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民周刊桑:桑格格
人:你現(xiàn)在能接受成都了嗎?
桑:不完全。四川民居有一種瓦房,下面的磚也是紅色的,你有沒有印象?我看到就會惡心,因為這個是我在四川看得最多的。我現(xiàn)在想起來就想吐,以前我只是忍受。還是和家庭有關。我小時候上學沒有人管,我媽很糙,我長這么大太不容易了,我媽不會做飯的,早上就自己買點吃的回去。好多父母實際上沒有做父母的能力就做了父母。我是自己長大的,我會盡量看到他們的好和他們想對我好的心,但是他們實施不了,他們有時候傷害我也意識不到,他們也是人,也是第一次做父母。
人:孩子也是第一次做孩子,為什么還要孩子去理解父母?
桑:因為我們比他們敏感,比他們細膩,我們還有改變和調(diào)整的余地。他們已經(jīng)固定了,有可能的改變只在我們這里,后一代感受和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都強一些。他們那一代很粗的。
人:這會影響你的生育觀嗎?
桑:會,因為我沒有在這種兩代人的關系里真正感覺到被支持和幸福,很多幸福要自己去補,甚至要把它放大。對我來說沒有它是一個缺失。
我不太適合做母親,我沒有覺得自己非要延續(xù)什么,我現(xiàn)在做的一切我都滿足,到我這里止住了我也接受。
我可能也把困難想得有點大,根據(jù)我對身邊有孩子的朋友的了解,整個人會跟之前是兩種生活,會變得害怕,變得患得患失,變得牽腸掛肚。
我想把一切都了了,就在我這里。不要再有新的牽掛讓我覺得無法償還。我每天就吃吃喝喝,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我可以非常開心,生活上也沒有焦慮,對自己所求也極少,
人:你現(xiàn)在還格格不入嗎?
桑:還是格格不入,只是我能夠把它調(diào)整得不那么突兀。我沒有真正對抗過這個世界,因為我不覺得這個世界的不公是沖著我來的。好多人覺得不公,他的潛臺詞是“我值得更好”,或者是“我應該被更好地對待”。我內(nèi)心沒有這樣認為。我好不好,能不能被別人更好地對待,是我自己去促成的結(jié)果。
之前我朋友說我只有兩個狀態(tài)來回切換,要么是女大佬,要么是小孩,我沒有一個中間的成年人的狀態(tài)。其實我特別愛講道理,我老公接受我就是發(fā)現(xiàn)我是個講道理的女生。我們吵架的時候,他只要把他的道理講出來,我覺得我認,就馬上能轉(zhuǎn)變,我沒有情緒的延續(xù),說你兇我什么的。我認道理。
人:你說你認道理,但有些吵架就是沒道理。
桑:一切東西都是有道理的,你說沒有道理是你沒有仔細去分辨這里頭的因素是什么東西促成的,仔細去理,全都有跡可循。寫作不就是這樣嗎?就是要洞察這些事情。所謂“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別人覺得這沒道理就不去想,事實上這里頭道理可深了,可值得去探索。
我出了詩集以后,微博上常有人私信我他們寫的詩,我就會跟他們調(diào)整。為什么這三個字不是四個字,為什么“的”在前面不在后面,我會完全告訴你,而不是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人:這是文學的技巧還是感知的觸達?
桑:從表面上看是文學,但再往深層看是生命的節(jié)奏,這才是最核心的東西。就是那句說爛了的話:上帝拿起你的筆。但是你意識到自己怎么寫,你有選擇地創(chuàng)作,你才真正地掌握了它。每個小孩子都會說出一兩句讓人眼前一亮的句子,但這個東西不屬于他。這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不是個人的一部分。個人的一部分是總結(jié)了道理,明白了秘密,知道就這么寫。我到現(xiàn)在也只是在知道的路上,這個東西會讓我興奮。它真的隨時就來,有時候是繪畫,有時候是寫字,對我來說都是同樣的東西,就是有沖動,會被一個東西觸動,想表達。
人:這種敏感沒有隨著你年紀變大然后減弱嗎?
桑:我小時候好像沒有這個能力,我就倔強,懵懂,莽撞,還有點憨。沒有別的。
人:你為什么還能保持童真?
桑:我覺得這是畸形的,但也是真實的,我確實還是那個樣子。我生活當中有一部分是被壓抑的,但這不是刻意的,我人生的種種遭遇和我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決定了那個東西釋放不出來,不是任何人要去壓抑它們。被壓抑的就是我作為成人的東西。比如作為一個成熟的女性的東西,我不寫生兒育女嗎?比如你看我的書里頭很少寫到性,我不會寫。
我想寫,曾經(jīng)做過努力。我一個朋友說,你要不要下一點小黃片?我下了,但也寫不出來。我只有在非常純真的時候才有能量,這不是自我標榜,而是真實的情況。
人:但是性也可以是很純真的東西。
桑:是的,但是我覺得它的重要性也被夸大了?,F(xiàn)在的這種氛圍,把性過度闡釋和提高到一種超過它的真實存在的強度,我不那么擅長,我是否也一定要去寫好,或者是表達好?其實性里頭有很動人的東西,這不是性的問題,是我的問題,這也是我的缺陷,我的短板。
人:讀你的文字,感覺你的童真里面有悲傷。
桑:有人看我的文字會覺得我是一個天生可愛的小女孩,但我真的有悲傷。有些東西是我感動你了,本來是快樂的事情,但是很深的感動就會轉(zhuǎn)化成悲傷。我很狡猾的,我就是要狠狠地把你心里攪得亂七八糟,然后我就走了。我其實知道我有多深刻地打動了人,但我表面風輕云淡,而且你也抓不到我的證據(jù)。因為你的感動是來自你的理解力,是因為你細膩、你有這份心、你和這里頭的東西應和,但是這個東西表面上一點證據(jù)都沒有,僅僅就是一句平淡的話。你的感動為什么要我負責?我知道我是要負責的,但是我不想負責。
人:我看《倒卷皮》,很喜歡《想抱住一個人》,很純真。
桑:那是我的第一首詩,是香檳酒喝多了以后就想抱住一個人。如果是清醒的狀態(tài),要為擁抱支付好多之前的過程,之后也會有后果。
前兩天我去村里,碰到在村里頭的大爺,他的眼神是那么坦誠,有一種直勾勾的好奇。在城里的小區(qū)不會看到,因為城里是擦肩而過,不敢這么直直看人。如果這樣看著人,就可能會說話,一說話就會生出點緣分來。
我們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很多接觸發(fā)生的緣分都會順著因持續(xù)下去,可能會有一個果,所以我們就會顧忌,不想有那么多因果。事實上我就想抱一下那個人,那一刻有一個擁抱的行為,管他是誰。這個很難實現(xiàn)的,所以人很可憐。這個是真正的浪漫,它不在生活節(jié)奏之內(nèi),是完全陌生人之間的一個行為。
陌生人的行為就在于那一刻它不屬于社會屬性,就是人類的行為。我以前去坐船,在大海上,經(jīng)過城市的時候,我們在船上揮手,那個城市的人也會跟我們揮揮手,我感動得不得了,我就問我老公,我為什么會感動?
他說因為人類碰見了人類。那刻我們不是以社會身份在見對方,而是以人類的面貌相遇。這樣的機會太少了,但是一定要有。我們以所謂的赤誠之心、本來面目相見,相見恨少。
(感謝蒯樂昊對采訪提供幫助。)