無倫次:騎馬,騎馬。

        干老爺胯下駿馬烈風(fēng),奔騰不息。突然,那女人一聲驚叫。原來,她的手被干老爺懟進了枕頭底下,她摸到了一團軟綿綿、肉乎乎的東西,抽出一看,是一對用細麻繩捆在一起的死老鼠。

        女人順手一扔,死老鼠就貼在了干老爺?shù)淖彀蜕?。窗外,突如其來的集體哄笑,讓興致正濃的干老爺轉(zhuǎn)而惱羞成怒,這個砍腦殼的不肖子!

        干老爺逮住干家雄,他就地取材,拿出雜貨店待售的粗麻繩子,將兒子綁在一根圓木柱子上。他先用雞毛撣子抽打干家雄的屁股,打折了五根。他心疼他的雞毛撣子,又換了藤質(zhì)的如意塵拍。這如意塵拍編得結(jié)實,無論如何揮打,都不折不散,落在干家雄白晃晃的兩瓣屁股上,印出了重重疊疊的梅花,梅花滲血了,梅花爛在了烏青的肥肉里。

        干家雄只比干家男大了兩個月,兩個孩子一般高。女人整好衣服,朝干家雄走來。干家雄以為自己快死了,他看見母親朝他走來,幫他解開繩索,還幫他清洗傷口。他抱住俯下身的母親,想要銜住母親裸露的乳頭,卻被母親一把推開了。干家雄對自己的母親沒有一點兒印象,他一直以為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母親,母親也一定是女人。

        日后,成為干太太的女人,對干家雄有了或多或少的提防。

        干太太對干家雄也有好印象的時候,那是在她的兒子干家男回家講述了他在學(xué)校的遭遇之后。

        干家男以前不叫干家男。干家男這個名字是干老爺給取的。他摸著小男孩兒的頭,嘆息一聲,既然進了干家的門,那以后就是干家的人,要做干家有出息的男人。干老爺說出這個話來,似乎是對自己的兒子干家雄有些失望。于是,他把不請自來的二少爺送到隔壁學(xué)校和大少爺一起讀書。兩兄弟原來在一個班級,但干家雄從來不理會干家男。有一天課后,一幫同學(xué)追問干家雄,干家男真的姓干嗎?干家雄說,不是。干家男是你兄弟嗎?干家雄說,不是。那我們可以揍干家男嗎?干家雄說,不能。那幫同學(xué)不信,揍了干家男。結(jié)果,干家雄揍了一幫同學(xué)。揍完同學(xué),干家雄指著干家男說,你是你,我是我,別指望以后我們真能成為兄弟。為什么不能呢?在很長一段時間,干家男一直沒弄明白,直到他學(xué)業(yè)有成,把干家雄留在原地,自己去了外國人開辦的寄宿學(xué)校,他才發(fā)現(xiàn)他們真的你是你,我是我。

        干家男去寄宿學(xué)校念書,當(dāng)然是干太太堅持的結(jié)果,但也有干老爺?shù)闹С帧8衫蠣斦J為,梔子花不開,茉莉花開。將來,在兩個兒子當(dāng)中,若有一個能成氣候,他的晚年也就有了一種保障。

        干太太也講情分,她心里記著干家雄的那次仗義舉動。每當(dāng)干家男周末回家,她總想把兩個孩子拉在一起,說你們做兄弟吧,以后有個幫襯。但這話她還沒有說出口,就因為干家雄的魯莽,讓她躺在和干老爺做過愛的床上,忍著自己的胸口被日本人剮過的劇痛。少佐橫下的那一刀,把她剛剛吸食鴉片的快感和麻木感全都嚇退了,現(xiàn)在有了摧心剖肝的感覺,眼前的昏暗迷離,仿佛是地獄的門口。

        干老爺拿來一團棉花,按住干太太斜襟旗袍上的破洞,卻止不住直往外冒的血水。干老爺哆嗦著用力按幾下,干太太就歇斯底里地尖叫幾下,后來竟昏死過去。干老爺手足無措地站立一旁,看著干太太蒼白的臉和渾身的血,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哭完,他想起翠微街的盡頭有一家名號為“永安堂”的中藥鋪子,鋪子里有個坐堂老郎中,名叫莫賢之。

        干老爺急急忙忙請來了莫先生。

        干家雄肯定知道自己不可原諒的冒失。他在漢江的岸邊游蕩了好幾個時辰,只等太陽下山,天一擦黑才敢回家。

        黃昏的江面上,船家收起漁網(wǎng),慢悠悠地向岸邊靠攏。干家雄赤條條地躺在岸坡的沙土上,頭枕雙手,閉目養(yǎng)神。咿呀咿呀的搖槳聲由遠及近地傳來,這是在告訴他,船家快要靠岸了。他伸手去摸曬在地上的衣服,那身夏季短裝,已經(jīng)被他下水游泳打濕了好幾回,現(xiàn)在還是濕的。他翻身坐起,看到被槳葉拍碎的夕陽還在水里晃晃蕩蕩,感覺時間還早,又索性躺下。

        這是誰家的小孩兒,睡在這里干什么?船家一腳跨過全身赤裸的干家雄,并不等他的回答就急切地走遠了。

        干家雄一個鯉魚打挺,沖著遠處的背影高聲吼叫,睡在這兒等長大,干死日本人!

        干家雄氣餒,他等待落下去的太陽始終不落,似乎是有意要考驗他的耐心。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襠下有幾根倒伏的黃毛。他就彎腰去捋直那幾根黃毛。他的想法是,要讓它們茂盛蓬勃起來,像鋼針一樣站立,至少也要像豪豬的棘刺,能保護自己、抵御外敵。

        天黑后,干家雄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翠微街上。這時候的翠微街已是雞飛狗跳,喊聲哭聲一片了。少佐等不來干家雄,就出動部隊,將街上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兒全都抓起來,關(guān)進了培正小學(xué)。培正小學(xué)的操場上,有一株三百年的婆婆樹,樹干要三人合抱,枝干虬曲蒼勁,撐起一篷寬闊圓滿的樹冠。在陰森的樹影下,掛滿了一團團白光光、顫巍巍的肉。日軍扒光了少年的褲子,令干老爺拿來雜貨店的麻繩子,將他們捆綁吊掛在婆婆樹上。大人們從四面八方追趕過來,圍聚在小學(xué)門口,看到樹枝抖動,孩子啜泣,都不敢出聲,生怕激怒了這幫日本人。

        帶路黨說,兇手一天不自首,皇軍就一天殺一個!

        眾人小聲議論。干家雄就在眾人堆里,他的右肩胛被人牢牢抓住。干家雄貓腰蹲腿,扭頭一看,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落在日本人手里是死,落在父親的手里也是死。干家雄就地一滾,像泥鰍一樣溜了。

        沒有人注意到干家雄的到來和干家雄的撤退,但他們都記得戊寅年九月剛剛開頭,城外的槍炮聲響了三天三夜。接著國軍被迫退出,日軍突入占領(lǐng),漢奸也適時出現(xiàn)。日本人肆意放火,當(dāng)街殺人,從不把中國人當(dāng)人。這人間地獄,惡魔當(dāng)前,又有誰膽敢反抗呢?

        夜色深沉,空氣凝固。無關(guān)的看客早已退去,當(dāng)事的家長仍然留在原地,他們的嗚咽抽泣蓋過了樹枝上的窸窸窣窣。

        少佐等待的人一等不來,二等還不來。這時,在日軍崗哨的刺刀下,威風(fēng)凜凜地站定了一個人。他說,我是干家雄,我來自首!

