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鍵
“歷史三峽”是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一書中提出來的一個重要理論概念,他把中國社會自先秦以來的社會制度變遷分為三個大的歷史階段,即封建、帝制與民治。在這三個歷史階段中出現(xiàn)了兩次大的社會轉型,即始于公元前4世紀的商鞅變法從封建制向秦漢時期的帝制的轉型,這次轉型大約歷經了三百年;發(fā)端于鴉片戰(zhàn)爭從帝制向共和體制下的民治轉型,這個過程大約需要兩百年,故還在進行中,若順利則在21世紀中葉基本完成。(1)唐德剛:《晚清七十年》,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7頁。與此相類比,全球治理自產生到當今也有一個“歷史三峽”之說。(2)唐德剛先生的“歷史三峽”在史學界雖然有些爭論,但這一概念概括歷史轉型問題是非常有價值的,尤其是揭示了歷史轉型的復雜性和艱難性。本文不是接受其內容,而是借用了這個概念來理解全球治理轉型的歷史過程的復雜性和艱難性。從資本主義時代資本拓展世界市場以后,資本也同時參與了全球治理的進程,而這個過程在歷史進程表現(xiàn)為三個不同的賦能疊加的過程,即資本、技術、主權國家賦能的疊加過程。這三個元素賦能疊加形成了全球治理在時間軸上的三個“峽谷”。由于是賦能疊加,那么在賦能的過程中就必然涉及同一時間段或時間點上的國際政治結構關系,也就是共時性的國際力量結構問題。因此,本文將從歷時性與共時性兩條路徑展開從而剖析全球治理的“歷史三峽”及其影響因素。歷時性路徑就是以歷史制度主義的邏輯來追溯全球治理的緣起,以及它在歷史變遷中的特點。同時,我們應該看到,全球治理的內容在不同時期的內涵是不一樣的;其內容的變化也反映了大國力量此消彼長的情形和權力轉移的客觀事實。這就不得不進行共時性的研究,也就是在具體的時期是什么要素主導著全球治理進程,它的功能和效果如何等,以及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全球治理陷入困境,什么樣的方案和路徑能夠使世界穿越全球治理的“歷史三峽”,從而實現(xiàn)“2030年議程”和世界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
全球治理的“歷史三峽”究竟是什么?我們首先要從全球治理的緣起開始來分析。一般來說,全球治理是伴隨20世紀80年代的經濟全球化而出現(xiàn)的一個全球協(xié)調過程,但如果全球治理主要指對國際秩序的追求而忽略其價值取向的話,那么它“在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生產和普遍交往的出現(xiàn)、各民族之間的相互依賴形成一個有機整體的發(fā)展狀況,即地域性的民族歷史被全球性的世界歷史所取代的狀況下就已經出現(xiàn)了……只不過當時的全球治理更多的是對全球資本主義的管理”。(3)胡鍵:《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視野下的全球治理》,《世界經濟與政治》2012年第11期。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時代,全球治理是以對全球資本主義的管理為內容的,而資本也是全球治理的主角。
何謂“對全球資本主義的管理”呢?資本逐利的本性最終使資本主義國內的競爭擴展到國際市場的競爭。最初,“各國間的競爭盡可能通過關稅率、禁令和各種條約來消除,但是歸根結底,競爭的斗爭還是通過戰(zhàn)爭(特別是海戰(zhàn))來進行和解決的”。(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3頁。換言之,資本的對外擴張就使得戰(zhàn)爭不可避免,然而戰(zhàn)爭導致秩序的混亂和局勢的動蕩又與資本逐利的本性是矛盾的,戰(zhàn)爭之后,不同的資本就會通過談判的方式在某種妥協(xié)之下達成新的條約,也就意味著形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國際秩序。不過,這種妥協(xié)是暫時的,資本的本性依然會因不斷擴大產品的銷路,“驅使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fā),到處建立聯(lián)系”,(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頁。從而引發(fā)資本之間新的矛盾和戰(zhàn)爭。這樣,資本與全球資本主義管理永遠處在一個資本對外擴張—戰(zhàn)爭—資本主導下的全球治理—新的資本擴張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6)胡鍵:《資本的全球治理:馬克思恩格斯國際政治經濟學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5頁。這種情況就意味著全球治理陷入歷史發(fā)展的第一峽即“資本之峽”之中,它表現(xiàn)為無法避免的戰(zhàn)爭。
“對全球資本主義的管理”還有技術的手段。資產階級首先是對生產工具的革新,進而對生產關系和全部社會關系進行革命,才得以生存下來的。后來,資本不僅通過技術革新在國內獲得競爭優(yōu)勢,而且通過技術革新成功地占領世界市場并獲得世界市場的競爭優(yōu)勢,正是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35頁。然而,技術在各個資本之間的發(fā)展并不均衡,尤其是資本為了獲得相對剩余價值,總是對技術創(chuàng)新進行保密。長此以往,不僅一國內部不同資本的技術發(fā)展存在著日益拉大的技術落差,而且不同國家之間和國際市場上的不同資本之間也會產生技術鴻溝。工業(yè)革命以來,全球市場主要表現(xiàn)為發(fā)達國家和強勢資本的技術壟斷而形成的技術位勢差。冷戰(zhàn)結束以后,隨著工業(yè)3.0的方興未艾以及工業(yè)4.0的撲面而來,原來的技術位勢差在數(shù)字時代被進一步強化,并轉化為全球數(shù)字鴻溝。