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克恩
流年似水,上海著名書法家任政作古20多年了。在我交往過的幾位書畫家中,他對我教益最多、影響也最大。他不僅書藝精湛,且為人謙遜隨和、誨人不倦,盡顯德藝雙馨之風范,令我欽佩敬重,畢生難忘。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任先生在上海的知名度之高影響之大,幾乎家喻戶曉。漫步市區(qū)街頭,他那端莊秀麗的行楷書跡觸目皆是。那時的大世界、青年宮、第一百貨商店等處醒目的大字招牌,許多報刊和書籍的題簽,乃至不少大樓、公寓的題名,都出自他的手筆。他擅長的隸書與行楷書作品更是充滿美感,讓廣大書法愛好者視為墨寶。
記得還在我上大學時,一次路過錦江飯店,見臨街玻璃櫥窗內掛著一幅書法作品,是李白七絕名作《朝發(fā)白帝城》。那行云流水般的行草,頓時吸引了我的眼球。我駐足觀賞良久不忍離去,后干脆掏出筆記本臨摹下來。自從這次與任先生的這幅佳作邂逅,我就時時關注他,與他開始了“神交”。
真正有幸結識任先生并與他交往,是上世紀70年代初我在上海財貿學校(外貿大學前身)任教語文的階段。有感于學生們普遍對漢字書寫不用心不用功,我在教研組會議上建議請一位書法家為學生上一堂書法輔導講座,得到了全組老師的贊同和校領導的支持。說來也是巧,教務處一位教師恰是任政當年威海路住宅的鄰居。他自告奮勇去邀請,還自信地說“以普及書法為己任”的任先生是不會拒絕他的。果然,第二天就傳來喜訊:任先生欣然應允了!
任先生來校那天,校長親自接待,師生代表在校門口夾道歡迎。講座在大禮堂舉行,但偌大個禮堂早已座無虛席。年近花甲的任先生中等身材,穿一件普通的深色人民裝。微胖的臉龐上架著一副深度近視鏡,說話帶著濃重的寧波口音(其實他是黃巖人)。他以怎樣寫好毛筆字為題,從楷書的基本筆畫講起,邊說邊提筆在坡狀黑板的宣紙上示范,耐心講解,生動地解析著點橫豎撇捺等基本筆法。當寫出一個碩大的標準側點后,他問大家:“這一點,像不像蘋果核、大蒜瓣?初學的人寫不好,就寫得像個烘山芋了。”說得大家哄堂大笑。他又把斜撇比作馬刀,短撇比作匕首,長捺則是關公的大刀。說到橫畫,他用自編的口訣“逆勢起筆,橫畫直落,中鋒行筆,提頓頓收”直觀形象地演繹,真是鞭辟入里。這口訣我牢記不忘,在少兒書法教學中沿用至今。任先生語帶幽默,深入淺出的生動講解很是引人入勝,場上不時騰起陣陣笑聲。
這時,幾個學生異口同聲要求任先生當眾揮毫表演。任先生頷首笑道:“可以啊,那我就給大家寫一幅毛主席的長征詩吧?!闭f著,他從桌子上拿起一支飽蘸墨汁的羊毫大筆,氣定神閑地寫下“紅軍”兩個大字。那“軍”字末筆懸針,行筆由徐而疾,出鋒如利劍出鞘,挺直峭拔,極顯功力,頓時引來臺下一片掌聲與贊嘆聲。而后他筆走龍蛇,一氣呵成書完了全詩。目不轉睛的學生們頓時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次精彩的書法普及講座引起了極大反響,學生們練書法的熱情空前高漲,許多班級還趁熱打鐵成立了書法興趣小組。
更可喜的是,那次會后我不失時機地向任先生請教幾個書法問題,并與他建立了聯(lián)系。此后我成了四川路橋畔“革命樓”(市郵電局分部)——任先生書法工作室的???,開始了與他的親密接觸。我雖未正式拜為師,但蒙他不棄,常不吝賜教為習作點評。我們過往甚密而成為忘年之交,前后交往達十余年之久。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向他登門求教或求索墨寶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不少是慕名而來的陌生人,而他無論親疏總是來者不拒,盡量滿足來者要求,而且從不要什么潤筆回報。實在應接不暇了,他在堆滿宣紙卷筒(求字者送的)的書桌前的墻上貼出一張告示,上書12個大字:“墨債如山,求字一張為限,敬請見諒。”語意誠懇實在,既表示愿意揮毫滿足要求,又讓得寸進尺者知難而退,頗具君子風度,讓人頓生敬意。
一次,任先生拿出一疊藍色打印蠟紙(那時還沒有電腦,文稿全用打字機打?。ξ艺f:“小王,這是我新編的講義,印出來后可以發(fā)給需要的人,省得我一遍遍講解。你能否幫我一個忙,把我的范字用鐵筆描在蠟紙上?”我疑惑地問他:“我能行嗎?”“怎么不行,我看你寫字規(guī)規(guī)矩矩很用心嘛!不用急,但要仔細些,不要描走樣。”在他的信任和鼓勵下,我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光榮任務。一周后我心中惴惴地向任先生“交卷”,只見他埋頭一字字細看良久,然后笑著對我說:“交關好,一點勿走樣。辛苦你了!”我這才放下心來。這本講義題為《怎樣寫毛筆字》,1978年正式出版時更名為《少年書法》。這年秋天見面時,他送給我一本簽名本,又特地把一框書有“鍥而不舍,金石可鏤”8個漂亮行楷大字的橫匾贈我,既表示謝意,又勉勵我學書法要持之以恒,不斷進取。