        干太太內(nèi)服湯劑、外敷藥膏,終于清醒過來。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喃喃地詢問身邊的干老爺,今天是不是禮拜六?干老爺說,什么時候了,誰還記得哪天是禮拜幾?干太太艱難地說,我兒家男,今天應(yīng)該回家了。干老爺忍著眼淚說,回家了。

        干家男周末放假回家后,看到母親的慘狀,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悲憤不已。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回想前不久在學(xué)校加入童子軍的誓詞,以及軍事操法、戰(zhàn)時救護,一股熱血直往上涌。他脫下自己的校服,換上干家雄的外套,腰間還插了一把尖刀。他在培正小學(xué)門前的一聲斷喝,著實把站哨的日本兵嚇得一怔。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被日本兵用同樣的手段掛在了婆婆樹上,身上還比別的孩子多了一些更深的鞭痕和刀傷。

        干老爺憂心如焚,度日如年。三天之后,他典當(dāng)了雜貨店,賄賂了帶路黨,買通了日本官,才把干家男贖了回來。但在新店主限定干老爺搬離的最后一個夜晚,干太太的傷情卻出現(xiàn)了惡化,她突然高燒不退,意識模糊。干老爺只得再次請來了莫先生。

        莫先生先手測體溫,再拿捏脈象,后查驗傷口。揭開膏藥一看,嚇了一跳。干太太的胸口已被膿漿灌滿,腐臭撲鼻。莫先生讓干老爺協(xié)助,將干太太翻過身來,乳下放置一陶瓷粗碗,擠出的膿水血水盛滿整整一碗。再把干太太平躺過來,處理傷口,填上藥粉,又接連貼上三張新的狗皮藥膏,直把干太太的左胸貼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莫先生這才開口說,這是高溫?zé)岫舅?,我開出一方,定能祛腐消炎,提膿生肌,只待靜臥三月,必能痊愈。

        莫先生在油燈下奮筆疾書,他草就了祖?zhèn)髅胤?,交給干老爺,鄭重地說,拿好,這是“黃金散”。

        拿了“黃金散”,看了一眼渾身綁滿繃帶的干家男和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干太太,干老爺垂頭喪氣。天亮后,他要和這祖?zhèn)鞯碾s貨店作別,還不知道要帶這母子倆去往何方。

        室內(nèi)蚊蟲的嗡嗡聲,窗外知了的“知了”聲,還有遠處癩蛤蟆的呱呱聲,都是翠微街給這一家人最后的親切的饋贈。干老爺流淚了,干太太也有了感應(yīng)。畢竟,她帶著兒子被干老爺收留,在翠微街雜貨店居住了七年。那些如夢似幻、似是而非的情景在這個悶熱潮濕的夏季接踵而至,椎心泣血的往事如雜草一樣在腦子里到處亂鉆,讓她不得安寧。

        干老爺整理行李去了,干太太自言自語說,伯倫,你要帶我一起走。

        干老爺不叫伯倫,伯倫是國軍的上校團長。武漢會戰(zhàn)前,他對形勢產(chǎn)生誤判,寫信讓遠在浙江的妻子前來團聚。女人帶著七歲的兒子千里迢迢地趕來,卻滯留在郊外進不了城。那時候,戰(zhàn)斗已經(jīng)打響,并且持續(xù)了將近四個月。有一天,她趁戰(zhàn)事暫停,拖著兒子跟隨一群難民擁進了城內(nèi)。她找到警備司令部,報出丈夫的姓名,長官卻說,伯倫兄已為國捐軀。再后來,武漢失守,國軍撤離,女人帶著兒子又成了難民。

        女人成為干太太是后話。作為女人,她引以為傲的雙側(cè)乳房如今只剩一側(cè),另一側(cè)的破洞只能聽天由命,交給莫先生去處置了。在莫先生診療的過程中,有一個人早已躲在她和干老爺共同生活的窗臺下,像一個躡手躡腳、鬼鬼祟祟的聽房小丑。

        他有著泥鰍一樣的身段和敏捷的四肢。他整個人貼附在熱度尚未散盡的青磚墻上,閉一只眼,睜一只眼,烏黑發(fā)亮的眼珠透過手指頭粗的紙窟窿,直視干太太裸露著的前胸以及前胸上聳立的高峰和深陷的枯井。不對稱的風(fēng)景,讓他感到錯愕,感到悲痛。這一切已經(jīng)不是冒失和冒犯,是家仇,是國恨。他野草般的頭發(fā)耷拉在兩個招風(fēng)耳的旁邊,但這并不妨礙他靈敏的聽力。干老爺和干太太不搭調(diào)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莫先生的處方,他也聽得一清二楚。

        干太太迷迷糊糊地說,大少爺呢?大少爺今年十四歲了吧?

        干老爺斬釘截鐵地說,提那狗日的干什么?他命大,死不了。

        他從窗臺上滑下來,他恨死了這個親疏不分的父親。這一絲動靜,不為人所覺察卻被狗所知,一只狗叫,引出許多狗跟著叫。干老爺警覺地對干太太說,有人!說完轉(zhuǎn)身沖向貨架,取下了一把尖刀。干太太拉著干老爺?shù)氖植环?,神志似乎不清。哪有人?明明是一只呆狗?/p>

        聽了這話,他就模仿一只狗,趁著夜色,默默地爬著,爬出了干老爺?shù)脑鹤印?/p>

        干老爺用一輛獨輪小車將干太太轉(zhuǎn)移到了祖籍鄉(xiāng)下。這里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新鮮,便于她養(yǎng)傷,更利于她戒掉鴉片。干太太明白,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干老爺?shù)募业鬃鏄I(yè)都敗光了。病好以后,她得改弦更張,和這個男人好好過日子,一起拼命掙錢,再把翠微街的雜貨店贖回來。

        時局的變遷和家境的敗落,讓干家男的學(xué)業(yè)也受到影響。圣保羅中學(xué)已經(jīng)停課,教堂和課堂都被清理出來,用于臨時安置無家可歸的難民。

        干家男沒有隨大人去往鄉(xiāng)下,他留在學(xué)校和童子軍一起參加了難民救護工作,做一些諸如搬運傷員、包扎傷口之類的簡單事情。很多人的傷口感染化膿,和自己母親的情況大同小異。這時候,他想起了莫先生的處方。那個處方他也有一份,是離開翠微街的前夜,干老爺讓他手抄的。原處方被干老爺收藏著,他看見干老爺爬上閣樓頂,摸摸索索,從橫梁一頭抽出一段中空的楔子,莫先生親手開具的處方被秘密地疊放在里面。干老爺爬下來,望著疑惑不解的干家男,點點頭說,總有一天,我們還要回來的。

        干家男按照這個秘方抓藥,將各種草藥研磨成粉末狀,分發(fā)給有需要的人,那些用過藥的人,傷情都有好轉(zhuǎn)。他想,干老爺在鄉(xiāng)下給母親用藥,母親的傷情也一定會有好轉(zhuǎn)。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莫先生也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難民營里,忙著給難民檢查病情,分發(fā)藥劑,治療傷病。干家男上前,把自己給病人用藥的情況告訴了莫先生,莫先生流露出贊許的目光,表揚他做得好。這以后,干家男經(jīng)常遇見莫先生,他對中醫(yī)學(xué)產(chǎn)生了興趣,反正無課可上,就拜莫先生為師,學(xué)習(xí)望聞問切的基本要領(lǐng)。

        干家雄和家庭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他也曾轉(zhuǎn)轉(zhuǎn)悠悠回來翠微街看看,但他家的雜貨店已經(jīng)轉(zhuǎn)手易主,父親和繼母不知去向。去找異父異母的干家男也無必要,他就以漢江為家,沿江邊商鋪偷點吃的喝的,無聊了,就去江里游泳;累了,就爬上岸,躺在灘地上休息。

        無聊透頂?shù)母杉倚郯l(fā)現(xiàn)自己的襠下似乎又多出了幾根黃毛,而且毛的顏色也在變深,向棕黑色轉(zhuǎn)化。他有些得意,知道自己一夜長大,可以喜歡自己喜歡的女人了,要不了多久還可以打敗和自己作對的敵人。

        他喜歡的女人是什么樣?在哪里呢?干家雄尷尬地笑了。他目前還沒有女人,他將來的女人一定要有兩只大乳房,他躺在兩只乳房中間睡覺。干家雄睡覺的樣子也招人喜愛,他現(xiàn)在面帶微笑,嘴角還流下了一攤清亮的口水。

        嗒嗒嗒的馬蹄聲驚醒了干家雄的美夢。他擦干口水,睜大眼睛,發(fā)現(xiàn)周圍站了一圈騎馬的國軍。他們的馬瘦得不成樣子,他們的軍服臟得像抹布。這些干柴一樣的軍馬,這些倭瓜一樣的軍人,是被日軍打散的小股國軍。干家雄覺得好笑,他說,打劫嗎?除了雀雀,我什么也沒有。為了證明他的話是真的,他轉(zhuǎn)動赤條條的身體,好讓國軍一覽無余。