更重要的是,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之間的數(shù)字鴻溝,正是發(fā)展中國家經濟落后于發(fā)達國家的重要原因之一,或者說,經濟落后與數(shù)字鴻溝之間存在著互為因果的關系。而在當今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數(shù)字鴻溝更演化為“大數(shù)據(jù)鴻溝”(Big Data Divide)。(8)林曦、郭蘇建:《算法不正義與大數(shù)據(jù)倫理》,《社會科學》2020年第8期?!按髷?shù)據(jù)鴻溝”則意味著大數(shù)據(jù)不僅沒有造成“相互收益”的社會格局,很有可能會使現(xiàn)實的權益結構進一步“固化”。(9)胡鍵:《算法治理及其倫理》,《行政論壇》2021年第4期。因此,全球治理就必然陷入一個所謂的“技術之峽”。
不過,在技術進行“對全球資本主義管理”的發(fā)展進程中,意識形態(tài)也逐漸登場并力圖對全球治理賦能。這種情形肇始于二戰(zhàn)結束后和冷戰(zhàn)帷幕之下。二戰(zhàn)結束以后,因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而導致世界在“一個核桃”下分為“兩半邊”。(10)[美]沃爾特·拉弗貝著:《美蘇冷戰(zhàn)史話:1945—1975》,游燮庭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56頁。因此,所謂的“全球治理”在冷戰(zhàn)時期只是西方陣營的全球資本主義治理。意識形態(tài)對全球治理的賦能是通過主權國家的政府來實施的,而“政府總是從維護主權國家利益的角度來重塑自身在全球化進程中的合法性,其最重要的手段就是試圖用國家的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來‘訓導’(discipline)全球化。因此,在冷戰(zhàn)結束以來的全球化進程中,我們經常發(fā)現(xiàn)不同國家把本國的價值附加于全球化,試圖借助于全球化的力量,把本國的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變成一種普適性的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11)胡鍵:《全球化的時間與空間:新冠肺炎疫情下的思考》,《國外社會科學》2021年第3期。而隨著全球化的不斷深化,全球化機制的正常運轉越來越依賴于全球治理的制度,主權國家的政府也就越來越樂意通過主導全球治理制度的構建來對全球治理進行賦能,也就是主導國際公共產品的提供。然而,某些國家政治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強加于全球治理的制度上,全球化就很有可能滑向“不當”管理的問題,從而導致“全球治理赤字”,(12)龐中英:《全球治理赤字及其解決——中國在解決全球治理赤字中的作用》,《社會科學》2016年第12期。而且這還會導致全球治理成為僅僅代表少數(shù)人利益的全球政治(cosmocracy)進程。(13)[英]戴維·赫爾德、安東尼·麥克格魯:《全球化與反全球化》,陳志剛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52頁。冷戰(zhàn)結束以后,冷戰(zhàn)思維依然存在,而在戰(zhàn)后格局崩潰后,冷戰(zhàn)之后的權力變遷和爭奪世界主導權更激烈的情況下,全球治理的制度之爭也日益白熱化,全球治理陷入“意識形態(tài)之峽”之中。
由上可知,全球治理在時間上表現(xiàn)為在資本、技術、主權國家賦能的疊加過程。最初,資本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時期,全球化是資本主導下的經濟進程,是資本逐利的結果。資本的對外擴張必然引發(fā)戰(zhàn)爭,但是戰(zhàn)爭與資本逐利的本性又是相悖的。這就是在資本主義時期的“全球治理”。不過,資本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成長的速度是不一樣的,有的資本成長速度較快,有的則較慢,因此成長速度較快的資本一定會在世界市場上要求重新分配資源和殖民地,從而引發(fā)新的戰(zhàn)爭。這就意味著,資本所賦能的全球治理無法避免戰(zhàn)爭,因而是無法實行全球善治的。信息技術也對全球治理賦能,但一方面技術使全球治理在技術的規(guī)訓之下而能夠有效實施,另一方面也會導致全球化的負面效應在技術的助推之下而迅速傳導開來,從而使全球治理舉步維艱。也就是說,技術賦能對全球治理來說是一把雙刃劍。主權國家對全球治理的賦能主要表現(xiàn)為主權國家把自己的價值觀念、意識形態(tài)等附加在全球治理的制度上,從而使這些制度原本是全球公共產品但事實上成為為大國服務的工具。這就必然導致全球治理的失效。在全球治理的歷時性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資本、主權國家、技術的賦能是疊加的,也正是這種疊加效應使得全球治理被扭曲。從歷時性研究來看,全球治理和全球化的進程并非是一個一帆風順的過程,而是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而不斷轉型的過程,因而全球治理充滿了風險。
