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天山

(洛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洛陽 471934)

眾人所熟稔的“謝道韞詠絮”典見《世說新語》與《晉書》?！稌x書》后出，故當以《世說新語》為典源。據(jù)此典故創(chuàng)作的戲曲作品，今存有明朝許潮的《謝東山雪朝試兒女》和清朝洪昇的《謝道韞詠絮擅詩才》(以下簡稱《謝道韞》)(1)〔清〕吳藻為其劇作《喬影》主人公取名“謝絮才”，甄靜《元明清時期〈世說新語〉傳播研究》遂誤以為該作的本事源自《世說新語》。甄文將汪道昆《洛水悲》之本事歸于《世說新語》，亦誤(參拙作《〈大雅堂雜劇〉辭章論析》)。?！吨袊鷮W大辭典》謂《謝東山雪朝試兒女》“本事出《晉書》，亦見于《世說新語》”，實則應(yīng)從文首之說。許作屬于《太和記》的一種，洪作屬于《四嬋娟》的一種。《太和記》《四嬋娟》都是組劇形式，文體是雜劇還是傳奇應(yīng)當根據(jù)具體寫作情形而定(2)可參考拙作《葉憲祖生平及其〈四艷記〉劇類之辨正》中的有關(guān)論述。?！端膵染辍肥请s劇體，向無異議。沈泰將《太和記》的文體歸為雜劇，呂天成則將其列入傳奇。據(jù)現(xiàn)存作品來看，所作各劇之間沒有文字關(guān)聯(lián)，劇各一折，故應(yīng)斷為雜劇體。

一、“道韞詠絮”與戲曲創(chuàng)作的取舍

道韞詠絮見載于《世說新語·言語》：

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唬骸拔慈袅跻蝻L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1]119

這里的主題是“講論文義”，但謝安沒有展開即興話題，對晚輩的回答也未予直言臧否。讀者歷來揚絮而抑鹽，唯陳善《捫虱新話》說：

“撒鹽空中”，此米雪也；“柳絮因風”，此鵝毛雪也，然當時但以道蘊之語為工。予謂《詩》云：“如彼雨雪，先集維霰。”霰即今所謂米雪耳。乃知謝氏二句，當各有所謂，固未可優(yōu)劣論也。[2]5559

陳氏以“霰”解釋謝朗句，固然不錯，問題是要注意這次聯(lián)句的環(huán)境是“俄而雪驟”，驟雪紛紛、攪舞乾坤，在形象性上，“鹽”明顯遜色于“絮”。謝朗的描繪如果形容起初的微雪比較合適，用于此刻的大雪則顯然劣于飄絮了。許、洪二家皆博洽士，未必不知陳氏說，但在各自的戲曲創(chuàng)作中則取舍不盡相同。許潮為突出簪纓睦族的主題，故其《謝東山雪朝試兒女》亦暫且不論胡兒、道韞之高下，其意與陳氏相仿。洪昇則旨在表揚道韞才華妙麗，故其《謝道韞》不為謝朗置贊辭，且以之反襯道韞，應(yīng)是咀嚼過《世說新語》原文語境的。

謝安叔侄三人聯(lián)句，句各七言，末字用韻，一韻到底。洪昇在《謝道韞》中已經(jīng)敏銳地指出其為柏梁體。有所變換的是，該作押仄韻(3)押仄韻的柏梁體詩又如〔梁〕蕭衍《清暑殿效柏梁體》，見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539頁。，與柏梁體用平韻的主流不同。反觀《晉書》，于謝安所問僅書“何所似也”四字，便覺史家行文，有濾除詩家用心之處，此或是劉宋以來，史學、文學分科而立的結(jié)果之一。

二、許、洪兩作的曲辭藝術(shù)

在戲曲中，間有取用道韞詩句點染雪景的曲文，如元雜劇《山神廟裴度還帶》第二折[南呂·一枝花]“恰便似梅花遍地開，柳絮因風起”；明傳奇《千金記》第四十四出[排歌]“漫天雪，柳絮飛”；清雜劇《櫻桃宴》楔子[賞花時]“因風柳絮，羞詠謝娘篇”等。但以之為本事而暢寫謝道韞才調(diào)的戲曲作品還要數(shù)許潮《謝東山雪朝試兒女》和洪昇《四嬋娟》之《謝道韞》，尤其以洪作為最。