        格老子,穿好衣服,走!國軍班長說。

        國軍班長有一口米黃色的大齙牙,人稱齙牙黃。

        去哪里?干家雄反問。

        去當(dāng)兵。齙牙黃命令道。

        我不想當(dāng)兵。話音剛落,干家雄跳起來,一個猛子扎進了漢江里。

        江面上,除了冒起幾個突兀的水泡,什么也沒有。國軍朝水里射出一排子彈,發(fā)出變了調(diào)兒的“嗖嗖”聲。槍聲停止,國軍就無奈地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七月的漢江清澈見底,水溫適宜。干家雄收緊小腹,舒展手臂,擺動長腿,在深水處自由劃過。他可以長時間屏住呼吸,從漢江南岸潛到北岸,但現(xiàn)在,他順江而下,要去追逐一群從他肚皮上擦過的魚。他有靈活的雙手和十足的蠻勁。他的十個指頭合在一起,像鋼鉗一樣鉗住了一條鲌魚的尾巴。魚拼起命來和他較勁,他就和魚玩起花樣泳姿。最后,不知是魚的妥協(xié)還是人的讓步,干家雄估計國軍走遠了,自己可以上岸了,這才冒出水面,把一條鲌魚舉過了頭頂。

        干家雄撿起地上的衣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被魚刺扎出了血,他想起世上還有一種止血斂瘡生肌的神藥,它叫“黃金散”。在十四歲的干家雄的印象里,黃金散就是用黃金粉末和名貴中藥材研制而成的一包粉劑。它能治好干太太的乳房,也能治好自己的手。

        干家雄朝頹敗的國軍追去,不管怎么說,國軍有槍,當(dāng)了國軍,就能搞到黃金。

        齙牙黃面對氣喘吁吁追趕而來的干家雄,驚呆了。格老子,你要搞么子?

        干家雄說,我要當(dāng)兵!

        當(dāng)兵搞么子?

        搞黃金!

        齙牙黃咧開滿嘴齙牙,咯咯地笑了。接著,他用手掌連連拍了拍干家雄的屁股。龜兒子,走,跟老子去搞黃金嗦!

        干太太接連用過莫先生的“黃金散”,創(chuàng)口的膿血止住了,創(chuàng)面也縮小了,除了新近長出的一團紅絲絲的肉,就是慢慢結(jié)出的一圈黑乎乎的痂。照這樣下去,要不了三個月,她就可以痊愈。

        干太太心情好,就和干老爺商量,明天就回翠微街去,把雜貨店的生意重新做起來。干老爺說,雜貨店的典期還沒有到,再說,我也沒有那么大一筆贖金。干太太說,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干老爺回應(yīng)道,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那狗日的兒。要怪就怪日本人,大老遠的,跑來我們國家,還吆五喝六、砍砍殺殺的。干太太聽了干老爺?shù)脑?,默不作聲,拿出莫先生的藥粉,重重地倒在自己的左?cè)乳房處。有少許藥粉撒在地上,這讓干老爺心疼不已。這些藥粉現(xiàn)時金貴,因為戰(zhàn)亂,不僅西藥奇缺,就連中藥材也很緊俏,城里的藥店都很難買到什么西藥中藥了。

        一來是為了掙些錢,二來是為了找回兩個兒子,干太太非要干老爺搬回漢陽城不可。除了床上那點事必須由著自己,一般的事干老爺都由著干太太。所以,當(dāng)干太太的身體見好,他們就搬回城里去了。

        雜貨店的新主人念及干老爺在翠微街上的為人,主動把雜貨店讓出一塊,叫他們夫婦二人支個貨架,搭個柜臺,謀求個生計。還說,這個店本來就是您干老爺?shù)?,以后還是您干老爺?shù)模蝗绗F(xiàn)在還給您一部分。

        干老爺很感動,對新主人說,您就是我現(xiàn)在的東家,我們夫妻二人就給您打工吧。新主人連連說,使不得,使不得。最后,他們談妥,新主人還是經(jīng)營他自己的項目,干老爺專營刀具。這樣也不與新主人的營生相沖突,還能互為補充。

        干老爺?shù)呢浖芎蛯9窬涂吭陔s貨店進門的一角,醒目得很。這是新主人的意思,因為干老爺?shù)呢浧穯我唬貏e需要引起路人的注意,也就是一個眼球效應(yīng)。

        干太太有錢的時候養(yǎng)尊處優(yōu),紙醉金迷,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磨難,她身上的貴氣和禮數(shù)變成了精明和務(wù)實。在她的建議下,干老爺貨架上的刀具琳瑯滿目,從家庭必備的各式切菜刀、剁肉刀、水果刀,到食品作坊常見的雕刻刀、鋸齒刀、切片刀,再到屠宰牲口所需的殺豬牛羊的刀、剝皮剔骨刀、挑筋刮毛刀,甚至還有習(xí)武練功的刀劍,諸如太極劍、古風(fēng)刀、鐵飛鏢等等。干太太撿起多年不寫字的毛筆,寫了一張“專營刀具、兼治刀傷”的小廣告貼在柜臺外的一側(cè),向人昭示她內(nèi)心的堅韌和柔軟。

        新主人看了,嘖嘖稱奇。說夫人好主意,把水火相克的兩個行當(dāng)整合在了一起。又說夫人好心腸,有刀槍就有死傷,這救死扶傷的道義就是人間的恩德。

        其實,干太太是受了莫先生的啟發(fā)。莫先生給她治病,只收材料費,不收診療費,而且還把祖?zhèn)髅胤綗o償?shù)刎暙I了出來,是真正的懸壺濟世、醫(yī)者仁心。雖說現(xiàn)時形勢緊張,藥品斷銷,但她手里還有一小部分沒用完的“黃金散”,她把它們分成小包,準(zhǔn)備接濟給急需的人。等以后形勢好轉(zhuǎn)了,還可以去中藥鋪子買些中藥材回來,照方研制,接濟更多的人。

        干老爺聽了干太太的想法,也大聲說好,還時不時地在雜貨店前的空地上和干太太舞刀弄槍,比畫幾下,說是幫助她恢復(fù)體力,增長本領(lǐng)。干老爺?shù)淖娓甘乔宄噬蠚J定的武狀元,干家有練功習(xí)武的傳統(tǒng),到了干老爺這代,因為他生性膽怯,也就把這家傳的武功不當(dāng)一回事情,只學(xué)了一點皮毛。而干太太因為早年對兵器略有研究,現(xiàn)在對刀槍也不拒絕。

        這一日,干老爺手持青龍偃月關(guān)公刀,干太太揮舞吞云入浪鷹嘴鉤,兩人你攻我防、你來我往,操練得好不熱鬧。畢竟,干太太是個中年婦女,又受過重傷,幾個回合下來,漸感體力不支,險些摔倒。干老爺攙扶住干太太,勸說干太太,練功千日,修行一生。不急,不急,慢慢來。

        于是,干太太就轉(zhuǎn)身回房休息去了。

        干家雄跟隨國民黨軍隊的殘兵,還沒有走出省界,就被崇山峻嶺擋住了去路。他們只得在山溝溝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有時一連幾天看不到一個村莊、一個行人,找不到吃的就喝溪水,餓得饑腸轆轆。

        齙牙黃說,找到大部隊,就有吃有喝。

        說話間,隱約看見山溝里的羊腸小道上行進著一支小型商隊?,F(xiàn)在,想不打劫都不可能了。齙牙黃下令快馬加鞭,趕上商隊,即使搞不到黃金,也要搞點吃的喝的。

        商隊也就七八人,打頭的是一位身著棉麻夏裝、氣度儒雅的長者,緊跟其后的是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少年。其他人衣著各式各樣,拄著木棍,牽引和護衛(wèi)三匹棕紅馬艱難前行。遠遠看去,馬背上馱了木箱子、布袋子。齙牙黃猜想,對方有金銀財寶。

        和商隊也就相隔幾米的距離,不遠不近,不早不遲,干家雄突然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沖著商隊中的人高喊,干家男,干家男!你就是干家男!

        那少年確實是干家男。在這偏僻的山野無人之地,國軍里有人認識干家男,商隊立即緊張起來,有人把手伸向了腰間,試圖掏家伙。

        國軍的武器在明處,指向了商隊。一位長者示意不要輕舉妄動,轉(zhuǎn)身面對齙牙黃解釋,鄙人莫賢之,漢陽永安堂中醫(yī),這是我的學(xué)徒干家男。

        齙牙黃喝道,干啥子的喲?