全球治理轉型從一個方面展現(xiàn)了百年大變局的一個圖景。所謂“百年大變局”并非是指一個具體的時間概念,而是指:其一,時間節(jié)點上,與某一個時間段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時間段內的關鍵“轉折點”就是基準時間,而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在一個時間段內是有量變和質變的,臨界點就是從量變到質變的分界點,這個分界點就是“基準時間”。(14)關于“基準時間”的分析,參見B.Buzan & G.Lawson,“Rethinking benchmark dat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20,No.2,2014,pp.437-462。基準時間的前后就是一個重大的轉換,也就是大變局。其二,推動轉換期大變局的是大事件。在這個大轉換時期,大國力量對比、地區(qū)力量對比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而更重要的是世界政治的變化以財富權力轉移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財富權力的轉移不僅導致了西方國家目前面臨的矛盾,而且也帶來了文化權力的重大變化,進而引發(fā)世界體系、世界制度和世界規(guī)范的重塑。鑒于此,本文認為“百年大變局”至少包含這樣一些情形:
第一,新技術革命的巨大成就及其引發(fā)的世界變遷。新技術革命始于二戰(zhàn)結束前后,但其影響一直延續(xù)到世紀之交。進入21世紀后,技術革命有了新的發(fā)展,在大數(shù)據(jù)技術的助推之下,正在從工業(yè)3.0向工業(yè)4.0推進??萍紝嵙κ且粋€國家最核心的實力,也是塑造國家國際地位的關鍵要素,因而也是戰(zhàn)后以來權力轉移的關鍵性變量?;厮萦I(yè)革命以來的技術發(fā)展史,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技術對國家興衰至關重要,工業(yè)革命對大英帝國的崛起發(fā)揮著關鍵性的作用。恩格斯就指出:“16世紀和17世紀創(chuàng)造了社會革命的一切前提,結束了中世紀,樹立了社會的、政治的、宗教上的新教原則,建立了英國的殖民地、海軍和貿易,并使日益增長而且已經相當強大的中等階級同貴族并列?!?1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5頁。恩格斯進一步指出工業(yè)革命的動力就在于工業(yè)革命本身,“英國工業(yè)的這一次革命化是現(xiàn)代英國各種關系的基礎,是整個社會的運動的動力”。(1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05頁。工業(yè)革命成就了大英帝國,但由于工業(yè)革命使大英帝國推行自由貿易而把工業(yè)革命的技術優(yōu)勢在國際貿易之下傳給了其他大國,結果大英帝國最終喪失了技術優(yōu)勢地位。(17)參見[美]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2000年的經濟變遷與軍事沖突》,陳景彪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第147—154頁。近一百多年中,科技革命的發(fā)展更是一日千里,尤其是美國成功取代大英帝國成為世界霸權國,以及蘇聯(lián)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亡黨亡國等事實,使我們認識到“技術革命不僅為我們提供了理解一個國家成長的‘金鑰匙’,也提供了理解一個國家衰敗的原因”。(18)胡鍵:《哲學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技術革命與國家命運》,《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20年第2期。因此,對百年大變局的研究要特別重視國際格局發(fā)生歷史性變化的工業(yè)化和科技創(chuàng)新因素,這是世界百年大變局最重要的一個變量。
第二,大國力量的彼消此長。早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政治學家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就提出過“美國衰落論”的論調,(19)[美]保羅·肯尼迪:《大國的興衰:1500—2000年的經濟變遷與軍事沖突》,第502頁。這表明國際權力變遷的進程已經拉開了序幕。然而,蘇聯(lián)解體和冷戰(zhàn)結束卻導致了國際權力出現(xiàn)了板塊式的重大變化,美國和整個西方世界也以為它們獲得了冷戰(zhàn)的勝利,但不久西方尤其是美國發(fā)現(xiàn)美國霸權的唯一意識形態(tài)即自由主義也是依靠共產主義意識形態(tài)這個對手而獲得生存空間的,所以“‘共產主義’的垮臺實際上標志著自由主義的垮臺”,這也就意味著美國霸權也失去了支撐。(20)[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美國實力的衰落》,譚榮根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10頁。進入21世紀以后,西方一些學者更直接地指出“美國自由主義秩序”已經衰落,當然也并非如有的學者所說的那樣,代之而起的是“新興大國主導的秩序”,而是由于“新興大國之間缺乏團結、遠見和資源,這使它們不可能以替代方式構建全球秩序”,因此未來世界是一個“去中心的、復雜的和多維的世界”。(21)[加]阿米塔·阿查亞著:《美國世界的終結》,袁正清、肖瑩瑩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9頁。不過,中國的確正在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和全球治理體系之內崛起,最初大多數(shù)西方學者也認為“中國的動機會與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合作”。(22)[美]約翰·伊肯伯里:《中國的崛起:權力、制度與西方秩序》,朱鋒、[美]羅伯特·羅斯:《中國崛起:理論與政策的視角》,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39頁。當然也有人對中國崛起的進程及其影響持有懷疑,尤其是“不斷變化的中國的崛起將如何形成,以及如何被不斷變化的國際體系塑造”。