《謝東山雪朝試兒女》今無全本，《群音類選》錄曲文11支(4)可參看〔明〕胡文煥《群音類選》，(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版，第1231—1234頁。，分屬[宜春令][二犯桂枝香][桂枝香]三調(diào)。下面分別論析。

[宜春令]四支疊用，均為南南呂過曲。其首句六字皆分作三、三句式，可自對，此種寫法前人多用之，如《琵琶記》“時光短，雪鬢催”；《荊釵記》“因科舉，欲赴都”；《千金記》“蒙垂問，聽稟復(fù)”。由此來看，張彝宣《寒山曲譜》所論“此調(diào)起句六字一句，不可仝[啄木兒]一樣用三字聯(lián)”[3]350。這與曲作實際情況并不相符，似乎不應(yīng)膠柱鼓瑟、以偏概全。

首曲寫下雪，前四句一層，由空中實景聯(lián)想玉龍拋甲。五、六句一層，以山、水作對，括寫地上實景。末三句一層，點出詩人尋梅之興，用孟浩然典故。次曲寫雪中所見，首句點雪，次句起依次描繪村、馬、鷺、鳧，結(jié)末合前。第三曲寫雪后，起句點出時間環(huán)境，第二至四句分寫林猿、釣翁，五、六兩句寫林間、地上之雪，末三句用陶穀掃雪烹茶典故。第四曲繪道路、山巔、江間、湖濱、石苔受雪之形，結(jié)末合前。以上四曲第五、六句皆對仗。

[二犯桂枝香]二支疊用，為南仙呂過曲。首曲寫午后雪，起二句點明時空，三至七句寫飛雪、彤云，此為一層。第八句點出江岸，九至十二句寫孤舟、疏梅，此為一層。末二句作結(jié)，用阮籍、袁安典故蕩開一筆，評論古人，以示己志。次曲敘雪天高臥，前六句為一層，寫無處不飛雪。后八句為一層，寫謝安東山自臥，雖有決勝千里的韜略，只是高潔自守。以上兩曲第九至十二句皆扇對。

[桂枝香]五支疊用，屬南仙呂過曲。首曲寫家族后繼有人，用典采自《詩經(jīng)》中《周南》的《螽斯》《麟之趾》二篇，《唐風》的《椒聊》篇和《大雅》的《綿》篇。次曲寫兒女幸蒙家教，各成文武之才。第三曲寫胡兒、道韞出身高門，前程似錦，用《論語·公冶長》典故。第四曲寫道韞、胡兒同氣連枝，光前裕后。第五曲祝愿日后女嫁才良，男得高官，一門鼎盛。以上五曲皆首二句對，三、四句對。

整體來看，上述十一曲的前五曲為一段，主寫雪景，第六曲是過渡，接入謝家情狀，可與其后五曲同歸為第二段，主寫佳兒才女謝朗、謝道韞。此劇今存的文本雖未軒輊謝朗、謝道韞的聯(lián)句，但曲中對于雪的代字，有“梨花”“龍甲”“輕絮”“玉屑”“白氈”“滕六”“粉蝶”“瑤蜂”“玉塵”等，未曾用“鹽”，想來許潮內(nèi)心也不贊同用鹽來形容。另外，該劇[宜春令]韻腳以寒山、桓歡、先天通押，[二犯桂枝香]韻腳以真文、庚青通押，[桂枝香]韻腳以支思、齊微、魚模通押。這種通押現(xiàn)象不僅符合明人寫作南曲雜劇的一般規(guī)則，對于進一步判斷劇作者到底是湖南人許潮還是四川人楊慎，恐亦不無幫助。

由于是選錄，《群音類選》所錄上述曲辭未能展示劇目中“試兒女”的情節(jié)，寫雪也多是描繪遠景與中景。相形之下，洪昇的《謝道韞》則依據(jù)《世說新語》，集中刻畫了雪中聯(lián)句的場景，這與許作可謂互為補充、相得益彰。下面論析洪作。