        莫賢之莫先生答道,我們這是要去通城縣,籌辦抗戰(zhàn)醫(yī)院。

        莫先生的話,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商隊這些人是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的成員,他們在抗日救亡運動中負傷,為了躲避日本人的搜捕,喬裝成難民,藏身于租界。他們一邊接受莫先生的治療,一邊等待組織的接應(yīng)。今天的行程,正是莫先生安排的,馬背上的物資是部隊急需的醫(yī)用器材和藥品。

        齙牙黃不信,命令莫先生打開箱子,確實是一些醫(yī)療用品和藥品。他翻動一個布袋,露出了一些金黃色的閃光碎片。

        干家雄興奮得大叫,金子,金子。

        國軍隊伍聽說有金子,蜂擁而至,端著槍將莫先生圍得水泄不通。莫先生鎮(zhèn)靜地說,這是“金礞石”,一種中藥材而已。說完,他抓起一把金礞石,用手搓捻,碎片更碎了,還有滑膩的粉狀物落在了地上。

        莫先生將手中的金礞石遞到齙牙黃的鼻下,有淡淡的土腥味。真不是金子。

        莫先生接著說,這金礞石墜痰下氣、平肝鎮(zhèn)驚,入藥可治頑痰膠結(jié)、咳逆喘急、煩躁胸悶、驚風(fēng)抽搐。弟兄們要不要來一劑?

        國軍隊伍泄氣地往后退,莫先生就勢說,都餓了吧?我這里備有少許干糧,不如大家一起分享?

        干家男取出干糧,首先遞給了干家雄,然后分給其他國軍。國軍風(fēng)卷殘云,干糧還沒有吃完,齙牙黃似乎想起什么,他抓起干家雄,指著干家男,開始訊問。

        他真的姓干嗦?

        是的。

        真是你兄弟嗦?

        是的。

        那老子能斃了他不?

        不能!

        干家雄氣宇軒昂地站起來,用自己的胸膛頂住了齙牙黃伸過來的槍口。他的樣子,就像干家男站在日本兵崗哨前的樣子。

        哈哈哈!齙牙黃收了槍,爽朗地說,你兩個還真像兄弟的嗦!

        干家雄笑了,大聲對齙牙黃說,我還認識這位莫先生,他給我們的母親治過病。

        齙牙黃把手一揮。行啦行啦,快吃,吃飽了好行軍嘍。

        干家雄回想起家庭的變故,百感交集;在他鄉(xiāng)異地邂逅了干家男,更是感慨萬千。他靠近干家男,拉住他的手說,當(dāng)下國將不國、家不成家,為兄只能四海為家、浪跡天涯了。不過,為兄還有一事相托,萬望勿辭。

        干家男拍著胸脯表態(tài)說,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哥哥請講。

        干家雄嘆口氣說,你也看到了,為兄已身為國軍,隨時都有性命之虞。如果十年以后我還不回來,家中雙親就拜托兄弟了。

        干家男抱著干家雄痛哭,哥哥就不能不走嗎?

        干家雄說,我志向已定,還有大事尚未完成。請接受為兄的一拜吧!

        說完,干家雄已經(jīng)跪在了干家男的面前,干家男不敢遲疑,也迅速跪下。兩人對拜三回磕頭三次,完成了嫌隙的化解、友情的締結(jié)以及信義的承諾。干家男從馬背上的布袋里取出一樣?xùn)|西交給干家雄,說哥哥拿好,有個刀傷槍傷什么的,用得著。

        齙牙黃和他的隊伍似乎等不及了,在大聲催促干家雄快走。就要分別了,干家男揮動手臂,望著干家雄的背影呼喊:

        哥哥一路平安,我們等你回來!

        干老爺?shù)牡毒呱饧t火了三天,馬上就偃旗息鼓。因為日本人扶持的“治安維持會”找上門來,強行沒收了他貨架上的刀具,說這些刀具涉嫌兇器,對皇軍不利。幸虧干太太早有防備,把關(guān)公刀和鷹嘴鉤藏了起來。以后,她也不和干老爺在店前空地上大張旗鼓地操練刀法武術(shù)了。不過,經(jīng)過一些時日的鍛煉和調(diào)養(yǎng),她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除了協(xié)助干老爺做些賬目的事之外,還親自管理進貨和出貨,但只限家用菜刀、水果刀,即使是買賣菜刀、水果刀,也得出示“治安維持會”開出的證明。

        這一天,干太太外出辦事剛走不遠,店前就來了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男人頭戴一頂又臟又破的氈帽,還故意把帽檐壓低。他在空地上跛行,徘徊了很久,時不時朝干老爺打望,像一個有意采買刀具,又怕暴露身份的外地客。干老爺注意了很長時間,也特別警覺。他張望了培正小學(xué)里面的動靜,發(fā)現(xiàn)日本兵營里并無異樣。

        陌生男人一跛一跛進了店,不看雜貨,直奔干老爺?shù)膶9瘛8衫蠣斢闲δ?,殷勤地問,先生想買什么刀?

        陌生男人壓低聲音說,不買刀!

        您不買刀那要干什么?

        我找一個人?

        什么人?

        經(jīng)常進出這個店的女主人。

        那是我太太。請問您找她有何貴干?

        她也是我的太太,我來看看。

        干老爺大驚失色,瞪大眼睛問,你是誰?

        陌生男人回答,我是朱伯倫。

        干老爺魂飛魄散,口齒不清地說,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朱伯倫沒有死。他是黃埔軍校的炮科畢業(yè)生,也是在一線作戰(zhàn)的一名團長。那場阻擊日軍的血戰(zhàn)持續(xù)了十三天,大小戰(zhàn)斗經(jīng)歷了十幾場。在戰(zhàn)斗膠著時刻,朱伯倫將炮兵連布置在一處小山包上,炮口對準(zhǔn)了日軍的必經(jīng)公路。

        那天黃昏,公路上開來了敵人的坦克。反坦克炮連一陣炮火打過去,打壞了兩三輛坦克,堵住了日軍大部隊前進的道路。朱伯倫抓住機會,下令輪番開火。炮火在縱深幾千米長的公路上開花,把日軍炸得抱頭鼠竄。過了一會兒,天空出現(xiàn)了敵人的轟炸機,遠處出現(xiàn)了“膏藥旗”。敵人的反撲又開始了,國軍部隊被敵機炸彈擊中,傷亡慘重。朱伯倫身負重傷,肚皮被彈片劃開,腸子流出了體外。他將腸子塞進去,躺在擔(dān)架上繼續(xù)指揮戰(zhàn)斗。到了最后,他的擔(dān)架被敵人的炮火打散,和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

        后來,朱伯倫被部下掩護撤出了戰(zhàn)場,但日軍揚言一定要抓住他。他一路西行,在武當(dāng)山隱秘療傷,后又輾轉(zhuǎn)國外接受手術(shù)。醫(yī)生從他的身上取出了三十多塊彈片,他的右手是假的,左腿也是假的,肚皮上長滿了瘤花,像崖柏的樹干,又像曬干了的陳皮。朱伯倫九死一生,回國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漢陽城尋找失散的妻兒。

        他來了。

        干老爺拱手抱拳,說,兄長所言,小弟有所不知。若有冒犯,還望海涵。

        他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個冬天。持續(xù)夏秋兩季的戰(zhàn)事剛剛結(jié)束,經(jīng)過洗劫的翠微街上大小商鋪都關(guān)門歇業(yè),冷清的石板路上突然蹣跚走來了一對母子。他們的外鄉(xiāng)口音里有著濃重的江浙腔調(diào),骯臟的旗袍和破損的小西服,是透露曾經(jīng)有過身份的唯一線索。那些街坊鄰里被女人沿街輕敲細叩打開大門后,不肯接濟一碗熱飯一杯熱水,卻又要嘴長嘴短追問母子二人的身世。干老爺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一臉驚恐的女人是如何走進雜貨店的。她拉著滿臉炭灰的小男孩兒,用一雙欲哭無淚的眼睛乞求干老爺,可憐可憐我們母子二人吧,讓我們避避寒氣吃口飯吧。

        干老爺把手一招,快進來。

        他拿出自家還沒有吃過的晚飯,看著母子二人狼吞虎咽地吃完,又進廚房燒了滿滿一鍋熱水,拿出兒子干家雄的衣物。他有些難為情地說,我有一個和你兒子一樣大的兒子,但我沒有女人換洗的衣物。

        那時候,干家雄外出游玩還沒有回來。女人抖開正合兒子身的衣物,看到干老爺作為這家男主人卻又誠恐誠惶地站在那里的樣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處境。干家雄的母親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女人知道應(yīng)該讓自己的兒子留下來,爭取和這家男主人的兒子做個伴。她對男主人羞澀地說,以后,你就是這兩個孩子的爸爸。

        此后的三天,女人帶著兒子一直沒有走出雜貨店,再出門時,他們的臉上就有了幾分生機,原本江浙式的笑容在鄰居們故意的招呼聲中躍然而出,慢慢生長。

        戴氈帽的男人聽完干老爺?shù)闹v述,眼眶發(fā)紅、發(fā)澀。他連連擺手說,不不不,都是日寇作孽。我這次來,還要感謝大哥對落難母子的援手搭救。

        說完,陌生男人把一張銀票推到了干老爺?shù)拿媲?。干老爺沒有接,陌生男人的手就一直按在銀票上微微發(fā)抖,他不知道該如何體面地收回,最后攤牌的那句話還能說不能說?