(23)[美]埃弗里·戈爾茨坦:《中國的崛起及國際社會的反應:國際環(huán)境和民族特性》,朱鋒、[美]羅伯特·羅斯:《中國崛起:理論與政策的視角》,第94頁。因而,有學者擔心,在21世紀,“中國將比20世紀美國面臨的任何一個潛在霸權國都更強大、更危險”。(24)[美]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王義桅、唐小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43頁。若是這樣的認知,則中國與美國之間必然會陷入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25)[美]格雷厄姆·艾莉森:《注定一戰(zhàn):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陳定定、傅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頁。所謂的百年大變局,本質上就表現(xiàn)在此,是西方與非西方之變,是西方主導與非西方群體性崛起之變。(26)袁鵬:《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我見》,《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20年第1期。
第三,全球實踐知識的日新月異而全球理論知識的日益枯竭。如果百年大變局只是表現(xiàn)在技術革命的重大發(fā)展和國際權力轉移層面的話,那還沒有理解百年大變局的本質內容。實際上,導致世界變化最根本的因素是哲學社會科學的理論,甚至可以說,人類社會自軸心期以來產生一切變化的根源就在于軸心期的人類第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次“哲學突破”。然而,軸心期以后,世界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能夠對世界產生統(tǒng)合力的思想,無論是文藝復興還是啟蒙運動,都嘗試著在思想創(chuàng)新上努力回溯到軸心期,但遺憾的是,它們都因回溯無力而只是向軸心期“回望”而已,根本無法產生宏大的思想理論。所以,雅斯貝斯說:“人類一直靠軸心期所產生、思考和創(chuàng)造的一切而生存?!?27)[德]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魏楚雄、俞新天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14頁。相反,兩千多年的人類社會實踐成果豐碩,從分封制到君主專制,從城邦民主制到現(xiàn)代代議制,等等,這些實踐成果最終缺乏哲學思想的“規(guī)訓”,不僅實踐上產生了很多爭論,而且在技術成果的賦能之下,人類社會才出現(xiàn)了種種亂象乃至沖突與戰(zhàn)爭。平庸的理論與偉大的實踐之間的矛盾正是當今世界百年大變局中潛藏巨大風險的根本因素。
百年大變局的三大主要因素的變化也決定了全球治理轉型的必然。從技術的因素來看,技術塑造了國家的實力,也對全球治理進行了賦能,技術把全球治理從純制度規(guī)訓的進程轉型為制度與技術共同規(guī)訓的過程。在戰(zhàn)后新科技革命以前,全球治理的公共產品是國家之間的條約、協(xié)議,以及由此構筑起來的國際制度。然而,戰(zhàn)后新科技革命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微電子技術的誕生,以及由此而進一步發(fā)展起來的全球互聯(lián)網(wǎng)。事實上,互聯(lián)網(wǎng)從誕生開始已經不僅是全球治理的內容,而且也是全球治理的公共產品。尤其是以云技術、大數(shù)據(jù)和人工智能為核心技術的工業(yè)4.0,其支撐的技術平臺都是全球互聯(lián)網(wǎng),因此全球互聯(lián)網(wǎng)就成為全球共同的技術平臺,技術平臺把全球“支撐”在一起,全球有義務維護這個平臺。同時,互聯(lián)網(wǎng)把世界塑造成為一個“地球村”,不僅信息的傳播具有共時性,而且全球化的負面效應也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的巨大傳導性而迅速傳遍全球。結果出現(xiàn)了一種資本在全球治理中非常不同的現(xiàn)象,即在資本主義時代乃至到20世紀上半葉,資本在全球治理中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分贓制”,如瓜分殖民地和勢力范圍,以及搶占更大的世界市場等;但二戰(zhàn)以后跨國大資本切身地感受到全球化負面效應的傳導性所帶來的巨大影響,因而相互之間更愿意為全球治理承擔更大的責任,從而全球治理走向了技術賦能下資本的“責任制”模式。(28)胡鍵:《資本的全球治理:馬克思恩格斯國際政治經濟學思想研究》,第247頁。
從大國力量變化來看,全球治理的國際公共產品無疑是由大國主導的,這也在相當大程度上決定了全球治理的相關范式。從戰(zhàn)后以來全球治理公共產品的提供方式來看,大國在國際公共產品的提供上基本上采取這樣一些方式:一是強加的方式,把本國的價值理念加強于相應的國際組織、國際制度之上,使之成為國際共同“遵循”的價值和規(guī)則;二是植入方式,即將本國的價值理念和有利于本國利益的規(guī)則嵌入國際制度和國際組織之中;三是在主導國際規(guī)則的前提下,以程序性“協(xié)商”而“綁架”國際制度;四是干脆單邊主義地推行相應的規(guī)則。(29)胡鍵:《“一帶一路”的國際公共產品功能與中國的軟實力提升》,《國外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由此可見,戰(zhàn)后以來全球治理的國際公共產品實際上很難避免被主導大國“私物化”的情形。(30)黃河、戴麗婷:《“一帶一路”公共產品與中國特色大國外交》,《太平洋學報》2018年第8期。然而,隨著以金磚國家等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它們在堅持多邊主義全球治理邏輯的前提下,力圖改變西方發(fā)達國家壟斷全球治理的局面。事實上,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在聯(lián)合國等機構中的作用越來越突出,在國際金融機構中的投票權也不斷提升,以及中國與其他國家在創(chuàng)新國際公共產品方面已經有實質性的成就。