《謝道韞》的角色以正旦配道韞、沖末配謝安、(小)旦配歌妓，其余直書人物姓名及稱謂。謝朗小字胡兒，在劇中被改編成一個不學無術(shù)的“璉兒”形象，其地位歸入雜，無法與正旦相抗。由此即見作者以才藻定人物的戲劇之思。謝安、道韞各有上場詩，歌妓有上場對，其余人則無。沖末唱楔子，正旦唱主體曲文，(小)旦四人唱曲點染場面，其余人無唱。全劇顯然是以突顯謝道韞詠絮之才來架構(gòu)劇情的，道韞是核心人物，謝安、歌妓為次要人物，璉兒、胡麻為外圍陪襯人物，至于老姥姥、院公皆為應(yīng)景人物。全劇自制十五曲，劇首由沖末唱兩支[仙呂·賞花時]，與賓白組成楔子。主體曲文用一套仙呂北曲。[天下樂]首句“誰信道天壤之間事不能”，“能”字落韻，似為誤抄，擬改“全”字方妥。[賺煞]第六句“興悠然，詩景盈前”是七乙句，“然”字藏韻。劇中用下列代字描寫雪，如蝶翅、鵝毛、冰花、玉霏、珠碾、瓊花、玉砂、撒鹽、柳絮、六花。如與前文許作所用代字合看，或可稍助吾儕寫作。

三、《謝道韞》的段落層次與文本淵源

洪昇的《謝道韞》仿擬了元雜劇的樣式，楔子由沖末唱，在元劇中雖不是常格，但像《竇娥冤》楔子由沖末竇天章唱、《竹葉舟》楔子由沖末陳季卿唱，也都屬于此類。劇作自開頭謝安、謝璉上場至二人下場為一段，敘謝安因雪起興，欲擺家宴。自謝道韞、胡麻上場至二人與老姥姥下場為第二段，敘道韞與婢女賞雪閑聊，偏重雪的近景與細節(jié)描摹。從家人齊聚場上到道韞詩成、謝安賜酒是第三段，為該劇重心，主寫聯(lián)吟，以璉兒不學反襯道韞才高。其余為末段，敘謝安呼歌妓佐酒，宴罷道韞歸房，謝安警醒璉兒。雖然末段是在《世說新語》記載之外添出的文本，但是歌妓侑酒是謝公攜妓典故的藝術(shù)反映，警醒璉兒是呼應(yīng)劇首，也都不算添足之舉。關(guān)于璉兒，雖然在劇作開頭，謝安報家門說這個侄子“斌斌文采，不愧家風”，但其實是顧惜門面的贊譽。真正到了賞雪聯(lián)句之際，他被活脫脫地塑造成一個言語粗俗、只會喝酒的子弟形象，這就難怪劇終要受他叔父私下語重心長的教導(dǎo)了。

從成書過程來看，該劇文字往往淵源可溯。除已知歌妓所唱四曲摘自賈仲明《鐵拐李度金童玉女》雜劇外，例如“西施浦上雪如花，向晚簾櫳聚玉砂。數(shù)點輕盈飛不定，湖山白遍越人家”四句，乃裁剪唐代張繼《會稽郡樓雪霽》詩而成。又如四旦的上場對“謝女雪詩裁柳絮，漢宮花面學梅妝”，系摘用宋代徐昌圖《木蘭花》詩。再如[勝葫蘆][后庭花][柳葉兒][賺煞]四曲中的部分語詞，有承襲、化用《牡丹亭·游園》曲文的痕跡，諳曲者自能明辨，這里不贅。當然，該劇的基本架構(gòu)脫胎于《世說新語》，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了藝術(shù)虛構(gòu)和戲曲樣式的表達。例如，謝安在上場白中已說及“官拜太傅”，而《晉書》本傳則載薨后贈太傅。又如劇中[油葫蘆]已有“中郎阿大”“封胡遏末”之論，而《世說新語·賢媛》則載在道韞初嫁歸寧之后。不顧時序地隨心運用素材，間接表明洪昇在處理藝術(shù)虛實關(guān)系上的態(tài)度。就此劇而論，作品本事與文字淵源明了，是做到文必有據(jù)的基本真實。同時，隨意驅(qū)遣腹笥而不做細辨，則是文家靈性的自由發(fā)抒。對此，多數(shù)讀者或觀眾也是理解并樂于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