        干老爺將他的銀票和手一起推開。輕聲說,等她回來,讓她帶著兒子跟你走。

        一直在一旁傾聽他們講話的雜貨店新主人唏噓不已。戲本上的悲歡離合他看過很多,親眼看見這人間大義還是第一回。他上前握著兩人的手,感慨地說,你們兩個都是好男人,我要敬你們一杯!

        三個男人圍坐在一起,推杯換盞,互訴衷腸。不知不覺,天色漸晚,干太太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其實干太太已經(jīng)回來了,她剛剛走進翠微街,目及雜貨店門前坐著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驚呆了。盡管那個背影沒有肩扛軍銜,沒有背槍,但他板正板正的坐姿,就連舉手端杯的一招一式都像極了朱伯倫。

        她沖上前去,扳動他的肩膀,哭喊了一聲,伯倫!

        朱伯倫站起來,扶住她說,憐月,我終于找到你了,我們的兒子呢?

        兒子朱子訓(xùn)是漢口圣保羅中學(xué)的學(xué)生,今年都十四歲了。哦,對了,兒子好久都沒有回家,他參加了童子軍,將來和你一樣當(dāng)國軍,打日本!憐月抱著朱伯倫,伏在他的肩上慟哭不已。

        朱伯倫說,挺住,日本人就快完蛋了,曙光就在前面。

        憐月哭得更厲害了。

        干老爺也被這一幕感動得淚眼漣漣。他起身說,我去把二少爺接回來。

        朱伯倫將他按下,鄭重其事地說,不急!先讓憐月考慮一下,你們也好好商量一下,半個月后我再來,到時你給我一個準(zhǔn)信兒!

        朱伯倫起身告辭,他一跛一跛地朝暗黑的街面走去。干老爺探出頭,發(fā)現(xiàn)翠微街的街頭巷尾布滿了國軍的便衣暗哨,他這才如夢初醒:朱伯倫是一個活著的人物。

        莫先生是自己一個人返回漢陽城的。他護送的地下黨成員到達設(shè)在通城縣城的交通站后,按規(guī)定,他必須原路返回。

        莫先生多少有些傷感,干家男這個羽翼未豐的少年,就算是自己的學(xué)徒也未出師,就那么毅然決然地踏上了抗日的征途。他們最終的目的地是延安,前方可以預(yù)見的萬重險山、萬道深淵,都能如履平地或者化險為夷嗎?

        令莫先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危險正在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他剛剛走進永安堂,駐扎在培正小學(xué)的日本部隊傾巢出動,把他包圍了。少佐帶人將莫先生五花大綁,將中藥鋪子抄了個底朝天。除了空空如也的中藥柜,什么東西也沒有。

        少佐連夜將莫先生押往設(shè)在漢口大孚銀行的憲兵隊,進行嚴刑拷問,威逼他交出共產(chǎn)黨的情報,但敵人什么也沒有得到。

        在大孚銀行的地下室,日軍建了一座水牢。透過鋼筋柵欄,能看到水牢里關(guān)滿了革命志士。憲兵隊強迫莫先生等人在水牢旁邊再挖一個水牢。日復(fù)一日,挖成之日,水牢里注滿的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硝鏹水。

        憲兵繼續(xù)審問莫先生,還有哪些人是抗日分子?醫(yī)療器材和藥品是從哪里買來的?又運到哪里去了?

        莫先生浩氣凜然地回答,在中國的大地上,人人都是抗日義士,你們是殺不盡、斬不絕的!至于那些器械藥材,用于救死扶傷、弘揚人道,難道也有錯嗎?

        憲兵將莫先生拉到硝鏹水池子邊,逼問他招還是不招?

        莫先生振臂高呼,我心向黨,生而無畏,死而無憾。

        說完,莫先生自己走下了硝鏹水池。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撲面而來,他沒有退縮,勇往直前,他的腳底發(fā)出吱吱聲,淡黃色的水面鼓起大大小小的水泡。首先是莫先生的腳掌、腳踝、小腿上的皮膚和肌肉頃刻被腐蝕了,接著是裸露出的半截子白色骨架。

        不知是莫先生自己躺下的,還是硝鏹水摧垮了莫先生的身體,他躺在水池中間,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然后,他全身的皮膚和肌肉蕩然無存,水里沉浸著一副人形骨架,就是這副骨架,幾分鐘后也轟然坍塌,化成裊裊上升的青煙。

        干家雄扛著槍,緊跟齙牙黃一行人一路南下,他們聽說有大部隊的國軍正往桂林開拔。這里還是鄂界,過了湘界,才能進入廣西,還有七八百公里。

        幕阜山脈綿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鄂東南大地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從這座山攀爬到另外一座山,都沒有一個盡頭。悶熱的天氣把蝙蝠、蚊蟲、蠓子、蛾子壓在頭頂上亂飛,有些飛蟲都鉆到了眼睛、鼻子和耳朵里。

        格老子,快走!再趕不上部隊,都要被倭娃子活捉了嘍。齙牙黃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這里山高路遠,日軍、國軍時常出現(xiàn)和隱沒,情況非常復(fù)雜。

        齙牙黃的小股散兵一路東倒西歪,從漢江邊走來。沿途又抓了幾個壯丁,加上干家雄,一共有十三個人。干家雄還是年齡最小的,他落在隊伍的最后。

        后面?zhèn)鱽硇熊姷哪_步聲,哐哐——哐哐——聽這聲音,步伐整齊,氣勢強大。

        干家雄攆上齙牙黃,激動地告訴他,大部隊來了,大部隊就在后頭。

        齙牙黃側(cè)耳細聽,越聽越感覺不妙,國軍部隊的步伐不可能這樣敲金擊石。黑暗中,他一揮手,命令所有人擇地隱蔽,就近臥倒。眾人趴在路邊草叢里,屏住呼吸,睜大眼睛,只等不明部隊通過。

        這是一小隊日軍。雖是黑夜,但打頭步兵槍刺上的“膏藥旗”和士兵軍帽上的兩塊“豬耳朵”布,也都能依稀看個明白。

        不知是從哪縣哪鄉(xiāng)抓來的一個壯丁,被嚇得不停地哆嗦。日本兵以為草叢中藏了一只兔子或者別的什么動物,舉槍射擊。草叢中的人以為被日軍發(fā)現(xiàn),慌忙還擊,就這樣雙方打了起來。子彈從槍管里射出來,像炸蠶豆的聲音,彈頭摩擦空氣,拖曳出短促的火光,星星點點落在對方陣地上,也不管能不能擊中目標(biāo)。

        國軍邊打邊退,退到一片樹林里,有了大樹和夜色作掩護,暫時還能咬住敵人。從槍聲可以聽出,這些國軍也不是不堪一擊,那些日軍也不算鐵嘴鋼牙,你打幾槍過來,我打幾槍過去,互相試探著對方的底細。安靜了一會兒,從日軍后方傳來“沖啊殺啊”的喊聲,那喊聲震天動地。齙牙黃抓住機會,站起來動員說,國軍大部隊到啦!兄弟們沖出去啊,殺死這些倭娃子!殺死一個嗦,獎賞黃金二十兩嗦!

        聽說有黃金,干家雄第一個沖了出去,舉槍亂打……

        趕來支援的不是國軍大部隊,而是縣武工隊。他們聽見槍聲,趕來殺敵。

        齙牙黃對縣武工隊隊長說,感謝貴軍馳援嘍,不然我軍損失慘重喲。

        武工隊隊長說,精誠合作,抵抗外敵!說罷,率部下追殺日本逃兵去了。

        齙牙黃回過頭來清點自己的隊伍,發(fā)現(xiàn)死了兩個,傷了三個。干家雄是其中一個,他左腿中彈,坐靠在一棵大樹背后呻吟。

        齙牙黃問,傷到哪兒嗦?