從哲學社會科學思想理論創(chuàng)新來看,這方面對全球治理的影響在于,思想理論無法提供與全球治理實踐相符的價值支撐,從而導致全球治理陷入價值混亂的困境。既然全球治理是人類的一種理性行為,那么全球治理就是“一個包含著價值基礎、規(guī)制保證和治理操作三類主要指標的復雜治理體系”;然而,價值是文化的內核,是思想理論的凝練,“如何在各民族—國家自有淵源的文化價值基礎上達成全球治理的價值共識,也就相應地成為支持或瓦解全球治理的關鍵問題”。(31)任劍濤:《在一致與歧見之間——全球治理的價值共識問題》,《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現(xiàn)實的問題就在于,哲學社會科學思想理論創(chuàng)新所帶來的技術發(fā)展具有長期效應,但這種長期效應反過來則會導致哲學社會科學新一輪的創(chuàng)新具有天然的“惰性”,而哲學社會科學思想創(chuàng)新的這種“惰性”又與技術創(chuàng)新的“慣性”之間,形成了一個非常大的反差。于是,思想理論缺乏與技術創(chuàng)新飛快使新的全球治理實踐缺乏新的價值規(guī)訓,這正是主權國家價值對立、意識形態(tài)對立的重要根源,也是全球治理轉型的思想根源。
雖然全球治理轉型并非主要是中國國家實力的上升的結果,但中國國家實力的上升也的確反映了國際權力轉移的一個事實,因而也必然影響全球治理的實踐。改革開放之初,中國還游離于全球治理體系之外,但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從謹慎進入到積極參與再到深度融入,這一切都在不斷重塑中國的國際角色。然而,中國與全球治理之間的關系是雙向互動的,一方面如前面所說是在重塑中國的國際角色,另一方面,一個開放的中國也必然要對全球治理作出思考與回應。(32)蔡拓:《全球治理的中國視角與實踐》,《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這種回應和思考又與中國對外開放的不同階段有直接的關系。
在最初階段的全球治理實踐中,中國主要是把全球治理內化為:一是內部的改革,即通過參與全球治理的相關機制而倒逼內部的改革;二是推進跨國合作和全球問題的治理,優(yōu)化國際環(huán)境,以便于內部的改革。這種實踐是由中國內部的客觀實踐決定的,中國長期處于與國際社會隔離,對國際規(guī)則相對陌生的狀態(tài),只能在學習中謹慎對待;同時,中國內部的發(fā)展水平還不高,在對內部發(fā)展、歷史遭遇和國際規(guī)則的公平性還存疑的前提下,短期內難以全面解除中國的戒心。(33)蔡拓:《全球治理的中國視角與實踐》。實際上這也是一個國家對待國際制度和全球治理的正常態(tài)度和正常進度。
到第二階段,中國的全球治理實踐的角色功能在于,一是深度參與全球治理進程,這是由中國經濟對世界經濟的貢獻所決定的,這個進程大致始于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時,然后中國的角色功能日益突出,尤其是在聯(lián)合國維和行動、維護聯(lián)合國和國家金融機構在全球治理中的權威作用,以及在謀求世界和平安全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方面,諸如打擊恐怖主義、環(huán)境保護、臭氧層保護,以及公共衛(wèi)生事件等方面都發(fā)揮了直接且重要的作用。二是對全球治理的改革。中國不會去顛覆既有的全球治理體系,也不會推翻既有的全球治理制度,這是因為中國的大國成長進程正是在既有的全球治理體系及其制度之下開啟和實現(xiàn)快速崛起的,而且迄今為止全球治理體系及其制度依然在為中國提供制度性收益,也依然在為世界的共同利益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但是,既有的全球治理體系及其制度畢竟是在戰(zhàn)后初期建立起來的,是西方大國主導的結果,正如前文所述,都被深深打上了西方主導國家價值的烙印,因而具有相當?shù)牟还叫?。鑒于此,中國以負責任大國的擔當盡自己的努力對相關的全球治理制度進行改革,也就是說,中國從過去的參與者角色已經轉變?yōu)閰⑴c者與改革者兼具的角色。也正因為中國角色功能的快速轉換,一些國家對此具有不適應性,依然用過去的眼光來看待中國,或者是對中國的認知產生了的認知相符性。(34)關于國際關系的認知相符性,羅伯特·杰維斯的研究是開創(chuàng)新的。他指出,相符性是“強烈的認知取向,即人們趨向于看見他們預期看見的事物,趨于將接收的信息歸入原有的認知中去”。參見[美]羅伯特·杰維斯:《國際政治的知覺與錯誤直覺》,秦亞青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第112頁。
不過,中國參與全球治理體系的進程和中國在全球治理的角色功能的發(fā)揮,不僅受全球治理的價值、目標、工具、制度的制約,也受中國自身的國際角色定位和一系列外交理念的束縛。(35)胡鍵:《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制約性因素分析》,《學術月刊》2015年第11期。也有學者認為,從中國視角來看,參與全球治理的硬能力相對欠缺、軟硬能力發(fā)展不平衡、在全球治理中的主導和引領能力不足等問題,已經成為中國全球治理能力建設的明顯制約。(36)吳志成、王慧婷:《全球治理能力建設的中國實踐》,《世界經濟與政治》2019年第7期。從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歷史進程來看,制約中國全球治理功能發(fā)揮的主要因素在于以下三大方面:
第一,首要的仍然是全球治理的價值共識問題。這可能是長期以來甚至在未來相當長時期內都無法根本解決的問題,因為只要主權國家還依然是國際社會的主要行為體,而主權國家的價值不可能在全球分享,各主權國家尤其是主導國家又總是極力將自己的價值附加在全球治理的公共產品之上。因此,不同主權國家之間的價值爭奪將很難達成價值共識,也就是在“全球”價值與全球“價值”之間存在著難以彌合的矛盾,(37)任劍濤:《在一致與歧見之間——全球治理的價值共識問題》。盡管客觀上國際社會確立了全球治理的正義價值和民主的正當性。(38)[英]戴維·赫爾德:《民主與全球秩序》,胡偉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頁。
第二,全球治理的目標訴求的不一致性認知。一般來說,各國都希望全球治理走向全球善治,這是各國都能夠接受的全球治理目標。問題是,對“善治”的認知和理解在各國之間是大相徑庭的?!吧啤北臼菍徝赖慕Y果,康德指出,“善”有兩種:一種是“間接的善”,即對客體有益的善;另一種是“直接的善”,即是主體本身的善。(39)[德]康德:《判斷力批判》(上卷),宗白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45頁。即便全球治理實現(xiàn)了善治,也就是實現(xiàn)了“直接的善”,但由于價值不同必然導致對“直接的善”的認知差異,以及事實上主權國家利益的不一致性,使“直接的善”導致對不同主權國家的“間接的善”的差異性。另外,全球治理善治究竟是追求公平還是追求正義?若追求公平,則各國的全球治理能力就會被在公平的名義下淹沒;若追求正義,則必然導致不同國家因能力稟賦不同而在全球治理正義的名義下會導致更大的貧富鴻溝。
第三,全球治理的制度與中國內部治理制度之間的關系問題。“由于全球治理既是對全球問題的治理,同時也是對全球權力的分配,因此,全球治理的制度就必然反映了國家實力在全球層面的分配方式。換言之,國家實力的大小是決定其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發(fā)揮作用的強弱”。(40)胡鍵:《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制約性因素分析》。但現(xiàn)在看來,全球治理的制度不僅僅關乎權力分配、利益分配問題,加入全球治理制度后能夠產生更大的附加值,那么利益分配的問題并非因權力分配而產生太大的分歧和矛盾;(41)關于合作的附加值與合作的意愿問題,筆者在另外的文章中引進了一個戰(zhàn)略合作的模型“PARTS”即參與者(participators)、附加值(added values)、規(guī)則(rules)、戰(zhàn)術(tactics)和范圍(scope)。其中合作產生的附加值的大小對競合關系具有重要的影響。參見胡鍵:《中美競合關系——從零和博弈走向正和博弈何以可能?》,《國際觀察》2022年第1期。但是,如果全球治理的制度無法形成國內的實踐(即內化),或者國內相關之實踐無法得到全球治理制度的確認(外溢),那么一個國家就無法正常地發(fā)揮其全球治理角色功能。例如,中國的身份究竟是發(fā)達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的問題,在國際社會產生了矛盾,以至于在碳排放量等問題上就使得全球氣候治理的制度與中國實踐產生了分歧,從而引起內化和外溢的問題。此類問題在諸多領域內或多或少地存在。
當然,盡管存在著上述制約因素,沒有列出來的因素還有更多,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就會退出全球治理;相反,中國會與國際社會努力構建全球治理的共同價值,也會更主動地解決自身存在的障礙性因素,以適應全球治理的新形勢,特別是通過不斷提升中國的全球治理能力來協(xié)調中國與全球治理的良性互動。(42)吳志成、王慧婷:《全球治理能力建設的中國實踐》。
從歷史來看,在資本、技術、主權國價值賦能的情況下,全球治理并沒有走出“歷史三峽”,而是長期使全球治理處于“歷史三峽”的漩渦之中。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幾個因素在其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一是全球治理的公共產品沒有實質性創(chuàng)新。從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以降,都是在大國主導下提供的國際公共產品,同時國際公共產品又被大國“私物化”,因而也就不可能是為世界共同利益服務的,而是在世界共同利益的幌子下牟取大國的私利。二是“國強必霸”的歷史規(guī)律無法打破。全球治理的公共產品既然是大國主導下提供的,在主權國家利益的強烈訴求之下,公共產品就成為主導國家推行霸權的工具。與此相關的是,小國則被迫作為公共產品的搭便車者,而實際上小國也應該有參與國際公共產品建設的權利。三是由于思想理論創(chuàng)新嚴重缺乏,全球治理的價值創(chuàng)新不足。特別是新的實踐需要新的理論,更需要從新的思想理論中凝練新的價值,為全球治理提供價值支撐。
中國參與全球治理進程的目標不僅僅為了中國的國家利益,而且也是要消除當前全球治理的困境,尤其是全球治理目前所陷入的全球治理的“意識形態(tài)之峽”,最終就是要穿越全球治理的“歷史三峽”,走向世界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客觀地說,穿越全球治理“歷史三峽”和實現(xiàn)聯(lián)合國“2030年議程”的目標是完全有基礎的。一是中國現(xiàn)代化戰(zhàn)略的穩(wěn)步推進,尤其是兩個百年奮斗的目標將有可能提前實現(xiàn)。這是最重要的前提和基礎。二是“一帶一路”倡導的“共商共建共享”已經成為世界共識,而且“一帶一路”的實踐已經取得重大成效,目前正在向高質量發(fā)展推進。三是中國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目標訴求,不是以狹隘的國家利益為訴求,因而完全可以避免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零和博弈而走向國家間關系的正和博弈。當然,中國要引領世界穿越全球治理“歷史三峽”還需要有具體的“中國態(tài)度”“中國立場”“中國路徑”“中國方案”。