得先生如此重禮,讓我受寵若驚,又喜出望外。此后,我每次登門拜訪,他都盛情送我墨寶,其中有李白的《朝發(fā)白帝城》、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毛主席七律詩《長征》、周總理詩《櫻花紅陌上》、魯迅詩《自嘲》等等。有時他還主動問我:“這次想寫幅什么字?。俊本瓦@樣,我的親朋好友都因我而沾了光,家家墻上都掛著任先生漂亮的行草書作品,蓬蓽生輝。不久,任先生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我,上海電視臺要為他開播書法專題節(jié)目了。任先生因此成為在上海電視屏幕上普及書法知識技能的第一人,不愧是弟子眾多、追慕者無數的書法教育家。
任政揮毫疾書
后來,我從學校調到遠在市區(qū)80公里外的上海石化總廠工作,那時交通很不便,乘火車去市區(qū)得花上大半天,與任先生的聯(lián)系就少了些,但忘年之交的情誼卻與日俱增?!盁o事不登三寶殿”,我常受親友之托請他題字,順便向他求教書藝。他總是熱情以禮待我,毫不以名師自居。印象最深的是他指點我臨習《蘭亭序》《圣教序》等法帖,先要力求形似,循序漸進,最終走向神似。他最為強調的是書寫時做到“五要”,即:一要靜心無雜念,二要信心不自卑,三要悟心不盲目,四要潛心不游移,五要恒心不散漫。諄諄教誨,讓我獲益匪淺,銘記難忘。我深知,這是先生長期身體力行的寶貴經驗的結晶,也成為了我中年以后從事書法教學的理念。
任先生還有一件鮮為人知的軼事令我感動至今。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上海石化總廠擔任企業(yè)報《新金山報》文藝副刊主編,其時正是“文革”后社會上掀起第一波“書法熱”之際,職工群眾學習書法熱情高漲。其間,我征得總編支持,舉辦了一次全廠職工書畫比賽。在此基礎上,我受命籌建職工書法協(xié)會,與任先生聯(lián)系又多了起來。書協(xié)成立后我邀請他到文化宮作書法講座。他回憶幾十年學書的經歷,兼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得體會,生動的事例加上幽默的語言,贏得與會者陣陣掌聲。講座結束前,他還興致勃勃地與大家交流互動,回答大家的提問。就在講座接近尾聲時,突然殺出一位“程咬金”,毫不客氣地問任先生:“有人說外灘公園門口的廁所里有你寫的字,是真的嗎?”此問一出,會場氣氛立時緊張起來,所有的目光全聚焦在先生臉上。面對這樣的發(fā)難,我不禁暗暗為任先生捏一把冷汗。只見任先生毫無驚訝之色,依然從容而平靜。他笑著答道:“這件事我早有耳聞,但一直沒有機會公開說。今天正好在這里向大家作一個說明。毛主席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為這事我特地到實地去考察過,看到那里墻上有一條宣傳清潔衛(wèi)生的標語,字寫得真有幾分像我。但明確告訴大家,那不是我寫的。問過我的幾個學生也說不是他們寫的。退一萬步說,即使真是我寫的字,又有什么不可以?難道寫在廁所里,我的字就變臭了不成?我們寫好毛筆字,不就是為人民服務嗎?”話音未落,全場響起長時間的熱烈掌聲。多么寬厚磊落的胸懷,多么高尚的品格!這就是一個平民書法家的風范。
記得不久《解放日報》發(fā)表了一篇題為《磨穿鐵硯為人民》的文章,高度贊揚任先生數十年如一日地不計得失、熱情為民服務的可貴品格和不遺余力普及書法藝術的精神。
還有一次,任先生與我喝茶閑聊。我忽發(fā)感慨地說:“上海有的書法家架子很大,惜字如金,很難求到。不是我當面恭維,像先生你這樣從不擺架子,對向你求墨寶的人總是有求必應,上海灘的書法家里是找不出第二人了?!比蜗壬χB聲說道:“不敢不敢,你過獎了?!苯又终f:“不過,人家惜字如金自有他的想法,而我是這樣認為的:有人喜歡我的字,是他看得起我才真心誠意來求我,我臉薄心軟,不忍心掃他的興啊。再說,我寫字說到底也就是毛主席說的為人民服務嘛。所以我墨債再多,也還得心甘情愿、樂此不疲呀!”說罷朗聲一笑。稍一沉吟,他神色莊重地說:“我常想,既然得到人們的厚愛,我這個工人出身的平民書法家就理當趁著有生之年多留一些墨跡給后人。我今天敢問一句:兩百年后看,誰留在世上的字多?”此話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二十多年過去,任先生當年的話音猶在耳畔,而事實已經證明他的睿智預言。如今,端莊秀美而又法度謹嚴的任體行楷書早已普行天下,隨意打開哪份書報雜志或電腦等多媒體,便可領略他那端莊秀美的任體書法呈現(xiàn)的獨特風采。斯人雖逝,精神猶在,說任先生的墨寶百世流芳信非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