        干家雄露出了小腿肚子,那里有一個血窟窿,鮮血汩汩直流。他想起干家男臨別時贈送給他的藥包,顫顫巍巍地從腰間摸索出來,打開一看,是散發(fā)濃郁香氣的黃色粉末。干家男說過,有個刀傷槍傷什么的用得著。他遵循他的話,準(zhǔn)備將藥粉倒在傷口上。齙牙黃一把打翻了干家雄手中的藥粉,掰著他的腿說,彈頭取出來了嗎?取不出彈頭,你的傷口就會化膿,到時候膿漿直流,腐肉直掉,連你的腿骨都要露出來嗦,發(fā)黑發(fā)臭嗦。運氣好的話,找個醫(yī)生,咔嚓一下……齙牙黃停下話匣子,做了一個刀砍骨頭的手勢,接著說,那你還能活下來嗦,但你缺了一條腿,是個跛子喲。運氣不好的話,你就只能等死嗦,連個尸首都回不了家啊!

        干家雄打仗時,沒有被日本人嚇住,現(xiàn)在卻被齙牙黃嚇住了,他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齙牙黃用一只手掌捂緊了他的嘴巴,繼續(xù)說,龜兒子,格老子忍一下。另一只手已經(jīng)伸進他的腿肚子里,用食指和中指去試探、攪動,然后硬生生地將那個彈頭摳了出來。

        干家雄痛得昏死過去。齙牙黃將他平放在地上,摸出一顆沒有發(fā)射的子彈,在一根火把的映照下,用石頭敲開彈頭,將黑色鱗片狀的火藥倒進干家雄小腿的血窟窿里,然后將火把湊近血窟窿?;鹚幱龅矫骰穑蝗贿甑貜膫谔帥_出一團火苗,足有一尺多高,火苗忽閃一下,很快就熄滅了,但有一股肉燒焦了的煳臭味。齙牙黃用火把燒過的刺刀尖去剔干凈干家雄腿上的臭肉,再找來幾種草藥用石塊搗爛,塞進他腿部一個像雞蛋大的窟窿里,又撕了布條捆扎包裹好。

        齙牙黃把干家雄丟在馬背上,等他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他問齙牙黃,我死了嗎?

        齙牙黃說,龜兒子,算你運氣好嗦,遇到了比醫(yī)生還管用的格老子嗦。

        干家雄撲閃著一雙含淚的眼睛問,那你賞給我的黃金呢?

        齙牙黃一時沉默無語,不無傷感地說,那哪個龜兒子賞給老子黃金?。?/p>

        天色大亮,隊伍繼續(xù)前進。翻過前方的山頭已是晌午,他們能夠看到山腳下的村莊和炊煙。馱著干家雄的馬本來就瘦,又經(jīng)過這些時日不分晝夜的長途行軍,已成皮包骨了。它喘著粗氣,不肯前行一步。齙牙黃卸下干家雄,上前查看究竟,只見路邊立有一塊麻石,一面寫著“湖北界”,一面寫著“湖南界”。

        齙牙黃心情舒暢起來,總算看到希望了。他去抽打老馬??墒牵瑹o論如何抽打,那馬總是仰頸長嘶,止步揚蹄。

        齙牙黃捧著馬臉說,伙計,倭娃子都沒打死你嗦,你就再堅持一口氣嗦,我們一起去打死倭娃子嗦。

        馬打了一個響亮的響鼻,倒斃在地,馬頭指向了北方。

        十一

        北面方向,翠微街上人頭攢動,鼓樂齊鳴,鞭炮聲不絕于耳。

        干太太興沖沖地從外面趕回來,把干老爺拉出柜臺,滿臉通紅地說,快看,勝利了,日本人投降了!

        是嗎?噩夢醒來的早晨,漢陽城的上空祥云飛渡、霞光滿天。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讓干老爺激動不已,泣不成聲。

        還愣著干什么,快把家什拿出來,顯擺一下。干太太說的家什是青龍偃月關(guān)公刀和吞云入浪鷹嘴鉤。她快速進房,找出一卷白布,一層層,一圈圈,將自己的胸脯纏緊捆死。這樣看起來,她高低不齊的前胸得到了修整,就像男人的胸脯一樣平展、結(jié)實。

        干太太邀請干老爺重操舊藝,表演刀術(shù),為勝利日湊興。

        街面上已有好幾支鑼鼓隊、秧歌隊、舞龍舞獅隊了,這武功刀術(shù)雖說生疏,但在這翠微街上也算獨門絕技,因為刀具店只有干老爺一家。家家出節(jié)目,人人都表演,是喜慶日子里民間自發(fā)形成的慣例。

        干老爺操起了關(guān)公刀,干太太提起了鷹嘴鉤。干太太飛身旋轉(zhuǎn),伸手出鉤,鉤像閃電當(dāng)空劈來,把空氣劈出了一串嘯音。干老爺兩腿平地一叉,再收起雙腿騰空一躍,橫刀向天接住了鉤。鉤與刀在空中短暫相接,發(fā)出了“砰”的一聲脆響,一團火光四處迸濺,又迅速消失在空氣里。

        好!好哇!人群中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干老爺和干太太在雜貨店前的空地上打打斗斗,開心得很。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培正小學(xué)大門口。

        學(xué)校大門緊閉,但崗?fù)み€是站著兩名繳了槍的哨兵。人們圍聚在學(xué)校大門口,只聞操場上的鬼哭狼嚎,卻不見平日囂張跋扈的鬼之魅影。日軍今天特別悲傷,他們將要離開培正小學(xué),列隊去向中國軍隊投降。市民的吼聲鋪天蓋地,口水唾沫也能化成江水淹死這些跑來中國殺人放火的強盜。市政府警察局見狀,派出了大批軍警維持秩序,以防不測。

        門開了,日軍部隊邁著整齊的步伐通過了大門。兩名崗哨向左向右轉(zhuǎn),迅速跟上隊列齊步走。他們的腳步“哐哐——哐哐——”鏗鏘有力。他們的武器已在前一日被集中收繳,所以沒有刺刀,也沒有刺刀上的“膏藥旗”。

        少佐行進在隊伍右側(cè)指揮的位置,他的腰間一如既往地斜掛了一把軍刀。這把軍刀作為指揮刀殺害過多少中國人,少佐記不清楚,但它砍掉了干太太的乳房,干太太記得清楚。要不了半個時辰,少佐將會把這把軍刀摘下來,雙手舉過頭頂,然后彎腰獻給中國受降官,以示解除武裝,接受戰(zhàn)敗的事實。

        干老爺和干太太已經(jīng)耍到了少佐的身邊。干太太向干老爺遞去一個眼神,干老爺回應(yīng)一個眼神,目光相接,會心一笑。

        青龍偃月關(guān)公刀和吞云入浪鷹嘴鉤同時刺出,直抵少佐的前胸和后背。干老爺操刀從后背叉起了少佐,少佐在半空中蹬了幾腿,那把軍刀從半空中重重地摔落下來,掉在地上咣當(dāng)一響。說時遲那時快,干太太持鉤刺啦一聲,劃開了少佐的肚皮。

        刀和鉤在少佐身體內(nèi)游走旋舞,帶出了少佐的心臟,鉤出了少佐的腸子。

        日軍部隊并不因為自己的指揮官被中國人斬殺而大吃一驚,也不因為少了一個指揮官就亂成一鍋粥,他們按計劃前進,一步一步走向末日。整齊的隊伍里,沒有一個人側(cè)目回顧他們的少佐。少佐躺在翠微街的陰溝邊,自己的頸子上纏著自己的腸子,旁邊丟棄了一坨沾滿污泥沙土的“狼心肉”。

        敲鑼的停止了敲鑼,舞獅的停止了舞獅,看熱鬧的人沸騰了。瘋狂的歡呼聲中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市政府的軍警開槍打死了帶頭鬧事的干老爺和干太太。

        朱伯倫晚到了一步。他的美式吉普車在雜貨店門口停了下來,他的侍衛(wèi)剛剛從車上跳下來,干老爺和干太太就被呼嘯的市民從軍警的手里搶奪回來。他們把復(fù)仇完的兩個中國人的尸體托舉在半空,向特別市政府呼嘯而去。

        這叫朱伯倫怎么說呢?唉,“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念過之后,他潸然淚下,哽咽著大聲說出來,憐月,你是一個值得敬佩的女子。大哥,你是義士,也是烈士,國家以你為榮。

        朱伯倫令人買來漢陽城內(nèi)最貴最好的棺木,收殮了干太太和干老爺。兩具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槨,在翠微街教會學(xué)校培正小學(xué)的大操場上停放了七日。七日一過,朱伯倫又令人將兩具棺槨抬上一輛軍用卡車,兩排侍衛(wèi)持槍站立在車廂兩側(cè),在圓號和軍鼓的引導(dǎo)下,緩緩駛出了晴川門。