第一,從“中國態(tài)度”來看,不是“另起爐灶”,而是“存量不動,增量先行”。對于既有的公共產品創(chuàng)新,中國從來不主張“另起爐灶”,而是“存量不動,增量先行”,也就是在不推翻既有全球治理體系和保持既有國際公共產品的前提下,在體系外部或者是沒有覆蓋的領域創(chuàng)新地提供新的國際公共產品,但同時對既有公共產品進行改革,使之更加體現(xiàn)全球治理實踐的需要。這是因為:其一,既有的全球治理體系依然是有效的,只是存在著某些缺陷,而這些缺陷恰恰被西方主導國家所利用,并用來傷害發(fā)展中國家的利益。其二,尚未建立可以完全替代既有全球治理的全新的體系,在還沒有建立新的體系之前,如果貿然徹底推翻既有的全球治理體系,那么世界將陷入嚴重動蕩,甚至會導致世界碎片化。這種風險是非常高的。其三,既有的國際體系盡管存在著種種缺陷,但它依然為絕大多數(shù)國家和民族在全球化進程中提供收益,從而使世界范圍內事實上實現(xiàn)了“帕累托改善”。當然中國是其中的最大獲益者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責任擔當者?;谶@些原因,中國在積極參與全球治理改革和建設中絕對不會“另起爐灶”。然而,中國參與之后要施加積極的影響,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在維持既有全球治理體系不動但又對其進行改革的前提下,在新興領域與相關國家創(chuàng)新國際公共產品,從而對既有的全球治理體系進行補充。反過來,創(chuàng)新的國際公共產品的有效性也會倒逼既有的全球治理機制進行必要的改革。
第二,從“中國立場”來看,中國堅持真正的多邊主義。冷戰(zhàn)結束以后,兩極格局解體,最初的“一超多強”式微,迅速被“多極化”所取代。也就正如前面所提及的阿查亞的觀點,一個“復合世界”已經來臨;與此同時,全球治理也走向了多層次化,美國等西方國家主導的全球治理體系,受其自身實力的影響而不斷被客觀事實所逼而“讓渡”出來,接盤的無疑是中國等新興經濟體國家。不過,一個國家在全球治理體系中發(fā)揮作用,不僅要取決于其客觀實力,還要受到其內部因素與外部環(huán)境的制約。鑒于此,中國不僅要堅持真正的多邊主義,而且還要善于統(tǒng)籌國內與國際兩個大局。中國的內部大局就是中國的現(xiàn)代化戰(zhàn)略,首先是促進中國內部的平衡發(fā)展,其次是推進中國的高質量發(fā)展,再三是維護中國的內部安全。在這三個前提下,中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的改革和建設,也就是國際大局。在國際大局上,世界的和平與穩(wěn)定是最重要的大局,而關鍵首先就是要維護全球治理體系的穩(wěn)定性和有效性;其次,不斷提高中國對外開放水平和完善中國對外開放格局,以及積極推進國際關系民主化;再次,堅決反對西方的單邊主義和強權政治,尤其是美國的貿易霸凌主義。
第三,從“中國路徑”來看,中國融入全球治理體系、對全球治理體系的改革和在全球治理進程中對國家公共產品的供給等,都強調和平嵌入。這一切都取決于中國的大國成長路徑。中國堅持走和平崛起之路,以自己獨特的大國成長方式跳出了“國強必霸”的歷史周期律,因此中國超越了西方大國崛起的方式。從大國崛起的方式來看,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工具性成長方式,另一種是制度性成長。(43)筆者考察了西方大國成長的歷史,概括了大國成長的兩種方式,即“工具性成長”和“制度性成長”。參見胡鍵:《角色·責任·成長路徑:中國在21世紀的基礎性戰(zhàn)略問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57頁。所謂“工具性成長”,就是指一個國家的成長建立在某種或某幾種實力提升的基礎上,并以此作為實現(xiàn)國家利益的工具,因而強調的是追求硬實力的成長,其必然結果就是武力擴張。從西方大國崛起的歷史進程看,全球化進程開啟以來,西方大國的成長進程的內容首先是經濟實力增長,然后就是基于經濟實力的武力擴張、開拓殖民地、掠奪資源和全球市場。這個過程必然會過度地消耗某一種力量,而其他的力量就無法用來支撐這種力量,使得這個過程難以為繼。所以,國強必霸的結果就是最終走向衰亡。與西方大國崛起的路徑完全不同,中國的崛起是制度性的成長,即在追求自身成長的過程中,中國與整個國際環(huán)境以及環(huán)境中的其他行為體形成一種積極的互動,其結果是與世界各國共同成長,所以,我們把這種崛起方式稱為“制度性成長”。
第四,從“中國方案”來看,中國堅持全球治理的包容性方案。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tài)長期以來就是一種零和博弈,但無政府狀態(tài)并非只有唯一的一種國家間零和博弈的結構關系。西方國際關系學者就指出,無政府狀態(tài)下,國際關系存在著霍布斯結構、洛克結構和康德結構三種結構關系。(44)[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14頁?;舨妓刮幕嫷氖请p方的“敵人”角色,而洛克卻認為自然權利而使得人們保持一種理性,因而國家間關系不完全是敵人關系,也有可能是競爭對手關系??档聞t認為,建立一個特殊的聯(lián)盟即和平聯(lián)盟,便可以走向永久和平,尤其是當這種和平聯(lián)盟最終“擴及于一切國家并且導向永久和平”。(45)[德]康德:《永久和平論》,何兆武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2頁。康德的結構雖然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方案,但的確為未來全球治理設定了一個可能的目標。人類只要有獲得和平的希望時就會力求和平,所以希望和平、向往和平,這也是真是霍布斯所說的第一自然律。(46)[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98頁。因此,擺脫零和博弈思維,以包容性的邏輯來設計全球治理的未來方案,以世界的包容性來取代世界無政府狀態(tài)的零和博弈,避免以狹隘的國家利益和國家安全來追逐世界利益,這將是穿越全球治理“歷史三峽”最好的選擇,也是實現(xiàn)聯(lián)合國“2030年議程”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的最佳路線圖。
