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喜歡讓臣子們篡改他國文書,以造就一種他國對大清極為崇拜的假象,已是眾所周知之事。
不過,這類操作并不是乾隆皇帝的獨創(chuàng)。早在兩宋時代,皇帝們就已經(jīng)在這樣玩了。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年),興涂渤國(大概位于今天的中南半島)派了使節(jié)帶著國書來開封。這封國書便遭遇了相同的命運。
當時,針對外國文書,宋朝的常規(guī)處理辦法是:先找翻譯將之譯成中文,再將譯文交給朝中文學之士“潤色”,然后再正式進呈給皇帝并收入檔案。這些翻譯,無論來自官方還是民間,大多是靠著常與外族打交道耳濡目染自學成才。他們既沒有能力翻譯出華美的詞句,也缺乏維護“天朝上國”體面的政治意識。所以,他們提供的譯文往往有兩個特征:一是高度口語化(那些不了解這一點的宋朝士大夫,會拿文書口語化嚴重來嘲諷他國沒文化)。二是忠實于原意,鮮少增刪。
翻譯們提供的興涂渤國國書初始譯文,便具備了這個特征。其譯文大意是,興涂渤國信奉佛教,該國國王聽說宋朝皇帝也在禮佛修行,所以派了自己的弟弟帶著佛像、犀牛頭一類的禮物來到廣州,要送給宋朝皇帝。雖然譯文里有“求拜”字樣,但從“大朝官家”這種稱呼來看(官家是宋朝對皇帝的俗稱,原文件用詞對應的可能是皇帝或國王之意),興涂渤國雖然尊敬宋朝,但自我定位仍是與宋朝平等的國家。
隨后,這份譯文被朝廷交給了文學之士去重新潤飾。于是,作為公開文件拿給宋仁宗看的版本就變了。
和原始譯文相比,經(jīng)文學之士“修訂”后的版本里:(1)原本與宋仁宗地位平等的興涂渤國國王,變成了宋仁宗的臣子;(2)原始國書僅止于向宋朝表示尊敬之意,修訂版卻竭力渲染說:興涂渤國的國王視大宋皇帝為偶像,只恨自己身在遠方且年紀太大,沒有辦法親自來開封給大宋皇帝“頓首”(也就是叩頭);(3)原本止于表達友好的贈禮行為,變成了藩屬國對宗主國的“進獻”,變成了興涂渤國國王趴在地上懇求(伏乞)大宋皇帝收下貢品。
這番操作,活生生將一位外邦國王給改造成了大宋皇帝的“老迷弟”。
此類操作并非個案,而是兩宋朝廷對外交往時的一種慣例,即所謂的“外國表章類不應律令,必先經(jīng)有司點視,方許進御”——當時的制度規(guī)定:外國文件往往不符合大宋的律令,必須經(jīng)由相關部門審核潤飾之后,才能送至皇帝跟前。
進入南宋后,操作升級,朝廷不再滿足于讓文學之士們“潤飾”他國文書。他們更進一步,開啟了“代寫”模式。慶元六年(1200年),真里富國(大概位于今天的東南亞某地)派人送國書來到杭州。因其國書裝幀簡陋,裝國書的匣子還斷了一足,看起來“弊陋之甚”,引起了宋寧宗君臣的嘲笑。
五年后,真里富國再次送國書至杭州,其大致內(nèi)容是:
真里富國以前只知道有宋朝這樣一個大國存在,但不知道具體方位。直到最近才從某些渠道了解到如何前往宋朝。于是派了一名將領,帶著一批包括公象、象牙和犀角在內(nèi)的禮物,前往宋朝建立友好關系??紤]到該國對南宋了解甚少,且僅稱呼南宋為“大朝”,譯文里的“進奉”字樣顯然不能等同于藩屬國的“進貢”——沒有哪個國家會在對另一國僅知其名與往來路徑的情況下,便主動將之奉為宗主國。
然而,在同時代文人唐士恥為朝廷撰寫的《代真里富貢方物表》里,真里富的國王不但成了宋寧宗的“微臣”,還成了“慕義于衣冠”的南宋文明的崇拜者,且發(fā)誓從今天開始,要永遠做宋寧宗的“陪臣”。
如果說北宋時代的“潤飾”多少還會保存一點他國文書的內(nèi)容,那么南宋時代的“代寫”,便相當于近乎完全的重新創(chuàng)作。除了保留他國派使者前來這個基本事實,其余情節(jié)皆可向壁虛構(gòu)。
而且,這種向壁虛構(gòu)的能力,還一度被拿來作為科考試題。
為他國“代寫”文書,成了公開的科舉試題,可知在當時之人的心目中,并不以這種“代寫”為羞恥,反將之視為理所當然之事。周必大愿意將該文收進自己的集子,也可以說明這一點。這或許已是“你不崇拜我,便由我來替你崇拜我”的最高境界。
(田馨婷薦自《領導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