        朱伯倫說,他要把棺槨帶到重慶。

        出了漢陽城,軍車上了國道,過沔陽、荊州、宜昌,再轉(zhuǎn)船走水路,過秭歸、巴東、奉節(jié)、萬縣,才能到達朱伯倫駐軍的重慶。這一路的坎坷和曲折,也讓朱伯倫唏噓不已,難以自持。朱伯倫的吉普車在前,載著兩具棺槨的軍用卡車在后,一路慢行西去??煲偝鰸h陽城時,朱伯倫伸頭向后回望,他想和這個城市告別。這吉普車顛簸,卡車更顛簸。身后有碰撞聲,他下令停車查看,卡車上的兩具棺槨搖搖晃晃,都快并在一起了。衛(wèi)兵把兩具棺槨分開,空出中間一條過道,好讓朱伯倫通過。朱伯倫下車,剛剛返回到自己的車上,車一開動,身后又傳來強烈的碰撞聲。他不得不再次下令停車,再次登上卡車,用他的假肢右手頻繁撫拍其中一具棺槨,又頻繁換手撫拍另外一具棺槨。他輕聲細語道,憐月、大哥,求你們別打了,仇人已死,日本人已經(jīng)投降,我們勝利了。從今以后,咱們中國人不打仗……

        出了省界,船過三峽,亡魂安息下來。

        十二

        干家雄被齙牙黃一路背著,背到了廣西桂林。他們?nèi)缭敢詢?,找到了國軍大部隊。但干家雄夢想的金子卻一直未能找到。他平生第一次見到金子,是四年后。

        四年后,干家雄長到了十八歲,他隨國軍大部隊又輾轉(zhuǎn)去了福建廈門。這是一個漁港島城,空氣中到處飄浮著海鮮的腥味,比海鮮的腥味更濃烈的是大炮的火藥味。解放軍隱隱約約的炮聲從海滄方向傳來,夜晚聽起來更加清晰,白天偶爾抬頭,甚至可以看到炮彈在空中爆炸的云團。風(fēng)聲鶴唳的國軍塞滿了街頭巷尾,比漁民從海里打撈上來的沙丁魚還要多,他們擁擠在一起,提心吊膽。

        那個夜晚,炮彈爆炸的聲響漸漸稀疏,干家雄坐在齙牙黃的懷里,齙牙黃坐在疲憊不堪的隊伍里,隊伍坐在深秋冷清的灘頭上。趁著夜色看去,他們像低矮的灌木叢,一叢叢、一團團,黑壓壓的一大片。這么多的人,沒有一個人有膽量站起來大聲說話。因為他們接到命令,凌晨三點,只等海水漲潮,就有大批的民船和軍艦將他們送到海峽對岸去。他們在沉默中焦急地等待。有繁星閃爍的天空更加讓人寂寞和緊張,生怕有一顆高懸的星星被誰拉扯下來,化作流星,魂歸大海。

        干家雄冷得發(fā)抖,他說,我今天好怕。

        齙牙黃說,怕個錘子嘛,大不了看看對岸的風(fēng)景再回來嗦。

        干家雄抖得更厲害了,他抱緊齙牙黃。我還是好怕。

        齙牙黃摸了摸干家雄的前額。這娃兒不發(fā)燒,哦,對了,今天是娃兒的生日。龜兒子十八歲了。在疲于奔命,卻又有可能隨時喪命的前夜,十八歲的男娃兒總像缺了個啥。作為干家雄貌似的義父,齙牙黃這個老光棍兒油然而生了某種責(zé)任感。

        走,快起來!格老子帶你去慶生嘍!那漲潮的消息傳來傳去,都沒有個準(zhǔn)信兒。齙牙黃有十足的把握,在凌晨三點之前把干家雄完好無缺地帶回來。

        他們就近來到一處背街小巷。國軍都擁向海灘了,在那里集結(jié)成一片低矮的灌木叢,這里只有一盞孤單的舊燈籠,在冷風(fēng)中對著海灘招搖。

        齙牙黃齜牙咧嘴,把頭一偏,命令干家雄,進去!

        干家雄推開掉了漆的朱紅大門,見廳堂空無一人,就順著吱呀吱呀的破樓梯上了樓。閣樓有紅衣女子迎接了干家雄,女子抑郁地說,這屋子好空寂。

        女子和干太太的年齡差不多大,也穿旗袍。干家雄回頭逡巡,屋子確實空寂。但他發(fā)現(xiàn)左手邊的一個小圓桌上,躺著一只金光閃閃的手鐲。干太太都沒有這樣的金手鐲。這是干家雄長到十八歲,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真實的金子,他順手把金手鐲塞進了褲袋里。

        女子知道來意,干家雄也知道來意,他們就抓緊時間上床。盡管沒有其他人在場,但干家雄還是讓女子把薄紗帳放下來。

        齙牙黃在門外數(shù)星星。他對自己說,時間還早。

        女子退下旗袍、內(nèi)衣,干家雄看見了兩只碩大的乳房,和干太太的乳房差不多大。他的腦子里嗡嗡作響,眼前出現(xiàn)了跳躍的金星。這么大的乳房,肯定生過孩子,他上前銜住了女人的乳房。

        女子對干家雄說,你是第一次吧?

        干家雄紅著臉答,嗯,是第一次。

        女子說,不要急,今晚沒有別的國軍大爺,就你一個,時間都是你的。

        話是這么說,但干家雄還是急。越急越是不舉。他又翻身去銜住女人的乳房。

        齙牙黃在門外踱步。他對自己說,時間差不多了。

        女子像一個耐心細致的老師,言傳身教,甚至不惜拖堂,發(fā)狠也要教會這個笨手笨腳的小學(xué)生。這可急壞了在樓下等候的齙牙黃,都凌晨兩點一刻了,海面?zhèn)鱽砥崖?,海灘有了嘈雜聲。

        齙牙黃在門外大喊,龜兒子,快走!

        也許是連日來太緊張、太勞累,這時候,干家雄躺在兩只乳房之間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在漢江里游泳,身體被溫?zé)岬慕?,五臟六腑都泡開了。他抓住了一條鲌魚的兩腮,鲌魚帶著他在江底游來游去。魚倏地變成馬。他胯下有烈馬,然后一瀉千里。

        女子下床,清洗身子去了。干家雄趕緊穿好衣褲,準(zhǔn)備下樓。他路過小圓桌,遲疑了一下,又從褲袋里掏出金手鐲,放回原處,再添上一塊大洋。

        見到齙牙黃,齙牙黃問,付錢了嗎?今晚她不該收你的錢嘍,她應(yīng)該給你發(fā)個紅包嘛。

        干家雄沒有回答,他在后悔把金手鐲還給了那個女子。畢竟,她不是干太太。畢竟,這個機會不會再來。

        女子從窗臺上伸出頭來,急切地朝干家雄招手,呃,大少爺,這個是還給你的。

        話音落地,一個紅包應(yīng)聲落地。干家雄拾起一看,里面有一塊大洋和幾張角票。

        齙牙黃拉起干家雄的手,說,快跑!

        十三

        臨海碼頭上,人潮洶涌,人貨混雜,民船和軍艦擠在一起,在海浪中晃來晃去,還沒有啟航,就有飄搖欲墜的感覺。

        干家雄終于登上了一艘運輸艦。對比那些民船或者登陸艦,他所在的運輸艦明顯沒有那么擁擠。除了齙牙黃等一批老兵,艦上還上來了一些不認識的國軍。他們分別被安排在甲板上和底艙里。

        干家雄抱著槍,一屁股坐在甲板上。齙牙黃拉著他朝碼頭飛奔的時候,他把女子給的紅包搞丟了,齙牙黃拽著他登艦的時候,他又把自己的行李搞丟了。那里面有他這幾年來的全部收獲,十幾塊大洋如果還在手上,最不濟,也可以去島上的金店換回一點碎金子,等到將來帶回家去?,F(xiàn)在,這個即將啟程的旅途,讓他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龜兒子,你以為你旅游去嗦?站起來,把槍拿好嘍!齙牙黃提醒干家雄。

        干家雄望著漆黑蒼茫的海面,大腦一片空白。

        齙牙黃指著甲板上堆積如山的貨箱,告訴他,有哪個龜兒子敢靠近那個,你就開槍打死他嘍,這是上頭的命令嗦!