不過,人們或許會問:中國方案、中國路徑能否成為被世界普遍接受的方案和路徑呢?這關鍵在兩個方面:國內制度的對外擴溢和國際制度的內化。(47)胡鍵:《經濟全球化的新態(tài)勢與全球經濟治理的變革》,《國際經貿探索》2022年第8期。全球治理最核心的問題就是關于全球治理制度公共產品的提供問題。國內制度的對外擴溢主要是主導性大國對國際制度公共產品賦予本國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tài),從而使國際制度公共產品為本國利益服務。因而,這種情況往往最終表現(xiàn)為大國將國際公共產品的“私物化”。(48)黃河、戴麗娜:《“一帶一路”公共產品與中國特色大國外交》。如果簡單回顧歷史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聯(lián)合國體系中的各種制度設計都是大國主導下創(chuàng)設起來的,最初都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愿望,大國主導尤其是五大國常任理事國的一致性原則可以避免戰(zhàn)爭。然而,從戰(zhàn)后國際關系實踐來看,不僅聯(lián)合國安理會一度成為大國博弈的工具,而且當聯(lián)合國安理會成為實現(xiàn)大國利益的障礙時,那么聯(lián)合國安理會也會被拋在一邊。換言之,如果大國無法把國際公共產品“私物化”,那么國際公共產品就會被大國當成擺設。至于經濟、金融方面的國際公共產品“私物化”的情況就更加突出。長期以來,發(fā)展中國家在國際金融機構中的話語權就非常弱小,投票權的比例非常低,這種機構完全是被西方發(fā)達國家所主導的。這些情況所反映的正是大國國內制度對外擴溢的表現(xiàn)。當然,這樣的全球治理方案和路徑已經陷入死胡同。對于廣大發(fā)展中國家而言,主要是國際制度內化為國內治理的工具,否則這些國家就會被屏蔽在全球化和全球治理進程之外。在國際制度內化的過程中,發(fā)展中國家面臨著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就是維護主權安全與參與全球治理進程的困惑。這是因為,國際制度之類的國際公共產品在創(chuàng)設的時候就已經被大國的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所“賦能”了,發(fā)展中國家內化的不只是這種公共產品,同時也“內化”了附在其上的大國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同時,發(fā)展中國家并非想內化就可以將公共產品內化的,可能還會被主導大國附加了諸多政治條件,從而對發(fā)展中國家主權安全構成重大威脅。在大國政治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強加于全球治理公共產品的前提下,不僅全球化會滑向“不當”管理的問題,而且也會導致“全球治理赤字”。(49)龐中英:《全球治理赤字及其解決——中國在解決全球治理赤字中的作用》。于是,全球治理就極易成為代表少數(shù)國家甚至是少數(shù)人利益的全球政治進程。
一種是真正的多邊主義、包容性的、以追求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為目標的全球治理方案;另一種是大國主導、追求大國利益的方案,而事實上已經陷入嚴重困境的舊的方案和路徑,以及由此造成了嚴重的全球治理赤字。兩種方案和路徑相較,世界的理性應該能夠作出明智的選擇。
全球治理若是指全球性的協(xié)調,從資本開拓全球化進程開始這個協(xié)調便開始了,盡管在一般人看來全球治理是20世紀80年代隨著經濟全球化進程不斷深化而發(fā)生的過程。不過,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全球治理的內容是大相徑庭的,而且主導它的要素也不同,資本、技術、價值不斷疊加于其上,從而使全球治理無法正常發(fā)揮作用,以至于其自身長期陷入“歷史三峽”之中。不過,當前全球治理又因諸多因素的影響而處于百年大變局的不確定性之中。其中最主要的因素是技術的飛速發(fā)展,國際權力的轉移尤其是大國力量的此消彼長,以及全球思想理論創(chuàng)新的嚴重不足與全球治理實踐的日益豐富之間的矛盾。這三大因素對百年大變局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尤其成為全球治理轉型的最重要的推動力。
在全球治理轉型的進程中,中國因素事實上是關鍵性變量。因為,中國因國家實力和國際地位的迅速提升而使得中國在全球治理中的角色功能發(fā)生了重大改變。不過,全球治理進程和中國角色二者之間具有緊密的互動性,也具有相互塑造性的影響。尤其是在全球治理的價值共識、目標訴求,以及全球治理制度與中國內部治理制度之間的關系,都對中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的改革與創(chuàng)新具有制約作用。但不管怎樣,中國的角色已經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從一個游離于其外到有限參與,再到深度參與,最后是深度融入并且從一個最初的參與者而轉變?yōu)閰⑴c者兼改革者的角色。
中國無疑需要在全球治理進程中承擔更大的責任。鑒于此,中國需要表達對既有全球治理公共產品“存量不動,增量先行”的“中國態(tài)度”;需要堅持“真正的多邊主義”的“中國立場”;需要明確中國和平崛起即“和平嵌入”的“中國路徑”;需要采取包容發(fā)展的“中國方案”。這樣,中國才能夠以全新的角色引領世界穿越全球治理的“歷史三峽”和實現(xiàn)聯(lián)合國“2030年議程”所設定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