        格老子,原來是去送死的,還要老子兼?zhèn)€押運嗦?干家雄學(xué)著齙牙黃的腔調(diào)詢問齙牙黃。

        齙牙黃說,格老子還不是一樣嗦?明早到了對岸,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活人嗦。

        說話間,一排飛彈在身后的天空齊頭并進,把海面照得如同白晝。這個時候的運輸艦就在爆炸聲中,就在驚濤駭浪中啟航,全速向海峽對岸駛?cè)ァ?/p>

        一個海峽的距離也許十年,也許幾十年。干家雄想起在通城山溝里對兄弟干家男的臨別囑托,一種不祥之兆在腦海里閃過。那個把繼子視為己出,把親子往外推的干老爺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那個讓自己既恐懼害怕又念茲在茲的干太太還好嗎?

        一陣海風(fēng)吹來,還在值勤的干家雄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又冷又餓,想找一處避風(fēng)的地方躲避一下。他看見甲板上的貨物堆被油氈布圍得嚴嚴實實,就走上前去,揭開了油氈布。這些木頭箱子里有可能是牛肉罐頭,也有可能是壓縮餅干。干家雄用槍上的刺刀去撬木頭箱子,木頭箱子的一角裂開了一個大口子。他伸手去掏,掏出一塊沉甸甸、冰冰涼的東西。他從油氈布里鉆出頭來,對準(zhǔn)星光,一道金色的閃電旋即閃過。頓時,他的眼睛發(fā)花,心怦怦直跳,呼吸也急促起來,喉頭一陣一陣地發(fā)緊,像有一坨金子卡在那里,吐也吐不出來,吞也吞不下去。

        這是一根金條,一根“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金條。干家雄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一座寶庫,這貨物堆里有取之不盡的金條,它們不是一般銀樓澆鑄的“大黃魚”“小黃魚”,而是國民政府中央造幣廠直接鑄造的戰(zhàn)備金條。干家雄的雙手直哆嗦。這是怎么了?那些光溜狡猾的漢江鲌魚都逃不脫他鋼鉗一樣的手指,這些有棱有角的金條怎么就突然抓不住了呢?干家雄屏住呼吸,像狗一樣去刨動金子,一些金子就稀里嘩啦地掉了一地。面對小山丘一樣的金子,干家雄又突然手足無措起來,他身上的口袋藏不下這么多的金子。于是,他摘下頭上的鋼盔帽,裝了滿滿一帽子的金子。

        干家雄鉆出油氈布的時候,早就有一管黑洞洞的槍口對準(zhǔn)了他。格老子,你龜兒子好大膽喲,信不信老子一槍斃了你嗦?

        干家雄怒目圓睜,對齙牙黃說,你開槍吧!

        齙牙黃嘆了一口氣說,龜兒子你好傻喲,這些金子你能帶上岸嗦?憲兵是要搜身的,你想一上岸就死在那里嗦?

        干家雄徹底絕望了,他呆在甲板上像一根鐵柱子。那根鐵柱子向防護欄慢慢移動,成為臨海的一個背影。干家雄木然地從胸前的鋼盔帽里取出金條,一根一根地投向大海。齙牙黃并不阻止,他看著干家雄機械重復(fù)的動作,在最后一刻有了被火燙傷的驚悚,他知道這個龜兒子終于害怕了。

        果然不出齙牙黃所料,艦艇??吭诖a頭后,大批憲兵在口岸值勤,對上岸的國軍進行搜身檢查和名冊登記。不過,干家雄順利過關(guān)了。

        國軍臨時駐扎在一片甘蔗地里,等待行動口令。趁這空當(dāng),齙牙黃將干家雄帶到一處用甘蔗稈和甘蔗葉圍成的茅坑里,向干家雄一偏頭、一攤手。龜兒子,你啷個還不傻嘛!快給老子拿出來嗦!

        干家雄說,你說什么?

        齙牙黃說,想耍老子嘍?你個龜兒子還嫩些嗦!

        說完,齙牙黃一腳踢在干家雄的屁股上,干家雄頓時就有了尿意和便意。齙牙黃不嫌臟不嫌臭,端槍指著干家雄,要他當(dāng)面拉屎,直到后來,他從干家雄的一堆屎里撈出一根臭烘烘的金條,才咧著一嘴大黃牙滿意地笑了。

        干家雄被齙牙黃逼瘋了,怨憤的情緒占了上風(fēng)。他的大腦有閃電閃過,眼放金光,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站在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他們打了起來,扭成一團,然后雙雙掉進糞坑里,各自滾了一身尿和屎……

        十四

        這是我一生難以言說的不堪。四十年了,我夢想有一塊金子能幫我改正生活的不端,洗掉內(nèi)心的罪惡,并在以后的日子里,讓我像金子一樣被世人記住。事實上,我一生僅有幾次能夠得到金子的機會,不是被我主動放棄了,就是被別人強行奪走了。為了那塊金子,我常常在夢中驚醒。

        四十年后,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面對一位同樣年近六旬的老人緩緩道來,他的眼里噙著淚水,話里透著憂傷。

        他們一個叫干家雄,另一個叫干家男。他們坐在漢陽城翠微街雜貨店的舊址上,這里已是一座摩天大樓。

        干家雄對干家男說,兄弟,我很高興你還叫干家男,這樣我們才算真正的兄弟。但我想問問你,你有沒有想過要改回你的本名“朱子訓(xùn)”?

        干家男回答,我為我的干姓父親自豪。

        干家男現(xiàn)在是解放軍軍區(qū)醫(yī)院的院長,少將。他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憑著最初的中醫(yī)知識和后來學(xué)到的醫(yī)學(xué)技術(shù),一直踐行著莫先生的初心。他對干家雄說,你見過的那位莫先生是我的引路人。莫先生把寶貴的生命獻給了他認定的事業(yè),我們朱家姓氏不足為惜。

        干家雄說,共產(chǎn)黨令人感佩!黨派與黨派原來是不一樣的。

        干家雄記得國軍離開甘蔗地后,他隨即申請調(diào)離了齙牙黃所在的部隊,他和齙牙黃徹底鬧翻了,分道揚鑣后幾十年都沒有來往。后來,干家雄于中年退役,在一家退役長官開辦的水泥制件廠里工作。

        干家男關(guān)切地詢問,敢問哥哥可有家眷?

        干家雄嘆息道,兵荒馬亂的年月,不曾想過個人問題。就是后來生活稍有安穩(wěn),年歲也大了,在那個金錢社會,外省人命若螻蟻,是沒有資格談?wù)摶橐龅摹?/p>

        其實,干家雄也有過一次意外的機遇。那一年,齙牙黃托人輾轉(zhuǎn)帶信,讓他一定要去一趟“榮民之家”。當(dāng)干家雄見到齙牙黃時,齙牙黃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他好不容易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和一根金條來,語不成調(diào)地對干家雄說,龜……龜兒子,拿……拿去吧,去找這個姑……姑娘結(jié)婚嗦……

        齙牙黃說的姑娘是他后來認識的一個苗家女,照片背后寫有她的家庭地址。

        干家雄沒有去接齙牙黃遞過來的照片和金條。他說,我不稀罕你的金條,我已經(jīng)有了一根真正屬于我自己的金條。

        他從懷里掏出那根金條,把兩根金條放在一起對比,齙牙黃的金條上有“中央造幣廠”和年代編號的字樣,干家雄的金條上有“金泰興千足五兩金條”的字樣,這是干家雄在水泥制件廠幾十年來的勞動所得。

        干家雄帶回大陸的不是一根金條,是一瓶黃金粉。臨行前,他特地去了臺北的金泰興銀樓,讓人家將金條磨成了金粉,現(xiàn)在就密封在一個玻璃瓶里。

        干家雄問干家男,“黃金散”的配方里有這樣的黃金粉嗎?

        干家男舉起玻璃瓶,瓶內(nèi)金光閃閃,閃得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過了很久,他才說,都怪我當(dāng)年沒有給你說清楚,配方里沒有黃金粉,母親也不需要黃金粉。

        他告訴干家雄,在炮火連天的歲月,他手抄的“黃金散”藥方早已消失殆盡,連紙片也不知下落,慶幸的是他找到了莫先生的手跡。那是若干年后,他在翠微街倒塌的一堆破磚爛瓦里,父親閣樓頂?shù)臋M梁上,一段中空的楔子里,發(fā)現(xiàn)了泛黃的“黃金散”藥方。

        后來,兄弟二人去了重慶。在干太太的墳前,干家男讓干家雄看過莫先生當(dāng)年開具的處方:

        半夏一兩,防風(fēng)一錢,辰砂一錢,川郁金一錢,硼砂半錢,牛黃一錢,酸棗仁一錢,白附子半錢(炮),雄黃半錢。上為細末。豬膽、麻油調(diào)敷。

        干家雄老淚縱橫,雙膝跪地——母親大人,孩兒知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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